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维利亚——西班牙在此长成应该的模样
October 10, 2023: 赭城葡萄藤
潜伏着悠扬节奏的城
这些节奏
盘旋成迷宫
似燃烧的葡萄藤
洛尔迦早在庞德之前就善以意象表呈诗意。这首咏塞维利亚,若非身在该城,用双脚丈量,感受脚下吐露亮光的鹅卵石的抚摸,是无法体会他的“葡萄藤”:狭窄的小巷,蛛网般延伸,弥漫的石榴、橘子和橄榄的气味。
我们的酒店在西尔普斯(Sierpes),蛇巷。订酒店时,在Google Maps上看到几张照片。从窗口朝下看,窄巷里,高举各色旗帜与沉重的祭桌,上面花团锦簇地陈设着耶稣受难像,盛饰的圣母像。另一张是白袍黑尖帽的神职人员,不由联想到3K。旅途中,读西班牙志,知道这是宗教游行队伍的必经之地。3K们手持烛台、鲜花、灯笼,沿着固定的游行路线,缓慢地穿过全城。
蛇巷得名各有说法。一说:十六世纪,这条街上有一家客栈,挂一面有蛇头的招牌;也有说:蛇巷,因这条街的狭窄曲折。沿街两旁,店铺、餐馆、咖啡店林立,当然还有剧院,专门表演弗拉门戈剧院。难怪我们的网约车司机说进不去,只能在离酒店3分钟的街上停,让我们自己走过去。
稍事休息,迫不及待钻进蛇巷。并未看到照片里的宗教游行队列,毕竟现在是感恩节而不是复活节的时候。几个弯一转,已不辨东西。佐贝德,卡尔维诺那座看不见的欲望城市,在西班牙十月里依然耀眼的阳光下突然绽放。弯曲的街道相互纠缠,葡萄藤、线团、陷阱、迷宫,终点也是起点。街道上空,巨大的遮阳布,从街道的一边撑到另一边。遮住了滚烫毒辣的阳光,阴影投下,把暑气挡在外面,否则,这些葡萄藤真会”燃烧“起来。
进得一家超市,这次让我们惊讶的不是葡萄藤,而是葡萄酒,比水还便宜。1欧,2欧,最贵的3欧,梅梅给我买了一瓶,真不错,比魁北克的桌上酒table wine好。酒体有点奇安帝的厚重,却不乏波尔多的飘逸。后来乘巴士去格拉纳达,公路两旁,广袤的安达露西亚平原,一望无际的的墨绿葡萄架,无数条平行线,延伸在赭色土地。难怪葡萄酒跟喝水一样。当年,古罗马人把葡萄酒传到现在的法兰西与西班牙,精致而奢靡的罗马人锦衣玉食之际,伊比利亚半岛还在用手抓,味蕾只能简单感知咸与酸。喝葡萄酒,不光造就酒神迷醉,而是水不洁,喝酒不闹肚子。旷野里,无数灰绿的橄榄树,千万株,风里摇摆,合唱洛尔迦的诗句:小黑马,红月亮,青橄榄。在吉普赛人的月亮下,用我的镜子换你的马鞍,把我的短刀换成你的毛毯。望着车窗外,我对梅梅说:这就是三毛的土地,她杜撰的流浪之乡。荷西就是Jose,她梦中的西班牙男人。
七拐八拐,借助Google Maps的Live View强大功能,终于走出蛇巷。一块小广场,眼前一亮,又一村。广场叫Plaza de San Francisco,赶快拍一张,给旧金山的西蒙发过去。其实,加州原本就是西班牙语人的地盘。
October 11, 2023: 梅梅生日,无蛋糕但有远方
塞维利亚是一座塔楼,
里面有最好的弓箭手。
沿着洛尔迦的吟颂向东走去,我们看到了塞尔维亚大教堂,大教堂的钟楼——摩尔人开始建的吉拉若达(Giralda),由此拉开了一场历经宣礼塔,基督化清真寺,天主教堂的千年变形记的序幕。
(英国,大卫·罗伯茨,塞维利亚钟楼)
吉拉若达钟楼娟秀挺拔,也早已成为塞维利亚的地标。钟楼主体镌刻细密摩尔阿拉伯饰纹,淹没在密集如同中世纪军团的哥特尖塔中。后来在阿尔罕布拉宫,这些纹饰一跃成为主角。钟楼上顶,需沿着盘旋围廊,缓缓的斜度,不知不觉拐过34个弯,来到楼顶。几口巨大的钟,黑魆魆倚靠蓝天。仔细看,敲钟的活儿已经由电机担任,就像教堂昔日的蜡烛被烛形电灯替代。伽西莫多搁现在,多半是游民,更不用说爱斯梅拉达。此时塞维利亚在眼前延展,脚下是美丽的穹顶,起伏如小山丘;雕花的石柱,密布丛立的长矛;”像好多人马“,梅梅感叹道。
