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的公公郑老师傅在年底去世了,婆婆一病不起,整天说心口痛。带她去医院检查,倒也没大毛病。青莲告诉他们,主要是受了惊,心情郁闷所致。
“大姐,这日子真难过啊。郑亮现在就是个搬运工,家里要不是你们接济,吃饭都难。公公走了,我们恐怕不能住这房子了,都不知道要搬到哪里。”青竹想到这些就要抹眼泪。“铮铮要上小学了,我怕厂里万一不给我们房子,他也进不了育红小学。”
青莲看着妹妹的白头发比自己的还多,叹了口气道:“怎么办?还不是走一步看一步?不行就把铮铮放在我家?”
“那怎么行。你们俩总是不在家。大姐,我们想回湖北了。”青竹用儿子前襟上别着的小手绢给他擦了擦鼻涕,说:“郑亮老家在黄陂。家里亲戚挺多,他说找关系安排个工作应该没问题。我婆婆回去也有人搭把手照应着。”
青莲停下来正在揉面的手,想了一下,说:“倒是也有道理。爸爸妈妈也年纪大了,你要是回去,离汉口也不远,有急事也可以快一点赶到。桂香说爸爸闷闷不乐,体力大减,但是不肯去看病。唉,都是气出来的。”
“我也要回汉口!”露露搭腔道。
“你根本不记得汉口了吧?你不叫‘回’,叫‘去’。”青莲给了露露一小坨面,让她做小窝头。
“大姐,我们安定下来,把露露送过去吧?你和姐夫太忙了。姐夫的身体也不及以前,旧伤到了冬天就难受。”青竹说。
“我不要回......不要去汉口!”露露立刻变了脸,眼睛里都是惊恐的泪。“妈妈,我不去。我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好啦好啦,二姨就是一说。他们还没决定呢。不去不去,你爸爸才舍不得呢。”青莲安慰道。
“爸爸还有几天回来?”露露这是今天第四次问同样的问题。
青莲叹了口气:“大小姐,你可真健忘。你爹不是来信说了吗?这个周六回家。还有惊喜给你呢。”
“我也要!告诉姨夫给我也带惊喜。”铮铮插嘴。
“都有都有。”青莲笑了。
侃菊夫妇到了哈军工医院,一个成了妇产科副主任,一个成了医务部主任。青莲开始有一秒钟的念想要夹着尾巴做人,但是转念一想,怕她干什么?现在医院人手紧,大家都要忙死了,没人有精力搞事情。这几年搞批斗,外伤增加,青莲经常在值夜班的时候被拉去急诊和外科帮忙。对她来讲,面前头破血流的都是病人,她不去管是不是右派,是不是白专。
“何青莲,想不到咱们又当同事了啊。”侃菊在晨会之后说。
“侃主任,是我又当您的部下了。”青莲笑着说。
“听说你干得很不错,再过一年,可以提主治医生了。好好干,我会给你写个一流的评语的,我对你了解比别人多啊。”侃菊扶了扶眼镜,皮笑肉不笑地说。
青莲的大眼睛一骨碌,立刻说:“谢谢侃主任。我也对您很了解,咱们一定合作愉快。”
“那最好。你们以前的陈教导员现在在医务部呢,你知道吧?其实没事咱们都不想和他们打交道。除非有医疗事故。不过,没事,都是自己人。有麻烦你找我哈。”侃菊说着把听诊器挂好,对青莲一扬头道:“跟我去查房吧。”
“好,侃主任这边请。”青莲走在前头,压低眉毛抿了一下嘴。俗话说,宁可得罪君子,也别得罪小人。青莲还是懂这个道理的。
但是,青莲不去搞事情,事情却找上了她。那天侃菊在门诊,快要下班的时候,青莲到她办公室送一份病历。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脸色煞白地走出来,扭头拐进厕所大哭。
“怎么啦?侃主任?这个病人怎么回事啊?”青莲问。
侃菊摘下眼镜来擦,摇摇头:“现在的女孩子啊,太不检点,不自爱,未婚先怀孕。”
“喔,这是今天的病历。我去看看。”青莲说着就跑了出去。在厕所看见那个女孩蹲在窗前,双手抱头嘤嘤地哭。
“小妹妹,你还好吗?有哪里不舒服啊?来,我扶你出去坐一会儿吧?”青莲说着就伸手扶她起来。
那女孩子眼泪汪汪地看着青莲,站起身,书包口裂开,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散落一地。青莲帮着她收拾,最后捡起来她的化验单,瞟了一眼。
“蒋晓红是吧?你别怕,身体重要。”青莲安慰她。
没想到那女孩子诧异地瞪着青莲,说:“我不是蒋晓红。”
青莲又看了一眼化验单,忽然明白侃菊恐怕是把不同病人的化验单给搞混了。这才第三天上班啊!
“那你叫什么名字?”青莲急切地问。
“我叫马丽雅。”女孩说。
青莲对她挥了挥化验单,说:“这个不是你的。你应该没有怀孕。你在外面等一会儿,我去找你的化验单,好吧?”
