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普遍认同的心理常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心心念念,辗转反侧。当人类最基本的需求和欲望被剥夺被压抑,成了大萝卜在眼前晃悠,渴望却不可及,唯有一直念叨下去。这一段感触是读了王小波《黄金时代》小说集而发。里边一共收录了五个中篇:《黄金时代》,《三十而立》,《似水流年》,《革命时期的爱情》和《我的阴阳两界》。除去《黄金时代》单篇写的是下乡知青,其它几篇写的是高校大院里一系列文革荒唐事。不论叙事者是哪一个 “王二”,翻来覆去说的都是普通人日常生活里的四个 “得不到”:住房,性爱,厕所,和学术环境。四者互为因果,彼此强化 (恶化)。
住房(恶劣的居住条件)。《我的阴阳两界》里,王二住在医院地下室。“我的左边隔壁是破烂,右边隔壁也是破烂。” (p.356) 走廊里每隔几步就是一个标本缸,里边泡着七零八碎的死人。或者是放了动物骨架的玻璃柜。交上去的结婚报告千般理由不给批,但其实就一条,怕分房。因为 “我们医院只要分一套房子,全院都得搬家。” (p.388) 第一家搬进大一点的房子,第二家搬进第一家的,第三家搬进第二家的。。。。依此类推。结婚插队势必打乱分房路线,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多米诺效应,人神共愤之。此外还有一个奇景,搬家以后谁都不拆包,一心一意地等着再搬家。寒冬腊月也不开箱找大衣,穿毛衣硬扛!众人虎视眈眈的房子大概长这样,“这间房子里只有一个小小的北窗,开在很高的地方,窗上还装了铁条。屋里充满了潮湿,尘土和发霉的气味。有几只小小的潮虫在地上爬。地下有几只捆了草绳子的箱子,好像刚从外地运来。还点了一盏昏黄的电灯,大概是十五瓦的样子。红色的灯丝成 W 形。” (p.315) 再老旧小也得打破头去抢,很多时候抢不到。
《革命时期的爱情》写了1967年夏天开始的造反派武斗。大学校园里的家属楼被造反派占据,居民被赶到 “中立区” 暂住。“所谓中立区,那是一个废弃的仓库,里面住满了家成了武斗据点的人们,男男女女好几百人住在一个大房子里,门口只有一个水管子,头顶上只有一个天窗。各派的人都住在一起,还不停地吵嘴。那个房顶下面还有很浓厚的屁味,萝卜嗝味,永远也散发不出去。”(p.255) 武斗队赶走居民以后,大肆改造(破坏)居民楼。“把隔壁墙打穿,在窗口上钉上木板”(p.255) ;把每一块窗玻璃都打掉;“所有的楼道门洞都被堵得炸都炸不开,另有一些纵横交错的窟窿作为通道,原来的住户不花三天三夜绝找不到自己住过的地方。” 破坏的结果就是 “又花了比盖这座楼的建筑费还要多的修缮费”。(p. 263) 同年九月,中国无息贷款十亿元给坦桑尼亚,支持他们建铁路。自个家里乱得鸡飞狗跳的,偏要打肿脸充胖子搞外援。也不知这笔贷款还了没有,还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个消息是我刚在网上查到的。却不知,当时有没有当作国家机密秘而不宣,还是为了鼓舞民心大书特书。举国疯癫的时代,实在不可以常理论之。
厕所(其实是公共茅坑)。不论大院家属楼,还是小胡同大杂院,一律是公共厕所,都臭不可闻。比如王二豆腐厂门口的厕所臭味,“四季有四季的臭法,春天是一种新生的,朝气蓬勃,辛辣的臭味,势不可挡。夏天又骚又臭,非常的杀眼睛,鼻子的感觉退到第二位。秋天臭味萧杀,有如坚冰,顺风臭出十里。冬天臭味粘稠,有如糨糊。” (p.321) 《似水流年》里 “矿院的几百号人,就靠一个厕所生活。就因为这个原因,这个厕所非常之脏,完全由屎和尿组成,没有人打扫,因为打扫不过来。” (p.163) 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唯独如厕没有丝毫进化,七八十年代的茅坑跟孔子时代差不多。记得《活着》里老地主蹲在村口的屎缸上拉屎,《围城》里三闾大学的厕所夏天发出臭味 “放哨”,还有王菲当年为爱情住胡同上公厕,几十年了还时不时被港媒拿出来嘲讽一番,倒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至于男厕所墙上的淫秽简笔画,更是屡禁不止,算得上那个年代的性启蒙教育了。《革命时期的爱情》里王二被厂长老鲁围追堵截大半年,不就是因为她认定是他在男厕所里画了那幅裸女画?
