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刀說古第五回:漫步漁陽嶺 绥遠絕戀 二見鍾情

蕪天坪過客,Erebus的擺渡船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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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南老茶亭 小刀掰故史

 

小刀說古第五回:漫步漁陽嶺 绥遠絕戀 二見鍾情

兼答 秦時明月漢時關的漁陽嶺,藏傳佛教北地八寺之首:慶緣寺

 

各位貴客晚安,其實小刀掌櫃真希望各位不太安,因為你們在過去兩周就沒讓小刀安過。相信在座諸位有不少人知道是怎麼回事吧!兩周前莫博士伉儷說了舊金山牛睪丸一見鍾情的故事,結果各位不去研究文字史也不討論蒼井空,一堆人跑來問小刀舊金山之夜,問莫博士和芙丹蒂女士那天晚上究竟如何了。各位,咱們能不那麼八卦行麼?畢竟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不過呢,嘿嘿嘿,其實小刀也很想知道那天晚上發生了些啥事,畢竟莫博士現在不但是本茶亭的謀財工具,而且幾個禮拜下來也有些交情了,如果胡扯一堆鐘鼎刻字,再瞎掰些文明毀滅和牛睪丸,就可以整出個一見鍾情,可以勾得美人歸,那小刀也得學兩手不是嗎?結果昨天一問之下大失所望,那天晚上啥也沒發生,莫博士告訴我,雖然那天兩人心思蕩漾,可是現實惱人,他不得不當晚趕回華府。所以,舊金山一見鍾情其實只是上集。

芙丹蒂女士說我們中國男人太難搞,我聽完之後就覺得吧,莫夫人對二十幾年前一見鍾情的記憶比莫博士還深刻,簡直就是餘恨猶存。她說中國男人的臉皮比紙還薄,真折騰了她一年,才徹底領教到什麼叫做猶抱琵琶半遮面,什麼叫做半推半就欲拒還迎。莫博士他都梅開二度了,還跟女生搞甚麼欲語還休,根本就是禿尾巴狼裝V!我問什麼是裝V,和狼尾巴禿不禿有什麼關係?莫夫人說那是中英合體詞,意思是裝處男。

反正莫老師和芙丹蒂分處哥倫比亞特區和費城,就靠著電子郵件魚雁往返了一年,搞了一年的牛郎織女鵲橋不會。莫夫人說自己年輕的時候沒正經談過戀愛,當時整個人都迷糊懵圈了。後來有一趟遠東之行,還得是女生主動,否則真不知道有沒有一見鍾情下集。那是一個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合作的項目,搶救布里亞人Buryats的語言文化。布里亞人有百分之七十居住在西伯利亞和外蒙古之間,在中國內蒙古只有百分之二十,大約十萬人,而外蒙古是個內陸國家,只能借道俄羅斯或是中國入境。當時莫博士正要去中國出差,芙丹蒂女士也是不想再這樣子被吊在半空中,乾脆抹下臉來寫信給他,約在中國見面。芙丹蒂的第一站是內蒙古呼和浩特,那裏有外蒙古共和國的領事館,將會從那裏開始查訪布里亞人,同時拿簽證進入外蒙古。其實莫夫人真正的打算就是,按住莫博士問清楚:你一整年吊著老娘不冷不熱的,究竟是幾個意思?

夥計們,開鑼了,二見鍾情,歸綏28小時生死戀

 

1997年04月17日 1130 內蒙古 烏蘭察布 四子王旗

“聽說過李隆基這位皇帝麼?”

“以前沒聽過,現在聽你說。”

“他是唐朝第一男人婆武則天的孫子,廟號玄宗,我國民間又稱他為唐明皇。”

“噢,唐明皇啊,那怎麼能沒聽過呢!”

