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过忘事的经历吧,而且忘性随着年龄长。门罗小说 In Sight Of The Lake 里的南希就是这样一个老妇人。她记错了跟大夫约的时间,甚至弄混了星期一和星期二。开车到小镇去看专家门诊,却怎么也想不起医生的名字。以为纸片上写下了名字和地址,掏出来一看却是一个不相干的鞋子号码。问了几个路人都不得要领,因为她说不出要找的到底是谁。。。。。一个让人着急的糊涂故事。
夕阳下的街道,公园和路人,蒙着一层昏黄,暧昧的色调,朦朦胧胧,仿佛困倦眼涩,又好像是灯光瓦数不足。南希爬上草地看见了一个殡仪馆;她思量着要不要跟那两个忙着修卡车的男人打听。。。。。寻寻觅觅,她走过一条街,又转过一条街,还是找不到。老太太在陌生的空间和时间里迷了路。好像古时候进京赶考的书生,天黑了要投宿,恍惚看见前面有个寺庙,再定睛一看,寺庙不见了。或者,走到了推门进去,发现门后孤坟野冢,枯草一片。。。。。南希最后找到了地方,但是预想中的诊所变成了一长排的养老院。她推门进了大厅,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她想出来,却发现门被锁上了!她大叫,但喉咙好像堵住了,发不出声。。。。。她在恐惧的深渊里往下落,同时有一种奇异的直觉,觉得自己要得救了!果然,一个认识的护工站在床前,告诉她那是一个梦。
这是一个讽刺的梦。做恶梦被锁进了养老院,醒来心跳砰砰,发现自己躺在养老院的床上,反而有一种熟悉的安心。这是一个有寓意的梦。老年失智就像一场迷路的梦。一场场不间断的梦,一条条转不完的街,却怎么也找不到要找的地方,怎么也找不到要找的人。永远地,迷失在意识和现实的荒野里。
如同门罗所有的短篇小说,In Sight Of The Lake 遍布暗示和伏笔,其中人情世故的观察,更是明察秋毫,犀利得很,哪像一个要去看医生的人?!当然,很多其实是门罗的所见所思。好看。
护士随口说混了 “记忆”和 “脑子”,南希马上纠正 (“It isn’t mind. It’s just memory.” p.218) 给的地址是 “a village called Hymen”, 但她看见 “Highman” 路牌下了高速路。(是疏忽?是健忘?还是在做梦?)看见标示牌上的小镇人口精确到个位数,心想,何必那么准确?再转念一想,“Every soul counts.” (p.219) 我每次读到这句都笑,笑完又觉得有点凄凉。南希走累了在长椅上坐下来,没意识到这是私人花园。(It has not occurred to her that this could be anything but a town park. p.224) 但答话男子干巴巴的语气,她马上醒悟过来自己坐错了地方。(p.225)
对小镇的第一印象怎么样?还行,但终不及自己的好。市场上的蔬菜算得上新鲜 (“fairly fresh”);咖啡马马虎虎 (“okay coffee”);药店里陈列的杂志不上档次 (“they didn’t stock the better class of magazine” p.219);珠宝店外面的大钟早就不走了;店里卖的都是垃圾 (“trash”)。
小男孩在路边骑自行车玩,他倒着骑(证明是梦境)!旁边站着聊天的一男一女不可能是夫妻,体态和语气过于亲切友好 (“too cordial” p.223)。那个女人身形健美但年纪大,作男孩的妈妈太老了。还有,花园里的桌椅是空摆设,炫耀而已。 (“sat here empty, showing off.” p.221) 她对比怀旧。 “Do you ever think that there used to be more sensible explanations about things than there are now?” (p.226) 没有得到回答。但她记得从前晚饭后坐在门口乘凉聊天,哪像现在都关进空调屋不出门。还有医生。从前在家里辟出一个单间做诊所;现在单另建楼做诊所做办公室,要不车停不下。小说里两次提到大钟。小镇中心 (p.219) 和殡仪馆外 (p.221) 的大钟都停摆不走。人生近黄昏,所以潜意识里怕听到时间的滴答声?!可如果钟停下来,岂不是离殡仪馆更近了?!
注意到一个有意思的心理变化。南希一开始在心里称专家是 “老年专科” (the Elderly Specialist – as she decides to call him. p.219);等到在小镇转了一圈遍寻不着,她恐慌,她愠怒,改称 “疯医生” (“the crazy-doctor”,p.221)。自嘲里有一股子歇斯底里的自虐,失笑之余心酸。
乘风破浪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