第五章 不堪回首的婚姻
糊塗的婚約
荊州古城習俗,子女婚姻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家庭一手包辦,大都在十歲左右
就定親了。一旦成家,夫權至上,妻子處於從屬地位。舒賽在學生時代追求男女平等,反對包辦婚姻。祝甘亭夫婦比較開明,對女兒的婚姻,也遵從她的意願,曾先後謝絕了幾起提親。但是,他們也禁止女兒在學校與男生交往。為這樁事,王書富曾因一時的誤會,險些葬送了女兒的性命。
那是1933年秋,舒賽的父親在外地做事,十六歲的她正在江陵“八中”住校讀書。一個週末,舒賽從學校返家,像往日一樣,腳還未邁進堂屋門,便高聲叫道:
“媽媽,我回來了。”
舒賽感到奇怪,幾天未見面的母親明明坐在堂屋內,卻沒有答理她。
“媽媽,您怎麼呐?”舒賽問。
“怎麼呐,你自己知道!”王書富板着一副面孔。
“女兒一周沒回家,今天剛進家門,書包還未放下,我知道什麼呀?”
“你不要和我兜圈子,平日我怎麼教育你的,一個女娃兒,要知道什麼是羞恥。”
“女兒有什麼不知羞恥的地方?請您指出來。”倔犟的舒賽有些生氣。
“‘男女授受不親’你應該知道。”
“我有什麼授受不親之處?”
“那好,我先問問你,你是不是和男生交朋友了?”
“這是誰在造我的謠?”
“沒有哪個造謠,媽媽親眼看見的。”
“什麼?您親眼看見的?真是活見鬼了,我們女生和男生連話都很少說的。”
“你不要跟老子犟,老老實實的跟我講,要不然,我告訴你伯伯,看你怎麼交待?”王書富認真地。
“我就是沒有和男生來往嘛,就是沒有!您去告訴伯伯好了!”舒賽扭身便回到樓上自己的臥室,一頭倒在床上,又急又氣。她反復回憶在學校的行為,思來想去,沒有半點越軌之處。且不說和男生交朋友,就是平常見面,相互間連話也很少說一句。為什麼一向溫和待她的媽媽,竟如此不講理,認定她與男生有交往,還威脅要去告訴嚴厲的父親。舒賽雖然對封建禮教反感,但注重名節。她想,如果這件事要張揚出去,不僅自己在親友們面前有口難辯,就連這荊州城內,也無地自容了。個性剛烈,自尊心強,從未受過委屈的舒賽,越想越難過,越想越生氣,久久難以平靜…… 這時,樓下阿姨叫吃晚飯,舒賽裝着沒有聽見。隨後,她偷偷下得樓來,鬼使神差地走進母親的房間,東翻西找,找到一點鴉片煙,又回到自己房內,插上了房門。
王書富吃罷飯,心中惦記着女兒。她本以為用幾句嚴厲的話,就可以弄清的事,沒想到不但沒有問出結果,女兒反倒翻了臉,連飯也不吃了。母亲深知女兒脾氣剛強,耽心弄出事來,便讓阿姨上樓去看一看。阿姨回來說:
“小姐把房門反插上了,我在門外叫她也不答應。”
王書富聞聽吃驚不小,趕緊隨阿姨來到樓上,一陣拍門和呼叫聲,屋內沒有回應。情急之下,她們用力將房門撞開,只見女兒仰臥床上,雙目緊閉,口吐白沫,已不省人事。王書富慌忙撲過去,用拇指狠掐女兒“人中”穴位,發現她嘴角邊有鴉片殘跡,才知女兒吞食了鴉片。
“珠兒,你要嚇死媽媽呀!媽媽只問了你幾句話,你就這樣…… ”王書富一邊哭泣,一邊令阿姨到廚房拿來一瓶醋,掰開女兒的嘴,灌入口中,王書富哭叫不止……
終因搶救及時,舒賽慢慢甦醒过来,她一陣陣地嘔吐,將胃內的鴉片吐了出來。母女二人抱頭痛哭。
一場虛驚過去,母女終於弄清所谓交“男友”的真相。原来是舒赛在沙市“鄂西秋季學生運動會”上跳遠獲勝後,記者為她和女子百米冠軍拍了一張合影照片,由於兩人都是男生打扮,引起了母親的誤會。
此後,王書富再不干預女兒的個人交往。
1936年初,十九歲的舒賽受聘于沙市私立鄂中小學,同事中有一位四川籍的戴姓老師,是位老知識份子,孤身一人住在學校。戴老師博學多才,會國畫,善畫竹。舒賽幼年生活在四川,對四川人懷有同鄉般的親切感。加之她喜愛國畫,便經常前去拜訪。或看老人作畫,及時求教;或陪老人下棋、“擺龍門陣”,頗受戴老師的喜歡。
有一回,舒賽去戴老師處拜訪,忽然聽見從裏屋傳出悠揚的琴聲。喜愛音樂的舒賽急忙問道:
“戴先生,這是什麼聲音?多好聽呀。”
“啊,祝小姐,上周我的兒子剛從四川過來,這是他在拉……什麼‘梵奧林’(Violin)。”
“是小提琴吧?令公子是位音樂家嗎?”
“哪里,哪里,只是業餘愛好。噢,我來給你介紹一下。”老人向內喊到:“如輝,如輝,你快出來。”
“爸爸,有啥子事?”
從裏屋走出一個青年男子,左手夾着小提琴,右手拿着琴弓,年紀約莫二十三、四歲,濃眉大眼,一表人才。老人急忙說:“來來來,如輝,這位是我們學校最年輕的老師祝成龍小姐,這是長子戴如輝。”
戴如輝急忙將手上的琴弓放在一旁,彬彬有禮地伸出手來:“你好,祝小姐!”
“你好。”舒賽伸出手去。
“如輝,你剛才拉的什麼曲子呀?祝小姐說好聽哩。”
“那是一首小夜曲,是奧地利作曲家Schubert(舒伯特)寫的。怎麼,祝小姐也擅长音樂?”
“不,我只是個業餘愛好者,知識很有限。你說的這位舒伯特,在書本上介紹過,好像是位‘歌曲之王’吧?他這首小夜曲,我今天還是第一次聽到,很優美。”
“我演奏得不好。祝小姐,你會什麼樂器嗎?”
“略會一點風琴,我比較喜歡唱歌。”
“如輝,祝小姐在沙市教育圈內唱歌是有名的哩。”老人插話。
“那我就冒昧地請祝小姐為我們演唱一曲,我毛遂自薦為小姐伴奏,如何?”
舒賽不推辭,唱了一首大家熟悉的電影插曲《漁光曲》,戴如輝即興伴奏。
“啊,祝小姐的聲音明亮、甜美,是位抒情女高音哩。你怎麼沒有去考音樂專科學校?”
“這樣的學校都在外地,現在時局動盪,我不便離家。”
“對,對,學藝術,需要有安定的環境。”
此後,每當舒賽去訪,戴公子必然出面熱情接待。從談話中舒賽瞭解到他在重慶上了幾年大學,愛好文藝,課餘時從四川藝專的一位老師學習小提琴。最近,他遵從母命,來沙市陪伴年老的父親,並打算在此找一個職業。舒賽雖已為人師,深感自己學歷淺,知識貧乏,曾在家自修一年,讀了一些文藝方面的書籍,打算日後能投考藝術學校。自從認識戴如輝後,他們不乏共同語言,經常探討有關音樂方面的問題。高興時,舒賽放開歌喉,戴如輝拉琴伴奏,或雙雙跑到教室內去練習提琴與風琴的合奏。
舒賽的同事中,有一位嚴老師,也是四川人,會唱川劇。還有一位李老師,天津人,會自拉自唱京戲。她經常與他們聚會,向他們學習唱腔。舒賽幼年在四川時,常隨母親到戲園子去看川劇,她曾回憶兒時看川劇的印象:
“戲院的老闆為招攬觀眾,開演前,先在戲臺旁邊燃放一個很大的走馬燈焰火。又在觀眾的頭頂上表演空中走鋼絲,驚險異常。我愛看這些加演節目,一到正戲開演,便打起瞌睡來。兒時對川劇僅有的印象,除了那震耳欲聾的鑼鼓聲和咿咿呀呀的幫腔外,還記得那始終也弄不明白的變臉特技。成年後,才體會到川劇不僅語言幽默文雅,表演也瀟灑細膩。我和母親一樣,終生對它着了迷。”
舒賽向嚴老師學唱川劇高腔《刁窗》一折中,錢玉蓮的著名唱段《棉搭絮》:“滿天星斗碧琉璃,星月交輝河漢溪…… ”,唱腔淒嚦委婉,十分動人。她又向李老師學唱京劇《蘇三起解》中的《西皮流水》:“蘇三離了洪洞縣…… ”。戴如輝也常來聚會。
有一天,戴如輝找到舒賽,神情緊張地說:
“成龍,你最近聽到什麼傳言沒有?”
“哪一方面的?”
“自然是關於你我之間的。”
“你聽到什麼呀?”
“由於近來我們接觸多一些,現在學校和教育界裏,有些多事之徒就造起我們的謠言來了,微詞頗多。”
“竟有這樣的事?”舒賽感到意外。
“成龍,你是一位很正派的小姐,如今卻因我而受到外界非議,我深感內疚。”戴如輝態度誠懇地。
“如輝兄,你不必自責,我們以後少來往就是了。”
“我也這樣想過,只是那些人不僅指我,還把嚴、李二位也扯了進來,說什麼你和我們在一起行為……”戴如輝欲言又止。
“你說清楚嘛!”
“行為輕浮,不檢點。”
“真是豈有此理!我們的聚會是正大光明的。”
“可不是。成龍,只是‘人言可畏’呀!”
“如輝兄,你說該怎麼辦?”