李隆基和楊玉環淒美的愛情故事,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流傳千古,歷久不衰。說得是唐玄宗貪戀美色,荒疏朝政親近小人,招致安史之亂。後人讀長恨歌,每當見到驚破霓裳羽衣曲, 漁陽顰鼓動地來之句,莫不覺得氣勢磅礡,那種風起雲湧山河變色的感受遍體襲來,震古鑠今之句令人久久不能自已。

中國有不少重覆地名,小者半壁店、宋莊、王莊,大者南通州、北通州。南有鎮江瓜州樓船夜雪,北有安西瓜州鐵馬秋風。長恨歌提到颦鼓動地來的漁陽也有個同名地,除了安祿山造反的薊縣漁陽,還有一個绥遠漁陽。不過,绥遠的漁陽嶺是遼代地名,這片地方在歷史各階段的稱呼各不相同,現在的地名叫作武川,隋唐稱為白道,清朝中葉稱為蜈蚣壩,水經注稱為白道嶺,蒙語轉漢音稱之為“翁袞答巴嘎”,意為神山。

白道是一條存在了最少兩千年的古道,漁陽嶺處白道之巔,位於陰山山脈之中。無論漢代的匈奴、唐代的突厥、宋代的金和蒙古,還是明朝的俺答和瓦剌,此乃北軍南犯必經之隘,屬兵家必爭之地。1936年冬,傅作義將軍數百里奔襲,擊潰日寇於此,是為百靈廟大捷。

陰山山脈東起內興安嶺,西止於狼山。想當年岳武穆駕長車,踏破賀蘭山闕[1]。賀蘭山位於內蒙古和寧夏交界,而狼山、大青山、賀蘭山和鄂爾多斯高原中間的凹地就是河套平原,中國北方的糧倉,古稱敕勒川、豐州灘。陰山山脈橫亙今之內蒙古,綿延二千餘里,漁陽嶺正當隘口,地勢險要。開疆擴土必經於此,閉關自守也必紮於此,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古詩描寫的秦時明月漢時關正是此處,歷代皇帝老兒看家守業署派重兵之所。不但漢家龍廷重視,而且此處千年鏖戰,陣上出英雄也出了不少皇帝,拓跋氏、慕容氏、宇文氏、獨孤氏, 北魏北周的皇帝和金庸小說中的大俠皆出於此。

 

芙丹蒂搭乘美聯航班,昨天從新澤西州紐瓦克機場起飛,今早七點抵達北京首都機場,匆忙出關轉乘國航九點的國內航班,十點在呼和浩特市白塔機場落地。看到莫知非站在接機口的身影那一剎那,一年來的思念一年來的懷疑一年來的不平倏地消逝得無影無蹤,所有的羞澀所有的矜持所有的猶豫瞬間被逐得杳無痕跡。郝爾!芙丹蒂大喊一聲,縱身上前張開雙臂,緊緊抱住眼前的雄性對象,哟嘿,恰似一隻配偶成功的母八爪魚。

出了機場,奔了一小段京藏高速,莫知非駕車沿104省道向北,攀山而行,到武川縣城換209國道,於午前來到四子王旗。這裏早年還不是蒙古八旗的駐軍,而是蒙古王族的封地,四位王子的十六世祖是成吉思汗胞弟,歸順滿州之後,順治六年受封多羅郡王,建旗於此。

兩人來到仲春的漁陽嶺,蒙古高原的氣候可是五月飛雪,此時依然颯涼,農家的羐麥尚未播種,晴空朗朗。芙丹蒂依偎著這個男人,靜靜聽著歷史傷痕的傾訴,漫步於蕭瑟風蕩的高地,點評江山,撫今追昔。呼吸著同一片空氣,腳踏著同一片泥土,想像萬千甲士擎著領主和君王的大纛在此拼殺,殺出中國兩千年來的改朝換代,文明變遷。而今觸目所及,飛將軍李廣屯兵的秦漢長城早已風化傾頹,徒留塚堆。冷冽的氣息無聲的訴說,訴說著千年風霜瘞葬了的八千里路雲和月,塞上長城空自許,鐵馬秋風大散關。而現在,二十世紀末的今天,物換星移,空氣中的馬嘶鏑鳴換成了網路電波,陰山腳下代代屯駐的兵營被混淆了蘋果園地。俯瞰河套平原,滄海桑田,農牧業讓位於煤礦、稀有金屬冶煉廠、工業園區、高樓小區,曩昔南北朝的六鎮重地,淹沒在經濟大開發的浪潮裏。

人口聚居的呼和浩特市,高樓拔地而起,北面的山嶺上一片空寂,山下的現代人突兀奔營,自認為比所有以前的人類都聰明,民主共和與市場經濟的發展已達極致,是文明發展的高峰。陰山北面是草原和戈壁大沙漠,南面是國民政府時期的漠南四省,呼和浩特簡稱呼市,位於河套平原東口,就是當年綏遠省的省會歸綏。戰國時趙武靈王在此設雲中郡,唐朝時是攘邊的單于都護府,清乾隆二年,建威將軍王昌開牙建府,是為第一任綏遠大將軍,武官正一品。

