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义无价
冷明
数九寒天,刮着白毛风,天气奇冷,在漫天的风雪中,脚下的车辙印时隐时现。她背着药包,穿着沉重的大皮得勒、大毡疙瘩,骑在马上,女孩子得天独厚都有一条漂亮的拉毛围巾,她用围巾缠住皮帽子,围住脸,嘴里呼出的哈气在眼眉上帽沿外围巾边冻成了一层厚厚的冰霜。我骑马回大队部,迎头碰到,这么晚上哪儿去?索每亚媳妇要生了,他接我来了。我与一旁的牧民索每亚互相问了好,他们家住紧北边,远着呢,有五六十里路吧!寒冬,几十里雪路,零下二三十度,多么难熬,何况一个姑娘家。
1969年我当上了大队赤脚医生,女知青余光在北京经过短暂学习也成了赤脚医生。不到一年的功夫,我发现,同样是18岁的小青年,牧民们都乐意找她看病,妇女生孩子找她方便,余光不光有女人的细腻,还有与一个弱女子不相符的毅力和耐心,背着药包,骑着马,风里来雨里去,每天要跑许多路。
上山下乡期间,在锡盟草原,无论荒无人烟的旷野还是牧民居住的营盘,到处闪现着赤脚医生的身影,一些北京知青挑起了救死扶伤的重担。他们没接受过正规医学教育,边干边学,为妇女接产,抢救危重病人,预防接种,内外妇幼无所不能。恶劣的天气,繁重的任务,为牧民看病,没白没夜,严冬酷暑,随叫随走。
一年多后,解放军来了,我留在大队,余光去了连队,不久调到兵团五师四十三团团部医院,既原宝日格斯台牧场医院,她顺理成章地溶入了宝日格斯台北京知青这个优秀的集体。
多少年后,有人发现了宝日格斯台牧场北京知识青年插队时的种种事迹,发誓书写扎根草原,血洒边疆的鸿篇巨制,在他们的“辉煌”背后,命运交响曲又演奏了怎样的华章?时而阳光明媚,时而阴暗、残酷,有幸运儿就有厄运连连,如今,面对六十九座知青坟,里面平均年龄不足二十岁的青春,任何歌颂、吹捧,任何冠冕堂皇的说教都黯然失色,至今没人写出他们的“荣光”或是悲壮。
1967年一群北京知青来到锡盟草原插队,从那时起,宝日格斯台知青在西乌珠穆沁旗声名鹊起,后来上山下乡的大潮风起云涌,他们在内蒙古乃至全国都榜上有名,大名鼎鼎的先进楷模北京女知青吴小明首屈一指;冯启泰被大马车碾碎了一条胳膊,截肢后重返草原,继续奋战在生产劳动第一线,身残志坚,是我们崇拜的保尔•柯察金式的英雄;身先士卒烈火中抢救出多名兵团战士,最后英勇献身的副指导员北京知青杜恒昌;有一绰号"总理"的男知青,表现出非同寻常的组织能力和思想认知,大家佩服的五体投地,戏称多年后共和国总理非他莫属......十年,这群出类拔萃的莘莘学子付出了宝贵的青春、鲜血甚至生命,他们对信仰执着,为信仰献身,痛定思痛,返城后,迅雷不及掩耳,许多人很快成长为学者专家或者高官,也有人在洋插队的浪潮中去了美利坚,当年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在那里竟也混得风声水起......