“成龍,我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就快說吧,何必這樣吞吞吐吐呢。”
“半年來,我們相互已很瞭解,不僅談得來,志趣也相投,年齡和文化也相當。”有些激動的戴如輝見舒賽低下頭來,他繼續說:“成龍,今天我要向你敞開心扉,自從我們認識以後,我就非常喜歡你!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就確定關係吧,讓那些造謠者不攻自破。同時,也消除了人們對嚴、李二位老師的誤會。”
舒賽沉默不語,戴又說:
“成龍,我說的確定關係,是指訂婚。”
注重名節的舒賽,突然聽說不僅在學校,而且在教育界都在議論她,已使她感到十分震驚。現在,對方又向她提出訂婚的要求,更使她不知所措。
“成龍,我的想法是否過於唐突了?要知道,我不會勉強你的。你們荊沙人在婚姻上比較守舊,外省卻早已盛行自由戀愛和自主婚姻了。成龍,我希望你能考慮我的意見,接受我這一片真情吧。”戴如輝見對方不語,格外興奮地說:“成龍,我知道你還想繼續升學,這件事你可以放心,訂婚以後,我一定會支持你升學的……成龍,我還沒告訴你哩,家父對你印象極好,經常誇獎你,說你是一位有教養的大家閨秀。如果我們兩家能結秦晉之好,不僅我們幸福美滿,家庭也能和睦相處的。”
戴如輝一席入情入理的話,使憧憬美好人生的舒賽,開始認真考慮他的意見。她年近二十,從未交過男友,是荊沙地區少有的尚未訂婚的女子。半年來,她和這位戴公子的交往,雖然關係日漸密切,但純屬朋友間的趣味相投,並未觸及情感。舒賽想,如果答應對方的訂婚要求,豈不過於輕率?然而,曾經丟失學業而踏上社會不久的她,竟讓人在背後戳脊樑骨,名聲受到詆毀,她更加難以面對。思來想去,她有意接受對方的求婚,訂婚後再增進相互間的感情與瞭解。何況,對方也通情達理,同意她以後仍可以去升學……舒賽拿定注意,回家將此事稟告母親。母親信任女兒,尊重她的選擇,約見戴如輝後,便同意他們訂婚了。
舒賽和戴如輝匆匆訂婚,同事們大為意外。戴如輝對她說:“成龍,那些非議已煙消雲散了!”舒賽姑妄聽之。此後,她遵循訂婚女子與未婚夫在婚前應該回避的傳統禮儀,兩人之間的來往反而比過去少了。不久,戴如輝到鄰縣荊門的一所小學教書,雙方僅有不多的書信往返。舒賽繼續與嚴、李兩位老師聚會。
這一年的中秋節前,舒賽接到戴如輝來信,要她務必請假數日,去荊門共度佳節。舒賽見信,左右為難。以她的習性,實在羞於長途跋涉到外縣去與未婚夫約會,這不僅有違禮儀,還要為私事去向校方請假。不久前,她因違背校方禁令,在學校組織“九·一八”國恥五周年紀念會,已冒犯了校方,請假也未必准許。可是,她如不去赴約,豈不辜負了未婚夫一片心意?自從他去荊門教書後,他們還未見過面哩。去,還是不去?她猶豫不決。
第二天,舒賽和嚴、李二位老師聚在一起演唱川劇,嚴老師發現他的“學生”有些神不守舍,問道:
“成龍小姐,你好像有什麼心事吧?”
“是啊,我也感到怪哉,她今天唱的這段《刁窗》,聽起來有些黃腔走板哩。”平日很詼諧的李老師不緊不慢地。
“我是有一件心事,正想請教二位老師。”
“什麼事啊,你給我們擺一擺,看看能不能為你分憂解愁。”
舒賽將未婚夫約她去荊門共度中秋,她左右為難的心情,一古腦兒地講了一遍。然後說:“請二位老師幫我擺一擺吧。”
“哎呀,你與戴先生的事情,已屬家事範疇,按理別人是不能說三道四的。”比舒賽年長的嚴老師說。
“嚴老師,你見外了,我正是沒有把你們當成外人,才向二位請教的。”
“那好,你既然如此器重我們,我們就應該以長兄的身份來幫你考慮這件事。”嚴老師看着面前這個年輕單純、胸無城府的女教師,思考片刻後,慢條斯理地說:“我以為,你還是不去為好,何况不去的理由蠻多哩。”他轉問一旁的李老師:“李老師,你以為呢?”
“嚴兄,依小弟的看法嘛……‘每逢佳節倍思親’,人之常情,你們二位訂婚不久便分處兩地,對方希望見你一面實不為過哟。”李老師搖頭晃腦地。隨後,他話鋒一轉:“然而,你們兩人的家都在沙市,家中都有孤獨的父母。為何戴先生不能屈尊回來與你‘共度佳節’,並與高堂同享天倫之樂,卻偏偏要你這樣一位年輕小姐離開老母去外地會他?啊,反常也,反常也。”
“我看,戴老師有些……那個……”
“哪個?”李老師追問。
“恕我直言不諱,我看他有些不懷好意哩。”
“啊,言重(中)了,言重(中)了!”李老師面帶微笑一語雙關地說。
舒賽不覺大吃一驚。她想,嚴老師和戴如輝之父既是同鄉,又是同事。按常理,是不會毫無根據地在背後對他的未來兒媳說這番話的,這必定是關心她的肺腑之言。舒賽採納了二位老師的建議,未去荊門赴約。她寫了一封情意綿綿的信給未婚夫,說明難以離校的理由,並希望他能回來與父母共度佳節。
中秋節前,戴如輝沒有露面,也無回音。節後不久,他忽然出現在舒賽面前,一改往日溫文爾雅的態度,氣勢洶洶地說:
“祝成龍,你為什麼不到我那裏去?”
“如輝,我在信上不是給你解釋了嘛。”
“那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
“那你說,什麼才是真正的理由?”
“誰不知道你祝小姐周圍有許多男朋友。”
“如輝,我不明白你這話的意思。”
“有什麼不明白的,他們比我更重要嘛!”
“這話從何說起,你是我的未婚夫,遠比他人重要。”
“你卻被別人纏住了!”
“如輝,請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和任何人的交往都是正大光明的,沒有見不得人的地方。”
“不一定吧,貴校的宋主任還說過,你交往的人中就有共產黨哩!”舒賽一聽,半月前宋萬里威脅她的話,竟然從未婚夫的口中說出來,她抑制不住心中的火氣:“你竟然相信宋萬里對我的誣衊……”
戴如輝不等舒賽把話說完,以命令的口吻說道:
“你現在既然是我的未婚妻,就應當自律、自愛。今後,你必須和這些人斷絕往來。否則的話……”
“否則,你要怎麼樣?”
氣呼呼的戴如輝從書包內拿出他們的訂婚婚約,在舒賽眼前晃了一下,惡狠狠地說:
“否則的話,我就撕毀婚約,還你自由!”
舒賽恍然大悟,未婚夫從荊門回來,竟然是来向她樹立“夫綱”的。她思忖道,婚前尚且如此,婚後又將何如?她回想自己衝破家庭的傳統觀念,徵得父母的信任和理解,允許她社交以來,沒有任何閒言碎語,蜚短流長。自與這位戴公子認識後,便生出許多枝節。她想起嚴、李二位老師的忠告,頓時,一種受對方愚弄和欺騙的感覺湧上心頭。如今,對方為了限制她的社交活動,竟不惜以毀婚来威脅。面对这样的无理,她冷静地回答未婚夫:
“首先,作為你的未婚妻,我對你沒有絲毫不忠之處,你無權指責我。其次,你的要求毫無道理,不僅限制了我個人的自由,也是對我人格的蔑視。如果你不能信任和理解我,這張婚約也毫無價值,你就撕掉它吧!”
戴如輝沒想到這個曾經屈服于“人言可畏”的舒賽,竟然對撕毀婚約無動於衷。他那只舉起婚約的手,實在難以收回。“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他只得硬着頭皮,將手中的婚約撕成碎片。
舒賽這樁匆匆訂婚又匆匆毀約的故事,前後不足三月。在她的感情生活中,僅留下一絲淡淡的記憶。她曾寫道:
“我那時並未讀過莎士比亞,面對譎詐不識,反以為其人忠誠,且家世不俗。加之確怕輿論傷了名節,遂請命於母,匆匆訂婚。未及3月,又匆匆毀約,一場荒唐的兒戲而已。”
苦澀的初戀
1938年10月初,舒賽在襄樊第五戰區文化工作委員會所屬“文化工作訓練班”學習後,隨田潤民到老河口組建“文化工作站”。田潤民是襄樊人,比舒賽年長兩歲。他貌不驚人,語不出眾,但作風樸實穩重,待人謙恭溫和。出發前,他對舒賽說:“我的政治文化水平不高,工作能力也不如你,只因你現在還不是黨員,組織上為了工作的方便,才派我為組長。我相信你會支持我,共同把工作搞好的。”田潤民謙遜的態度使舒賽深受感動。
在老河口,為開展當地抗日救亡運動,他們忘我地工作,經常通宵達旦。田潤民從工作、思想到生活,對舒賽格外地關心,像大哥哥一樣的幫助她。每當舒賽聚精會神地工作至深夜時,他總是安靜地守候在身邊,隨時幫助她解決疑難,從不以工作之外的事情去干擾她,相互間保持着純潔友好的關係。舒賽對田潤民既尊重又信任,經常坦誠地與他談心,交流思想。不久,由田潤民介紹,舒赛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年底,田潤民接到調令,要他返回襄樊工作。分別前,兩人都有些依依難舍。當晚,田潤民向大家交待完工作後,舒賽回到自己房內,尚無睡意,拿出日記本正準備寫日記。
“祝况,睡下了嗎?”這是田潤民的聲音。
“沒有哩,請進來吧。”田潤民進門。
“請坐吧。”
“太晚了……不坐了……”田潤民倚在門旁,含情脈脈,對舒賽凝視久久,幾次欲言又止。室內一片寧靜。平時在田潤民面前談笑風生的舒賽,此時面對這異常的目光,不由得一陣羞澀,慢慢地低下頭來。
“我們在一起的時刻是難忘的。”田潤民溫柔地說,聲音有些顫抖。
“難忘的……”舒賽下意識地重複著。
“願我們在襄樊再見。”
“願我們再見……”
“再見!”