兩人驅車回到武川縣城,找一家小館點了兩籠羊肉燒賣,一份大燴菜,芙丹蒂浸淫在滿心的歡喜甜蜜裏,莫公子握著她的手,凝望著眼前的人兒說道:

“我確定了,Verdandi,一年前在舊金山,當戴震出現的那一刻,我就有這種感覺,只是當時我不敢確定,戴震點亮了辨知的路徑,妳是我現實人生旅途的另一盞明燈。如果不是為了和妳團聚,我怎麼有機會來到這裏!漫步漁陽嶺是一種享受,是一種解放,孤獨享受,享受孤獨。我相信自有人類以來,每一個生命的靈魂深處,都隱藏著一顆自我漂泊的心靈。今天站在嶺上,可以低品心中的花香,待會下得山去,妳我又滾入紅塵,雙手沾上銅臭,漫步莽莽人間,品嘗風雨。雖然揣摩著遲早有機會解除那一份契約,但是,我也只是俗品凡胎,難以作到釣魚人的隱逸。”

芙丹蒂伸出另一隻手,雙手握著莫知非說道:

“作不作得到是一回事,去不去作是另一回事,郝爾,我覺著可以重新對你說去年那句話了,嗯!執子之手,偕子同行,與子偕老,皎皎同心。”

兩人四手握在一起,對望良久默默無語,郝爾引著芙丹蒂的手輕輕摩娑自己的臉頰,嘆口氣說道:

“我想,心中有著幾許無奈,仍然積累著凡塵,仍然懷想著人間的救世夢景。〈不信青春喚不回·不容青史盡成灰·低徊海上成功宴·萬里江山酒一杯〉。看自己一身皮囊,回首前塵,裏面裝著的盡是欲望與理性的衝撞,有多少孟浪往事,多少糊塗輕狂?天下蒼生是否亦若是?我放不下心,雖然知道不完美的人類難逃悲觀的宿命,卻放不下這顆依戀凡塵的心。如何能使人間少痛苦,天下皆歡顏?是否還有機會締造理性光輝,豁除悲觀宿命于萬一?我不知道,但是難以放棄,站在漁陽嶺上徘徊的時候,心靈解放,下得嶺去,卻又還我射虎屠狗之輩,發出吶喊,尋找共鳴。”

我塞,溝女溝成這樣,編出這麼多肉麻話你不覺得害臊皮緊嗎?這得死多少腦細胞啊?

 

1997年04月17日1550 內蒙古 呼和浩特市 悠悠坂鎮 烏素圖召

下午時分,沿原路下山駛入呼市,重回人間。和許多中型城市一樣,做為主幹道的新華大街貫穿今天的呼市,路口豎立著標語牌,內容也和許多中小城市類同,十二個大紅字寫道:〈發展一流經濟,建設一流城市〉。北京梁思成林徽因的故居被拆得片瓦無存,讓位于全亞洲最大的王府井頂級名牌商業街,上海許下宏願,五年內建成世界級人民幣金融中心。如此看來,這兩句標語連在一起,是不是說一流經濟是一流城市的必要條件?近年來內蒙古地區產生了很多新富,因為這裏僅是已勘明的煤炭儲量就超過7000億噸。7000億噸煤炭足夠覆蓋整個臺灣省,從鼻頭角經過中央山脈到鵝巒鼻,每一吋土地都堆滿4層樓高,超過12米。鄂爾多斯曾經是個貧困之地,挖煤之後,人均GDP開始超過萬元美金。傭人開大皇冠,老闆開布加迪,小小的鄂爾多斯包辦了全中國百分之六十的蘭羅弗(Land Rover)銷量。

欲望的放縱與氾濫,似乎是個目前全世界都還沒有藥醫的傳染病。河套平原這片土地也感染了貪官污吏、紙醉金迷。本來蒙古人的欲望很簡單,吃好喝好無大事。但是現在錢太多了,商人聞到錢味,奔來得可比誰都快,名車名酒名牌蜂湧而至,孩子一定要進名校,家長忙著安排上才藝班,上課輔,孩子盯著手機趕場,從禮拜一趕到禮拜七。人們說,時代變了,我的下一代必須贏在人生的起跑線,從小就得進好學校,將來才能卡個好位子。這話真能把人給整懵了,看著孩子們沉迷於所謂時代先鋒的電腦和網絡世界裏,這是個什麼樣的時代?人們給下一代劃定的是條什麼樣的人生起跑線?