兵团成立,解放军来了,但军人们对这些北京知青并不感兴趣。宝日格斯台知青大都是高中生,那时的高中生有十足的含金量,何况许多人还是来自北京四中、师大女附中等名校。经过多年的运动,特别是副统帅折戟沉沙摔死在异国它乡,年龄较大的知青都有了自己的想法。兵团成立,肆意开垦,拖拉机夜以继日将草原开膛破肚,牧场的财富不明不白,军人们骑好马,吃羊肉,文革前夕牧民私有的牲畜归了集体,谁知道又要划归何方神圣?!牧民们敢怒不敢言,却有北京知青挺身而出。
女知青兰花其格(化名)来自北京一所知名中学,品学兼优,父母是高级知识分子,祖上世代书香。高中生有知识也就罢了,偏偏长的美;长的漂亮也就罢了,偏偏能说会道,敢于仗义执言。军人们就看不上这帮臭知识分子,经常提意见,袒护牧民,给兵团提意见就是反对人民解放军,反军就是反党,就是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你北京知青怎么样!你长的漂亮怎么样!先把挑头的治服再说。
兰花其格被当作典型关进了小黑屋,她做梦没有想到,父母在北京挨批斗,她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解放军,竟遭遇如此下场。委屈,愤怒,几天水米不沾牙,在冰冷的小土屋里突然发起了高烧,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时候赤脚医生Z来了。
Z兄与唐炬同在宝日格斯台牧场罕乌拉分场,同住一个蒙古包,一个是赤脚医生,一个是兽医。Z兄为兰花其格输液打针,端茶倒水,看她屋里冰凉,为她点燃牛粪火,她虚弱的身子吃不下坚硬粗糙的炒米,他就煮好一锅面条送来。兰花的烧退了,一个人在小黑屋里不见天日,郁闷至极,Z就陪她说话,告诉她整个牧场的形势,全国文化大革命的形势。
Z不过是个老实巴交的北京知青,一般工人家庭出身,他医术高明,在分场一直埋头苦干默默无闻,在牧民中威信极高。
关小黑屋的生活结束了,傲慢的冰美人兰花其格对追求她的人无动于衷,却独独惦记着这个朴实无华的小医生。是金子总会发光,兰花其格调到总场当了会计,从没学过会计的她一发不可收拾,很快掌握了会计原理,超强的计算能力,卓越的组织才能,不久升为总会计师。一晃插队七八年了,老高中生年纪都不小了,她干脆对从没敢有过非分之想的Z兄说,我们结婚吧。虽然住着小土屋,一个是地位显赫的总会计师,一个是分场的赤脚医生,一个骑马,一个坐办公室,门不当,户不对,虽然吃着简陋的饭菜,婚后二人如胶似漆,很快有了一个可爱的宝贝女儿。
在团部医院的余光与兽医唐炬也结为秦晋之好。
我曾撰文介绍过医科大学毕业生杜学武大夫扎根草原,创造了许多医学奇迹,其中经杜大夫抢救,九死一生虎口脱险的是一位宝日格斯台牧场的北京男知青,姑且叫他眼镜兄。
在牧区插队最怕着一身虱子,可是知青经常去牧民家帮忙放牧,一住就是一年半载,一冬天不能换洗衣服,偶尔回知青包首先要脱下衣裤想方设法消灭一身的自留畜。用敌百虫擦洗内衣内裤立竿见影,眼镜兄如法炮制,虱子死了,他也快死了。敌百虫中毒在农村牧区几乎必死无疑,眼镜兄重度昏迷命悬一线,知青们把他送到杜大夫那里,由于杜大夫诊断及时,措施得当,用最简单的医疗器械和药物延续了这个小青年的生命,转到旗里、盟里,直到北京,保住了一条性命。眼镜兄因祸得福回了北京,但后来的命运却令人唏嘘。
杜学武大夫妙手回春,抢救的另一位也是宝日格斯台牧场插队知青。
17岁到牧区插队的黎烈南长期住在牧民家里放羊,不幸染上了肝包虫病,一次遇到疯牛,牛犄角顶撞了他的腹部,几天后送到团部医院,医生们诊断肝、脾破裂,内脏有大量出血,血压下降,陷入休克。上腹部手术与下腹部手术差着一个级别,团部医生谁也没这技术,关键时刻有人想起了多次救人于水火的杜大夫。杜大夫快马赶到,二话不说,立即与其他医生合作,历时数小时,为黎烈南止血清创缝合,最大限度地处理了肝包囊虫,在草原上又创造了一个奇迹。
大返城后黎烈南回到北京,父亲文革中死于非命,母亲和姐姐去了乡下,没有家可以落户,一位知青的妈妈收留了他,对外谎称是他的姑妈,让黎烈南把户口落在了她家。一边打工一边学习,中学没毕业的黎烈南考取了启功先生的研究生,成长为古典文学教授,多年后他念念不忘救命恩人,除了杜学武大夫,还有一位同包的战友。
黎烈南被疯牛撞破了肝胆,多日昏迷不醒,同住一个蒙古包的唐炬守护了他十天十夜,直到用马车将他拉到医院做了手术,唐炬倒头睡了三天三夜。
回京后,黎烈南娶妻生子,妻子是一位多年搞人事工作的干部,一般很少夸奖人,她却说,我对唐炬可以说到了崇拜的地步,他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他对朋友,对一起插过队的知青,特别是对从草原来的牧民,真是掏肝掏胆,两肋插刀,有不少牧民来北京看病,唐炬两口子从头陪到尾,有时还把他们接到家。老知青们都在上班,不忍看唐炬太忙太累,纷纷主动要求分担些工作。大家对唐炬说,你就给我们分配任务吧,陪牧民看病,陪他们到公园玩,请饭聊天照相,一定尽心尽力。