“再見……”田潤民默默地退出房門。
這臨別前的簡短對話,在舒賽心中不斷縈回。她忽然意識到,剛才這一幕,豈不就是有情男女間的兩心相許嗎?頓時,一股熱流湧上臉龐,她感到羞澀,又感到甜蜜,這是以往從未有過的感受。她不想忘卻這種感受,提筆在日記中將它記了下來。這一夜,舒賽失眠了,這是她第一次為一個男人而失眠。
次日清晨,大家為田潤民送行,三個本地青年當着舒賽的面開起玩笑來:“什麼時候吃你們的喜糖呀?”田潤民笑而不語,舒賽面色緋紅。
自田潤民走後,舒賽挑起工作重擔,更加忙碌。閒暇時,常常會思念對方,盼望得到他的隻言片語。一月過去,杳無音信,舒賽心中疑惑不安。
1939年初,舒賽回到襄樊。她滿懷期望要見到的人,首次面對卻使她大為失望。她寫道:
“回襄樊與他第一次見面在青委會,滿室男女熱情地歡迎我歸來,應接不暇。他卻藏於人叢中,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形同路人。我的自尊心頓起,也未向他致意。我以為在眾目睽睽之下,含蓄的他因害羞不便啟口。豈知此後日日見面,他對別人有說有笑,仍不與我交言,冷若寒冰。使我這顆‘一諾千金’的純潔心靈,受到難以名狀的折磨。”
田潤民的態度,使癡情的舒賽在感情上受到傷害,難以平靜,只能用工作和學習來解脫煩惱。在人前,她極力掩飾內心的鬱鬱之情,仍是一副往日的模樣。襄樊的同事中,大都成雙成對,舒賽獨來獨往,曾幾次婉言謝絕了同事的追求。她心中只有一個田潤民。
4月底,武漢前線戰局吃緊,襄樊開始疏散,組織上又將舒賽、田潤民二人派往鄂西北均縣工作,她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在均縣,田潤民對舒賽又如老河口一樣的親近,她暗自原諒了對方,雙方都未提襄樊冷漠之事。然而,好事多磨,工作還不到一周,舒賽又接到組織部李守憲的調令,要她速返襄樊,另有任務。兩人再次分別。
又是一個臨別之夜,田潤民買來一些燒餅、油條和滷味,在集體宿舍為舒賽餞行。他們和當地一個工作組同住在一間寬大的平房裏,白天大家各自工作,夜晚打開行李捲在地鋪上睡覺。在眾目睽睽之下,舒賽和田潤民慢慢地咀嚼着食物,沒有歡聲笑語,沒有纏綿的情話,只有含情脈脈地祝福。臨睡前,田潤民先搭好自己的鋪位,小聲地對舒賽說:
“今晚我的鋪位靠外,你就在我旁邊搭鋪吧。”
自七里坪訓練班後,舒賽和男戰友在地鋪上相鄰而睡,已是家常便飯。若是往日,她會坦然接受對方的建議。現在她有意避開,自己在室內另一邊用木板搭了一個鋪位,和衣而臥。
當晚,天空晴朗,月色撩人。舒賽久久不能入睡,想到自認識田潤民以來,雖然時聚時離,卻總有一根無形的線牽動着她的心,而不能自拔。顯然,自己已經墜入情網了。她想,此次與他一別,又不知何時才能相見?能否相見?在行止無定的戰爭年代,許多恩愛的夫婦,尚且難以常相守,何況她與田潤民?想到這裏,不覺一陣心酸,幾分惆悵……此時,周圍的人們已進入夢鄉,舒賽閉着雙眼,沉入不盡地思緒之中。忽然,有人悄悄來到她的床前。“一定是他!”她屏住氣息,佯裝睡熟。田潤民站在她的床邊,俯下身來,在她那寬寬的前額上溫柔地留下一吻。吻罷,他悄然離去。舒賽生平第一次接受男人的親吻,一個所愛的男人的親吻,她激動不已。不由得想到,他們在老河口臨別之夜的對話,只是“兩心相許諾”;這均縣臨別之夜的親吻,则是“一吻訂終身”了。
次日上午,田潤民將舒賽送到丹江碼頭,搭上去襄樊的船隻。開船後,舒賽在船頭放聲喊道:
“潤民,再見!”
田潤民佇立碼頭不停地向她招手,目送舒賽順流而去。
正值陽春三月,四周一片青山綠水,鳥語花香。舒賽無心觀賞兩岸的景色,她沉浸在昨晚那“一吻訂終身”的幸福之中。
5月初,舒賽來到有小延安之稱的竹溝鎮,入新兵隊(黨員訓練班)學習。這裏有襄樊來的熟人,還有不少新戰友。舒賽學習認真,生活愉快。但她的心卻不由自主地被那根無形的線牽往均縣,時刻思念那個吻她的男人。她在日記中寫道:
“那臨別的一吻,如空氣一樣,時刻縈繞着自己,即使最忙碌的時候也難以擺脫,整日竟似丟了魂似的。”
舒賽的思念日甚一日,每當襄樊有人到竹溝來,她急切地跑去迎接,多麼希望能見到他,或者有人捎來他的書信。然而,每次都是熱望而去,失望而歸。她多麼想找新來的同志打聽他的消息,話到嘴邊又難於啟齒。
“他為什麼不給我捎個信來?”舒賽一次次地埋怨對方,又一次次地為對方開脫。当久無消息後,她情不自禁地提起筆來給對方寫信,傾訴那難以抑止的思念……信還未發出,她又想到:“這個偷吻她的男人,竟然隻字不來,難道還要我先去信?”她一氣之下又將厚厚的情書付之一炬。多年後,舒賽回憶當時的心境時寫道:
“我至今難忘那些盼望來信的日子。在襄樊只不過苦悶於老河口的一諾之義;在竹溝則是一諾之義再加上均縣那一吻的懸念。雖然我反封建,卻情鍾‘守身如玉’,且以為男女雙方皆應如此。如欲守身玉潔,必力求從一而終。婚姻之約,體膚之親,豈可朝秦暮楚?”
6月中,舒賽臨時被派往國民黨統治區汝南工作,在忙碌的日子裏,也常惦記田潤民,期盼得到他的消息。7月上旬,她完成工作,返回竹溝,從新兵隊轉入青訓班學習。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所朝思暮想、魂牽夢縈的人兒,早已從均縣來到青訓班學習了。更未料到的是,對方如襄樊一樣再次對她冷若冰霜。數月來,她打算向對方傾吐的千言萬語,只能伴着淚水咽進肚裏。
11月,舒賽隨孫西岐、胡山、田潤民、賀群、楊威等人調往鄂中新開闢的豫鄂邊區京安縣。一路之上,身為党支委的田潤民和舒賽除工作上的接觸外,仍不通言語。
田潤民時冷時熱、若即若離的態度,使舒賽百思不得其解,她預感到,自己的一片癡情將會付之流水。1940年春,她在巡檢司區委工作時,果然收到田潤民一封簡短的信,信中說:
“你是那高枝上的玫瑰,刺傷了許多攀折者,我望而卻步。”
田潤民主動提出絕交,舒賽只能暗自吞下這初戀的苦果。但她始終不明白,自己對田潤民一片忠心,為何對方卻如此的無情?
女友孟昭毅告訴舒賽:“田潤民曾親口對我講:‘舒賽對我是鍾情的,在襄樊時,有好幾個各方面高於我的人追她時,她都無動於心’。他未和你好,是因為一些同鄉黨員認為你是外鄉人,怕將來靠不住。”又有人告訴她:“舒賽呀,你還蒙在鼓裏呢,有人挖了你的牆角!”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半年後,在同興店任區委書記的舒賽,将調回縣委任宣傳部代部長,女戰友楊威前來接任。接交完工作後,二人閒談起來。忽然,楊威羞澀地說:“舒賽,你是我的好朋友,近來我有一件事拿不定主意,想對你說說,你願意聽嗎?”
“好哇,你有什麼為難的事?我來幫你解决!”舒賽爽快的回答。
“是這樣的,胡山和田潤民兩人一直在追我,我感到很為難,不知該選哪一個?”
舒賽難以置信,這個曾經朝夕共處的女戰友,竟然就是那個第三者,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此時,對方既然視她為朋友而敞開心扉,她只能真心誠意地去幫助對方,便如實地說:
“楊威,以我對你們三人的瞭解而言,我覺得你和田潤民更合適一些。”
“舒賽,他不是也和你好嗎?”
“那是過去的事了。你知道,我這個人個性太強,即便他和我好了,也不一定會美滿。你和他的性格相宜,又是同鄉,在一起工作的時間也不短,正是理想的一對哩。”
比舒賽小兩歲的楊威,見對方毫無嫉妒之心而成人之美深受感動,她握著舒賽的手,十分激動地說:
“舒賽呀!你的心眼真好!真好!我知道,你處處都在讓着我,即使縣委壓制你,提拔我為縣委委員,你心裏一點也沒有嫉恨,還是那樣真心地待我……舒賽呀,你對我真好,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的友情。”說完,又情不自禁地在舒賽的筆記本上,寫下一些難忘友情的話。舒賽在異常興奮的戰友面前,有些局促不安。她想,此刻的楊威和她一年前那樣也墜入情網了,但願他們能結成連理,白頭偕老。
1942年初,舒賽被捕歸來,回到區黨委,女戰友袁哲特意告訴她:
“舒賽,楊威聽說你在應城被日本人捉去以後,她曾痛哭流涕地對我說:‘袁哲,我對不起舒賽呀……’在你被捕之後不到四個月,杨威也被捕了。三天後,她就被偽匪晏永寬的部下殘酷殺害,死得很英勇。”
舒賽心頭一陣酸楚。不久,又傳來噩耗,田潤民從漢川前來區黨委的途中,路過敵人的封鎖線,遭到伏擊也犧牲了,舒賽更是心痛不已。她感慨道;“有情人何以難成眷屬?”
北京解放初,有一天舒賽坐在叮噹作響的有軌電車上,她眺望窗外,忽然發現人行道上一個人影,酷似田潤民。她身不由己地跳下電車,追上前去。轉眼間,那个人無影無蹤。
舒賽的初戀是苦澀的,但田潤民卻永駐她的心中。她在日記中寫道:
“愛情,無論是幸福美滿的始終如一,或不幸而中途變異,她畢生總會難忘那戀情最初的一霎。即令它是曇花一現,隨即枯萎。然而,這閃光的一霎,卻總是她畢生難以忘懷的、充滿羞柔的甜蜜回憶。如此,那思念,那創痛,也難以比擬。”
“騾馬路線”
抗戰期間,許多風華正茂的女青年,為了民族解放和婦女自由,離開家庭走上革命道路。她們嚮往男女平等,追求婚姻自主。然而,在男多女少、陽盛陰衰的革命隊伍中,一個年輕的女性要實現這一理想,也非易事。她們往往擺脫了家庭的包辦婚姻,但來到革命隊伍之後,不知不覺中,自己的婚姻大事又被組織包辦了。通常是領導出面,速戰速決地為她們介紹一個地位比她們高、年齡比她們大的首長結為夫婦。如果這位女性有所猶豫,領導會振振有詞地說:“照顧首長也是革命任務喲。”但凡某位女性成了首長夫人,一夜之間,她們的人生也大都發生變化。諸如:過去需要自己動手做的生活瑣事,現在有丈夫的警衛員代勞了;過去吃大灶食堂的,現在可以和丈夫同吃小灶了;過去行軍需要自背行李,現在可以輕裝上路,甚至以馬代步了……這種“夫榮妻貴”的生活模式,使一些初進革命隊伍的單身女性為之羡慕,為之嚮往。由於邊區縣團級以上的幹部,均配備有專用的馬匹或騾子,大家便將這種眼睛向上、追求享受的婚姻現象,譏諷為走“騾馬路線”。
並非所有女性都走騾馬路線。她們或者早有情侶;或者堅守自由戀愛的信條。這些女同志多半是一般幹部,婚後夫妻地位相當,家庭生活簡單尋常。平日,夫妻分別在各自部門工作,晚上住在集體宿舍,每逢週末才鵲橋相會,美其名曰:“過禮拜六”。
1940年,豫鄂邊區婦女工作會議召開,從延安來的、邊區婦聯的負責人蘇菲在大會上提出“反對‘騾馬路線’”的口號,在邊區的幹部中引起不小的震動。舒賽是反對“騾馬路線”的積極支持者,她说:
“在革命隊伍中男女應該平等,婦女不能成為男人的附屬品。革命的婚姻應該建立在革命愛情的基礎上。沒有愛情,談不上婚姻。組織上應該關心女同志的婚姻,但不能包辦。在婚姻問題上必須自主,不能強調服從。”
會議剛剛結束,舒賽的老首長陶鑄將她找去,當着滿屋子的軍事和地方幹部,責問道:
“舒賽,聽說你們那個婦女會議要反什麼‘騾馬路線’?這是胡鬧嘛!”