莫知非昨晚就抵達呼市,現在是下午三點半,他並沒有往香格里拉酒店方向前進,而是一路奔西,十幾公里後岔入小路來到攸攸坂鎮。沿路開始出現矮蹙密集的貧民房,窄仄顛簸彎曲的道路,芙丹蒂正自納悶,車子拐進小巷,巷口立著一塊漆著藍底的水泥路牌,她倏地瞪大了眼睛。

“Oh my god, ????? ??,it’s Mongolian, Howard, I see Mongolian. It’s Mongolian. 老天爺,嘰哩咕嚕嘎拉蹦,這是蒙文,郝爾,我看到蒙文了,這是蒙文。”

“拜託,斯堪地那維亞美女,我們現在是在內蒙古,看見蒙文不是很正常嗎?”

“正常嗎?現在的內外蒙古是買得到蒙文的小說還是買得到蒙文的小學課本?據我所知現在只剩下擺樣子的蒙語廣播,蒙文只有一些孤老頭子會讀會唸了吧?”

“妳能讀蒙文?就算是語言學家,妳在美國也沒接觸過蒙古老師吧?”

“郝爾,幹我們這一行的會檢查語文結構,然後拆字源,解音韻,如果我不會蒙文蒙語,又怎麼敢來調查被蒙古包圍的布里亞人呢!”

“這些像蚯蚓一樣的符號說的應該就是漢文的烏素圖召,牌子上寫著哪!”

這時二號主官已經把車子停在路邊,兩人坐在車內,靜靜看著側前方的路牌,藍底白字,上面寫著四個大字,素圖,下面是一串蒙文,????? ??

 蒙文????? ??在此只能用圖形顯示如左

????? ??,U-s-t j-u-u,舞-斯-忒-昭,吾斯忒 召,烏素圖召?不對,這中文只是把蒙文發音用漢字拼了出來,根本就是詞不達意,昭,召,在蒙語裏是寺廟,可是吾斯忒?郝爾,蒙古不是沙漠和高原嗎?這附近有重要的水源嗎?”

“水源?蒙古人一輩子沒見過大海,想像不出海的遼闊,他們把湖泊稱之為海,或者叫做海子,其實就是大一點的池塘,牧羊養牛的生命線,不過應付不了經濟作物的農耕。”

“那你們種莊稼怎麼辦?吃飯怎麼辦?沒水怎麼辦?”

窩槽,莫知非一拍腦門,種莊稼吃飯怎麼辦!我怎麼忘了?真是燈下黑啊!堂堂河套平原,北方的糧倉,敕勒川、豐洲灘,怎麼會沒有水源,彼其娘之水源大大滴咧!

“呃,那個,我的話還沒說完,這裏是河套平原,怎麼會沒有水源呢?河套河套,黃河在這裏曲啦拐彎的成一套,這裏有黃河啊!”

“黃河!可是黃河不是終年黃砂滾滾,凶浪滔天嗎?你們能拿來灌溉?”

“嘿嘿!妳個白妞終於不靈了吧,河套平原,平原當然是平的嘛,這一段黃河的高度差一點也不陡,溫馴得很,除非遇到上游大汛,否則就是水晏河清,哺育萬民。”

“這樣啊,那就說得通了,蒙文的吾斯忒是水的意象,在水一方,吾斯特昭的意思就是在水一方的廟宇,黃河在這附近嗎?”

“是不遠,往南十幾公里。”

“郝爾哥哥,有空跟這裏的地方政府打電話說一聲吧,什麼烏素圖召!這不是扯牛蛋麼?”