话说眼镜兄因祸得福留在了北京,数年后唐炬余光回到京城,眼镜兄依旧嘻嘻哈哈孤家寡人一个。两口子就像对待自家兄弟一样,为他找对象,帮他成家立业。眼镜兄娶到一个漂亮的媳妇,第二年生了个可爱的姑娘,生活美满幸福,一切开始走上正轨。数九寒天,眼镜和工友们巡视高压线,发现一个电线杆上的线路出现了问题,如不及时解决,必然会发生事故。北京的冬天时有零下十几二十度的低温,工友们推推搡搡,谁也不肯上前。这个说我怕冷,上去就得冻成冰棍,那个说眼镜,你不是内蒙大草原回来的吗,冻惯了,不怕冷吧?眼镜兄拿上工具,上就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眼前出现了狂风暴雪,轮到他放羊,羊群咩咩叫着,他穿好皮得勒,拿出套马杆,骑上马,挨冷受冻责无旁贷。
他爬上高高的电线杆,上面比下面不知要冷多少倍,手冻僵了,身子冻僵了,他全然不顾,剪断,拧紧,联结,一丝不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早没有了时间概念,挨冻算什么,那时骑马放羊每天不都是冻得三孙子是的吗!终于,大功告成,下面的工友大声喊着,注意点!别摔着!他想答应,嘴张不开,想往下出溜,身不由已,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从高空直直的“啪”的一声,摔到地上。
说不清身上到底有多少个地方骨折,他还是活了下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年纪轻轻,守着这样一个残疾的呆货,什么时候是个头!漂亮的媳妇带着孩子一走了之,从此天涯各一方,永不相见。
眼镜兄孤苦伶仃一个人吃劳保,在家里没人照顾,后来单位把他送到了大兴的一家精神病医院。他精神不正常吗?不知道。(长期住精神病医院医保可以报销,住养老院没地方报销。)唐炬、余光和宝日格斯台的知青们隔长不短去看望他,带去些吃食,抽根烟,聊聊天,一年一年,家里没人管他,没人去看他,亲人们把他早忘了。
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这个不幸的人儿再一次走了鸿运,一笔巨款从天而降。
眼镜兄的户口落在父母住过的老屋,面临拆迁,住在里面的亲兄弟想一口吞了这笔不菲的钱财,反正他出不来,反正他不知道,反正他是傻子。侨居海外的妹妹听到了消息,为哥哥打抱不平,你们不管他也就罢了,这点好处还想独吞,不行!妹妹不惜撕破脸诉至公堂,法院判下来,拆迁款有眼镜的一份。当妹妹把几十万的存折交到他手上的时候,不知是喜是悲。十年也许二十年了,眼镜兄从没见过前妻,从没见过他曾经深爱过的女儿,她长的什么样?他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他忘记了,好像在梦里。他死过许多次了,忽然觉得死神才是最好的朋友,在那里才能得到解脱。前些天一个女知青来看他,他突然叫出了她的姓名,那是多么久远的事,而且那么美好,是他的初恋,尽管那时候大家懵懵懂懂,也没有什么肌肤之亲,就是没原由的喜欢在一起。谁说眼镜兄有精神病?!他郑重其事地写下了遗嘱,把所有的存款留给了他的初恋女友,在这个世界上他已了无牵挂了。
我曾数次拜读北京知青李南飞创作的《艰难的高考之路》,常读常新,无不激起我的震撼和感慨,77年恢复高考,宝日格斯台牧场插队知青有条件的都跟着拖拉机、汽车组成的车队,冒着严寒风雪赶往西乌旗参加高考,百年不遇的大雪灾,车队比老牛车还慢,二百里路足足走了六天六夜,返回的路上更上演了惊险一幕,在风雪中,在零下二三十度的酷寒下,汽车、拖拉机全部抛锚,知青们只能步行赶往有人烟的地方。男四中毕业的高中生、当过马倌、有着强健体魄的李南飞精疲力尽,数次跌倒在雪地上,如果不是一位女知青递给他一块巧克力,他躺在雪地里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那次悲壮的高考之路,如果不是上天的垂青,宝日格斯台牧场插队知青几乎全军覆没。
北京四中毕业的高才生怎么样?!那年高考,只录取了两名女生,李南飞因迫害而死的父亲反革命问题名落孙山,直到第二年勉强录取,后成长为高级工程师。十年,这群优秀的学子,经历了荒诞残酷的运动,走过了漫长的插队生涯,不惜用生命做代价,用实际行动说出了所有知青的心愿:我们要读书!我们要回城!