性爱。性爱跟房子,甚至厕所有因果关系。那个年代,半夜内急只能用痰盂解决,第二天早上倒掉。《我的阴阳两界》里,王二小时候看到大冬天早晨,一个新娘子出来倒尿盆。多少年来还记得清清楚楚,“这是因为她走到了下水道口上,就把痰桶一倒。不仅是哗啦一声,里面还滚出两截屎来。” 那粗壮的屎橛子冻在了铁篦子,大概要冻一冬天,“也冻进了我的脑子里”。 这个磨灭不掉的印象加上其它因素,造成王二阳痿,离婚。
《黄金时代》里十有八九都是野合。组织各种纠察队抓野合成了心照不宣的 “娱乐”。《革命时期的爱情》抓到一对 “公园野鸳鸯”,“脸色惨白”。王二 “从那以后就觉得上边让我们干的事都挺没劲的”,他开始思考 “在革命时期,总有人在戏弄人,有人在遭人戏弄。” (p.238) 废弃的炼钢高炉里有一块草席子和用过的避孕套,旁边还有野屎。“我觉得这样子十足悲惨——如果你不同意,起码会同意在这样一个环境下,干着又有啥意思” (p.311)。王二后来想起这个场面就早泄,“一股凄惨就涌上心头”。纵观书里的各种性爱,没有美好,只觉得凄惨,一种滲到骨子里的悲哀。“革命时期对性欲的影响,正如肝炎对于食欲的影响一样大。” (p.313) 我觉得王二跟《蝇王》里的少年有一比。都是乘着大人不在家大闹天宫的半大孩子,可是猴子称大王的热闹劲过去后又惶惑,残局怎么收拾?《蝇王》结尾,荒岛上的孩子被海军救起。可是谁来拯救王二们?大人比他们还要走火入魔。
不存在的学术环境。《似水流年》里写了矿院里的三个先生。李先生是华侨,美国博士毕业以后赶过来参加 “文化革命”,很快被打成左派,下放到干校。干校里守夜,想扭住那些偷粪的农民,“结果在腰上挨了一扁担,几乎打瘫痪了。” 堂堂一个博士,居然为了争屎跟人打起来!贺先生被隔离审查时不堪其辱,跳楼自杀。脑浆摔了一地,学校和公安局都不管,丢给家人去收拾。刘先生 “绝顶的聪明,他是故意装出一副傻样”。他很像老顽童周伯通,贪吃,跟王二 (郭靖)学棋,等小转铃 (黄蓉)做红烧鸭子。王二问他为什么有时候不要脸面,“他马上回答:顾不上了。” (p.178) 刘老先生中风死了,到底是没吃上鸭子。王二说他是叫鸭子馋死的。也对。
王小波看书多且杂。有小说《情人》,《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爬在树上的男爵》,有战争史《伯罗奔尼撒战争史》,《高卢战记》,还有笔记小说如《阅微草堂笔记》,黑格尔,萨特的哲学。。。。。在他的小说里,可以看出他对前人,尤其是外国译著的借鉴,探索和尝试。假以时日,他定会形成自己的鲜明的独特的风格。可惜英年早逝。
整个集子里,我最喜欢《黄金时代》单篇。其余几篇,里面接近纪实性的描写更引起我的兴趣。从《三十而立》里摘录一段:
“那一年城里中国书店开了一家机关服务部,供应外文旧书。我拿了我妈搞来的介绍信和我爸爸的钱混进去,发现里面应有尽有。有好多过去的书全在扉页上题了字,盖了印章。其中很多人已经死了,还有很多人不知去向。站在高高的书架下面,我觉得自己像盗墓贼一样。我记得有几千本书上盖着 ‘志摩藏书’ 的字样——曾几何时,有过很多徐志摩那样的人,在荒漠上用这些书筑起孤城。如今城已破,人已亡,真叫人有不胜唏嘘之情!”
这样的购书经历,说不羡慕是假的,但是,想想镶嵌它的时代背景,只希望这样的历史永远不要重演。王小波在《我的师承》里盛赞翻译家王道乾的 “译笔沉痛之极”,我觉得用来作《黄金时代》集的评语也可以。各种惊世骇俗的放荡不羁和特立独行下面,是沉痛。(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