“首長,怎麼是胡鬧呢?陳大姐也號召女同志應該自強自立呀。”
“那和你們反‘騾馬路線’是兩回事。”陶鑄指着身邊的一些幹部說:“如果你們這些姑娘們,這個不嫁首長,那個也不嫁首長,難道要他們當一輩子和尚呀?”
“首長們也有戀愛自由嘛。”
“你說得好聽,他們一天到晚打仗、工作那樣忙,哪有時間去談什麼戀愛!”
舒賽不便多說。後來,她雖然多次受到一些領導的指責,但仍然保留自己的觀點,並决意身體力行。她曾寫道:
“抗戰八年中,我幾無半字求愛情書,或增進友誼之信文。我從來未明確地、具體地考慮過自己的婚姻問題,未想過應主動物色誰。田潤民只是被動中的例外。”
1942年初,舒賽從敵區榮歸,成了邊區聞名的英雄人物。常言說:“人怕出名豬怕壯”,何况她才二十四歲,性格爽朗,模樣俊秀,一個多才多藝的單身女子,自然會受到首長們的青睞。舒賽剛從雲夢城內被營救出來,就遇到雲夢縣委書記的愛情表白,她婉言謝絕了。此後,或口頭、或詩書向她求婚者有之,感歎“相見恨晚”者有之。而通過組織和領導出面說媒者,更有多起。
某天傍晚,在京安八字門邊區黨委所在地,舒賽的直接上司、社會部長劉慈愷派警衛員前來請她。她來到部長的家中,只見一年前她曾經率領手槍隊掩護其通過敵人封鎖線的民運部長吳祖貽也在座。她想,兩位邊區首長見她,一定有什麼重要的任務。
“噢,我們的女英雄來了,請坐請坐!”劉慈愷笑道。
“劉部長,你這樣說,我可只好走了呢。”舒賽轉身,吳祖貽急忙插話:
“別走,別走,舒賽,快坐下來!”
“兩位首長召見我有何指教?”舒賽坐下。
“沒有什麼,今天我們正好有些空閒,想關心關心你哩。”
“我現在能吃能睡,沒有什麼困難需要組織關心的。”
“舒賽,你現在還是一個人吧?”劉慈愷開門見山問道。
“是呀。”舒賽覺察到這次召見的用意了。
“該找一個喏!”吳祖貽說。
“好哇,請你們給我介紹一個吧。”舒賽故意地。
“哈,我們正為這件事哩,你猜猜是哪一個?”
“能有勞兩位大駕出面作伐,肯定也是個大人物喏?”
“不大也不小,可是個有功之臣哩。舒賽,你猜一猜?”
“邊區的功臣那麼多,我可猜不着。”
“好了,我來告訴你吧,就是那個堅持襄西地下鬥爭有功,人稱‘李鬍子’的李—守—憲!”吳祖貽急忙說,最後三字他特意地拉長。
舒賽一聽,原來是三年前她在襄樊就熟識的李大哥。她想起當年有一次完成了他所交辦的秘密任務後,這位李大哥握着她的雙手激動地說:“你這個小鬼呀,是又聰明,又堅定,活潑熱情,實在可愛。我李大哥要是晚生十年,非追你不可……”豈知三年之後,這位李大哥卻一改初衷,竟然也請組織來為他作媒了。她微笑說:
“我以為是哪一個,原來是我早就認識的。他可真有些不象話,與我這麼熟,為何不直接和我談,卻要有勞大駕,真是多此一舉。”
“舒賽,這種事親自說,難於張口嘛。怎麼,你同意了?”
“那倒沒有。”
“李鬍子可是我們党的優秀領導幹部,既有理論水平,又有鬥爭經驗,文化修養也很高。他還是個老革命,1927年就入黨了……”劉慈凱一本正經地介紹對方的光榮歷史。舒賽不等他說完,便接口說:
“還在上海英租界組織過群眾遊行,被捕後坐過五年監牢,受過酷刑……”
“怎麼,這些你都知道了?”
“劉部長,他的光榮歷史,早已親口對我講過了。”
“既然你們都很瞭解,這就更好嘛。一個是英雄,一個是功臣,真是珠聯璧合的一對。”
“二位部長,婚姻大事不僅需要瞭解,還需要有愛情才行。”
“人家李鬍子是愛你的嘛!”
“可我還沒有愛上他呢!”
“你對他的愛嘛,結婚以後是可以培養的。李鬍子說你過去對他很好呢!”
“我把他當作受尊敬的同志和兄長,也當作我所崇敬的黨組織,如此而已。”
“舒賽,任何事物都是可以轉換的嘛,你把這感情轉換一下,不就行了嗎?”
“這可不像換一件衣服那麼容易。部長大人,再說我現在的身體也不大好,還沒有成家的打算哩。”
“舒賽,你要知道,結了婚身體會好起來的!”
“哪有那回子事。”
兩位高級月老感到蹊蹺,以往這類事情,只需一人出面,三言兩語便能促成好事。今天兩人上陣,卻難以說服對方。社會部長考慮片刻,又態度嚴肅地說:
“舒賽同志,你不要這樣固執嘛,應該認真考慮一下組織的意見,這可是既有利於你們雙方,也有利於黨的好事!”
舒賽一聽,平日和氣的部長口氣忽然轉變,竟然向她施加組織壓力了。她也不顧一切,將積鬱心中多年的話一古腦兒地傾瀉出來:
“部長同志,你們組織部門一天到晚在婚姻問題上把一些女黨員當泥團捏,要圓就圓,要扁就扁,我早有意見了,沒想到今天又捏到我的頭上。我是個黨員,當然要服從組織,但更要遵循黨章。在黨章上可沒有哪一條上寫着黨員在婚姻問題上,必須服從組織的決定。我只是希望婚姻自由,難道在邊區就行不通嗎?何況我現在根本就不想嫁人!”
舒賽一番話,使兩位部長啞口無言。突然,從她身後傳來一個山東口音婦女的聲音:
“舒賽,你多大啦?也應該嫁人了吧?”
舒賽回身一驚,原來是她很敬重的區黨委代理書記陳大姐(陳少敏)。她暗暗想道,這個李鬍子本事真不小,竟然搬來了邊區的最高領導。這是在“三堂會審”,要她許嫁呀。她難以抑制心中的不悅,冲着陳大姐說:
“大姐,嫁不嫁人不在乎年齡,你現在不也是一個人嗎?”
代理書記也不再言語。
舒賽感到自己的話太唐突了,後悔莫及。在邊區,人人敬重的陳大姐,也是舒賽心目中的學習榜樣。她知道,現在仍然單身的陳大姐曾有過一次志同道合的婚姻。但結婚不到兩年,年僅三十的陳大姐就接連遭受兩大不幸。先是惟一的幼女在家鄉因病不治而夭折。隨後,丈夫任國禎在山西被叛徒出賣又犧牲。此後,她全部心血投放在革命事業上,現已不惑之年,仍獨身一人。
陳少敏對舒賽的話沒有在意,尊重了她個人的意願,結束了這次說媒。後來,陳大姐批評那些不願自強自立,只想找一個首長貪圖享受的女幹部時,常舉例稱讚舒賽。
那位“李大哥”因組織說媒不成,親筆給舒賽寫了一封滿紙“悔恨又懊惱”的長信。未久,他另結良緣。舒賽照常稱他為李大哥,並與他們夫婦長期保持着友好往來。此後,劉慈愷又為那位京安的鋤奸部長肖某說媒,也被拒絕。舒賽不禁感慨地寫道:
“我在邊區多年,從來沒有哪一位領導像說媒那樣熱情、那樣興致勃勃、那樣苦口婆心地與我談過工作。”
1943年5月,在雲夢公安局任副局長僅半年之久的舒賽,又被調回家鄉——襄南地區新建的江陵縣任公安局局長。人還未到任,有關她的緋聞不脛而走。舒賽莫名其妙,她寫道:
“我一到襄南,就有人告訴我,江陵早已傳出‘劉真的愛人要調來了!’……某日,我正集合手槍隊和看守隊談話,李人林(軍分區司令員)夫人鄧啟群跑來說:‘聽說給劉真調了一個能力又強、又漂亮的愛人來了,今天我特意來看一看。’縣常委劉寶田一見到我就笑嘻嘻的問道:‘小姐,什麼時候請吃喜酒呀?’連我的父親以及邊遠地區丫角廟、岑河、觀音壋的一些熟人也知道了,還打算送禮哩。真是活見鬼!劉真何許人也,我都不知,何來他的愛人?不知是什麼人搞的鬼?”
舒賽忙於工作,無意過問。不久,那位任襄南工委書記的劉真,以江陵“八中”同學口氣,派警衛員送來一封禮節性的信函。禮尚往來,舒賽也回復一封。
正在此時,舒賽忽然接到新四軍五師第四號首长、政治部副主任王翰的親筆信,他為第二號首长、政治部主任說媒。舒賽受寵若驚。王翰在信中表示,如果她同意,可調到師政治部工作,夫妻朝夕相伴。舒赛思忖,前番所介紹的李守憲,畢竟認識、瞭解。此番介紹的這位僅次於李先念的五师首长,雖久聞大名,卻從無接觸,更談不上瞭解。何况自己輾轉來到襄南,又豈能僅僅為了當“首長夫人”,再往回奔波?這不是她的秉性。舒賽考慮到上次拒婚過於魯莽了,此次她提筆給王翰寫了一封回信,感謝其對自己的關懷。對這樁婚事,她以“齊大非偶”婉言謝絕。
從此,舒賽繼被捕脫險的英勇事蹟傳遍邊區之外,她一再拒婚于首長,也成了邊區的一大新聞。
舒賽到江陵不久,出席了一次地委擴大會議,將近三十個軍政幹部中,只有舒賽和黃淑英是未婚女性。她們兩人在會議室旁搭了一個大鋪,抵足而眠。此時,她初次見到那位“八中”同學劉真。他高高的個頭,舉止文雅,不苟言笑,一個典型的荊沙知識份子。言談中,兩人閉口不提江陵緋聞之事。
會議主持人是當年在鄂西北特委做統戰工作的張執一。因他開闢襄南地區有功,如今是襄河地委第一書記,正當躊躇滿志,春風得意之時。他視舒賽為老朋友,在頭一天的會上,便熱情地向大家介紹這位揚名邊區的第一個女公安局長。然後,笑嘻嘻地說:
“舒賽,噢,現在叫祝成龍了,你先給大家唱個歌吧?”
