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画手记 (4) – 睡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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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这个被称作“Fin de Siècle”时期之前,西方绘画中很少有睡美人这个题材。在此之前大部分是宗教题材或神话题材,耶稣或圣母都是一脸天下大事。而众神们不是忙着男欢女爱,就是忙着普度众生,哪有闲工夫睡觉?然而在Fin de Siècle时期,绘画开始在文艺复兴后世俗化的基础上,进一步平民化。画家可以把社会上的芸芸众生所做的生活琐事都搬上画布,包括他们的睡眠。绘画平民化之后,进入寻常百姓家,不再是教堂的专有物。画家也发现,画一个女子甜蜜入眠(最好不穿衣服),很讨公众喜欢。因为把一位睡美人挂在客厅墙上,很能增加家庭恬适温馨的气氛。

另一方面,睡美人题材的流行,也反映了当时艺术家们对女性一种歧视的文化态度:女人就是可以摆在那里慢慢欣赏任意观看的无意识的玩物。评论家们一谈起Fin de Siècle时期,总爱用到几个词来描绘这个时期的文学艺术,包括“morbid”(病态)、“decadence”(颓废)、“languor”(慵懒)、“trancendence”(超然)、“eroticism”(色情)。而这些词正好可以用来形容睡美人题材。

因为这些原因,这个时期画布上的睡美人比之前之后的任何时代都多。



《火红的六月》,莱顿作,1895年。

说到睡美人题材,首先要说一说英国学院派画家莱顿(Frederic Leighton,1830-1896)的“Flaming June” 。这幅画不但是睡美人的代表作,也是Fin de Siècle时代的代表作,在整个西方十九世纪艺术史上也有一席之地。一些十九世纪画册就是用它作为封面。它有名的程度以至于很多人都知道这幅画,但大部分人都不知是谁画的。而在莱顿时代的英国,当时人们是把他和米开朗基罗相比较的。的确,从构图的气势以及睡美人健壮的肢体乃至姿态,我们可以看到罗马雕塑的影子。

在夏风微醺的窗前,和衣小寐的睡美人有着典型英国女孩的栗色长发。窗外是夏日阳光下一片金色的海。窗台上一束夹竹桃。有评论说这是一种有毒的夹竹桃,象征睡眠与死亡一步之遥。为了正方形的构图,画家设计了女孩屈身而卧的姿态,使画面完整紧凑。而正方形的作品很适合很大的复制品挂在客厅,而且画面浅红的色调给人以温暖的感觉。因此这幅画的复制品很受公众欢迎,尽管画面的笔触并不十分出色,例如衣裙的质地和褶皱同时代的其他一些画家会画得很细致逼真。

据史料记载,莱顿为了能使女孩的睡姿自然好看颇费尽心思,雇用了两个模特多次摆出姿势,尤其对右臂摆放的位置反复修改。最后留存下来的草图有四张,三张裸体的,一张着衣的。着衣的那张不及裸体的自然。因此画家决定在正式画作中先画出裸体,然后在给女孩穿上透明的纱裙。



《赛门与依菲歌尼亚》,莱顿作,1884年。

莱顿的这幅“Cymon and Iphigenia”花了八个月时间才完成,比上一幅更能彰显画家的学院派风格。赛门与依菲歌尼亚是意大利作家薄伽丘《十日谈》中的一个故事。纨绔子弟赛门整天无所事事,一天他忽然窥见了依菲歌尼亚和她的女伴们在丛林里安详入睡。他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顿时感悟到世界的和谐与美好。他发誓再不虚度年华,从此发奋图强。薄伽丘原作的故事发生在春天,莱顿有意改为秋天的景色。因为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更能表现画家所喜爱的淡红色调。



《依菲歌尼亚素描稿》,莱顿作,1883年。

这是莱顿为上一幅《赛门与依菲歌尼亚》准备的速写草稿。为了能画出他心目中的依菲歌尼亚,莱顿花了七个月的时间在全欧洲中意的模特。最后在英国的一家戏院里找到了一位女演员。后来莱顿还用她画了多幅作品。即便是草稿也把睡美人画得极为动人,难怪坏小子赛门要被感化了。