妳不會是想扯我的牛蛋吧?二號主官眼觀鼻鼻觀心,心頭一陣火辣辣,鬆下手剎,莊敬自強,處變不驚,默默將車駛回小路,車子拐了兩個彎停下,眼前豁然開朗,兩人下得車來,這是一片空場,偌大的場上只有他們這一輛車,空空蕩蕩。北面正是陰山,山腳下空場前矗立著一座寺廟,四望無人,安靜中透露著肅穆莊嚴。

“一年前舊金山的文物展只有南傳佛教沒能盡興,今天給妳補回來。這裏可是四百年來八寺之首,慶緣寺。”

被莫知非牽著手邁向山門,走近了芙丹蒂才發現,怪不得門庭冷落車馬稀,偌大的佛寺竟然連個賣門票的窗口都沒有,門裏門外也沒有賣香燭紙錢的,更沒有算命解籤賣紀念品和塑膠聖物的。也許是些經費不足的窮和尚吧,建築的油漆都有些剝落了。兩人邁進山門,寬闊的前院兩邊列著褪色的旗幡,在涼風中烈烈作響地鼓盪,正北面台階兩旁立著整排的轉輪,這是藏傳佛教的道場,芙丹蒂停下腳步,體會著佛息的洗滌。

圖1:大青山下慶緣寺

“嗯,你腦子裏到底藏了多少寶藏?”

“我以前在國內有個同事,[2]當年文革的時候就下放到我們上午去的那處山上是當地的蒙族帶他來過這裏。”

兩人步入大殿,芙丹蒂立刻被殿內佛像文物和用色豐富的壁畫所吸引,仔細打量。

“這裏是藏傳黃教。”

“沒錯,剛才忘了指給妳看,殿外角落有一方銅牌,這裏正是內蒙古佛學會的所在,可是有措然巴坐鎮的。”

“措然巴?”

“黃教格魯派,致力於鑽研佛學經義,措然巴是格魯派經院的二級格西,相當於佛學博士吧。”

“那就對了,看來這裏空蕩蕩的,沒有痴男怨女也不會三天兩頭搞募款法會,卻有佛學會安心求道,真好。”

“那咱倆痴男怨女今天是該來還是不該來呀?”

“去!”

圖2:慶緣寺壁畫

兩人駐足良久,這才穿過大殿來到中院,芙丹蒂只走了兩三步便停下來,抬眼望去,這一望,竟是望得癡了。

滿眼芳華,整片杏林掩映處是一座經堂,杏花開,春又來,生機盎然的淡紅,妝點著這一處天上人間。

圖3:绥遠八景之杏塢翻紅

“太美了,人間有情,郝爾,太美了,人間是不是還有希望?”

“呔,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施主,妳執著了。”

芙丹蒂禁不住噗哧一笑,好你個郝爾,沒剃頭也敢裝禿驢,留一絲通俗浪漫的想望哄哄我不行麼,非得一本正經的煞風景?

經堂上密密的矮几和蒲墊排得整整齊齊,几上擺著經文卷帙筆記文具,供爐裏餘香未熄,看得出來,和尚們用完晚膳將會回來作晚課。該當是虔敬扎實的功課吧,是不是很舒暢?芙丹蒂望著空蕩的大堂,忽然覺得不但不冷清反而有淡淡的暖意,人間究竟是不是有希望?

圖4:慶緣寺佛學經堂,蒲墊被收起來了

 

1997年04月17日1825 呼和浩特市 香格里拉飯店 2218房

芙丹蒂走到浴室門口,全身上下只有一件晨褸,下僅遮臀上不及肩,她正在輕微顫抖,看著暫時停止呼吸的莫大官人說道:

“我知道你屬於這個世界,你的智慧,你的心意,可是郝爾,我想你今晚只屬於我一人。”

相撲、相撲、相撲,互相撲撲,不是日本Sumo,是兩人撲向對方,然後狠狠的撞到床上。

 

1997年04月17日2130 呼和浩特市 香格里拉飯店二樓 民族餐廳

炙熱的羊油還在發出輕響,逸出孜然、胡椒、乾辣椒末揉在一起發出的濃香,桌上擺著一盤烤羊背,兩盤涼扮菜,一籠陰山特產的羐麵,兩瓶黃河冰啤。芙丹蒂伸長了脖子湊向對面的莫知非,忸怩的壓低聲音說道:

“從小到大,直到今晚之前,我平常絕對不是這樣,我發誓。郝爾,你會不會覺得我有點那個,有點淫蕩有點浪?”

莫知非也湊向前更低聲說道:

“會!不是有點,是有很多。”

“郝爾你!?”