“我是來開會的,唱啥子歌喲。”舒賽推辭。
“會是要開的,歌也要唱嘛,先活躍活躍氣氛。” 張執一對大家說:“你們都贊成吧?”
“贊成,贊成 !”大家鼓掌。
“我還沒有向大家介紹,她在襄樊時,唱歌很有點名氣呢!李鬍子,你說對不對?”張執一問坐在身邊的李守憲,他現在是地委副書記兼地區專員。
“對,她那首《丈夫去當兵》唱遍了襄樊城。”李守憲誇張地說:“舒賽,唱一個吧,凡是到襄南來工作的幹部,見面都要唱歌喲,不唱就過不了關喏。”
“唱一個,唱一個!”大家催促。
“既然書記點了名,大家又歡迎,我怎敢抗命,就唱一首剛學會的鄧耶新作《囚徒之歌》吧。”舒賽呷了一口開水,潤潤喉嚨,起身唱道:
“親愛的,
讓我把你的囚衣解開,
看看你滿身的傷口,
……”
會場靜下來,舒賽唱得入神。
“你們看,你們看,她那副神氣,簡直是在慷慨悲歌喲!”張執一調侃道。
“是呀,我都被感動了!”李守憲接話。
此後,每逢開會,舒賽都會為大家帶來歡樂。
一個週末的傍晚,舒賽回到住處,只見同室的黃淑英還未歸來。這時,一個警衛員進來說:
“祝局長,首長要我來取黃淑英同志的行李。”
“你的首長是誰?”
“組織部長黃海濱。”
“他們……”舒賽疑惑地。
“他們今晚結婚了。同時結婚的,還有那個劉主任。”
“哪個劉主任?”
“工委的劉真主任。”
“他和誰結婚?”舒賽有些吃驚。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聽說是一個文工團員。”
“噢,知道了,快收拾行李吧。”舒賽幫助警衛員把黃淑英的行李整理好。
眼前的事,使舒賽感到詫異。首先,同室女友的婚事她竟然毫無所知;其次,劉真的愛人怎麼轉眼之間又變成文工團員了?
第二天,李守憲才將兩樁婚事告訴舒賽,並一起登門向新婚夫婦祝賀。隨後,他對舒賽說:
“舒賽,你知道嗎,把你調回江陵,是我和張執一、劉真在一次閒談中,由張執一提出來的。他發了個電報給區黨委,就同意了。我們三個人中,劉真還是單身,又是‘八中’的,本來是打算把你介紹給他的哩。”
“你們這些頭頭,竟然因為亂點鴛鴦譜,就把我從雲夢調回來,太過份了吧?”
“哪里哪里,主要因為你是本地幹部,熟悉情况。另外,還需要你去動員父親為我們做曾尚武的工作。婚姻嘛,是次要的。”
“什麼次要的,整個江陵都傳開了!”
“好事傳千里嘛!誰讓你是祝家的大小姐。現在劉真一結婚,傳言也就不會有了。”
“劉真夫人的‘掉包’,也是你們導演的喏?”
“我正要向你解釋這件事哩。因為你得了肺病,不適宜結婚。再說,肺病也會有傳染嘛。為了愛護幹部……”
“算了,算了,我不想聽你這些鬼話!”
“好、好、好,這件事到此為止,到此為止。”
晚上,張執一笑嘻嘻地來找舒賽下棋。
“舒賽,來來來,我們再下一盤,我就不信贏不了你!”
“老張,又來挑戰啦?”舒賽在桌上擺好棋盤。
“一個女孩兒通曉棋道,真是少見,大概也是家傳吧?”
“我父親確是個高明的棋手,但沒有傳給我。”
“提起你父親,舒賽,我們能夠在襄南順利打開局面,虧得西線無戰事,這全仗他到沙市當說客,說服了曾尚武。”
“我父親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說得那樣輕鬆。老人家是擔了風險的,也立了大功,連位老(區黨委書記鄭位三)都稱讚了的。”
兩人一邊下棋,一邊聊天,山南海北,名人軼事,無所不談。張執一忽然問道:
“嗨,有件事我要問你,聽陶鑄講,在湯池訓練班時,你拒絕了一個同學的追求,後來他就報復你,說你是‘托派’,有這回事嗎?”
“沒想到陶先生還記得這件事。那個時候,我無憂無慮,一天嘻嘻哈哈,和这个同学很玩得來。他想談情說愛,我說只做朋友。後來,在一次下鄉實習中,我向農民講團結起來力量大的道理,舉了‘一根筷子易折,一把筷子難彎’的例子。他在會上批評說‘這是破壞統一戰線的托派言論’。真滑稽,那個時候我還不懂得什麼叫托派哩!後來,不知怎麼傳到陶先生耳中,他批評了那個同學。其實,我並不認為他是在對我進行報復。”
“你這個人倒是蠻寬宏大量的哩。”張執一稍停又說:“舒賽呀,你一天拒絕這個,又拒絕那個,難怪那個田潤民說你‘像高枝上的玫瑰,刺傷了許多攀折者’哩!”
“他這話可是顛倒黑白。”提到田潤民,舒賽不由自主的分散了注意力,接連走了幾步臭棋,張執一抓住時機,步步緊逼,直搗黃龍。
“舒賽,我將你一軍!哈哈,你輸了,繳械投降吧!”張執一得意地。
“老張,原來你扯那些鬼事,是在搞陰謀詭計呀!”舒賽起身說:“好了,我認輸,今天暫且休戰,閣下該休息去了。”
張執一從懷中掏出懷錶看了一眼。舒賽注意到,這是一塊金表,做工精美,有一根細長的金鏈條,上面掛了一個袖珍的佛手玉墜,色澤晶瑩,雕琢細膩。舒賽好奇地問:
“我一到襄南,就聽說你有一塊漂亮的懷錶,今日一見,果然不凡,是哪里來的?”
“是戰利品,當時繳獲了許多金銀玉器,我就看中了它,留下了。”
“哈,這可是首長帶頭違反‘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喲!”舒賽半開玩笑地。
“你這個舒賽,輸了棋還要撈我一耙。已經九點多了,走了。”張執一瀟灑地一揮手,起身就往外走,走到舒賽的大床前,他放慢了腳步,漫不經心地說:
“舒賽,人家黃淑英去‘天河配’了,你一個人住在這裏,就不怕半夜有人來強姦你呀?”
舒賽臉色一沉,厲聲說:
“哪個敢來,我先用駁殼槍打他一個窟窿再說!”
張執一愕然,點頭微笑而去。
1945年日本投降,豫鄂邊區黨委撤銷,改建中共中原局。翌年春,身體欠佳的王翰要帶一些幹部前往延安,嚮往延安已久的舒賽,意外地被召入其中。兩年前,舒賽曾以“齊大非偶”婉拒了這位紅娘的說媒,她去當面表示歉意。
王翰是江蘇人,比舒賽年長六歲,三十年代初的黨員,曾在上海從事職工運動和左翼文化運動,二十八歲即擔任鄂西北區黨委書記,是黨內知識份子型的年輕領導幹部,也是新四軍五師政治工作的奠基人。
王翰見到舒賽高興地說:“舒賽,你來看我是同病相憐吧?”
“王主任,我的肺病已經好了,你只要注意調養,也會好的。今天,我是對上次冒失地謝絕你的好意來道歉的!”
“不必,不必,婚姻自由嘛!”
“王主任倒很通情達理。”
“舒賽,不過像你這樣的女同志在邊區不多喲。”
“在邊區婚姻自主的夫婦也不少哩。”
“我不光是指你對婚姻這一點。人家都說你是我們邊區少有的巾幗英雄,我還要加上三個字‘奇女子’,巾幗英雄奇女子!”
“過獎了,過獎了,我無地自容了!”舒賽愧不敢當。
“好吧,我們不談這個,隨便聊聊天。”
王翰聽說舒賽愛好文學藝術,兩人便談起詩歌和戲劇。他們談到李白、郭沫若,談到莎士比亞……舒賽對王翰的才學久有所聞,今日一見,暗暗稱道這位“邊區才子”之名,實不虛傳,無論其學識與修養,在領導幹部中並不多見。在戰爭年代,能和這樣的首長如此輕鬆地談話,也不多見。後來,王翰便將自己的詩稿贈送給舒賽。
有一天,組織部副部長孫西岐悄悄對舒賽說:
“舒賽,你知道不?王主任喜歡你哩!”
“絕無此事!”
此後,“王主任愛舒賽”的議論便傳開了。舒賽思考良久,為了避免走“騾馬路線”之嫌,她令人意外地向組織請求留在中原戰場,放棄了延安之行。
在婚姻問題上,舒賽是豫鄂邊區反對走“騾馬路線”的代表人物。她堅持在愛情基礎上的婚姻自主,拒絕了許多求婚者。由此,不僅刺傷了一些男士,無意中還傷害了一些首長夫人,也耽誤了自己的大好年華。已近而立之年,舒賽仍然單身一個,為邊區所罕見。戰友們感到不可理喻,一位女友坦露心扉說:
“舒賽,你簡直就是一個聖人,寡欲清心,我可不能過你這樣的生活。”
那位“李大哥”也曾不解地问舒賽:
“你這個同志真怪,既不搞‘皮伴’(‘伴’音Pan,湖北土話‘情人’之意),也不結婚!”
舒賽自解道:
“一個真正的革命志士,一個真正的大寫的‘人’,她懂得愛情,理解愛情,也需要愛情。但只是、只能對她於政治思想、道德品質等方面毫無所損的情況下,遇見可以終身相托的可愛之士,才會有所動心,才會在兩心相印的基礎上產生愛情。否則,即便是文武全才、智勇絕倫、品貌兼優,再加上優秀的馬列主義者,她也不識動心為何物。”“我素性喜堅貞。擇偶的基本一條是必須既忠於愛情也忠於黨業,俱能百折不撓者。否則,即令天人,不顧。那些見‘異’便思‘遷’者,豈是人類之性愛。故在五師多年,為此而得罪了不少人。”
小丈夫
1946年3月下旬,在中原軍區的一些幹部中,一條消息迅速傳開:
“舒賽結婚了,嫁了一個年齡比她小,地位比她低的丈夫!”
這個常常給人們帶來驚奇、被王翰稱之為“奇女子”的舒賽,又一次製造了驚奇。人們不解,在拒绝眾多優秀的追求者之後,何以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能得到她的青睞?
1946年初,集中在河南大悟縣宣化店周圍的大批中原幹部,因國共雙方簽訂了《停戰協定》,部隊去向未定,人們有了空閒,相互間交往多了起來。年過二十八歲的舒賽,她的婚事為戰友們所關心。熱心地劉放夫婦為她介紹了一位部隊的、知識份子型的領導幹部,兩人見面後,對方不斷送來詩、信,表示對她的愛慕。舒賽因和對方接觸不多,不甚瞭解,遲遲未作答復。
期間,一個中等個頭,白淨面孔,戴一副近視眼鏡,書生模樣的年輕軍人,登門拜訪舒賽,進門笑容滿面地說:
“舒賽同志,你還記得我嗎?”