《母亲与孩子》,克里姆特作,1905年。

介绍完睡美人的代表作品,再来说说睡美人的代表画家。Fin de Siècle的画坛名师辈出,但如果一定要只列出三位最有代表性的人物,我个人会选前拉斐尔画派的沃特豪斯(John William Waterhouse,1849-1917)、唯美主义运动的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1872–1898)和奥地利象征主义画家克里姆特(Gustav Klimt, 1862–1918)。前两位我们在前几期中做过介绍。现在终于可以谈谈最后这位。为了能说到他,也是我写这篇《睡美人》的动机之一。

克里姆特的画风独树一帜,既有典雅的古典气氛,又有变型装饰的现代感,与十九世纪末的新艺术画派(Art Nouveau)和二十世纪初的美术工艺运动(Arts and Crafts Movement)等流派殊路同归地走向同一创新方向。因此他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现代都享有极高的声誉,近年来他的几幅作品都拍卖到上亿美元,打破了毕加索作品的高价记录。

《母亲与孩子》是克里姆特1911年在罗马国际美展上获得金奖的《女人的三个年代》(“The Three Ages of Women”)的局部。因为画得实在出色,后人常把这一局部进行复制,重新命名。画中的孩子在母亲的怀抱中甜蜜地熟睡。母亲用一只手保护着孩子,头靠着孩子也进入梦乡,嘴角还有一丝满足的微笑。人间最满足的瞬间也莫过如此吧。



《吻》,克里姆特作,1907-1908年。

这又是一个女人的最幸福瞬间。迷醉沉浸在爱情的美梦之中,小鸟依人地依偎在高大男人的臂弯下,永远不愿再睁开眼睛。克里姆特使用真正的金箔来作画,使披在情侣身上的金色大袍华丽而炫目,场面温馨而感人。克里姆特在那几年喜用金色颜料已经金箔来作画,故在克里姆特的绘画史上被称作“黄金时期”。

克里姆特是他的故乡维也纳的骄傲。凡去过维也纳的游客都知道,维也纳有句人人皆知的口号:“Don't leave Vienna without a Kiss!” 这里有个双关的含义:如果你到了维也纳,一定要好好地享受一下这座城市的艺术氛围,一定要到Belvedere Palace去看看克里姆特的《吻》。这幅《吻》如今已成为维也纳永恒的名片。




《睡女素描两幅》,克里姆特作。

克里姆特的作品总带一些色情成分,这也是这位画家常受到争议的地方。诚言,纵观西方绘画史,画布上的女人比男人多,因为女人比男人好看。而不穿衣的的又比穿衣的好看。克里姆特自己说:“我没有自画像,因为我没什么好看的。我更有兴趣画别人,尤其是女人。”这也难怪,兴趣使然,克里姆特本人有至少十四位子女。



《达娜依》,克里姆特作,1907年。

“Danaë ”这幅画体现了克里姆特所有最显著的特点:色情、变形、古典素材、象征主义以及现代装饰性。

先得说是达娜依是怎么回事。在希腊神话中,阿尔戈斯王听说他将来会被他的女儿所生下的儿子杀死,很是害怕。为了免于女儿达娜依怀孕生子,就把她锁在一个铜塔里与世隔绝。宙斯前来化作金雨与达娜依约会,也就是在她头上潵了泡尿(故后有“golden shower”之说)。宙斯的“甘霖”竟使达娜依受孕,随后生子帕耳修斯,也就是手刃丑妖女美杜萨的那位。帕耳修斯喜欢扔铁饼来显摆自己的肌肉(奥利匹克雕塑中也有这位扔铁饼的形象)。有一次他大膀子一甩,居然梆当一下砸死了外祖父,竟一语成谶。说来还是宙斯的“金雨”种下的祸根。

有趣的是,克里姆特的这幅画中,一反希腊神话里达娜依被动地接受“金雨”和意外受孕的传统说法,让她张开双腿主动地迎接甘霖,而且闭着双眼一脸十分受用的模样。达娜依求爱若渴,正在做着一场wet dream,享受着肉体的愉悦。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体现在不仅要拥有超群的表现技巧,而且还要有独特的构思。

克里姆特不但是象征主义大师,还创建了维也纳分离派(Vienna Secession),将一批求新的画家、工艺家和建筑家聚于麾下。该流派反对当时相对保守的维也纳学院派,并与之决裂切割,故称“Secession”。克里姆特死于肆虐全欧洲的1918年西班牙流感。



