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我亲爱的记忆,我这样称呼你,是因为我把你,也就是我的过去看成是一个人,而不仅仅是我脑海里对自己的记忆。你代表了我的童少青中年,以及其中的一切经历。他们虽然是我的过去,却是你正在经历的。我向你望过去,你清楚地在那里,做着我做过的一切,栩栩如生,因此我不能不把你当做一个鲜活的实体。这当然让一些人糊涂,因为不论在中文里还是在英文里,记忆都不是指一个人,而是一个人的内在记忆。我在刚看到纳博科夫的回忆录时,就对那个书名很不解,什么《说,记忆》,后来才知道,他的意思是,记忆,你说吧,但即使是他,除了题目把记忆拟人化呼唤了一下,整个书还是自己在回忆,自己把经过的事情说出来。但是当我理解那句话的时候,我马上就看到了你,我的记忆。这里我要重复说几次,我的记忆,我亲爱的记忆,我看到你在那里行走,看到你在那里哭泣,跳跃,歌唱。当我回忆的时候,我是在与你对话,而不是把记忆从我的脑袋里挖出来。我也感谢你,是你携带着我的过去还在那里生活着。而且,你也步步紧跟着我,绝不会被我拉下,我前行一步,你也前行一步,你是我后面那一连串的脚步。你还任劳任怨,一声不吭地接过我一切的行为和言语,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像我的垃圾桶,把我的一切不嫌不弃地接着。
我对你如此深情,以至于一定有人说我是自恋狂。这当然也不无道理,我对你的爱和话语的确会让人有这样的想法。但是,我的记忆,我亲爱的记忆,你也不是只有你自己,你的身边还有那时候的我的父母,我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舅舅、叔叔、姑姑、姨姨,我的同学、我的好友,不是吗?这怎么是自恋呢?如果一定要说我爱的是什么,那么爱的是人生、生命、生活。这两天美国出了一部新电影,讲的是著名作曲家伦纳德·伯恩斯坦,更确切的说,是他的记忆。多么难忘的一个记忆,那么激情,那么天才。如果你爱自己的记忆,你也会别人的记忆,尤其是那些优美的记忆,真实的记忆。我爱读书,尤其传记,其实就是爱别人的记忆。朋友对我讲他们的故事,我也愿意聆听,就是喜欢他们的记忆。当然,你会讨厌丑陋的记忆,虚假的记忆。记忆和人一样,有美有丑,有真有假。但总的来说,我们还是要把着重点放在美和真实的方面。这部电影里有句话是这样的:如果夏天不在你的心中鸣唱,那就没什么在你心中鸣唱;如果没什么在你的心中鸣唱,你做不了音乐。对于写作者来说,记忆等同于音乐家的歌唱。如果记忆不能让你热爱,就没什么东西能让你爱,而如果没有爱,你做不了写作。其实做人也一样,如果记忆不能让你热爱生活,那就没什么能让你热爱生活,而如果你不爱生活,你也做不了一个爱生活的人。
所以,我爱生活,我也爱你,我的记忆,尤其童年,倒不是爱那个贫困,而是爱那个生命力,以及周围所有人在他们与生活的困难搏斗的时候对我的爱。(也有你,我的记忆。)
关于我婴儿的时候,我的记忆就是一幅照片,那是在吉林,爷爷奶奶能把那么一大家子人赶到一起,也是不容易。我不知道是在家里请人来,还是去照相馆里照的。总之有爷爷奶奶叔叔姑姑还有大伯一家,那时有两个堂哥一个堂姐。我对着这张记忆的照片在脑海里望过去,每个人的样子、眼神都清清楚楚,我四叔五叔十岁出头,我堂哥哥姐姐不到十岁。爷爷除外,我记不起来他的样子。然后就是我妈妈坐在中间抱着刚出生的我。她微笑着,脸上洋溢着年轻母亲的幸福,尽量不受啼哭中伸胳膊伸腿的我的影响,看着镜头。
我爸爸不在照片中,因为他在千里之外上班。我妈妈为了生我,特地从那里回到吉林。原因大概是想留给我奶奶看护我。但我想也许是因为命运决定让我成为一个城里人,虽然吉林也不是大都市。虽然我对农村也没有歧视,但一想起我妈没有让我在以后写回忆的时候不得不写生在靠近内蒙古的一个生产队里,而是在那个靠着松花江、以雾凇和丰满滑雪场闻名的城市里而有那么点沾沾自喜。我想也许自己因此,尤其是在出生那天喝了松花江的水也沾上了那么点灵气。我无法证明这倒底有没有科学道理,但是却又有些相信,敢于冒着被出生在农村的两个弟弟的忿恨还有我无数出生在农村的朋友们的厌恶说这些话,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啊。这么一想,就连我生在普林斯顿的儿子,还有那么多基本生在美国乡村出生的朋友的孩子我都有些鄙视了,不论他们日后去了哈佛还是斯坦福。哪里都没有吉林市好,吉林市的水最甜,草最绿,山最灵。
我妈妈生完我一个月就回到千里之外的工作去了。没几个月她又想我受不了,来把我带走了。
我的记忆,对于襁褓之中的我,(也是那时的你),我就只是记住,或者说就只知道这么多了。
我回去之后,妈妈工作忙,就把我送到保姆家,也就是前面说的那个炕,那个屋脊,那个泥地板。
我离开吉林的时候,带了一些饼干,那是城市能提供的一种奢侈品。过一段时间,我爸又回过一次吉林,他想到我,又给我买了一些饼干,装在一个黄袋子里,他的记忆记着的。
