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娃一起修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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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游泳完,吃完饭。九点多。娃还不想入睡。睡不着也好,我提议娃和我一起修法。他们同意了。

 

我们在油管上选了一个修法观想的视频,拿枕头当坐垫,盘腿坐在地板上,打坐观想。娃从小听我念经,后来他们学了中文字,现在等到了可以和娃一起打坐念经的时光。

 

眼观鼻,鼻观心,脊椎挺直,俱卢八法,双眼微闭,观想身处极喜宫殿之中,自身中脉打开,水晶甘露从上倾泻,充满气脉。一切病障魔障皆被冲走。然后观菩萨如十万日月之光,照耀有情众生。。。。。

 

这一个小时,心不再属于尘世,飘到了渺渺之外。我把娃拉到了尘世之外神秘世界。许多年以前,父亲也怎么做过。

 

那时中国的寺庙刚刚修复,我的父亲每个周末都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娃,遍访上海周边的寺庙,甚至还买火车票,跑到江浙皖一带,那一带有名无名的佛寺道观,我和父亲几乎都去过。

 

许多寺庙甚至还没有修好,残垣断壁,破败的屋瓦窗棂,父亲并不介意,在那里驻足徘徊,绕着寺庙,里里外外,看了又看。像回家似的,我那时小,也没有问他在看啥想啥。

 

他从不拜佛,却叫我拜,我拜完佛,他随手拿起佛台上一个供果,塞到我手里,说:“菩萨给你吃的。然后他拉着我出了寺庙,猴急去找附近镇上的酒馆,叫上一顿酒肉,像过瘾似的大吃大喝。

 

他从不存钱,领到工资当月花完,那个年代的人还没有旅游的概念,我和母亲也不知道他这么干的意义所在。母亲说,他大概是想回家罢了。因为她听我爷爷说起一个梦,我爷爷一直生不出儿子,有一晚做梦,梦见一个和尚来化缘,吃完一顿酒肉之后,说要送个儿子给他。做完梦不久,我父亲就出生了。

 

我奶奶好不容易生下儿子,却不幸生病,很快撒手而去,爷爷有了新娶的老婆,并不喜欢这个独养儿子,爷爷是小业主,并非赤贫,却没有出钱供我父亲读小学,我父亲是跟着弄堂里夜校扫盲班认得字。爷爷指望我父亲跟他一样去学做生意,快点去赚钞票。我父亲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却无师自通,自己买了毛笔砚台字帖画本,自学画画,写瘦金体字。当然更不招他父亲喜欢,说他无用。

 

父亲于我是个神秘的存在,我小时半夜里醒来,常常看见他在吃饭方桌前画画。那时家里有许多我父亲的写过的字和画,印象中父亲的小楷字漂亮极了,字体纤美,像字帖一样,他还喜欢摹写皇帝的瘦金体。父亲的抽屉里还有很多好看的花鸟画。我四五岁时有一面扇子,上面有我父亲画的兰花,背面还有我父亲用毛笔写的诗文。我极喜欢这把扇子。经常拿着玩,很快这把扇子不见了,我不记得它是给我把玩坏了,或是让弄堂里的小伙伴拿走了,还是给我母亲拿去扇煤球炉子。反正很快不见了。我母亲也是极不看重我父亲的字和画。她把我父亲的扇面花鸟画,统统拿去扇煤球炉子。

 

父亲画画也不能说完全无用。当时弄堂里还有很多人请他画人像。那个年代,还没有照片翻拍放大的技术,许多旧时代的老人终身只有几张小小的证件照。等到做白事,家属需要一张能挂起来的大幅人像。那时候要靠画师,看着小照片,用炭精笔放大人像。

 

父亲业余干这个挣外快。他下班回家,在灯下用放大镜看着破损的小照片,然后用十来支粗粗细细的炭笔,占上黑色的墨粉,一笔一笔勾画,父亲用几支比针尖细的炭笔来勾勒眉眼。这个活很吃功夫,炭粉上了纸不能涂改,画错了可前功尽弃。一般人哪里有这等耐心,一幅人像花几天去一笔笔勾描,父亲却孜孜不倦,乐在其中。

 

父亲毕竟自学,画画出手慢,晚饭喝了酒之后,动笔就更慢了。母亲着急常常催他。“人家明天早上办白事就要用了,你怎么连眼睛鼻子还没画出来”。

 

