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武斗再掀起高潮,“四海翻腾战斗兵团”也活跃起来,以单眼胜为首的街头少年们每天回到文昌宫聚集,但是这个群体并不像大多数主流群众组织那样热衷于伸张各自的政治观点,因不同的政治观点打得你死我活,“四海翻腾战斗兵团”的成员大多数是那类得快活时且快活的人,大多数时候聚集在文昌宫打打沙袋,练练举重,用气枪射射看不顺眼的过路人,有时候开着偷来或抢来的汽车到处兜兜风。这期间有人向单眼胜提出:能不能邀请钟华乾来教教大家几道拳脚功夫。其实单眼胜已经没有再提及钟华乾,现在有人问起,他的回答是令人吃惊的。单眼胜用轻蔑的口吻说钟华乾中风了,不行了,他一掌就可以将自己师傅拍死,然后眉飞色舞说起另一个武学大师申逢虎的故事。单眼胜说申逢虎武功非凡,西关一带的后生仔都梦想成为申逢虎的门徒,但是单眼胜身边的人根本没听说过申逢虎这个人,这不妨碍单眼胜继续将故事说下去,他说申逢虎只卖伤药不授武艺,经常在江边的榕树头设摊卖跌打风湿膏药,卖完药就卷摊走路,从来没有人知道申逢虎的住处,单眼胜斗胆在药摊前打听申逢虎的住处,申逢虎就拿一块膏药塞过来说,先掏钱把药买去,现在的后生仔就缺伤药了,你们打吧,你们天天打架我的药就好卖了。单眼胜死缠烂缠打听申逢虎的住处时,申逢虎眨着眼睛说自己哪里有家呀?天天到山野中采药熬膏,夜里就睡在水沟里,睡在石头上。
单眼胜有关申逢虎风餐露宿的说法众人不以为然,而单眼胜提到申逢虎熟悉深圳和九龙之间的山川河流,在戒备森严的边界如入无人之境,这个话题是大家最想听的。
宝安县和港九之间边界有一段高高的铁丝网,申逢虎只用一根细竹竿搭上铁丝网的顶端,施展轻功就能够翻越铁丝网到了边境的另一边。单眼胜在说这类故事的时候神情显得非常兴奋,他一边说一边学着施展轻功的步态,在面前的台阶一跃而起。
在这期间单眼胜确实疯狂地追随申逢虎的踪迹,不时在长堤一带徘徊,期望申逢虎收他为徒。申逢虎在长堤摆摊,往往物色好一块空地,地上铺开旧布或草席一块,少则两三瓶自泡药酒,多则二三十个草藤编成的小斗笠,分装上一种草药,插上标明草药名的硬纸片。不外乎跌打散瘀类的两面针、千斤拔、牛大力、宽筋藤、罗伞草、还魂草……在这些物件中单眼胜尤其关注一本线装书,他很想知道这是不是一册武功秘籍,期待江上吹来的风卷起线装书的书页,好让他看个究竟,大风却迟迟不来。单眼胜在一阵迷乱的冲动中伸手翻书页,但是申逢虎的铁钩爪已经到了单眼胜的鼻尖,“剩下一个眼球还嫌多?是不是想我把它也卸掉?”这句话彻底断绝了单眼胜从申逢虎拜师学艺的欲望。
实际上单眼胜和申逢虎的关系不过如此,并不像他自己吹嘘那种师傅和徒弟的关系,在申逢虎匆匆离开后他仍然站在一棵大榕树下,受辱后的窘迫表情一直滞留在他苍白的脸上,他对着申逢虎消失的方向骂“X你老母,五年后一定报一箭之仇。”
自此单眼胜情绪低落谁都不难觉察,他担心这样下去在这个群体中的地位受到损害或者排挤,因此变得越来越敏感,有一次陈镜全说申逢虎并不是什么武术大师,只是一个漏网反革命,从乡下逃出来走江湖卖药维生,陈镜全还说亲眼看见申逢虎被几个民兵押着上了一辆长途汽车,可能回乡挨批斗。单眼胜突然捡起身边一粒石子向陈镜全掷去,并说申逢虎就是武功高强的世外高人,你陈镜全也想来反对我?那颗石子就在陈镜全耳边擦过,令他大吃一惊。单眼胜用一只眼睛练习飞镖掷石准确度是相当高的,他那把没有膛线的仿制手枪准确度远远不能相比。谁也没想到单眼胜突然翻脸,事后少年们对单眼胜的举动褒贬不一,支持单眼胜和同情陈镜全的人形成了两个阵营。