恢复高考后,兰花其格上大学回京,毕业后顺利进入一家大型央企,几年下来成绩斐然,一路高升。
锡盟和内蒙举办什么隆重的庆典都要盛情邀请兰花其格,把她安排在主席台露脸的地方,地方建设极需资金,兰花其格大笔一挥,北京知青里有如此神通广大的财神爷,不愧为老三届中的佼佼者。
身为领导,工作实在忙,不是开会就是出差,今天外地,明天外国,兰总下了飞机,单位的专车风驰电掣一直把她送回家,贴身秘书按响门铃,司机提着大包小包,开门的是她丈夫,Z兄头发蓬乱,脚上趿拉着拖鞋,胳膊上两只套袖,身上戴着做饭的围裙,一边招呼来了来了,手忙脚乱,一边打开房门。兰总,您先请。秘书毕恭毕敬地把她让进门,回身把行李送进屋,没事我就走了,明天几点接您?
Z兄大返城回到北京,好歹安排进一家大学做后勤工作,每天骑上三轮车,采购油盐粮食,尽管这是一个农民工该干的活,他没有怨言,尽职尽责。
兰兰是央企高管,她要关心国内大事国际大事,要看月报年报负债表,要运筹帷幄,带领企业冲出国门,走向世界。Z兄成了名符其实的煮夫,他关心家里的柴米油盐,关心两个孩子的功课,深更半夜还是苦读自学高考教科书。
住着大房子,家里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Z兄却陷入了莫名的恐慌。妻子经常出差,一走许多天,尽管聚少离多,他们见了面却没有什么话可说,她再也不会对他嘘寒问暖,再也不会在他耳边轻轻地絮叨,叮嘱他骑马注意别摔着,早点回来,外面刮白毛风,别迷了路。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不单单是学历、地位、收入,他们把爱丢了。
如同结婚一样水到渠成,有一天她说,我们还是分开吧,好吧,Z兄如释重负。
她知道丈夫这些年自学高考毕业,拿到了炙手可热的大学文凭,入了党,坐进了行政办公室,分到了一套旧两居楼房,生活上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大女儿归妈妈,二女儿归爸爸。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基因的强大,二女儿继承了父亲的坚毅隐忍,和母亲一样冰雪聪明,尽管父母离异,父亲的不治之症让她忧心忡忡,她埋头读书,不负众望,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北京大学。
俗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离婚后Z兄郁郁寡欢,不幸罹患癌症,住院,化疗,化疗,住院,反反复复,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勉强走路,一身骨头架子弱不禁风,他要治病,还要照顾二女儿,一个大男人在偌大的北京举目无亲身陷绝境。
从Z兄入院的第一天起,唐炬和余光还有一些旧日的知青战友就陪伴在他左右,有大家的鼓励照顾,Z兄树立起了战胜癌症的信心,疗效一次比一次更显著。接送住院,回家做饭,所有的生活琐事,唐炬和余光都包了,有时来不及做饭,干脆父子俩就在余光家吃了。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唐炬和余光无怨无悔地劳累着,感觉就是自家的兄弟病了,而二女儿就和自己的女儿毫无二致。Z兄脸上有了血色,情况越来越好,二女儿考上北京大学无疑是送给他最好的补品,他甚至憧憬,等二女儿放暑假了,让唐炬开车,我们一起回草原看看。
谁也没想到,正在读书的二女儿突患重病,一度生命垂危,这无疑是大病初愈的Z不可承受之重。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一病不起。在女儿治病期间,他不是住院抢救,就是短暂回家疗养,“家”?哪里有家?哪一次都是唐炬和余光接到自己的家。
Z兄一次次躺在唐炬和余光的家里,虚弱的身子已经坐不起来了,只能让余光一勺勺地把饭喂进他的嘴里,把熬好的鸡汤慢慢地用吸管吸进嘴里,两人轮流为他值夜,为他接屎接尿,为他擦洗身体。
他腊黄的脸瘦成了骷髅般,他望着银发飘飘疲惫不堪的余光,哆里哆嗦地说,余......光......我......多......想......叫......你一声......额吉!(母亲)
他望着头发已经斑白了的唐炬,想起了他们的少年时代,两人在同一所中学上学,插队又到了一个蒙古包,他们一同到艾拉山上放羊,在艾拉河边饮马,一个人医,一个兽医。恢复高考后,兰兰回京上大学,Z和女儿留守,他们两家的经历那么相似,只不过余光和女儿留守,唐炬回城上了大学。那是一段多么难熬的日子啊!宝日格斯台早没有了往日的热闹,知青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高考的,托关系的,办病退的,整个牧场就像一次战役后破败的战场,人心思变,队伍垮了,所谓伟大的上山下乡运动就这样凋谢了。
唐兄戴着眼镜,儒雅谦和,他虽然早已是高级编辑,是纯粹的知识分子,骨子里却是两肋插刀的壮士,是纯朴善良的牧民。想想自己病入膏肓,有家难回,女儿生死未卜,他颤颤微微地说,兄弟,不好意思,总是拖累你们,我来日无多,一天不如一天,明天说什么你们也要把我送回医院,我怕......
