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水跟我说:离了。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我不敢相信。老水是一家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高级技术职称,常会有单位请他去做技术指导,做个点评,平时也喝个小酒,收个外快什么的,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像他这么在外面风风光光,在家里老实巴交的人,怎么就会离婚?而且,老水的媳妇,哦,前媳妇是公务员,工作体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日头晒不着,而且还是朝九晚五,真的是很受人们羡慕,可老水真的就离婚了。
老水离婚的事情,是悄悄办理的。当然了,这事情很好理解,没见过谁家办离婚会像办结婚那样,吹吹打打,喜气洋洋的,在小区大门、楼道大门到处都张贴着大红的“离”字,生怕不够讨人嫌弃似的。前阵子,老水忙忙碌碌,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怎么就离婚了呢?
我是好久见不上他,偶尔一次在街头碰上,随口一问,他随口一说:“离了。”着实让我吃惊不小。我想问个缘由,终于还是没张开口。
又一天,我们单位和老水的单位搞联谊,晚上一块喝酒。喝高了,整个酒席的人散去了一多半,我揽着老水的膀子,挑起大拇指:“水总,您,牛气!”老水显然也是喝高了,揽着我的膀子,瞪着一双牛铃似的大眼,打着酒嗝,结结巴巴地说:“呃,兄弟,呃,让你见笑了,呃……”
酒席既散,我俩意犹未尽,又去街角撸串。酒席上喝得是白酒,这回改成啤酒,老水豪气,大肉串一口一串,大扎啤一口一杯,撸着撸着,喝着喝着,不知想起了什么伤心事,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呜里哇啦,泣泪滂沱,旁若无人,一个大老爷们儿,哭得像个孩子。我劝不住,只好任着老水哭。
跟老水相识二十多年,我了解他的脾性。他就是这么一个性情中人,要说体贴人,那真是细致入微,无微不至。要说粗犷,大大咧咧也是没得说了。他哭起来的时候不必劝,劝也没用,等他哭完了,跟没事人儿一样。
我向服务员要了厚厚一大摞纸巾,老水一张接着一张,擤鼻涕擦眼泪。一摞不够用,我又要了一摞,还给人家服务员说了声“抱歉”。老水却不在乎,在我向服务员要纸巾的时候,还忘不了给肉串撒上孜然、盐和辣椒面,可能是齁了一下,“咳咳咳”地咳嗽起来,脸胀得通红。
老水哭完,肉串也撸完了,我这才发现,这家伙趁着擦鼻涕抹眼泪的时候,竟然一个人把我俩的肉串消灭得个干干净净。我手里举着一把空空的竹签,看着老水,没好气地对他说:“你是戏剧学院毕业的吧?”一句话,引得老水破涕为笑,一个鼻涕泡从鼻孔里冒出来,鼓得老大,像是小孩子吹的肥皂泡,在大排档的灯光照耀下,透明晶亮。
老水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姑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青春期,两个人朦朦胧胧着就有了好感。这世上的事,真是很难说,就是这么一个身材瘦弱,不那么起眼的小伙子,逢着有人欺负她的时候,老水——那时候当然还是小水,总是挺身而出,一副豁出性命的架式,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小水就这么呵护着她,一直到了中学毕业。中学毕业以后,一下子就没了约束,小水就对姑娘说:“我喜欢你。”姑娘就羞答答地点了头。
恋爱谈过好几年,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用老水的话来说,她是他的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掉了。后来因为工作关系,小水被分配到了另外一个省份,他的姑娘则留在了家乡。小水就天天给姑娘写信,写呀写,没个完。一封信,一个来回,将近二十天,小水的单位是一级保密单位,小水受过专门的保密教育,信封上除了城市,就是信箱代号,信瓤里面,除了对他的姑娘诉说情啊爱啊思念啊之类的,工作上的事情一句也不敢多说。姑娘问他的工作是干嘛的,他说“保密”,姑娘问他的工作单位在什么地方,他说“保密”,姑娘问他的工作单位有没有节假日,他说“保密”。到了结婚的年龄,姑娘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结婚,他说“不知道”。
经不住感情的煎熬,小水去找基地领导,领导又去找上一级领导。等到小水费尽气力终于回到生养他的这个城市,已经是五年之后的事情了。他的姑娘,已经成了别人的新娘。
小水结婚的时候,已从过去的小水成了大水,他是大龄青年,在一次联谊活动中认识了他的媳妇。曾经沧海,再难波澜,日子平淡无奇。
结了婚,大水还是止不住想他的姑娘,想着她的音容笑貌,想着她红扑扑的小脸蛋儿,想着她银铃一般的声音,想着她一感冒发烧就止不住流鼻涕的样子。有时候做着梦,就哭了。有时候做着梦,就笑了。有时候做着梦,是他和他的姑娘在一起,那个那个。
心事是藏不住的,在媳妇的追问下,大水就一五一十地说了。不说不打紧,这一说,可捅了马蜂窝,原本平静的小日子,立马变得波涛汹涌,波澜壮阔。大水媳妇整日里怀疑老水还有没老实交代的问题,大水说,自己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可媳妇就是不信,再加上大水精诗文,善棋艺,通歌赋,懂书画,在单位上大大小小是个领导,偏偏性情又十分豪迈,谁家有个什么事情,都乐于出手相助,媳妇就怀疑大水贼心不死,时不时地查看大水手机的通话记录,起先是查短信,后来是查微信,所谓的风花雪月和风月无边,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
媳妇查岗查哨,不分时段,不分场合,一次回去晚了,媳妇拿着鞋底,抽打大水:“说,又和哪个狐狸精鬼混去了?”大水抱头求饶,哀嚎不断,苦不堪言,类似场景时有发生,大水每以大局为重,好话说尽,就只为哄媳妇开心,息事宁人。渐渐地,大水成了老水,岁月染白了鬓角,独生女儿上了大学,老水想,该是自己得解放的时候了。
老水提出了离婚。
老水媳妇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这个平日里习惯了逆来顺受的家伙,竟然胆大包天提出离婚,于是对老水说:“你可真逗,别开玩笑了。”老水一脸平静地说:“我是认真的,没有开玩笑,家里的财产都留给你,我只要自由。”
石破天惊一句话,把老水媳妇惊得老半天合不上嘴,她想:“这个家伙,哪里来的这般豪气,一定是背后早就有了小三!”于是,老水媳妇发动一切能够想到的关系,动用一切能够运用的手段,秘密调查老水的一举一动,可查来查去,似乎查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查到,明明是看到了希望,好像是抓到了老水的狐狸尾巴,到头来却总是似是而非,不得不一一否定。她觉得,老水这个家伙实在是太狡猾了,下班以后,要么是和经常在一块凑的那几个朋友打牌,要么是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下棋玩网游,要么就是去图书馆看书打发时光,这哪儿像是找了小三的人啊?终于,在一次又一次地否定之否定之后,老水媳妇信心满满地说:“别闹了,乖,回家。”不想,老水硬生生地回了一句:“我没闹,我要离婚,我要自由!”
奔五的人了,还要什么自由呢?老水媳妇不解。是啊,半辈子过去了,她耗费了无数精力,整日里忙于搞侦察,抓小三,乐此不疲,却总是一无所获,哪有时间去走进老水的精神世界呢?
老水的故事讲完了。末了,我想起了巴西作家保罗·科埃略说过的一句话:“为一个梦想而失去已经到手的一切,有点担心也情有可原。”也许,老水的心里有这么一个梦,有这么一个人,当想起她时,心里就会掠过浮云般的温柔,被血脉里的柔情牵引,天涯海角,莫失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