与基督教不同,穆斯林不用钟声召唤教徒做礼拜。每日黎明,整个城市还在熟睡,阿訇登上塔顶,大声呼唤信徒祈祷,圣洁中带着忧伤。“呼愁(Huzn)”,帕慕克用来表达哀愁的词,汉译很妙,达意而兼音谐,“一窗残日呼愁起,袅袅江城咽暮笳”。宗教承载人类不可承受之重,而把轻盈的享乐交给世俗。每次晨光中,听到伊斯兰宣礼,都会唤起这个词。基督教有圣咏,从格里高利开始,一直在教堂Nave中殿回荡,神圣而空灵,一路下来,演变为我们今天听到的古典音乐,庞大的作品浩如烟海。宣礼不同,一开始就只有人声,单纯简朴,经文是其吟唱的唯一内容,最打动我的当然不是词语,而是阿拉伯调子,那些舒缓却令人动容的装饰音。每天五次回荡城市各个角落。上亿信众同时匍匐,朝向麦加。
这座教堂与其说是教堂,不如说更像一座城。十五世纪初,塞维利亚所有神甫们做了一个相同的梦,要建一座教堂,一座天下最大的教堂,展示塞维利亚富裕,让世人惊叹。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墙,厚重而雄浑,包裹了摩尔人的信仰痕迹。不进去,不会看到城墙里面,围起的一片巨大庭院——桔园,果树芬芳,郁郁葱葱,这是在基督教堂看不到的。仰头可见墙头的尖塔,城垛般排列。十五道门,门与门不同,与在法国意大利的华美富丽的哥特风格不一样,这些门的圣经故事雕刻与摩尔纹饰并存。伊斯兰反偶像崇拜,禁止人形与动物出现在在清真寺,摩尔纹饰通常是各种植物与藤蔓,精雕细刻,繁复雍容。其非典型欧洲模样似乎疏离主流,比如伍尔芙称之为“大象一般笨重的美,虽然并不好看,还是令人难忘,就好像一处陡峭悬崖或者一个无底深井给人的感觉那样。”
进到里面,所有空间拥挤填充着各种精致的石雕木雕、油画,光辉灿烂的祭坛,闪烁着神秘光辉的彩色玻璃,还有金光闪闪的王座。教堂的宏伟空间,它严峻的高度,的确让人无法不惊叹,但是,也就止于惊叹而已。塞维利亚的神甫们,大概想用夸张的空间征服和淹没摩尔人的骄傲,而事实上,我来就是寻摩尔人,虽然这座号称第三大。大教堂在我心目中前三排名为:圣彼得、米兰、圣母百花,都在意大利。
所幸,教堂保有哥伦布灵柩。西班牙最伟大四位帝王,也只配给他抬棺,无论他们曾经多么尊荣显贵。人们记不清欧洲那些同名的一世二世,但一定记得这位热那亚街头青年,对未知世界的狂热执着,开辟了人类新纪元,造就了一个鼎盛的西班牙帝国。这座硕大的青铜雕塑除了大,其余乏善可陈。但当我看到左前方的格拉纳达王的长矛刺穿了一枚石榴时,心中一凛。塞维利亚,优雅与血腥并存,温和共残暴齐生,如同离大教堂不远的那座斗牛场。有些民族天性嗜血,却可以通过仪式化,得到社会群体认可的暴力,被拘限在优美严格的形式里呈现出来。
西班牙很多城市都有一个西班牙广场,自称“加泰罗尼亚不是西班牙”的巴塞罗那也不例外。而最大的就坐落在塞维利亚。这里值得来两次:一次黄昏日落时,另一次艳阳高照下。
暮色中的西班牙广场,阿拉伯的劳伦斯,星球大战银河战士们的身影恍惚飘过。阿拉伯蓝瓷砖铺陈的栏杆与塔柱,温润的釉质吐露着微光。180度环形柱廊延绵开去,巨人的双臂展开,比贝尔尼尼的圣彼得教堂环形广场更广袤。少时看埃舍尔的画,迷醉他笔下的异国情调,今天凛然相遇——一种被称为”穆德哈尔(Mudéjar)“的西班牙地方主义风格建筑——新巴洛克、新古典和新摩尔,相互和谐共处,却又独特展示。
正庭传来阵阵鞋跟击打与鼓声,弗拉门戈。舞蹈间隙间,找了台阶坐下,见吉他手在调音。随手一个和弦,弗里吉亚调式,忧伤的阿拉伯音阶,泰雷加那些美丽的吉他曲的养份源泉,在安达露西亚的夕阳下,如石榴裂开,弥漫四周。舞者孑立,头颅微斜,乳房高挺,黑发的西班牙女郎。鞋跟哒哒,老犹太区的青石板路的马蹄;初始缓板,蓝瓷赭墙;渐渐快板,腰间叹息的河水,穿过这座城,瓜达基瓦河;最后急板,吉他手的汗珠顺长发滴下,鼓手闭着眼,鼓点与舞者浑然一体。
夜幕低垂,舞者影子骤然停止。一只口衔落羽受伤的鸽子,如尝橄榄。
他在心头养蓄
一条中国海里的鱼。
有时你看见它浮起
小小的,在他眼里。
他虽然是个水手,
却忘记了橙子和酒楼。
他对着水直瞅。
他有个肥皂的舌头,
洗掉他的话又闭了口。
大陆平坦,大海起伏,
千百颗星星和他的船舶。
他见过教皇的回廊,
古巴姑娘的金黄的乳房。
他对着水凝望。
”两个水手在岸上“——洛尔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