《情侣拥抱》,席勒作,1917年。

另一位令维也纳自豪的画家是埃贡·希勒(Egon Schiele,1890–1918)。他与克里姆特惺惺相惜,有很多共同之处。二人都是维也纳分离派的主将,画作都热衷于创新、变形、装饰性与色情。希勒比克里姆特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二人则又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克里姆特没有自画像,而希勒几乎一半作品都是在画自己。另一半是画裸女,其中相当一部分不是裸女独自玉体横陈,就是像这幅“Pair Embracing” 这样男与女或女与女相拥而卧。大概希勒觉得人物的睡眠状态,或俯或卧,或屈或伸,最能表现肢体的各种不同的状态,使希勒超强的线条功夫得意充分发挥。



《写生》,希勒作。



《金发卧女》,希勒作。

希勒不像克里姆特以主题作画,作品大都像信手拈来的随意素描。但线条夸张有力,简洁明快。常常有意把人物变形得很丑,但也十分耐看。



《二友》,希勒作。



《有白色边缘的女人体》,希勒作。

希勒少年天份,十六岁时被享誉盛名的维也纳艺术学院录取。要知道这所学院曾两次拒绝青年希特勒的入学申请。加入当年希特勒被录取,也许世上又多了一位画家,少了一位政治家,恐怕整个人类现代史都将改写。



《死去的少女》,希勒作,1910年。

香消玉损的少女是永远的睡美人。不幸的是,希勒自己也英年早逝,和克里姆特一样未能躲过1918年西班牙流感那场欧洲浩劫。克里姆特好歹还活了五十多岁,而希勒只活到二十六岁。不然不知他还会给世界留下多少不同凡响的作品。



《睡女》,雷诺阿作,1897年。

和克里姆特与希勒一样喜欢画女人的是法国印象派大师雷诺阿(Pierre-Auguste Renoir,1841–1919)。这位十九世纪画坛的重磅级人物大家都很熟悉,他的画风与前二位截然不同,少了他们的纵欲与任性,多了传统的审美趣味。雷诺阿的这幅“Sleeping Woman”风格与他的其他作品略有不同。虽然还是同一个红润脸蛋,为了表现出女孩安详的睡姿和安静的气氛,画家的笔触比以往更细腻精致。



《卧姿裸女》,雷诺阿作,1882年。

雷诺阿画作中的女孩们都是整天嬉戏于水中林间的快乐精灵。画她们安静入睡的作品似乎只能找到这两幅。



《玫瑰亭》,伯恩琼斯作,1889年。

英国画家伯恩琼斯(Edward Coley Burne-Jones, 1833–1898 是钱拉斐尔画派(Pre-Raphaelites)后期的主将之一。他在1885年至1890年之间绘制了一组以玫瑰园为出题的作品。这幅“Rose Bower”是其中之一。画的是格林童话中的“Sleeping Beauty”。公主一睡就是百年,身边的玫瑰多少回花开花落,等待着王子的吻把公主唤醒。“睡美人”的典故由此而来。



《入睡的圣女贞德》,乔伊作,1895年。

我们讲了那么多神话传说,爱尔兰画家乔伊(George William Joy,1844–1925)的这幅“Joan of Arc Sleeping”所描绘的可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圣女贞德在百年战争中率领法国军队反抗英国入侵,最后被俘,被控为女巫而烧死在火刑柱上。死时还不到十九岁。乔伊喜爱历史和宗教题材,在这幅画中鏖战四方的圣女贞德全身披甲,倦倒在野地里。女伴眼神充满怜爱地把她的双脚放在胸前,希望给她一丝温暖。



《扇子》,摩尔作,1875年。

英国画家摩尔(Albert Joseph Moore,1841–1893)最擅长绘制在奢华颓废的古典背景下慵懒的贵族女性的形象。这幅”Fan“就是一个代表作品。从画面中的的扇子、花瓶和地毯的式样等可以看到十九世纪末西方上流社会的东方风。



《夏夜》,摩尔作,1890年。

摩尔的”A Summer Night"使我想起了李清照的名句:“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夏日》,雷诺斯-斯蒂芬斯作,1891年。