“噓!我就愛妳淫蕩愛妳浪。”

“天啊,原來今晚之前的儒雅深邃文質彬彬都是偽裝!你好邪惡,你是魔鬼,魔鬼就是你。”

莫知非握住她的手說道:

“今天開心嗎?”

“從出生到現在,這是我最快樂的一天。”

酒過三巡菜上五味,若不是有莫知非老馬識途,任妳芙丹蒂是再厲害的語言學家,點菜也點不出如此蒙古風味,她打了個飽嗝。

“郝爾,你算是徹底把我喂飽了,身體也喂飽了心靈也喂飽了。今天一天在一個地方看到的,比我以前兩次來中國待幾個月看的還要多,我看到一個快速蛻變的中國,也看到一個歷久彌新不變的中國。”

“因為妳是來自這個文明以外的外國人,而妳具備學術觀察能力,這就叫做隔山看山分外明。妳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了斯土斯民,你說這裏在中國歷史上一直是邊關,戰火連綿化外之地,經濟落後文明粗鄙。可是我看明白了,這裏不是沒有秩序,是還沒有被建立’完整的物質文明資訊時代秩序;這裏不是沒有禮儀,是還沒有被商業社會虛偽的禮儀完全污染。是我們這些所謂文明人把汽車洋樓股票和社交軟體強加於他們身上,沒有問過他們願不願意,集體文明不曾徵求個體的同意。所謂進步的現代文明正在改變他們的生活方式、社會結構、傳統價值。

這裏曾經是古早信守的人言為信,重諾數千年的農牧部落,現代文明的浪潮激發了慾望,荒疏了道與禮。漢文的會意字形聲字真是奇妙,人言可為信,荒言謂之謊,而今充斥著謊言。牛馬羊和牧者數千年來都在河套平原任意行走,那來的紅綠交通燈?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民本無現代文明之惑,奈何我等以所謂進步的文明秩序縛之?可是郝爾,慶緣寺難道不能給我們一絲絲希望?天下各教寺廟何止十萬百萬,同樣是教門的心理疾病慰療所,在慶緣寺既看不到求財的貪,也沒有求名的嗔,求姻緣的癡。”

“再黑暗的時代,也不乏尋覓光明的智者;再炙灼的光熱,也不乏舉臂庇蔭的大德。我的悲觀在於這些所謂智者大德的聰明人,包括妳我的努力,並無法跳出人性的囚籠。而當代文明正在演化為集體生命的怪獸,獸氛中的反智主義正在試圖將我們圈禁。”

“去年在舊金山你說了很多,我回費城以後也想了很多,似乎儒家在中國是一家獨大的顯學,而你對中國社會傳統菁英的士大夫階級頗為不喜,是因為他們以讀書入仕為晉身階梯的功利主義,固步自封冥頑不靈,奉天子天授為恆守之義。但是郝爾,這並不是當初儒家創建的初衷吧?”

“我想妳說的很可能完全正確,當初儒家聖人應該是懷抱創建與改革的雄心。但是儒之成家第一個問題是,尊王攘夷的動機就是意圖利用王權,做為儒家推動社會理想的工具,這不但是不解人性的不自量力,而且過於功利主義。功利主義喪失了學術的單純,而不自量力的後果一是排斥其他學說,乃至於滅道滅佛,二是反過來被政治算計,變成維護專制王權的工具,僵化教條和踐踏人格的同時,成為泯滅其他學說造成一言堂的因果關係。”

芙丹蒂嘆了口氣,好一會才說道:

“我想了很多,儒家壯大的過程對比西方的文明,文藝復興帶來人文之美與重新啟蒙,帶來人文思潮,帶來了宗教改革、科學和技術的躍進,工業帶來資本的累積,而喀爾文教派對資本主義的快速興起有無可推卸的責任。如果我們質疑儒家的原罪,莫非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也並非一般人想像中的美好與文明的希望?”

