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会面之后,卡尼教授便安排邵艾跟闵康学做实验。闵康每周二下午和周五上午有空,邵艾周二有课,于是定在周五这天跟闵康练手。
“我这人喜欢准时,”闵康在第一次实验前就同邵艾约法三章,“最怕同一些过了约定时间还不知在哪儿磨蹭的人做队友。你们女生出门前似乎有很多事要做,请尽量不要迟到。”
嗯,我要是个喜欢拖拉的人就好了,邵艾心道。可以不用每天早上出门时与你搭乘同一部电梯。
第一个周五,二人不约而同地提前十几分钟出门,又是搭乘同一部电梯。
谁料第二周闵康竟比预定时间晚到了五分钟,且一向干净整洁的他头发凌乱,脚步虚浮,耸拉的肿眼皮连着黑眼圈。“对不起,我迟到了。”
其后便沉着脸不说话,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一样。直到实验做完大半,才呜噜着把昨晚发生的事告诉邵艾。
原来昨天有个家在本地已毕业的学长过生日,请闵康和几个朋友去酒吧小聚,喝酒玩游戏打桌球。这帮年轻人离开酒吧各回各家时已是夜里一点半,闵康独自经过一条偏僻的街道,忽然从暗影里窜出一人,拿枪指着他的头,逼他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除了钱包和手机,手腕上那块卡地亚表也难逃一劫,还好当时没开着他的宾利出门。
邵艾一听那条街的名字,是条小路不假,可再往南五百英尺就是主干道,两个路口开外还有警察局,这些劫匪也真够猖獗的!然而谁叫他那么晚了还在街上逛荡呢?医学院这带白天挺安全的,只能自己接受教训了。
“报警了吗?”她问。
“当时就走去附近的警局立案,做了记录,”他垂头丧气地说,“不过这种情况想要找回失物基本是不可能了。没开枪也没见血,警察不会费功夫去查……其他的倒也罢了,烦人的是那么多张卡要挨个儿打电话报失,还要补办驾照。”
难怪,看来昨晚就没怎么睡,邵艾心道。手机也被抢了,打电话报失前需要先配个新手机吧?
此外,闵康虽未说出口,设身处地想想,真正让人沮丧的恐怕还是被歹徒拿枪指着头。对方只需动下手指头就能取走你鲜活的生命,让多年的成长与奋斗化为乌有,奔向大好前程的人生旅途戛然而止提前落幕。那些从未去过的地方、还未有机会品尝的功成名就儿孙绕膝,只因一个偶然,只因某个陌生人的一错念就永远失之交臂。更不用提疼爱自己的父母亲人该如何在悲痛中面对今后没有自己的年月,一想到这些,再坚强的当事人也无法不后怕啊。
“要不你先回去吧?”她对闵康说,“接下来都是些按部就班的工序,我照着笔记收尾就可以了。”
闵康于是提前离开了。邵艾做完实验后也没空去学生食堂吃饭,还有节五十分钟的课要上。下课后已是下午两点,去街边的墨西哥快餐店买了两片tacos垫肚,又去便利店采购零食和饮料。周五下午她也不打算去自修了,回公寓看几张碟放松一下。
进了公寓楼大门,却见两位华裔模样的女士正在同公寓管理员理论。当中一位五十来岁的大妈,身材略肥,穿着棕黄色套裙,肩挎爱马仕包。另一位黝黑干瘦,看脸上的皱纹得有七十多了,头发还只是半白,身板儿硬朗,穿件亚洲风格的暗花系扣针织衫。大妈操一口流利但发音不准的英语,老太则自言自语地嘟哝着闽南话。
二人对面疲于应付的意大利裔男管理员戴着顶海军军官式样的帽子,胸前制服上两排闪亮的铜扣,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额头上都是汗。一眼望见才进大门的邵艾像是盼到了救星,赶紧冲她招呼,“Miss Chau, Miss Chau! Can you help me out?”
邵艾提着购物袋走过去,拿普通话问大妈:“阿姨,你们有什么事吗?”
“我和母亲来看我表侄,住10H,”大妈说着,右手食指朝大堂天花板一指。“大清早坐了两小时的车赶来这里,一路上打他手机都不开机。午饭前来过一趟,不在家。吃完饭后等了一个钟头,还是没回来。好奇怪的哦,平时这孩子从不关机的,别再是出了什么意外?”
随后又转身拿英语对管理员说:“我半年前来过这里一次啊,你不记得我了吗?你看我母亲这么大年纪,折腾大半天了,不如你替我们打开房门,让我们进去等喽?”
管理员把头摇得像拨浪鼓,“No, sorry but no.”