唐炬蹲下身,望着形容枯槁的Z兄,大声对他说,兄弟,你就死在我们家!你就死在我们家!说罢,二人泪如雨下。
婚姻本无对错,兰兰和Z都是中规中矩的人,什么七年之痒,在一起生活久了,哪对夫妻不是感觉索然无味,恩爱白头的不多,时刻想跳出围城的大有人在。兰兰也曾找到过理想之中“高级职称”的对象,在一起生活了不多时日,最后和平分手。听说了Z的消息,兰兰忧心如焚,马上打电话给Z要求复婚。在如此困境之中,顺水推舟与前妻和好如初顺理成章,如果那样Z就不是Z了,倔强的Z一口回绝,我渴望爱情,不需要怜悯!
2009年人们回忆着奥运圣火,回忆着开闭幕式的壮观,一块又一块金牌,让国人沉浸在无比自豪的日子里,一辆面包车悄然驶离北京城,车上坐着几位头发斑白的长者,还有两个年轻人。在一个蒙古包共同生活了多年的唐炬、李南飞不辞辛苦来送好兄弟,还有被Z尊称为“额吉”、有着草原般宽广胸怀的余光,大家表情肃穆,年轻的姑娘怀里抱着爸爸的骨灰,遵照遗嘱,她与叔叔阿姨们一起送爸爸魂归草原。
北宋著名文学家苏轼的朋友王定国,因受苏轼杀身之祸的牵连,被贬到荒无人烟贫穷落后的岭南,人家好歹也是十三级高干,小秘佣人情人二奶大有人在,临行前王定国说,我要去穷乡僻壤接受劳动改造,一没吃二没喝,还得受人欺负,弄不好小命也得搭上,你们不必跟着我去受罪了,大家拿点路费各奔前程吧。有一年轻女子不离不弃,毅然决然跟着王远走它乡。
多年后,皇帝老儿一高兴,重新启用苏轼,跟着吃瓜唠的王定国也平反回了京城。苏轼看到王定国在乡下那么多年,缺吃少喝,前途叵测,免不了挨批斗,受人侮辱,他不但没有变老,相反红光满面,更显年青俊朗,与他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情人柔奴轻歌曼舞,笑容灿烂,也更显年轻貌美。苏轼大惑不解,问岭南那地方是不是物产丰富风水好呀?柔奴想起了忍饥挨饿受人歧视的日子,答以"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那娇艳妩媚的弱女子一番话,如雷灌耳,让苏轼百感交集,什么宝马香车荣华富贵都是过眼烟云,唯有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唯有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永恒的故乡。苏轼诗性大发,那首脍炙人口流传千古的《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一蹴而就。
我曾试图读懂Z兄,在他行将到另一个世界的时候,为什么选择重归年青时受苦受难荒凉的大草原?读罢“此心安处是吾乡”使我豁然开朗,Z兄在最后时刻想起了什么?只有草原上的额吉大爱无疆,在你又冷又饿的时候说一声:活了嘿,米尼呼。(可怜呀,我的孩子)Z兄妙手回春治愈了多少纯朴的牧民兄弟,一个个婴儿在他手中呱呱坠地,他们都已长大成人,永远忘不了“灰思阿爸”。(剪断脐带的阿爸)Z兄在多少个漆黑的雨夜,在狂风暴雪中不顾一切,纵马狂奔,奔向他的挚爱,那间小土房里,有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爱妻,有世间最美丽聪明的女儿,他永远永远爱她们,不管受穷受苦,一家人在一起才是他这生最美好的时候,他愿用生命回归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