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尽黄沙不见金(七十四):暗示

一连几天小晚都没有睡好。她苦思冥想自己有没有越界,反省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给了小顺不该给的暗示,给了他不该给的希望。她的确一见小顺就忍不住想照顾他,要么觉得他没吃饱,要么觉得他冻着了。可那只是因为小顺身世可怜,也许就是这种关心让从小缺乏关爱的小顺误会了。如果真的像端敏说的那样,小顺没把她当姐姐,她该怎么办?她想都不敢想下去。幸好她从来没送过荷包手帕这些令人误会的东西给小顺。她想做个兔毛围脖回赠小顺,可惜手艺太差没做成,围脖变成了两个细细的兔毛圆筒,勉强凑合可以当手套戴。即便这圆筒她也没缝好,更别提送了。趁现在还来得及,得赶紧断了他的念想。

她开始有意避开小顺。他上长城值守前她不再去送吃的,而是托伙房的其他人去送,不再去检查他手上的冻疮,不再提醒他要擦药要泡生姜水,甚至更改了每天回房休息的路线和时间,改变了生活习惯,即便路上偶然碰见他,也非常客气,不多说话。

然而,无论是伙房门口,演武场,还是大街上干瘪多须老头的摊子前,小顺总有办法堵到她,浮图关只有巴掌大。她很匆忙,没空说话,赶着去伙房或者去洗澡,小顺就陪着她走一段,把她送到地方。她很累心情不好皮肤粗糙要早睡要晚起,他会连门都不进守在门外等她熄灯上了床再走。她肚子疼头疼骨头疼,不能出门不能见人,不过不用看大夫,他就在门外站一会才离开。他从长城上下来,寒风中立了不知多久,只为了见她一面,跟她说几句话……每当她想说别来了三个字时,他就像只被抛弃的小狗一样望着她。

于是,她只好继续回避、装傻。直到有一天,小顺拿来了狐皮斗篷。

 

狐狸皮是蔑尔乞人来换粮食留下的,虽然他们在和蔑儿乞人作战,时不时会有牧民来用皮革刀具换点粮食,守城将领并不禁止,相反,这是大家互市的良机。蓝田玉石子就是这么来的。

火红的狐狸皮,轻轻一吹,毛会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又合拢到一起,再不识货的也知道这是上好的皮草。寒冷的冬天,在大风雪里裹紧,会暖到人心窝里,然而,这份温暖不该属于她。

“我特意向大哥讨来。姐姐赶紧试试。”兴奋让风顺的两颊红扑扑的。

“小顺啊,这个礼物姐姐不能收。”她强调着姐姐两字,这段时间里,她已经有意无意强调了两个字很多遍。

为什么?他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太贵重。”她充满内疚和惭愧地垂着头,不敢看对方的双眼。

“不过几块狐狸皮,有什么贵重的?”他问,“是不是有人在姐姐耳边乱嚼了舌根?”他腾得从桌旁站了起来,带起一阵风。

“小顺啊,不是你想的那样……”她选择着最委婉的表达方式,“在姐姐家乡,皮草是很贵重的,只有丈夫和恋人才能送皮草给女子。”

“那是你们异人的习俗,在浮图关,谁都可以送这些礼物给别人。”他打断她的话,“姐姐,你现在浮图关,这里是大周朝,不是你的家乡。”

“……我如今的确在浮图关,”她说,“可我毕竟是异人,与你不同。”她强调着不同两个字,抬头望着他,希望他听懂暗示。他乌黑的眼眸好像深潭,原先分明还带着几分孩童般的稚气,此刻已消失殆尽,只有纯净深邃的波纹,一不小心就要把跌跌撞撞行走的她吸进去。

“有什么不同,不都是人?难道姐姐每天要吃五顿饭,有四只手,八只脚?”他反驳着,孩子似的执拗和直率又跳了出来。

“小顺,不要这么孩子气,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些。”她避开对面的深潭,生硬地说。

“那是什么?”他问。

小晚终究没有勇气说出那句话。

“反正我不能收,你拿回去吧。”她说,仿佛费了很大的力气。

“姐姐……”他见她左顾右盼,心里凉了半截。他回身拿起那件斗篷,抖开,似乎在欣赏它的毛色、布料。转瞬间,他把斗篷披在了她的肩头。

“姐姐,就一天……哪怕你不想要,就披一天……好不好?”隔着柔软的斗篷,他双手笼着她的肩膀,几乎乞求般问道。

两人面对面站立,她猛然发现他比自己高这么多。对着他宽宽的胸膛,她脑袋里嗡的一声。

 

 

暗示不管用了,必须要明示。先给周围的人吹吹风。

她拿着终于缝好的圆筒手套来到风许住处。见到她,风许有点诧异,直到她拿出圆筒手套。说是手套实际只是两个小圆筒,大拇指处掏了两个洞,刚好可以让大拇指穿过,套在手上像长出来的袖子。

“这个……我想托你转交给顺将军。请你……过几天再转交给他。别说是我做的……我不希望他误会。”她吞吞吐吐说出来意。

“误会?”风许皱了皱眉。

“我是异人,跟他在一起,会连累他的。我比他大太多,我们不可能的。”她直截了当地说。

风许怔了怔,他没想到情况会变成这样。

“如此,你不如把东西拿回去,当从没来过。我转交给他,他也会知道是你做的。” 他略一思索道。拙劣的手工,同一块兔子皮,不是昭然若揭吗?

“可是……”她似乎有点失望,“这里冬天这么冷,他的手……”

小顺的手上全是冻疮啊,不给他,他怎么过冬呢?她担心着。

“拖拖拉拉,才会害了他。”他有点恼火,早知如此,当初在京城就不该救她。

“边关冬天年年如此,将士们谁不是餐冰卧雪?谁不是起早贪黑?吃的饱饭,穿得上冬衣已经要谢天谢地了,谁不是一身伤病?你放心,他没那么娇贵。”他生气地说道。

没你他也可以活得很好。他想着,心里替小顺不值。

然而,他这几句话在小晚听来,却是那么冷冰冰。

“什么叫……他没那么娇贵?你见过小顺的手么,都快成紫砂掌了。你这个做大哥的,有没有心疼过弟弟?”她追问道。

“……将士们守卫边关不是来请客吃饭的,可大家是来打仗的,不是来挨饿受冻的!穿的暖和点,裹好手脚,遇到敌人才拿得动刀枪,明明可以不挨冻,偏偏要大家冻死冻伤,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她忍不住反驳。

他本意只是让她别以为自己不可或缺,没成想一着急话过了头。她的话说中了他最近的心病,他竟无言以对。

风顺的手,他早习以为常。冻疮谁没有呢,他也有啊。枯燥的练武,荒凉的边关,永不休止的寒风……他有没有心疼过弟弟?小的时候,他的确心疼过,换来的总是义父的责罚。不能怕苦怕累,义父对他们吼道。慢慢的……他和风顺都习惯了这种生活,习惯了流血伤口和疼痛,习惯了冰冷尖锐没有转弯的男人的世界。或许他们不是习惯,只是麻木而已。

也许,自己对小顺的确不够关心,才让他对别人的关爱那么渴望。

“东西留下吧。我会想办法告诉他的。”他坐在桌前,双手握紧,努力平抑着情绪,半晌低声说。

意外获胜的小晚把手套小心地摆在风许桌上一角,出门时她回头望了望那短促的绒毛,心里却像吞了黄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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