10H,那不就是闵康的房间吗?闵康是大妈的表侄,也就是表兄弟生的孩子,对吧?邵艾费力地在脑子里梳理着关系。闵康父亲的表姐妹,闵康要叫“表姑”。老太则是闵康父亲的姨妈,闵康要叫“姑婆”。不过还是要确认一下,问:“阿姨,你这个表侄姓什么?”
“你问阿康啊?姓闵,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就在这附近读书。唉,实在不行我们就去学校找他课堂老师问去。”
邵艾笑了,这位表姑大概以为美国大学同国内中小学差不多。“阿姨,我是闵康的同学,就住他楼下。他的手机昨晚被……那个,丢了。现在大概在商店里配新手机。要不这样,你们先去我屋里歇会儿,他应该很快回来的。”
“这样啊?哦,那就叨扰你了,”大妈冲邵艾笑道,扭头和母亲说了几句闽南语,边走边问邵艾:“你是阿康的同学,怎么称呼啊?”
******
邵艾将两位长辈领进客厅,先从冰柜里取了两瓶纯净水,随后意识到上年纪的华人不喝这些,又去烧热水冲茶。等候期间听闵康的表姑说起这次旅行,起因是当年姑婆在福建老家时有位好友,后来移民到波士顿市附近的普利茅斯小镇。最近这位老友病重,可能没几天的事儿了。表姑一家人住在纽约,听到消息后昨天上午陪母亲坐巴士赶过去探望,并在朋友家附近的旅馆歇了一晚。
今天上午二人告辞后,一琢磨,普利茅斯离波士顿大学也就两个小时的车程。姑婆平日出门不便,干脆再绕道来瞧瞧她这位好侄孙。
“你……?”老太太忽然冲着邵艾问了句话。表姑知道邵艾听不懂,解释道:“我妈问你同阿康认识多久了,家里父母是做什么的?”
啊?这句问话听起来歧义可不小呢。邵艾耐着性子解释道:“我是今年八月份才来美国的,和闵康只是邻居和同学。我们家是……卖药的。”
姑婆没等表姑开口翻译,又冒出句话。表姑笑着回了母亲两句,随后对邵艾说:“我妈让我告诉你,阿康是个勤学上进的好孩子。你也知道我们福建人大多只对做生意感兴趣啦,而我表弟、也就是阿康的父亲,在老家可是出了名的状元!一路名校保送,目前在泉州,人大常委做副主任。阿康母亲是广东江门人,外公退休前是惠州市委书记,现在广东省机关里有不少领导都曾是他部下。”
原来是这样。邵艾在心里推测,广东与福建接壤,搞不好是外公于工作中先认识了闵康的父亲,自己看好这位年轻人才把女儿嫁过去给福建人做媳妇。考虑到只答不问欠礼貌,问表姑:“阿姨来美国多久了?家里是做什么的?”
表姑长长地吁了口气,上身向后靠到沙发上,“我跟老公在国内是开餐馆的,十几年前投资移民去纽约,刚开始就是把国内的餐馆经营照搬过来,自以为在国内做得不错嘛。结果生意好差啊,家底儿都快赔光了!”
邵艾注意到,表姑同她说话的时候,静坐不语的姑婆一直眯着眼睛打量自己这个初次见面的小辈,像在观赏一件爱不释手的瓷器。
“后来我俩就去偷师人家那些生意红火的中餐馆。哎,原来要想在美国出头,从哪里来做哪里的菜是不行的。你到那些华人开的酒楼里翻翻菜单就知道了,既有广东的明炉烧鸭,又有四川水煮鱼,湖南剁椒鱼头。反正八大菜系的名菜最好都来那么一两样,老美的口味也要照顾到,生意才能兴隆。”
邵艾听得直点头。都说北美的中餐馆大部分是福建人开的,其实人家也都不容易。“爱拼才会赢”是福建人的创业精神,从古到今八山一水一分田,老天爷不眷顾,就只能自己想办法。曾听父亲说过,泉州又叫鞋都,据说全球每一百双鞋里就有八双是从那儿出来的。而莆田的珠宝和红木家具都占全国一半以上的市场份额。
两位长辈从下午三点坐到五点。期间邵艾又上楼敲了几次门,还是没回来,心里免不了埋怨起闵康来。一整晚没休息好,不是应该尽早回家睡觉吗?还满世界乱转?邵艾中午只吃了两片tacos,本来是预备着下午看碟吃零食才留了肚子,到此刻可谓饥肠辘辘了。于是问两位长辈:“我打电话叫外卖,不知阿姨和奶奶喜欢吃什么?”