青莲赶紧跑回侃菊的诊室,发现她换了衣服正要回家。一问之下,侃菊果真是把化验单搞混了。
“另一个是什么问题?”青莲急忙问。
侃菊微微发抖,说:“炎症。我开了消炎药和......盥洗液......”
青莲二话不说,在一摞病历里找出来蒋晓红的,抄写她的地址,然后对侃菊说:“主任,我去她家。你处理马丽雅吧。”
“噢,好好,快去快去!”
青莲什么也顾不上,飞奔出了大院门,跳上公共汽车,直奔蒋晓红家。当青莲气喘吁吁地告诉蒋晓红她不是炎症,而是怀孕了的时候,蒋晓红喜极而泣,和她的丈夫都开心极了。他们好好地谢了青莲,说她是传递好消息的天使。
青莲听了不敢多说,转身就跑,她怕露露自己在家待久了会害怕。
八岁的露露脖子上挂着钥匙,放学以后自己回家。妈妈给她留了一小块玉米面做的甜饼子。她自己拿了饼,趴在窗台上,一边嚼着,一边看着大楼前面的小花园,盼望着妈妈的身影可以很快从那一排侧柏后面出现。
饼子吃完了,露露拿出来作业写。她一边哼着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面的歌,一边写数学题。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露露写得很专心。写完之后,发现天都快黑了,可是妈妈还没回家。
她看了看桌子上的闹钟,心想:要不今天自己来做晚饭?给妈妈一个惊喜?
跑到厨房,她发现有几个土豆,柜橱里有吃剩下的咸鸭蛋和米饭,还有两根黄瓜。对,炒土豆丝。他们一家三口都喜欢醋溜土豆丝。
露露洗好土豆,拿着小刀,准备削皮。她是削过土豆皮的。爸爸教过她很多厨房里的技能。她觉得自己可以独立做菜了。
但是,刚刚削了半个土豆皮,锋利的小刀就削到了她的手指。尖叫一声,露露看见鲜血涌出来,吓呆了,随即放声大哭。她慌乱地拿手绢捂住出血的手指,蹲在地上瑟瑟发抖,觉得自己在妈妈回来之前就会流尽血液死掉了。如果她不死掉的话,也会被妈妈骂个半死。妈妈最恨不守规矩了。
露露害怕极了。她从小养成了一个习惯,一害怕就会钻到桌子底下去。她在自己小床旁边的桌子底下放了个椅垫,放了她最爱的娃娃和一条小毯子。要是天黑家里没人,她就躲进去。七八岁以后,她很少去了,她觉得自己是大孩子了。可是今天,她怕了。于是她钻了进去,捂着一跳一跳地疼痛的手指,泪流满面地在心里呼唤:爸爸,快回来,爸爸,我想你!
晚上七点多,青莲才急匆匆赶到家。一进门,看到只有厨房亮着灯,到处也找不到露露,她的心脏开始狂跳。
“露露!”她急切地喊了一句,听见一个胆怯的声音叫:“妈妈......”然后就是号啕大哭。
青莲把露露从桌子底下拉出来,看到她身上都是血,吓得眼前发黑。
“怎么啦?怎么啦露露?”青莲摇晃着孩子。
露露抽抽嗒嗒地讲了事情经过。青莲瘫坐在椅子上,把露露搂进怀里,安慰她:“不怕不怕,没事啦。来,让妈妈看看。”
左手上一大道血口子,青莲心疼极了。“宝贝,妈妈得带你去医院处理一下。疼不疼啊?”
不问还好,刚才的紧张和担心过后,露露觉得伤口好痛。她瘪着嘴,不停掉眼泪。
“乖啊,坚强一点。你看邱少云被烈火烧,都一动不动的。你这点小伤不算什么。爸爸以前负了好多次伤呢,他都很坚强地挺过来了。你也一定行。”青莲给露露披上外衣,带她出了门。
“妈妈,爸爸会不会骂我?”露露问。
“怎么会啊?爸爸一定很心疼。”青莲想,夏建勋看了这情形,要骂的估计是自己吧。唉,今天要是早点回来,也许就不会出事了。
带着露露在急诊处理好伤口,青莲顺路去了小卖部,给露露买了两块话梅糖。肚子饿急了的露露急忙剥开一块糖的糖纸,想了一下,对妈妈说:“妈妈,你也饿了吧?你先吃。”
青莲笑了:“露露乖,没事,妈妈不饿。咱们回家下面条,妈妈给露露煮个鸡蛋,补一补。”
露露眨眨眼睛,坚持到:“妈妈,你就舔一下吧。爸爸说不可以吃独食。”
青莲作势舔了一下,看见露露开心地把硬糖塞进嘴里,忽然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在日占时期和妈妈分享一块芝麻糖的情形。
露露跟着妈妈,在月光下走回家,间或摸一摸口袋里的另一块糖。她想好了,这是她负伤换来的,要留给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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