“有些面熟。”舒賽打量這位不速之客,疑惑地。
“哎呀,你怎麼就忘記了,上個月在賀群家裏一起打過橋牌的,想起來了嗎?我還是你的對家哩。”對方似老朋友一樣的口氣。
“喔,想起來了,你姓羅吧?”
“對,我叫羅皋。”
“你有何貴幹呀?”
“不瞞你說,我是特地來為領導送信,為他來做‘紅娘’的哩。”
羅皋笑容可掬,隨即拿出一封信遞給舒賽,正是那位部隊領導幹部寫的。舒賽心想,前次在老鄉賀群家,偶然與這個青年人相遇後便再無來往,今天他竟冒昧地闖來為其上司當說客了。舒賽感到好奇,接待了對方,也想從側面瞭解他的上司,為此樁婚事確定自己的態度。從此,這位紅娘常來拜訪、聊天。所談內容除上司的婚事之外,海闊天空、古今中外無不涉及。在舒賽眼中,這個年輕人涉獵廣泛,熱情健談,聰明機智,且善解人意。羅皋常在舒賽面前表現出天真純樸的學生模樣,流露出一種少見的青春氣息。有時,羅皋和舒賽、小弟弟以及警衛員四人一同玩耍,或撲克牌,或棋類,他樣樣精通。他不厭其煩地教十一歲的小弟弟,想方設法使舒賽開心快樂。他送來上司情書的同時,也常獻上幾首自己寫給舒賽的讚美詩。不到半月,他上司的婚事毫無進展,他本人和舒賽却日漸熟識,或談或玩,甚是投機。從此,舒賽那間原本有些冷清的居室內,便增添了幾分歡樂和朝氣。
有一天,羅皋突然問道:
“舒賽,我這個紅娘做的時間也不短了,這樁婚事你到底同意不同意?”
“說實話,我對你那位上司的印象還是不錯的,但畢竟是朋友的介紹,雙方接觸不多,相知甚少。只有相知才能相愛;只有相愛才能偕老白頭。我這個人雖然生性開朗,但在婚姻上是希望從一而終的。再者,我又有些個性,如果在這種情況下草率應允此事,難免日後給雙方帶來煩惱與不幸。”
“那你的意思是……”
“我考慮再三,還是請轉告你的上司,另覓良緣吧!”
“舒賽,我的上司不行,我這個人怎麼樣?”羅皋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迫不及待地。
“你什麼怎麼樣?”
“我向你求婚呀!你還不明白?”羅皋激動地。
“哈,羅皋,你瘋了嗎?”舒賽感到吃驚。
“我是認真的呀!”
“你這麼年輕,竟要找一個病怏怏的半老徐娘?真是活見鬼喏!”
“舒賽,我對你說實話吧,我羅某早就愛上你了!只是沒有機會向你表白,這次……”
“算了,算了,你別給我說這些,我不想聽!這件事根本不可能。”
近來和羅皋的接觸,舒賽雖然感到愉快,對她而言,不過是一個能與之交談和玩耍的朋友而已。他突然改變身份,舒賽十分意外。對他這種移花接木,取其上司而代之的做法,心中也有些不快。於是,她明確地拒絕了對方。然而,羅皋並不止步,反而對舒賽狂熱地追求起來。三天兩頭跑來廝磨,口頭、詩書雙管齊下。舒賽為躲避這個年輕人,悄悄從鎮上搬到鄉下居住。羅皋打探到她的新址,不辭勞苦,風雨無阻地跑來求見舒賽。時逢春節期間,他利用這天賜良機,情密意切地對她窮追不捨,達到如癡如狂的地步。羅皋哭訴道:
“舒賽呀,你是不是因為我地位低,一個營級幹部而嫌棄我?”
“我才不在乎地位哩……”
“那你究竟為什麼拒絕我呀?”
舒賽坦率地說:
“羅皋,那我再告訴你:第一,我的年齡比你大;第二,我的身體比你差;第三,我們雙方還瞭解不多。這些問題,你難道就不考慮?”
“舒賽,這些我早考慮過了,你不過才大我三歲嘛,但在政治思想方面比我成熟,可以幫助我這個各方面都還幼稚的小弟弟;我年輕,身體好,正好可以在生活中照顧你這個大姐姐哩,豈不是相得益彰!舒賽呀,兩情真愛時,何在乎年齡與身體的差異?至於瞭解問題,半個月來,我們的接觸多麼融洽,多麼愜意,難道還不夠嗎?再說,我們兩人都不曾結過婚,一個玉女,一個金童……”
羅皋口若懸河,舒賽能拒絕那些有君子之風,能“發乎情,止乎理”的大人物,卻無法抗拒這個成天情真意切地用甜言蜜語來廝磨她的小男人。她被對方的“癡情”所動,久閉的愛情閘門終於被他撬開。舒賽墜入愛河之中。
羅皋,湖北咸寧人,二十六歲,中原軍區六軍分區組織科科長,比舒賽年輕三歲,低一級。為此,舒賽去徵詢戰友們的意見。
有人說:“你們的地位不相襯。”
舒賽回答:“我歷來厭惡眼睛向上。”
有人說;“你們的年齡不相當。”
舒賽回答:“有情人應成眷屬,何在乎年齡大小。我比他大三歲,若干年後,他若需要,我們可以友好地分手,我絕不會自私的霸佔着他。”
有人說:“他有自由主義的毛病。”
舒賽回答:“結婚後,我可以幫助他。”
“你知道嗎?他還有些風流韻事呢,曾有人義憤地要用手槍來對付他!”
這個信息,舒賽在乎了。她去質問羅皋,對方無奈地說:
“我確曾和某某有過來往,本是純潔的同志友情,人們卻以封建狹隘的觀點來看問題,誤會我了。組織上也不查明真相,冤枉了好人。”
舒賽歷來反對“男女授受不親”等封建意識,對羅皋的解釋深信不疑。戰友們見舒賽已在“癡迷”之中,也就三緘其口。組織上很快批准了他們的結婚報告。舒賽後來回憶寫道:
“‘八·一五’後,邊區時進時退,决策不定。我上山后,屢有撮合的媒人,以及以詩、以禮於我之追求者,皆拒。而自己卻從小資產階級興趣及溫情主義出發,選中了一個地位比我低,年齡比我小三歲的部隊政工幹部,以為找了一個志趣相投、忠實純潔又未結過婚的伴侶。熟人群起反對,認為應該找個年齡大一些的,特別是水平高一些的。我生平最厭惡從地位出發的婚姻,這更增加我在此事上的盲目與固執。”
3月20日這一天,一反邊區以往女方去就男方的慣例,羅皋一大早就將自己的行李搬到舒賽的住處。警衛員找來一塊門板,將原來的床鋪加寬。興高采烈的羅皋從挎包內拿出一張大紅紙,舒賽問道:
“羅皋,你這是幹什麼?”
“我要寫一個大大的雙喜字,貼在床頭!”
“唉呀,搞這種形式主義幹什麼嘛。”
“婚姻大事,人生一次。何況我羅某人娶的是邊區赫赫有名的巾幗英雄,真可謂喜上加喜,焉能不寫在大紅紙上。”
“我要是‘巾幗英雄’,你豈不成了‘白馬王子’?你這張油嘴呀,還是少吹噓些吧,我看過不了一年半載,你這喜上加喜恐怕就要憂上添憂喏。”舒賽嫣然一笑。
“哪里的話,我與你可是要歡度白頭的。”羅皋口氣認真地。“好了,請‘大姐姐’快來幫我一下嘛。”
舒賽幫他將紅紙展開,羅皋挽袖提筆,在紅紙上工整地寫了一個斗大的雙“喜”字,將它端端正正地貼在床頭,這是他們“洞房花燭夜”的惟一標誌。
“你這筆美術字寫得不錯嘛。”舒賽誇獎道。
“承蒙誇獎,這是本人多年寫標語口號學得的雕蟲小技,難比你出生于書法世家。”
“你又來了……”
傍晚,警衛員在伙房弄來幾碟炒菜,一小瓶本地出產的高粱酒,新郎、新娘加上小弟弟和警衛員白薇四個人圍坐在一張小桌前,沒有鮮花,沒有喜糖,也沒有親朋好友的祝賀,他們互相舉杯,開始這簡樸而愉快的婚宴。
婚後,羅皋在妻子面前既溫順又勤勞,千方百計給她帶來歡笑。舒賽像對弟弟那樣、以她那女性的溫柔和細膩,無微不至地關心着他的小丈夫。此時,羅皋才發現這個曾經出生入死、使敵人為之喪膽的巾幗奇女,原來還是一個柔情無限的好妻子。他們婚後的生活,沉浸在“一片春色的氛圍裏”。(羅皋回憶)
兩個月後,夫妻二人發生首場風波。
國民黨違反《停戰協定》,秘密調集三十萬大軍,將中原解放區六萬部隊團團圍住,妄圖一舉消滅。中共中央決定部隊分路突圍,轉移至鄰近解放區,或另建根據地。為保存幹部,組織上决定將三百餘名縣、團級以上幹部,化裝從國民黨統治區秘密轉移。舒賽的三個弟妹除大弟弟将隨軍突圍外,妹妹已疏散回家。从邊區實驗小學回到她身邊的小弟弟,將隨他們夫婦一同化裝秘密轉移到其他解放區去。
5月中,舒賽一行三人離開宣化店,來到武漢附近的漢川縣境。天漢中心縣委書記吳雲鵬為他們準備了化裝費、路費和假證件以及武漢的秘密關係。行前,他們住在一戶農民家中準備便衣行裝,編造個人假歷史以及練習如何應付沿途哨卡的盤問。
有一天,舒賽和弟弟正在家中演練對話:
“你叫什麼?”
“我叫王行。”弟弟回答。
“他們是你的什麼人?”
“姐姐王瑛和姐夫張…傑。”
“他們是幹什麼的?”
“是縣裏的小學老師,”
“哪一個縣?”
“江陵縣。”
“你們到武漢來幹什麼?”
“到咸寧的姐夫家裏去。”
“你怎麼不在父母的身邊?”
“我們沒有父母,他們被日本鬼子炸死啦。”
……
羅皋從外面歸來,見姐弟二人認真的樣子,往日很溫和的他突然拉下面孔問道:“舒賽,你真的打算帶小三和我們一起走嗎?”
“你這是什麼話?他和我們一起走,是組織上决定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看還得研究研究。”
舒賽對小丈夫的話感到詫異,便讓弟弟出去玩耍。然後問道:“羅皋,你說研究研究是什麼意思?”
“舒賽,你想想,我們進武漢是要冒生命危險的,你在那邊的熟人多,萬一被人認出來,不僅我們遭殃,也會連累他的。”
“我看你是怕他的嘴不嚴,會連累我們吧?”