“不麻烦你了,邵艾,”表姑看了眼时间,站起身,双手绕到背后锤了锤腰。“看样子是等不到了,我们还要坐几个钟头的车回纽约,这就走了。”
这时老太太又开口说了两句话,表姑转述道:“我妈说麻烦了你这么久,想请你去街对面的饭店,一起吃顿晚饭。”
“哦,不用,奶奶太客气了!”邵艾紧张地摆手,将二位长辈送至门口。心知这位姑婆对自己和闵康的关系似乎误会很深,由于语言障碍又无法沟通,自己还是少招惹为妙。
岂料姑婆一步迈出门后,忽地转过身来,用干瘦的右手将自己左腕上一只翠绿的玉镯除下,再抓起邵艾的手腕要给她戴上。
邵艾像受惊的小兔一般急忙抽回手,头顶两只假想的耳朵直愣愣地朝天竖起来。“使不得使不得!谢、多谢奶奶的一番好意,可我实在不能收……好吧,我还是跟你们去吃饭吧。”
三人一同乘电梯下楼,即将出大门的时候迎面撞上健身归来的闵康。深蓝色短袖短裤运动衣,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打湿。头发还在冒热气,双目依然因缺觉泛红,好在黑眼圈已被运动后加剧的新陈代谢驱散,面上的皮肤镀着层光膜。男人可真是种奇怪的动物,邵艾忍不住腹诽着,换成她这一天都会蜷缩在床上,和父母朋友挨个儿打电话倾诉。
闵康乍见到两位至亲同邵艾在一起懵了片刻,弄清状况后倒吸了口气,抱歉自己回来晚了,并向邵艾表达了谢意。请三人先去饭店,自己回楼上换身衣服。
邵艾跟着长辈们进饭店入座,倒也没等多久,闵康就出现了。走过来后站在桌旁迟疑了片刻,这种四人包厢并不宽裕,表姑和姑婆坐对面,那他就只能坐到邵艾身边。坐下后,人虽未挨到她,可一股清新的肥皂味不受管束地横向蔓延过来,钻进邵艾鼻子里,沾到她衣服上。看来上楼后还快速冲了个澡,再换上平日去学校常穿的那件衬衣……
不对啊,打住!邵艾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身边这个男人的衣食住行似乎了解得比其他人都多,到底是如何在不知不觉中陷入这种景况的呢?简直莫名其妙嘛。
“康啊,邵艾跟我说你把手机弄丢了,”等上菜的期间表姑问闵康,“找到没啊?怎么这么不小心?”
闵康快速扫了邵艾一眼,安静听着也不做辩解。要是两位长辈得知他被人持枪抢劫,场面可就热闹了。
表姑数落够了又问邵艾还有多久毕业,之后打算留美还是回国。
“毕业时间还不一定。会回国。”
邵艾当前的计划是把硕士读完。如果方熠能如期赶来她身边,那她也不妨陪他再读个学位。他要是来不了,唉,两年后她也就回去了。
“阿康明年夏天就毕业了,哦?”表姑试探地问闵康,“外公希望你去广东接他的班,对不对?”
转头又对邵艾说:“阿康是在NYU读的本科,当年他还被加州的学校录取了。是我表弟表妹考虑到纽约有我们一家子在,就让他来东岸读书。阿康很听话的,小字辈里数他孝顺。”
嗯,福建人的宗族观念邵艾也早有耳闻,一人出国后会想办法将兄弟姐妹父母都接出来。在现代社会亲情日渐淡薄的趋势下,大家族传统在福建和广东二省依然根深蒂固。闵康入座后就细心地为长辈们点菜、端茶倒水,显然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当然大家族都少不了有些重男轻女,难怪刚认识的时候闵康对她是那么一副态度。
菜上来后大家便闷声吃饭。父亲同邵艾说过,看一个人吃饭便能了解此人性格的多个方面。是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看他吃饭时挑挑拣拣还是给啥吃啥。勤俭持家又或者浪费粮食?胃口如何,光顾自己吃呢,还是会照顾到别人?
“几时……结婚?”
一直专心吃饭的姑婆忽然抬起头来,用普通话费力地蹦出这四个字。音量还不低,附近桌的客人都听到了。手拿筷子的邵艾立刻僵在那里了,双颊火烫,几乎想要站起身夺路而逃。
而闵康当时正用汤勺给表姑装了碗粟米羹递过去,闻言手一抖,整碗汤扣到脆皮乳鸽的盘子里。愣了半晌后才醒过神来,用公筷将不再脆皮的乳鸽抢救到一旁的青菜盘中,再叫服务员过来换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