每天去那个保姆家,我妈就给我带些饼干。没别的。我吃腻了,就趴在炕沿喂保姆家小狗我吃腻了的饼干。也会看着那地中间的黑洞。我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不早一点把那个黑洞盖上盖,那样我就不会有这么深的恐惧,我可能会提早下地走路。
大概一岁半的时候,我妈妈工作太忙,就把我送到了姥姥家。
我的记忆,这是我们可以分享的最早的一批回忆。
我和你,我的记忆,我们主要是分享共同拥有的东西,这让我思考了一下我们的关系。
我和你,你是记忆,而我是开拓者。我不断向前走,把经历过的事一件一件地抛给你。小的时候,大多数是父母的“摆布”,他们让我去哪,我就去哪。直到有一天,我离开了家,于是就只能靠自己开拓了。我走南闯北,也因此给你,我的记忆,更多更广的内容。就这样我走到了21世纪20年代,在纽约、伦敦和香港都生活过,你也跟着我,在这些地方亦步亦趋。现在有了人工智能。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的记忆?这意味着有可能你会长生不死。一般来说,我还是会死的,总有一天,我会不在的,或者,我老年痴呆不再有思维了,剩下的,或者能记住我们的,就只有你,我的记忆了。在从前,你们这些“记忆”类人人(不是类人猿),有时也能长生不老,比如,做大人物青史留名,但当上大人物不容易,也不是每个人都想当,于是又有很多人想做大文豪。他们这样做的原因,部分是让你们这些“记忆”体长生不老。杜甫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透露了文人的目的性。所以,我也想让你永远存活在我的文章里。为了这个,我辛勤笔耕,白发几许。人们说这是自恋,但其实这是多么忘我的精神啊。自己写的那么疲惫,累死了(作家那个不是累死的?),还要把生命传给了他的记忆。这难道不是非常感人的利他精神吗?他们不是最可爱的人吗?这让我想到回老家产卵的鲑鱼,他们历经万险,回来产卵之后就死。我曾经感叹道:
对于鲑鱼来说,生命是一个简单的过程,但绝非容易!
五个月大的小鲑鱼不过五英寸长,可是命中注定的,它们要游到几百英里外的大海,在那里生活长大。上百万只小鱼结伴出发,从出生的小河,热热闹闹地游到大河,在那里完成从淡水鱼到咸水鱼的转变。那里充满了诱惑,但从未谋面的大海,牢牢地镶嵌在它们的基因里,让它们义无返顾的前行。
有一天前面豁然开朗,无边无际,小鱼们终于游到了梦中的大海。之后的几年间,美味的小章鱼和小虾把它们喂大。可是生活并非一帆风顺。经常有大鱼在追杀,还有人类布下的捕捞网,让很多同伴转眼之间就消失了。生命是脆弱的,但很顽强。
鲑鱼们长大了。可结结实实正当壮年的它们却忽然想起了家。想到他们最深的记忆。那里已经没有父母,事实上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父母,但家乡泥土的气味却变得越来越清楚,挥之不去。小时候两岸的树木和花草也变得越发清晰起来,似在眼前(有点像吉林市)。
于是它们开始结队洄游。先到大河,再按照那熟悉的味道找到小河。一路上历尽千辛万苦,但义无返顾,正如来时的样子。生命似乎只有在完成了出海和海归这样一个循环才有意义。
回到家,它们忽然发现,那驱使它们不折不挠回来的动力,是那传宗接代的原始使命。想起一路上的艰辛,它们不想再走了。可是它们已无法完成从咸水鱼到淡水鱼的转化,不能适合家乡的自然环境。于是它们像教父里的那句台词,迷惑之时,做爱。做呀做呀,做了很多孕育新生命的卵。最后一点力气用光了的时候,生命就如闹钟一样准时,嘎然而止。
多少天后,一群新的小鲑鱼,不到五英寸长,又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你看,古代文人,为了让自己的记忆一直活下去,是不是像鲑鱼?他们之所以这样无私,就是因为人的记忆对人来说那么忠诚,任劳任怨,像垃圾桶一样接受你这个拓荒者人一边走一边扔过来的各种东西,好的,还是SHIT。
但是现在,你有一种新的长生不老的方式,不论你是大文豪还是小文豪,甚至根本不是文豪,都可以进入一个人工智能的脑子里,继续活下去。这就是人类的将来。通过你,我的童少青中老年能够永远地存活下去,先是在计算机里。以后当人工材料完善了,你可能会有一个身体,比我健康,比我英俊。有人会说,你好自私啊。他们觉得我对你的爱太深,是自恋。但我觉得,我都已经死去,哪里有什么自私自恋。我让我的记忆活下去,是因为我感谢我的童少青中老年,他们让我有过幸福的和痛苦但终究是幸福的体验。
或者,我真的有点自私,那就是,我会与你,我的记忆,最终成为同体。我先是换了个电子硅基身体,然后有一天,医生把我的脑子也换成硅基电脑。我的记忆,从此我们再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