“這也是我所擔心的。”
“你看,我不是在訓練他嗎,哪些話可以說,哪些話不能說,他都記住了。我想你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
“我的意見,小三還是不要和我們一起走。”
“你為什麼不早說?現在已經走到武漢附近了,難道把他丟下不成?他才十一歲,還是個孩子哩!”
“正因為是個孩子,這幾天才使我放心不下。”
“羅皋,我們身邊有個孩子相伴,也可以起到掩護的作用,敵人不會認為有這樣小小年紀的新四軍。何況,我做過地下工作,知道怎樣應付敵人,你大可以放心……”舒賽試圖說服丈夫,羅皋卻堅持自己的意見。次日,他一反常態對妻子發起火來:
“舒賽,我現在就告訴你,你要是决意帶上他,我和你馬上分東西,各走各的路!沒有哪個像你這樣愛弟弟勝過愛丈夫的。我可不想跟着你們去賠命!”
舒賽十分驚異,新婚不過兩月,這個原本很溫存的小丈夫,居然會對她如此蠻橫,下了最後通牒,只覺得一陣透心涼。她歷來不會吵架,再次耐心地向丈夫解釋,她只有兩個弟弟,大弟弟將隨部隊突圍,生死難料。小弟弟遠離家鄉和父母,當姐姐的怎能丟下他不管……舒賽的苦口婆心,仍不能打動小丈夫,他堅持分開走,並以離婚來威脅。舒賽想,如果是以往,她絕不會屈服。但自己新婚不久,又有組織交給的轉移任務,怎能就此分手?她妥協了,同意羅皋的意見,由一個被疏散回家的、名叫榮龍的通訊員負責將小弟弟送回江陵家鄉。
當晚,舒賽強壓內心的痛苦,去做小弟弟的動員工作。她寫道:
“我從未如此受制於人,為顧全大局,忍着痛苦,當晚便動員小三。我以極耐心和溫婉的態度告訴弟弟,明天由榮龍送他回家,幾乎說破了嘴,他卻以為是在哄騙他……弟弟雖小,自相處以來,已識其姊不是拋棄他之人。他愈不相信,我愈心痛。此時,羅皋坐在裏屋默默地聽着,毫不動心。我只得狠下心來,佯裝大發脾氣地說:‘姐姐真的要送你回家,不能帶你走!’當他意識到回家是真時,‘哇’的一聲如山搖地動,嚎啕大哭起來。嘴裏不停地嘟嚕:‘我要跟姐姐走!我要跟姐姐走!’我心如刀絞,摟抱着弟弟百般哄勸,他不停地嚎叫痛哭,直到困倦了才停泣睡去。我們家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一旦知道事情不可逆轉時,决不再爭。次日,弟弟的神情如失魂落魄,一片慘然,任憑他姐姐的安排,再無異議。”
舒賽為弟弟準備了充足的路費和衣物,又將組織上給她的兩斤銀耳讓弟弟帶回家交給媽媽。她特意在弟弟的襯衣內縫上一小塊白布,上面寫了家鄉的地址和父母的姓名,以備必要时用。舒賽叮囑榮龍,在途中兩人以兄弟相稱,一定要親自將她的弟弟送到父母的身邊。榮龍滿口保證,堅決完成任務。次日清晨,舒賽含淚摟着弟弟,將他送到村頭大路上,她望着弟弟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大路的盡頭,心中陣陣酸楚。
夫妻的首次風波,因舒賽的妥協而平息。此後,她日夜盼望着小三弟弟能夠平安到家。不幸的是,丈夫所推薦的“忠實可靠”的榮龍,一到自己的家鄉沔陽,便把小三的財物席捲一空,又將他賣給地主當了放牛娃。兩年內,小三在奴役中生活,被折磨得差點送了命。多虧一位好心的商人,到江陵做生意時,按照舒賽留給小三的地址,找到他的父親,才來人將他贖出虎口。
5月底,舒賽和羅皋秘密進入武漢。通過地下黨的安排,7月初,又輾轉來到上海,見到在此做地下工作的張執一夫婦,得到他們的幫助。不久,夫婦兩人又轉道蘇北、膠東解放區,再經朝鮮人民共和國,於10月中旬來到東北解放區的丹東(今安東)市。11月初,他們抵達目的地——中共東北局所在地哈爾濱。
在將近半年的旅途中,舒賽夫婦雖然多次經過國民黨地區,由於地下党的周密安排,他們又格外謹慎,或行或止,有驚無險,一路平安。未能將小弟弟一同帶出來,舒賽耿耿於懷。夫妻間時有齟齬發生,她在日記中寫道:
“結婚半年多以來,我們的錦文少而杈椏多,真是命也,運也!”
到哈爾濱後,東北局組織部鑒於羅皋是部隊幹部,先將他分配至第四野戰軍總政治部工作。為“照顧夫婦關係”,讓舒賽同去。舒赛反感這種重男輕女的“照顧”,要求在地方工作,遂被分配至東北局社會部(公安總處)。
舒賽和羅皋開始安定的生活,有了自己的小家,每天相聚一起。哈爾濱有“東方小巴黎”之稱,這裏的一切使他們感到新鮮和興奮。與半年前的農村和茅屋相比,有天淵之別。在這嶄新的環境中,雙方很快便忘掉此前的一些杈椏,又回到新婚初期的那種和諧與快樂之中。
11月底,羅皋被派往延吉,临时到吉林省軍區政治部做調查研究三月,這是他們婚後的首次分別。雖然是暫别,卻使這個曾經不知寂寞為何物的舒賽“相思之甚,寸陰若歲”。在下面的日記和書信片段中,洋溢着這個剛烈的革命女性對丈夫的深情厚愛与似水柔情。
“凉寂的夜——真是‘教我如何不想他’的日子。未婚前我總說‘不知寂寞為何物?’如今乍別後,卻如有所失。三個月呀,就是兩個日也感到悠長!……此時的他,正在延吉濃睡中吧?”(12月2日晚)
“別來十餘日,無時不在想念中。今天才知道,我竟有這樣纏綿的情懷,這樣的難於別離。假如婚後的生活沒有杈椏,全是錦文的話,那不知又是怎樣的一番思念了!往昔,看到別人家夫婦分別一年半載,甚或二、三年的,以為平常之事。如今,方知那些女兒們或為了工作,或為了自尊好勝,不知忍受了多少相思之苦!”(12月12日晚)
12月底,國民黨軍隊向東北解放區大舉進攻,哈爾濱形勢緊張。為備戰,組織部决定將各單位的老弱病人和家屬疏散到後方的佳木斯,舒賽也在名單之內。她以“自己從來都戰鬥在第一線”為由,要求到前沿地區吉林省工作,組織部同意了。她未和羅皋聯繫便立即出發,經牡丹江繞道圖門,於12月16日抵達延吉,被分配到吉林省社會部(公安處)工作。夫妻分別不到一月,又要見面。她難以抑制地高興,在日記中記着他們相見的一刻:
“到延吉已兩日,還未見到皋……等等複等等,本來窗戶面臨他歸路,我耐不住的心情竟兩度跑至樓下大門前,倚門盼望,凝想着他走路的模樣。望望複望望,直到我第三次跑向樓下時,便見他蹣跚而來(穿得那樣的臃腫)。我驚喜欲狂地又轉身急冲回樓房內,如孩提時代躲迷藏似的藏於門後,心中說不盡地喜悅。他被意外的相逢驚愕了片刻才意識過來,雙雙緊緊地擁抱別後。如我所料,他瘦了……這一夜,是幸福、融洽而舒甜的一夜。”
1947年的新年緊接春節,他們婚後的第一個年節是在愉快和幸福中度過的。
不久,羅皋接到電報,令他提前結束延吉工作返回哈爾濱。夫妻在一起不到三月,再次分開,她再度陷入不盡的思念之中。
3月25日晚書信片段:
“皋!我真是滿腹柔腸地在這裏呼喚你,呼喚你呀!剛剛從街上回來,又是 9時過後那寧靜的夜晚。正坐在桌前便飛來你19日的信,羅喏!你的信攪亂了我的安寧,使我又沉浸在不久前的蜜偎裏。……我們在搞個人生產了,我有一頭母羊哩,是琿春公安局送的,你要嗎?望你在哈也快買雞、羊喂上吧!只是,你這個連自己也照顧不好的男人,能將它們照顧好嗎? 喂!喂!我要睡啦!我要睡啦!願你,與我同夢! 你的龍3月25日11時。”
近半年來,舒賽和羅皋雖然各自忙於工作,時聚時散,卻是他們婚後的一段“杈椏少、錦文多”的歲月。舒賽作為一個妻子,對丈夫充滿着愛心,對他百般地眷戀。與此同時,从中原突围时分手的兩個弟弟,至今音信全無、生死不明,也經常使舒賽牽腸掛肚。她四處托人,打聽他們的下落。
“地球從腳下滑走”
舒賽在吉林工作前後不到五個月,她親自偵察、破獲了“製造假鈔票”案。參加破獲“三青團”地下反革命活動案,捕獲國民黨延吉縣三青團頭子和地下建國軍團長等要犯十余名,查獲大量物證。她雖然身體有病,仍堅持經常下基層,瞭解各縣公安司法工作狀况。當發現蛟河、圖門公安局領導幹部政治、思想素質差,專業知識缺乏,對犯人動輒用刑,群眾影響很壞。她及時向社會部長于克建議更換,並力主打破公安戰線重男輕女的舊習,推薦了兩名女幹部(柏宇、鄧濤)前往兩地分別任正、副局長,得到于克的讚賞。于克後來回憶道:
“舒賽能騎善射,智勇雙全。她身患重病,還經常夜出偵察敵情。一次她單獨跟蹤幾名嫌疑人員,行至一個小院,她翻牆而過,比男同志還精明強悍。……她離開吉林前,我問她有什麼困難和要求沒有。我說:‘你身體不好,給你補助點錢,買藥品和衣服用吧?’她卻說:‘這些我都不要,如果部長批准,就送我一樣東西吧。’我說:‘我批准,你提吧!’她提出要我的一支小手槍,這可把我難住了。當時有規定,幹部工作調動時,不准帶槍支呀!可我有言在先,便破例贈給她這件心愛的禮物。她可真是一個‘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女中豪傑。”
1947年5月中,舒賽因病返回哈爾濱,和羅皋再度相聚。正當她為夫妻二人能夠常相守,為他的大弟弟随王震部,已安全到達延安而高興之際,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發生了。
有一天,舒賽下鄉回來,因下腹疼痛去醫院檢查,醫生看罷後問道:
“你結婚多長時間?”
“一年多一點。”
“應該讓你的丈夫來醫院檢查一下。”
“大夫,為什麼要他來檢查?”舒賽不解。
“看看他是否有淋病!”