陌生的城市啊,靜好的角落裏,我倆心靈悸動,我倆意念共鳴,兩人對望,暫且放下對古聖先賢的探問,綻放知性輝芒的秀美女子右手舉杯,遙祭孔孟當年的壯志凌雲,寂寥不再的男子輕握女子左手,右手舉杯,問候回歸聖經的路德同志,與殉於蘇黎世天主教之戰的慈運理

莫官人放下酒杯,從兜中掏出一本三十二開的平裝小冊,封面已是斑駁陳舊,他繼續說道:

“中國有後代編修前朝史的傳統,但是即便如此,也難以避免史官屈筆,歌功頌德粉飾太平。正史未可盡信,史學者必須從其他文獻中尋覓痕跡,吏部的人事檔案,戶部的年度預算,禮部的外交卷宗,兵部的練兵所和馬場還有戰報,刑部的案卷和工部的檔案就更多了。從這些官方的事務性檔案裏可以提煉出更多可信的信息,包括可以狠狠打帝王將相和後世史評嘴巴子的信息。這是一本縣誌,妳可知什麼是縣誌?”

“地方誌,是地方史?”

“既不斷代也不編年,算是地方介紹文獻吧!不過這只是薄薄的一冊,那怕是再厚重的大書,又如何說得盡斯土斯民的悲歡歲月!地方誌是該地的大事記,一般都會包含當地的基本介紹。這本歸綏縣誌是臺灣一家成文出版社多年前出版的,現在可買不到了。羊肉挺好,挺滋補的,剛才用餐時妳問我關於妳是不是那個什麼什麼和那個什麼,我覺得吧,可以回房間再幫妳仔細做個鑑定。”

這是什麼神轉折!正在托腮傾聽的芙丹蒂一愣,想明白了登時兩頰緋紅,睜圓了眼睛嗔道:

“官人雷霆雨露,勇猛無匹,奴家怕怕!怕是難堪恩澤二度啊!”

“耶!愛妃,今日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此情此景今夕何夕,咱們不是應該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嗎?”

“官人!奴家可是花徑未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呢。”

“小女孩乖乖把門兒開開,把門兒開開官人我要進來。這本縣誌裏可有好多好故事呢,小女孩想不想聽枕邊故事?”

“嗯,想!”

“那我們是不是該上樓呢?”

“奴家今夜難逃魔掌,官人您的故事可得要好聽哦。”

 

一千六百年前,東漢告別歷史舞台之後,漁陽嶺出了一位雷紹同志,善騎射,18歲任職武川鎮小吏,也就是鄉里的小公務員。他奉命赴洛陽出差,見識了都城的文明風度,頗為感慨,回鄉後對同事說:〈往昔但知戰守邊疆,恃武求取富貴功名,不知文化識見方為至要。人生而不學,如懵懵居於洞穴。〉雷紹辭職別母,下山訪儒求學,有一天讀到孝經〈人行莫大於孝〉,掩卷長歎,當即收拾書筴,返鄉耕讀,侍奉老母。雷母逝世守孝期滿後,武川鎮將徵召雷紹為鎮佐,或許相當於後來的縣政府秘書吧。漢人雷紹最後積功升任渭州刺史,成為北魏一代賢吏,鮮卑族的大都督宇文泰將其引為最親近的良師益友。

愛妃,這段縣誌告訴我們什麼?一是它生動的反映了當時的邊關,的確是教化不興,想要求知就得下山訪儒。二是對照正史,雷紹和鮮卑大咖宇文泰的關係。魏晉南北朝連結著隋唐,是華夏民族大融合的時期,唐朝以武力征伐,文化輻射東抵日本西至中亞。可魏晉南北朝不一樣,軍事上南方往往被克得鼻青臉腫嘴歪眼斜,文化融合力卻吸收了北方的匈奴、鮮卑、氐、羌、羯,豐富了華夏血脈也兼融了少數民族的疆土。雷紹和宇文泰就是最鮮活的例子,宇文大俠是以少勝多擅出奇兵的軍事天才,成為西魏文帝,如此英雄人物的宇文家族,生生被雷紹調教成了漢化子民。芙丹蒂親愛的,妳不是尋找希望麼?在那個五胡亂華的年代,十六國你來我往,文化兼容並蓄,不僅奠定中國疆土的規模與後世盛唐的基礎,而且是建功創業希望縱橫的大時代!

