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那你是从那么一个蒙童无知的牧童，怎么想起来自学英语的呢？“她又好奇地问。
“后来我跟村里秦伯伯学中医，他和祖辈是世交。我曾经跟他学过武术。他没有儿子，又不愿传授给自己的侄子们，见我好学，便主动表示要将自己的中医知识传授给我。当时我正为母亲的病着急，想着学些医学也许可以为母亲治病。他让我先背中药三字经。学了一阵，我又想学西医。就去找我的二爷爷，二爷爷是个手术师，后来被遣回原籍，接受监督劳动改造。他说西医许多名词都是英语的，要想学西医，需要懂些英语。那时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想到，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念头，却把我带向一个自学英语然后又参加高考不久又改变我人生轨迹的道路。”
”是啊，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君婷说。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们以上帝的眼睛观察世界，把时空缩小在一个玻璃器内，我们会发现每一个人都如玻璃器中的一个粒子，无秩序地相互碰撞着，而粒子各自的质量以及碰撞前的速度和角度，则决定每一个粒子碰撞后的速度和方向。 “
”这和一个人的命运有关系吗？“
”这是一个类比。你看，一个人生下来，首先遇到的是小环境中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等近亲远亲，这就是所谓的家庭背景；其次，是大环境中的时代背景，包括社会制度，经济状况，文化历史，国家领导，法规政策，战争或和平，等等。
时代背景和家庭背景共同决定了一个人生命初期的的运动方向，这就是一个人初期碰撞后的命运（生命运动的轨迹），以后一个人又在特定时间和地点碰到已知或未知的人，如果碰撞的人能朝好的方面影响或改变下一步的方向和速度，这就是所谓的机遇，反之，那就是遭遇了。这样不断地碰撞下去，直到生命终点，就划出了一生命运的轨迹。这命运轨迹，则是家庭背景和时代背景及多种个人天赋（健康，智商，情商，相貌，性格，兴趣，志向，体能）在碰撞时共同作用的结果。尽管有时在某一阶段看似是必然，但从根本上来说又都是偶然。 “
”以前我听到有人说，我之所以有今天，就是因为曾经碰到某某某，改变了我的一生。看来还真有关系的。“
”不错。每个人一生的命运，都和在人生旅程中碰到的几个或一些人有关。碰到的人不一样，命运很可能不一样。有时，你碰到一个良师，一个朋友，一个贵人，或一个人仅仅不经意间的一个提示，亦或仅仅看到他或她曾做什么或在做什么，就有可能改变你未来的命运。这就是人生碰撞的结果，犹如粒子碰撞后的结局。“
“这就是你的粒子人生学。”君婷笑着打趣地说。
“粒子人生学，这个叫法不错，我赞成。 ”云州也打趣地说。
”韩信遇到项羽，没能改变命运。他遇到萧何和刘邦后，就当上了大元帅，后来才能建功立业。“
”萧何若没有遇到刘邦，很可能没有机会成为一代名相。刘邦若不是遇到秦始皇的时代，很可能没有起义造反之心和条件，也就不会成为一代帝王。“
”若没有刘邦的汉朝，也许我们今天都不是汉人，而是秦人了。“
“如果一个人生长在一个小的家庭格局里，要么自己跳到一个大的格局里，要么有人把你拉进一个大的格局，否则，一生的命运只能局限在一个狭小的格局里，终其一生。”
“不过，有人若无一定的志向和天赋，即使把他拉进大格局，其命运也不一定会有重大改变。“
“有三种人，第一种人是完全靠自己主动进取来改变命运，第二种人需要推拉才进取然后改变命运，第三种人即使被推拉也不愿进取和改变命运。当然，有人既主动进取，又碰到人的推拉，那么其命运的改变也就更快更大。“
”不过，如果恶劣的大环境不改善，那么不管个人怎样努力进取，也不一定会改变命运，例如，如果1977年中国没有回复高考，那么又有多少有志青年的命运能够改变呢？金子会发光，但也会被掩埋。”
”是啊。如果没有高考恢复和废除群众推荐的新政策，不管我们多么天赋和努力，也不会有后来考学的机会。“
”那我们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坐在一起啦。“
”是啊。“云州感叹道。
“你二爷爷蛮可惜的，一身的本领，却无用武之地。“
