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天还冷着,有一天凡儿没穿秋裤就上学去了。虽然步行的时间很短,也就六七分钟,不过严寒时期只穿一条单裤却足够被冻病了。这件事的真相是凡儿发着高烧闭着眼睛跟我喃喃自语忏悔似的讲出来的。我听着又气又笑,难道还是小孩儿么,需要妈妈天天检查穿够了衣服没有?
不过这个倔强的小家伙还真是小孩儿。那天催促他吃药,因为高烧一直不退,我就让他加一粒,每次吃两粒。凡儿担心吃药太多对他不好(这种自我担心倒是很让我放心),于是对着家里的谷哥问:“嘿,谷哥,十五岁的男孩一天吃八颗泰诺退烧药是安全的吗?”
他大声问完,屋里空气瞬间凝住了。好像哪里不对啊!
即刻我就强忍着大笑问他,宝贝儿,你现在几岁?你怎么问的是十五岁的男孩?
凡儿被我问愣在那里。
一旁爱儿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凡儿哥哥马上就要满十七岁了啊!”
凡儿这才恍然大悟,“哦,我不是十五岁了!”
过后凡儿跟我解释,“妈妈,我是真的不知道,因为我根本不在意自己几岁了啊。”
天啊,他竟然真的不是装的,竟然真的以为自己还只有十五岁。这比我总是说自己十八岁真实多了,我那个自己知道是假的,而凡儿,他是真的忘记了自己的年龄。
这般自然的物我两忘啊——难道我竟然生了个天生的哲学家?
******
凡儿外表看上去很木头的样子,白长了一张帅气的脸,木头得都有点冷漠了,我就时常逗趣他:喂,能不能给点表情啊!他的脸上就哗地给我展开一个谄媚搞怪的面孔,倒是瞬间就生动了很多。我夸他,就是嘛,这样就好多了,整天一张扑克牌脸,别人看到会困啊。结果引出凡儿一本正经地跟我解释:“妈妈,我就是害羞。”
我听了这话郁闷地想起,母亲在凡儿小时候倒是依据凡儿的一个生理特征说过一句:这个孩子不是一般的害羞。
害羞也带有生理特征么?
其实凡儿也没那么害羞,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有点厚脸皮——太冷漠了,什么都不在乎,不是厚脸皮是什么?
只是凡儿的确又是那种表面上看去冷漠,内心却是很温暖火热的小孩。我有时候喝水会呛到,吃饭会呛到,笑不好的时候也会一口气就呛到,不知道嗓子眼的开关是不是不太好用,无论任何时候,我只要呛得脸憋得通红大声咳嗽起来,凡儿无论在家里的哪个角落,甚至在楼上,也都会飞快地奔到我身边,啪啪啪地猛拍我后脊背(不知道他从哪里学的这一招),一边拍一边略带怒愤地数落我,“妈妈,你就不会小心点么?你这样会呛死的啊!”
我就连呛带好笑得脸更红了:哪里那么容易就呛死了呢!
不过也怪不得凡儿担心,我的曾外祖父据说就是大笑时一口气没有缓上来,直接呛过去了——倒是最快活的一种死法。
然而无论怎样,每当我呛到了,凡儿向我奔来,紧张得怕我呛死的样子,就让我觉得又甜蜜又舒怀——这个看上去羞怯到冷漠的男孩子其实是有一颗别样温暖的心。
甚至有时候,我觉得好几天没有逗逗那张冷漠的小脸儿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落寞地想,我是不是该呛一下自己呢?那时候那张小脸就立即有了活生生的血色了。
******
那天中午,我开着抽油烟机在做饭,凡儿一进门就喊我,哇啦哇啦地喊什么我也听不清。跟他们说过无数遍,抽油烟机开着的时候我什么都听不见,不过这个急脾气的小家伙还是会忍不住进门就喊,一直喊到厨房,正在做菜的我身边,我才听清他喊啥:“妈妈,我死了我死了……”
我就一边暗笑一边竖起耳朵注意听他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我的数学只得了92.6!估计老师把我的那道题扣分了。我用了简单的方法答了题,但是他要求我们用复杂的方法来做,是考完了之后他才这样说的。”
原来是数学考试的一道题,凡儿用了他自己提前自学到的一个简单方法解答了,而老师要求的是复杂方法。
我安慰他,没关系,下次按照老师的要求解答就好了。
凡儿不服气。“我要找老师去argue!我要找老师去argue!那道题是thinking 题,我做出来了,虽然没有按照老师的要求,但是他也不能不给我分数啊!”
从那天中午到下午放学,再到夜里11点临睡前我去跟他说晚安,凡儿还在念念叨叨这句话:“我要去跟老师argue!”
我心里听着都快笑死了,这个念头竟然缠绕了他一整天。想起来凡儿三岁那年生日,他念念不止超过三百遍的那句:我要吃蛋糕…….真是三岁看大啊。
我问凡儿他现在数学多少分。98.7。那没什么嘛,顶多拉下来几分。我说。
那样我就只有96分多了。凡儿郁闷地说。
也不知道凡儿什么时候这么看重考试分数了。我好像并没有给他们什么压力,这就叫“不扬鞭自奋蹄”吧?
但是我也没有阻止他不要去跟老师argue。他这么害羞,我想象不出他会为了几分去跟老师argue,如果自认有道理,他能够有勇气去为自己争取,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只是叮嘱他,要记住有礼貌,要适可而止:只要陈述自己的理由就好了,决定权在老师。
凡儿最终愤愤然地睡了。
早上一大早,又听到凡儿叫我,“妈妈,我想想算了,我不找老师argue了。上次我有一道题错了,老师没看出来,多给我分数了。这样就算扯平了。”
的确好像有这回事。凡儿跟我提了一耳朵。
但是,这样就放下了么?他昨天可是念了一天的经啊。
“真的不找老师了吗?”我怀疑地问。
“不找了。”凡儿干脆地说。
“你可以只是跟老师说一下你的想法,但不要求老师加分啊。”我鼓动他。多好的跟老师交流的机会呢。我希望凡儿能多跟别人表达他自己。
“不说了,我只要跟老师说这个听起来就是要求加分,所以不说了。”凡儿认真地说。
看来他真是认真思考过,然后挥挥手,就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跟那个纠缠了他一天的念头道了别。
拿起那么久,却瞬间放下……我暗暗惊讶,暗暗惊喜:咦,这个小家伙是有慧根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