父亲往往先顾喝老酒,借着酒劲熬夜赶工,用针尖细笔勾勒眼睛鼻子。在灯下一画就画到半夜,一宿未歇画到天亮,第二天,顾客来拿画说,“嗯,眼睛画得真像”。他们却不知道父亲其实一夜未睡,临时赶得。也有第二天的时候,顾客抱怨说画得不像。我妈赶忙跟人抱歉“对不起,酒喝多了,你们凑合着用罢,都是邻居,钱就不要了,就当帮忙。”我父亲没收到酒钱,很不服气说“瞎三话四,怎么不像啦,那家人家老刮皮,画好了说不像,不想付铜佃。”我妈说“付了钱也拿不到,都给你买老酒去了。画画的钱还不够你买老酒的。”

 

画画和喝酒被我父亲用来逃避尘世烦心事体。除此之外,普通人的一生又有什么可以多说的呢。酒最终拖垮了他的身体。他那么急吼吼地喝酒吃肉,若不是前世习气,莫非是从小霉娘手下,缺吃少穿,乏人关爱,长大后要胡吃海喝的心理补偿。

 

画画对他而言,也是不合时宜。我常常想,如果我父亲有机会去杭州或上海的美术专科学校,凭他的天分,虽不一定有成就,在美术行业吃一碗饭还是绰绰有余的。最重要的是他的天分能在人生中得以施展,而非像后来那样一辈子过得那么卑微。被那个小工厂的厂长呼来喝去使唤。爷爷的产业后来被公私合营了,父亲没有读过什么书,他几次拒绝插队去新疆,被里弄干部打发去一个小食品厂做工人。

 

我小时候去他的小厂,记得看到他在三伏热天,站在通通红的烤箱前挥汗如雨,搬运几百斤的月饼,还有一次大年夜的晚上,我去厂里喊他回家吃饭,却在街道转角,偷窥见他被派去摆路边摊。昏黄冷清的路灯下,街道上偶尔传来几声炮竹,行人寥寥,都着急回家吃年夜饭,他一个人守着摊,孤零零的人影,在冷风中缩着脖颈,换着脚站。我有点长大了,开始觉得父亲做小摊贩佬坍台,躲在墙角后不愿去叫他。

 

幼年失母的父亲,可是连小学的门也没有垮过,人生中哪里有学美术的奢侈。自学画画是多此一举,没有门径,胡乱摸索,艺术之路又能走到哪里。可是我明明在半夜里的台灯下,看见父亲那双手在细致入微地描摹,连弄堂里那些无名之辈,贩夫走卒的人像,他都能画得那么入迷。

 

我父亲从不教我画画写字,他看见过我从学校拿回来的画,只是摇头说没有才气。

 

我父亲去世后,我在国外,问起我母亲他的遗物,是否他有留下什么字画。我母亲说一支毛笔一张纸也没见着。你父亲自己处理掉了。什么时候处理的她也不知道。有一只大洗笔缸,是爷爷买了送给他的,我父亲终究没有舍得扔,留了下来。还有一张他去四明山扫奶奶墓的照片。是他去世前的那一年,心有所感,一个人悄悄去爬荒草凄凄的四明山,在草比人高的奶奶的坟头上拍了一张。我也不知道父亲怎么找到奶奶的坟。他三岁丧母,从上海坐船,到了四明山,马拉着棺材,我三岁的父亲坐在棺材上给母亲送葬。

 

记得八十年代,我和父亲有一次去四明山找奶奶的坟,花了钱请当地的向导,足足爬了半天荒山野草,也没有找到奶奶的墓。父亲去世前拍的这张照片,他没有扔掉留给了我。他大概想告诉我奶奶的坟地在哪里,凭着照片能找到?

 

我出国十多年后回上海,他说提蓝桥盖了一个新的庙,你没去过吧?然后他兴致勃勃带着我去逛提篮桥的寺庙。

 

父亲去世那年我回国,在葬礼后的几天,我又去提篮桥的那座庙,那座庙的大殿里有一口大钟,声音低沉厚重。那天在沉重的钟声之下,有个女居士在吟唱地藏菩萨本愿经,我听到她唱到一句“有情众生皆沉沦,生死轮回之大海。”

 

我驻足想起我父亲,突然悲从中来,他也曾站在这口大钟之旁,而今生死轮回,他又漂泊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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