”现在我倒有些想念二爷爷了。在我的印象里，二爷爷是个慈祥和蔼的老人。他身材修长，留着白色的胡须，瓜子型瘦俏的脸上罩着岁月的沧桑，但眼睛里仍隐约闪现着睿智的光亮。小时候我一有牙疼喉咙疼，就找他看，他让我张嘴说”啊“，再朝我口里看看，然后说是火气，用盐水漱漱口，过两天就好了，于是我便放心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一个夏天的早晨九点左右，我吃过早饭，走在上班的田间土路上，遇到二爷爷背着一捆高粱叶子，弯着腰，步履艰难地从高粱地迎面走来。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全身沾着高粱叶上的露水和腻虫，日头已高，热得汗水点点滴落，全身又湿又脏。我到他面前叫声’二爷爷‘，他有气无力地叫了声我的乳名，继续低着头走。我走了几步，停住脚步，想接过那捆高粱叶，帮他背回去。突然，前面不远处队长厉声喝道’云州，楞啥？快点走！快点！‘我无奈望着他那踽踽独行的背影，一种悲凉涌上心头，心中感叹，二爷爷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一个饱学医术的人，却还这样被强迫做着繁重的体力劳动。记得有一次听他说：’太阳不能老正南！‘当时我不太明白。“
“你二爷爷真是可怜。那你二爷爷教你英语了吗？“她看看他，问道。
“没有。他弃医几十年，早年学的英语早都忘了。“他停下，看看她。
”那开始谁教你英语发音？“
”开始没有任何人可以教我。”
“学习任何一种外语，首先要从发音入门，没人教你发音，怎么可能自己学英语？”
“当时在一个偏僻的乡村，当地中学只有两位俄语老师，没有英语老师，早期也没有英语广播讲座，自己也没有收音机，要学英语，开始最难的便是如何发音。幸好一天我在书店买到一本《英语语音入门教程》。书中有每一个英语音标发音的口腔示意图。我如获至宝，便开始模仿每一个示意图练习发音。我很快感觉到，在我学习任何东西的过程中，都是一种快乐和享受，在享受快乐的学习过程时，完全忘记了学习的目的和结果。”
“啊，看图发音？”
“嗯。就这样，我从音标发音到字母，从字母到单词，从单词到句子，在几个月的业余时间里，把这教程全都学了。”
”真是不可思议。“
”后来，我又买到英汉词典和语法书，同时也通过外地的两个表姐夫找到一些英文教材。当英语广播讲座出现后，我便买了收音机，跟着广播讲座学习。一年不到的时间，我便可以朗读英语短文了。当时经常有邻居经过家门口，听到我朗读英语的声音，大家都莫名其妙。”
“就这样后来你就参加高考了？”
“后来高考恢复，我便决定试试。从1977年11月，我决定自学所有从小学五年级到高中的课程。”
“时间这么短，业余自学在校学生几年才学完的课程，要想和众多应届高中生及脱产复习生竞争，怎么可能啊？”
“开始最大的困难是生产队不允许我脱产在家学习，尽管所有其他青年都可以脱产在校跟老师复习，我只能在每天繁重的劳动之余一点可怜的业余时间里自学。在田间干活休息时，以前我都是和别人在一起打牌或聊天，后来我就躲开，争分夺秒地在一边看书，大家都觉得我变了，变得与大家格格不入。到1978年夏天中专考试，总共不到九个月的业余时间，我便参加了中专考试，结果当然是落榜。”
“考多少分？”
“219分。虽然落榜，但比大部分高中毕业生的分数还高。许多高中生只考100多分，还有很多只考几十分。”
“你能在这么短的业余时间里靠自学考出这样的成绩已经很不错了。据说当年中专录取分数线是250分。如果你高中毕业又能脱产复习的话，考上中专，应该不是问题。”
“后来我决定在1979年报考大专文科英语专业。幸运的是1978年秋，我到当地中学找到了一位新来的英语王老师，通过当面考试被他录取到他的英语复习班，然后终于又得到生产对长的许可，我才能够脱产加入复习班学习。后来我便参加了北方石炼的招生考试。“
“厂里招生时，我在你的档案里看到你的简历。在所有考生中，你的总分是第一名，英语得96分，是第二名，比蓝明的英语分数少两分，他的总分是第二名，不过他的背景和条件远比你好。后来发录取通知书时，因你的出身背景，办公室里有了争议，故把你的录取通知书扣留未发。我曾暗暗帮过你。最后还是经党委书记批示，才决定录用你。所以你的录取通知书晚发了两个星期。
“不知当时厂领导对我的录取与否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争议？”