美国出生的英国画家雷诺斯-斯蒂芬斯(William Reynolds-Stephens,1862-1943) 的这幅“Summer”和上面两幅摩尔的作品类似。复制品也很畅销。



《疲倦的一天之后》,道宁作,1902年

英国画家道宁(Delapoer DOWNING,1853–1926)善于创作年画式、插图式的有故事情节的作品,描绘平民百姓的生活场景。这幅”The End of a Weary Day“就是表现一位吉普赛女郎在表演歌舞一天之后,累得就在原地入睡。她的乐器也随便仍在地上。



《小憩》,布里奇曼作,1878年。

美国画家布里奇曼(Frederick Arthur Bridgman,1847-1928)的这幅“The Siesta”的构图与道宁的上一幅近似,但更明显地带有中东风格。布里奇曼在欧洲接受完整的绘画训练,多次游历北非地区,画作以东方题材著称,他的绝大多数作品都是表现尼罗河流域日常生活的场景。东方主义(Orientalism)十九世纪下半叶在欧洲大为流行。当西方厌倦了自己的传统题材之后,东方的异国情调吹来了一股清风。东方主义也成为Fin de Siècle的一个重要元素。当时所谓的“东方”主要是指近东地区,再加上日本。当时日本的漆器进口到欧洲,用旧报纸包装。这些报纸上的浮世绘风格的日本画令西方颇感新奇。当时的重要画家都受到日本绘画的影响。



《深闺美女》,布里奇曼作,1878年。

在阅读十九世纪欧洲艺术史时,会碰到一个法文词,“odalisque”。这个词出自土耳其语,原意是chambermaid,我们权且译成”宫女“,原指奥特曼大公的深宫(harem)里的妃子。odalisque风格的绘画就是以在中东色彩和装饰的背景之下慵懒的宫女为主题。法国画家安格尔(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1780–1867)著名的《大宫女》原名就是“Grande Odalisque” 。当介绍odalisque时,布里奇曼的这幅“Harem Beauty”也常用被引用。



《卧姿美女》,罗赫格罗斯作。

法国画家罗赫格罗斯(Georges Antoine Rochegrosse,1859-1938)的这幅“Reclining Beauty”也是典型的odalisque。



《梦》,梅瓦特作。

波兰画家梅瓦特(Paul Merwart, 1855-1902)的这幅“The Dream” 具有更遥远的异国情调 - 非洲。画家把玉体横陈毫无设防的睡美人画得十分优雅。白色的躯体与黑人男仆相形对照。梅瓦特早年在维也纳、慕尼黑和巴黎接受美术教育,毕业后入籍法国。后来担任外派官员多年在非洲多个法属殖民地任职。1902年,梅瓦特被派到位于东加勒比海的法属小岛马提尼克(Martinique)考察岛上贝雷山(Mount Pelée)的火山活动,绘制火山图景(当时的摄影技术尚不发达)。结果火山突然大爆发,梅瓦特与当地三万人一起遇难。为了纪念这位出色的画家和为公捐躯的官员,在巴黎郊外的枫丹白露森林(Forest of Fontainebleau)立有他的纪念牌匾。梅瓦特生前曾喜欢在那里作画。



《熟睡的公主》,麦克唐纳作,1896年。

最后向大家介绍苏格兰女画家麦克唐纳(Frances MacDonald,1873-1921)两幅极优美的“The Sleeping Princess”。细长画面的睡美人装饰感极强,十分优美可爱。法兰西斯·麦克唐纳和姐姐玛格丽特·麦克唐纳嫁给了两位苏格兰画家,组成了“格拉斯哥四人帮”(the Glasgow Four)。他们四人画风相似,都热衷于图案装帧、花布设计、书籍插图,讲究精致构图以及象征意境,被称为“the Glasgow Style”。



《熟睡的公主》,麦克唐纳作,1909年。

继第一幅“The Sleeping Princess”之后十几年,法兰西斯·麦克唐纳又画了第二幅,增加了婴儿的形象,比第一幅更耐看。法兰西斯似乎不及姐姐玛格丽特有名,原因之一是法兰西斯较早地离开了格拉斯哥,另一个原因是在她去世之后她的丈夫销毁了她的大部分作品。

睡美人的话题还有很多可谈,但篇幅有限,忍痛割爱,就此打住。下一期我们讲讲《被缚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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