從河套平原的呼市到陰山高處的武川,也就是古時的雲中到漁陽嶺,一直到民國時期皆乃邊關重鎮,所以政府分工也主要突出軍事功能。歸綏縣誌對明清兩朝的資料描述較多,可以看出來當時的政府建制相當完備。清朝時各路府衛兵營有近百所,而軍民分管,軍有兵倉,民有民庫,一般想得到的職司部門俱全。牛痘局,猜想相當於今日的防疫站;濟生院,應該是免費的公立惠民醫院;恤緯堂,今日的社會局;駝局和馬稅廳合起來就是今之車管所。還有呢!班禪喇嘛駐綏辦。書中記載雍正年間一件事,土默特文廟每年春秋祭孔是由將軍副都統主祭,副都統在清朝官制已經是很了不得的武官, 一般得是正二品。可是副都統乃是武職,並非當地學政或民政父母官,卻越俎代庖主祭孔廟,這也許是當時當地以軍領政的地方特色吧。進入民國之後,軍事單位少了一些,民政單位更齊全,各級學校、技監局、氣象站、農林試驗所和紅十字會都來了,還有各種行業公會。

早年農業社會還沒有所謂的都市化,清光緒33年間,歸綏城區僅81條街道331牌,3017戶人家25802人。當時農村有多少人呢?307村778牌,7678戶76575人,軍管地區統計的人口應該是指丁,十五歲以上的男子,看來戶口普查做得不錯。當時的歸綏縣建有141條灌溉水渠,水可是農業經濟的命脈,地方政府對放水量、放水時間、水渠和上游湖壩管理權等都有詳文規定。地方財政收支的記載也不少,清道光年間的記載,丁稅徭役地租田賦等等,資產負債樣樣不缺,還有好幾個各不相同的特區租稅優惠政策呢!民國年間的建設也一樣,小鐵路小公路電力通訊職校醫療俱全。

小寶貝,聽我說這些流水帳,妳會不會有點納悶呢?不論清朝中葉以降還是民國時期,從表面上看,這裏都已經發展了相對完整的政府職能和齊備的公共行政措施,是不是想到了成康之治?可是歸綏縣誌中還記載了辛亥革命和解放戰爭的地方政權更迭,都是幾乎未鳴一槍的和平轉移,正是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如果前朝政制相對齊整,為什麼會如此不堪一擊土崩瓦解呢?會不會是因為,革命並不是促使文明變遷的動力,而是文明變遷產生的結果?清廷和國民政府潰敗的主戰場並不在軍事,而是被社會變遷淘汰。而現在,似乎不再有人對這些陳年舊史感興趣,從周公鼎劍耀九州到成康之治漸趨荒疏,從辛亥革命的光芒四射到國民政府的倉惶垮台,歷史不斷在重複,重複並不是因為歷史規律的綑綁,而是因為人性依然在因循。

我嘗試以歷史的標尺配合社會學的框架,審度當前人類集體文明的價值體系,以及個人與集體的關係,我看到當世文明的浮光掠影,科學宣佈了上帝之死,紅衛兵摘下了孔家店的招牌,聖父聖子與聖靈拋棄了這個浮華人間,欲壑難填的少爺小姐們追求著所謂的成功。親愛的,我們當前面對的現實是:人類正給自己搞了一個精神的荒原,疏離卻又更依賴的人際關係,扭曲破碎的意識形態,脆弱混雜的文化認同,貌似尊重人權的現代都市文明秩序、花團錦簇的訊息網路、欣欣向榮追求成長的全球貿易,挾持議員乃至於國家政權的跨國資本大鱷,正在價值體系崩解與心靈救贖無門的舞臺上作癌症蔓放式的演出。

親愛的芙丹蒂,枕邊故事說完了,陳舊的戲碼仍然在重演,人性的拷問難道永遠無法逃脫宇宙無情?我心愛的女孩,生而為人,我倆卻只能無助的吶喊:

人啊! 您當知其所以”

 

春宵苦短,房間服務的早餐擱在桌上變成午餐,管其娘之,數盡啥更籌,聽殘啥銀漏,兩人一路繾綣到次日晌午。這趟二見鍾情之旅,是一場短短二十八個小時的身心饗宴,兩人起床收拾停當,拿了簽證趕赴白塔機場,芙丹蒂直飛外蒙古國首都庫倫,莫知非回到北京。

 

 

 

[1]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闕乃是滿江紅借情之作,該地屬於西夏,怎麼輪也輪不到岳飛來踏破

[2] 莫博士口中的同事就是一號主官夏蕪天上將,文革時還是兒童,隨父親下放武川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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