“当时开会时，作为秘书，我在场。那是体检后的第二天上午，北方石炼会议室里，长方形的会议桌旁坐满了厂革委会的领导，卢书记坐在长桌的一端主持会议。靠近卢书记的两旁分别坐着副书记，厂长和副厂长，其次是几位科长和秘书。
卢书记看起来大约六十岁上下，中等身高，身体已经发胖，他端起水杯喝了口水，然后讲话：为了九月初英语培训班的开课，今天的会议就一个议题，就是把英语学员的录取名单确定下来。邹科长，请你把昨天体检的接过汇报一下。
邹科长：昨天共有18位同学参加了体检，体检的结果是16名通过，另有两名体貌不符合标准，一个是五官不符合标准，一个是左手有残疾。
卢书记：那就只讨论通过体检的16名同学。陆科长，每位同学的政审结果如何？
陆科长：政审结果没有问题，全部通过。
左科长：卢书记，我有异议。这名单上，有个叫迟云州的同学，有海外关系，社会背景比较复杂些，应当慎重考虑。
邹科长：迟云州同学有个华侨伯父在美国，我认为应当属于爱国华侨，不应当影响对迟云州同学的录取决定。
左科长：他的伯父是不是爱国华侨，我无法确定，但作为一个从事外事的翻译人员，应当保证政治上的绝对可靠。
陆科长：我认为左科长有些过虑啦。因为我们将来接触和翻译的，都是别人的先进科技资料，我们是要引进和学习人家的先进技术和设备，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林科长：我认为迟云州同学是个人才，仅有小学四年级的学历，通过自学考出了总分第一英语第二的好成绩，应当择优录取，让他能够为我国的现代化发挥作用。否则太可惜了。
陆科长：根据调查，迟云州同学在家劳动积极，政治表现良好，而且还有拾金不昧的高尚品质。政治上应当是可靠的。
邹科长：是啊，迟云州同学曾经捡到一块昂贵手表，为了寻找失主，便在公路旁多处贴出启示，最终找到失主，物归原主。这拾金不昧的事迹，早已经在家乡传开。
徐厂长：卢书记，迟云州同学确实是个德才兼备的同学，但海外关系也应该考虑。虽然党的三中全会已经在各种政策上作了重大调整，但为稳妥起见，我建议卢书记向上级请示后，再做决定。
左科长：为了避免犯政治上的错误，我同意徐厂长的建议。
卢书记：那好，会后我立刻向部里领导请示。请示后，再对迟云州同学的录取与否做出决定。但对其他同学的录取，若大家没有意见，就请邹科长、陆科长和秘书尽快寄发录取通知。 ”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根据多年国内的政治氛围，这一点也不意外。”
“是啊，听说后来你参加了高考，是真的吗？”
“没错。由于在高考前没有接到北方石炼的录取通知，所以我不得不参加高考。高考结束后我回家到村口时，有人把北方石炼的录取通知给我。等我报到进了北方石炼后不久，又收到高考成绩，不久又收到高校的体检通知，这说明我的分数已经达到高校的录取分数线或超过分数线。因为我仍想进入正规大学深造，所以参加了体检，至今学校都开学两三个星期了，仍然没有收到录取通知。我曾去教育局查询，无任何答案。又托人到省文教局查寻，也无音信。最后还向教育部写信询问，终未见回复。“
“你的分数是多少？”
“总分是351分，共考五门，平均每门70分，无一不及格，应该有资格进入至少大部分重点大学，包括我的三个志愿院校。”
“据说今年的大学文科录取线大多在235至350分，北京的文科录取线是310分，上海的文科录取分数线是274分，江苏的文科录取分数线是350分，是全国最高的。“
”我的分数都超过我所报的三个志愿大学，本省大学，北京一所大学，和一个师院。据说我的总分数是全地区第四名。”
“据说今年全国参加高考的考生有468万，被录取的有28万，录取率不足6%，对每一位考生来说，要想在这么竞争激烈的高考中能金榜题名，是何等不易啊。而你仅凭小学四年级的学历，能考出这样的成绩，可以说是个奇迹了。你要是没有失学，没有政治干扰，凭你的资质，进入一流大学，应当不是问题。”
“唉，真是一言难尽哪。”迟云州迟疑了下又说：“从此我再也没有在国内进入正规大学的机会了。在一个所谓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作为一个公民，竟没有受教育的权利？我不知道在中国历史中，有过哪个封建朝代曾经因家庭出身剥夺一些人受教育的权利。“
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