几天之后,“东方红”的人来到文昌宫,请求“四海翻腾战斗兵团”参与围攻总工会大楼的行动,单眼胜召集了一些人准备出发。陈镜全和另一些人却没有去的意思,他和另外四个人全神贯注围观一个瓦砵,瓦砵中清脆的鸣叫不断,有两只雄性蟋蟀正在激烈相斗,两蟀触须相交,咧开牙钳,头顶,牙夹,脚蹬,不停地扭动身体。其中一只色泽较深的连连退缩,显现败迹,突然它背身弹起双腿,将敌手踢得摇晃了几下,陈镜全兴奋地叫起来:“双飞仙人脚……”随即深色蟀趁势咬住对方要害连续翻滚,众人不约而同齐声高呼:“狮子滚绣球!”深色蟀瞅空子钻到对方的肚子下咬肚皮,看来胜败角色已经转换了。
单眼胜再催促陈镜全参加围攻总工会大楼的行动,陈镜全他头也不抬地说:“我们不去,要去你们自己去,守总工会大楼的都是亡命之徒,你们不是被横着抬回来就算命大。”
单眼胜和他的追随者没有把陈镜全的话放在心上,他们上了“东方红”战友的卡车,向总工会大楼急驰而去。单眼胜带去大约七八个人,当天回来的只有三人。据他们说,“四海翻腾战斗兵团”的人协同守着总工会大楼东边的阵地,以阻止大楼里的人从这突围,二楼的大部分窗口突然抛出很多绳索,很多人顺着绳索下坠,围困大楼的人立即开枪扫射,单眼胜也举起他那把没有准头的仿制手枪连扣扳机。突围的人虽然被击倒不少,但是仍然成功冲开包围圈。
单眼胜的二姐玉莹挤在那堆焦灼而忙乱的妇女中间,她关心的自然是她弟弟单眼胜的情况,玉莹刚想开口问什么,那三个从战场下来的少年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单眼胜最惨,他的脑袋被人开了两个洞。
玉莹惊叫,想不通弟弟会武功怎么不能够抵挡自保。
有人说会功夫也没用,那么多人一涌而上,也就无用武之地了。
另一个说单眼胜如果带着双节棍至少可以抵挡一阵,比他那支没准头的手枪强多了。
“带上架撑也没用,从总工会大楼突围的人一个比一个勇猛,再说单眼胜本来就不怎么样,我看见他第一个往后退缩,还是没躲过被人敲破脑袋灾难。”第三个人说起单眼胜时显出很轻蔑样子。
旁边的玉莹听到这里勃然大怒,她指着三个少年的鼻子说,一帮不知廉耻的杂种,知道单眼胜缺了一只眼睛,反应慢,就不肯帮他一把共同抵挡敌人吗?
一个少年斜睨着玉莹反驳道:“你说得容易!那种场合谁还顾得上谁?我上前帮单眼胜,说不定下场比他更惨,谁又能够帮我呢?”
怒火正旺的玉莹一时哑口无言,她的丰腴而红润的脸上不知不觉挂上了泪珠。周围的人注视着她,个个表情麻木,显然,玉莹和单眼胜的姐弟之情与任何人都毫无关系。事实上那是一个混乱的人心浮躁的黄昏,还有好几个人像单眼胜一样不知道是生是死,他们家人的心情其实和玉莹也差不多。
单眼胜第二天上午才回到显镇坊,他除了头上扎了几圈纱布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大碍,街坊们议论:或者是天意安排孙家不会绝后。孙长利和玉莹也在街口迎接单眼胜,看见单眼胜昂首挺胸走过来,孙长利舒了一口气,他对旁人说两派为什么打来打去让人不明不白,自己不明不白,小孩子更是不明不白,就是死也死得不明不白。那人问:“回家要收拾你儿子吗?” 孙长利被问得有点尴尬,从小收拾到大,就是收拾不了他,想想真奇怪。孙长利苦笑一声,随后说了一句令人伤感的话:“他一出生阎罗王就将他妈收去了,想一想真是奇怪。”
孙长利和玉晶看见单眼胜走过来便迎上去。单眼胜头上缠着被血渗透的纱布,看上去显得出奇的从容和镇定,玉晶靠近他想察看他头上的伤势,被他推开,单眼胜说:“我死不了。你走开别来烦我。”
玉晶跟在单眼胜身后,喋喋不休:“人家打来打去,跟你有什么关系?劝你不要去,你就是不听,结果就是挨揍,捡回小命算是好彩了。”
谁也没想到单眼胜突然回过头,扬手给玉晶一记耳光,“让你别管我你偏多事。” 单眼胜几乎是在发出吼叫,眼睛喷火。
玉晶立即蹲下,掩面嚎啕大哭,边哭边叫:“不管就不管,我要再管你的事我就是畜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