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背装拷板裤

把穿什么衣服提到一个政治道德高度对我一点都不陌生,而且深受其累。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常常有各种活动,要穿军装。可是布票钞票的预算都不支持我拥有一件市场卖的军装,怎么办呢?那时我跟着爷爷奶奶。奶奶被我吵得没有办法,就把我叔叔的一条旧白大褂加了染料煮了,用她在汉阳兵工厂下属的被服厂练就的手艺把染成了军绿色的大褂改成了一件“军装”。奶奶的手艺那真不是盖的,那件小衣服那么合身。因为布料有限,一点都不能浪费,大褂后面中间那条宽宽的接缝也都巧妙地用在背,肩,和袖子上了。部队医院的白大褂的质量也是杠杠的,尤其有了这几条“筋”的加持,穿在身上挺刮有型,我乐开了花。高高兴兴穿到学校去,老师同学都要多看一眼。没有几天,问题来了。有人报告老师我穿奇装异服,有人说我穿的是特务的衣服,也有人说是流氓阿飞的衣服,叫“破背装”。种种议论在学校传开了。女同学原来羡慕的眼神变成了幸灾乐祸的眼神,男同学更是直接起绰号,跟着我后面叫:流氓。 特务。回到家里,跟我奶奶大大地哭闹了一场,再也不要穿这件破衣服了!即便如此,议论还是不息,没有看见我穿这件衣服的高年纪同学哄着我把衣服给她们看看,有些老师也好奇问我衣服那里来的,还有同学嘀嘀咕咕说应该给我一个处分。 我在学校本来就是一个“小人物”,在那个以工人和城市贫民子弟为主的学校,各方面都突出,可能本来就是被羡慕嫉妒恨的,有了这么个机会,可不该着让大家出一口气。

事情终于闹到了校长那里,校长让我回家拿衣服给她看看。我回家取衣服,奶奶也一同来到学校。除了校长,革委会的几个老师也都在。反复看衣服,让我穿上又脱下,奶奶向他们解释她的“设计理念”和制作过程,我站在那里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小罪犯”。最后,刘校长说: 奶奶手艺真好,这不是什么奇装异服,流氓服装,这很像以前的童装。另外一个老师说:奶奶您这是废物利用,节约闹革命。奶奶被表扬了,很是得意,也忘了她那双“解放脚”一路走来的辛苦了。事情总算平息了,我还是不要穿那件衣服,没有办法,奶奶买了布重新给我做了一件“军装”。多少年后我想刘校长说的以前应该是指文革以前吧。

 

初中二年级到高中毕业读的是一个有名的中学。因了这所学校的名声从被分配的中学转学到这里的。仰慕这个学校老师的才华,渴望着被知识滋润。学校的教师群体除了中年的文革前的师范毕业生,还有一部分学校自己留下的本校高中毕业生。有几位这样的年轻老师在团委在体育教研室工作。他们非常努力,课前课后,学校前后操场上都生机勃勃。团委的老师也没有闲着,每天都为革命事业争夺着下一代。这个学校最著名的一景是每天早上在校门口有左右两溜值勤的“卫兵”,检查每个同学的发式衣着。并没有学生手册明文规定什么是合格什么是不合格的,每天上学校前都有点担心。刘海是不允许的,有同学说我这不是刘海,就是长出来的新头发。有权威的同学说:嗯,自己长出来的可以,特意剪的不可以。这一条就让我用了很多心思。我的额头宽,前面也不长新发,可是我的虚荣心需要刘海。因为我一边的眉尾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疤,小时长包,抓坏了毛囊,上面长不了眉毛了。搁现在眉笔轻轻拉一下,可是那时候那里见过眉笔?所以我需要一点刘海。我尽量只留一小绺半长的头发在一边,其他都是光溜溜的,好像一个不会梳头的女孩对付不了一绺不合群的头发。尽管这样,每天早上也被几道X光扫射着,甚至有一次被警告。十几岁的女孩总是想展现完美的自己,还看不透这块不长眉毛的疤,平添了许多烦恼。

真正的麻烦来自于一条裤子。记得那是一条浅灰色的裤子,我很喜欢。那时已经和父母住一起了,每年只有过年和生日才有做新衣服。裤子总是蓝色的,第二年短了就把预先留的大边放下来,甚至再在底下接一截,为了颜色一致就会染成黑色。所以多少年就只有黑蓝两色的裤子。这条浅灰色的裤子我是那么喜欢,现在都还能看见我那浅灰的裤子在早操的队伍里那么轻盈,欢快。一天早上,我又穿着心爱的浅灰色的裤子上学,校门口被拦下了。

我说:“我有什么问题吗?”

一个“卫兵“ 说: “是的, 你的裤子。”

“裤子怎么了?不能穿灰色?”

“不是颜色,是你裤子的太紧了,”

“我不觉得紧啊,”

“你这是拷板裤,”

“什么是拷板裤?”

“街上小流氓穿的裤子!”

“我的裤子是国营商店做的,难道他们做拷板裤? “

我们在校门口僵持着,接受每个进校门的同学的探寻的眼神。

我愤怒地大声说:“这是谁定的规矩?你凭什么说我在国营商店做的衣服是流氓穿的?”

这时候他们的头来了,平常我们是认识的。她说:“你嚷也没有用,我们就是认为你这条裤子不符合校规。”

“校规拿来看啊,有尺寸规定吗?”

这个认识的“卫兵”头目说:“马上要上课了,你要么回家换一条裤子,要么我们要把你的裤子从底下撕开,你以后就不能穿了”。

我含着眼泪离开了学校,屈辱地回家换了裤子再回到学校。 那天我迟到了。

 

我在这个学校读了四年书,碰到很多良师益友,也看到同我一样的年轻人的狂热,无知。没有地方可以讲理,也无理可讲。好像别的学校没有这样的奇葩事件。这些可怜的卫兵们鲜有考上大学的,那个认识的卫兵后来去当兵了,转业后也不甚了了。据说团委的那些老师后来在学校也不得志。

 

那是个什么样的年代啊!今天想起来还是不胜晞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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