淋病?難道丈夫真有淋病?舒賽大吃一驚。她忽然想起去年8月和羅皋途經蘇北時,曾因子宮出血去醫院看婦科。醫生說:“你的愛人可能有淋病,到東北後應該去檢查一下。”舒賽將此事告訴丈夫,他一口咬定是大夫在胡說八道,自己婚前是個“處男”,絕不會有這種病。舒賽相信了,到東北後未重提此事。今天醫生再次提及,她感到事情的嚴重性,又問道:
“大夫,要是有這種病,自己能知道嗎?”
“應該是知道的,病人不僅會有不適感,也會有症狀的。”
舒賽疑惑不安地回到家中,考慮到小丈夫的自尊心,她以體貼的口吻勸他去醫院檢查。羅皋仍咬定是醫生胡說,拒絕做檢查,咆哮道:
“我沒有病!殺我的頭也不進醫院!”
一直僵持到7月中,舒賽從醫院帶回一片化檢用的玻璃片,溫存地告訴丈夫,他不必去醫院了,只需取一點排泄物送去即可。羅皋勉強同意了。
在醫院,醫生將化驗單交給舒賽,上面清楚的寫着:“呈陽性,淋菌很多!”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希望這不是真的,又回家取來丈夫的尿液,請大夫再做一次化驗。大夫看了尿液一眼,厲聲說:“同志,你還懷疑什麼?這樣多的淋絲,肯定是淋病,不必再化驗了,快讓他來治療!”
這最後的判決,如晴天霹靂,使舒賽目瞪口呆,身心震顫。她木訥地離開醫院,拖着沉重如鉛的步子,盲目地游蕩在哈爾濱的街頭。忽然,她一陣眩暈,似乎“整個地球一下子從腳下滑走,自己墜入茫茫黑暗之中……”她晕倒在地,過路的行人將她攙扶到路旁坐下。此時,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失落,心頭一片茫然和悽愴。想起一年前,已近而立之年仍守身如玉的她,不顧輿論,力排眾議,滿懷真情地許嫁給這個年輕人。本以為即使不能長相守,能幸福地生活幾年也滿足了。誰料到,這個自詡為“貨真價實的處男”的人,竟然是一個淋病患者!命運何以對自己如此地殘酷?如此地不公?她想起婚後丈夫曾得意忘形地談起以往的風流韻事,或與某某擁吻,或與某某婚約相等三年,至今還保藏着對方的信物等等。在小丈夫的一片甜言蜜語中,善良而無知的她表示既往不咎。今天,她恍然大悟,這個所謂的處男,原來是一個行為不端、身染惡疾的浪蕩公子。自己在婚姻上拒絕了多少正人君子,卻陷身於如此小人,不僅身心受到難以彌補的打擊和傷害,又何以面對那些關心自己的親朋好友?
舒賽又想,悔恨有什麼用?自己選擇的路,還得自己走下去。當務之急,必須為丈夫治好病。她強壓心中的痛苦,回到家中。
“舒賽,最後結果怎麼樣?”羅皋問。
“百分之百的淋病!”
“淋病?”羅皋故作驚訝。
“羅皋呀,這種病是有症狀的,你為何諱疾忌醫拖到如今?”舒賽儘量避免刺激對方,沒有半句責備的話。
“我毫無感覺,從來不知有這種病。”小丈夫肯定地說。稍停竟然反問道:“要真是淋病的話,也可能是你從延吉鄉下帶回來的哩。”
“你是說我傳染給你的?”
“要不,我怎麼會有?”
舒賽再一次認識了自己的丈夫,不禁哀歎:“這就是我苦心孤詣、忍辱求全所得到的報答!”她的心已似寒冰一塊,對羅皋倒打一耙、惡語中傷沒有理會,她一心一意勸導對方面對現實,馬上治療還為時不晚。色厲內荏的羅皋在妻子寬容的態度下,終於同意治療。舒賽為他找到一位醫術高明的日籍大夫小池。治療前,小池詢問羅皋:“你什麼時候得的病?”
“不知道。”
“你自己感到有什麼異常的地方嗎?”
“好像有一個硬核。”
“有膿嗎?”
舒賽一旁插話:“沒有。”
“不,有膿!”小丈夫糾正。
舒赛震惊,这个小男人不僅身患惡疾,對自己的病情也一清二楚。一年多以來,她是和一個蓄意欺騙她、作踐她的人生活在一起,竟然毫無察覺,多麼的愚蠢呀!她在日記中寫道:
“人喲,人喲,萬物之靈的人喲!最美麗、最聖潔、最高貴、最慧靈的是人;最醜惡、最污穢、最卑賤、最愚蠢的也是人!”
由於治療此病的抗菌素價格昂貴,又是控制藥品,必須經組織部門批准後,醫院才能使用。舒賽打算請東北局組織部幫助,羅皋聽說要找組織,他再次翻臉道:“舒賽,你要是和組織講了,我們就離婚!”並隨手在一張紙上寫道:“組織部長:職身患惡疾,為了避免傳染給舒賽同志,特請求離婚,請予批准。”舒賽早已習慣小丈夫的離婚威脅,她異常冷靜地說:
“羅皋,你聽我說,你現在急需做的事是治好病,沒有抗菌素,如何能治好?你要離婚,也只能在治好病以後。我絕不能讓你帶着惡疾再去傷害別的女子!”
羅皋啞口無言。隨後,舒賽親自去社会部,向部长汪金祥坦言丈夫的病情和自己的无知,部長對她深表同情,批准了她的請求。
1947年底,飽經磨難和痛苦的舒賽,身體每況愈下,汪金祥部长又安排她去蘇軍管轄的、醫療條件較好的大連市去療養。翌年春,她又通過組織將丈夫調到大連,請蘇聯大夫為他治病,直到病癒後,羅皋才離去。
舒賽經過深思熟慮,決定和羅皋分手。1948年5月27日,她給東北局組織部寫了一份請求離婚報告,雖然淋病是導致離婚的根本原因,她在報告中隻字未提此事。組織部批准了他們離婚。舒賽在十分沉重的心情下,給對方寫了一封長信,檢討了這樁錯誤的婚姻,並勸他日後應自律自愛。作為同志,他們仍可書信往來。
舒賽惟一的一次婚姻,兩年又兩月之後,便以悲劇而告終。此後,她誓不再嫁。對自己感染淋病一事,雖有人冷嘲熱諷,她從不避諱,甚至在大庭廣眾之下也談及。一些領導同志,如文敏生等勸道:
“舒赛呀,你何苦自我宣傳它?”
舒赛坦然回答:
“當年我是由於無知而受辱被害,為什麼不講呢?我現身說法,是希望所有的人、特別是青年人都能以我為戒。”直到三年之後,舒賽此症才在北京醫院根治。
1948年底,如火如荼的解放戰爭進入反攻階段,仍在大連養病的舒賽再也待不住了。自離婚後,她一身輕鬆,別無牽掛,南歸之心與日俱增。她在日記中寫道:
“但願那南方的革命烈火快燒紅那黑暗的殘天吧!我熱望歸去,歸去和那些受苦受難的曾共過八年患難的人民永在一起,讓我的故鄉也第一次翻身站起來吧!”
舒賽寫給在延安的戰友須浩風和大弟弟的信中說:
“我雖身在東北,周圍有高樓大廈、電燈暖氣,卻禁不住時刻想念那一片流過血汗的豫鄂土地,想念那熟悉的茅屋油燈和山村田野,想到它們就倍感親切,而它們還被敵人蹂躪着……願五師的戰友能一起打回豫鄂去!”“命弟,我多麼想念你啊!當然我也很想念中原,願我們能早日打回去呀!”
1949年初,舒賽得知林彪率領的第四野戰軍即將南下進關,她提前結束療養,向東北局組織部要求參軍,李之璉以征途艱險,病弱的女同志不適宜為由而拒絕。她去找老領導、時任“四野”總政治部副主任的陶鑄,在他的幫助下,舒賽調到總政治部所屬、由陳瑞光負責的民運部工作。她如願以償,隨軍南下。
2月初,北平和平解放,舒賽初次來到兒時嚮往的古都,又意外地和從延安輾轉而來的大弟弟重逢,心情十分激動。她先在軍事管制委員會工作,臨時參加故宮博物院的接管。後來在陶鑄的指导下籌建“南下工作團”,從平津兩地招收進步大學生,為即將解放的南方地區培訓幹部。她和同學們朝夕共處,同吃同住,情同手足,似乎又回到那朝氣蓬勃的青年時代。
5月16日,武漢解放。舒賽奉陶鑄之命,從天津帶領三百名地縣級幹部隨軍來到武漢。不久,她轉業到地方,參加武漢解放後的恢復與建設工作。
1950年深秋的一天,早已忘掉婚姻悲劇,冰封了個人感情的舒賽,意外地接到一個電話。
“喂,你是誰?”舒賽問。
“你猜猜嘛。”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猜不出來。”
“我是羅皋呀!你竟然把我忘了?”
“啊,羅皋,抱歉得很,沒聽出來。你來武漢幹什麼?”
“我參加了抗美援朝,是某師政委。部隊即
將赴朝,我是請假專程來見你的!”
“什麼重要的事這樣急呀?”
“見面後再說吧,好嗎?”
舒賽未拒絕,接待了他。原來羅皋是來要求復婚的,他再三表示過去對不住她,已痛改前非,要以餘生來彌補自己的錯誤。對於復婚,舒賽感到有些突然。羅皋又請熟人幫忙,勸說舒賽。她思考再三,心想畢竟夫妻一場,浪子回頭金不換,何況他為保家衛國,要奔赴抗美援朝前線了……那就復婚吧,也省得光棍門前是非多。
舒賽和羅皋復婚了。
三天後,舒賽感到小腹不適,查看小丈夫的尿液,不免嚇了一跳。本已為他治好了的病,眼前的尿液中又佈滿着淋絲!舒賽怒不可遏:
“羅皋,你怎麼能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作踐我?你還算是個堂堂正正的男人嗎?你身為政委,有的是衛生員,打兩針潘尼西林輕而易舉。你卻本性難改,又來傷害我。我恨不能一槍打你幾個窟窿,免得你日後再去辱害別人!”
復婚似一場鬧劇,匆來匆去。年近三十三歲的舒賽,想恢復家庭生活的一線希望,又徹底破滅了。她後來寫道:
“這才是‘心比天高,命如紙薄’,連浪子回頭的夢也作不成!此後,我一直未肯再婚,因為被那深而又深地慚恨、羞恨、惡恨所緊伴着。‘曾陷污泥羞于水,那堪巫山愧對雲。’誰料想,一個高標自許,守身如玉的人,一個重黨性、道德、品質、人格而放棄了多少次可能美滿生活的人。結果嘛,卻落在淋病兼小人之手。我怎能以不潔之身再去害人?即使病根斷除,也會使別人引以為憾,更會使我心不安寧。很難相信那種細菌交流的生活也算夫妻生活。與其遺憾、骯髒的相處,不如獨往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