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月底,快到立初霜的生日了。
旧金山开始冷了。这种冷,不凛冽,却是阳光明媚下的带着脆性的风和早上起来直扑心肺的清爽空气,完全没有入骨的寒意。香港的秋天也不冷,但是立初霜在那里度过的每个生日都是清冷的。
第一个生日是大一开学不久,她们特地“偶遇”了陆一鸿这个全校女生都仰慕的才子。原本想着能认识陆一鸿就是给自己最好的生日礼物,结果发现陆一鸿其实早就暗自注意到了活泼漂亮的学妹立晚秋。她们姐妹二人一起出现,对陆一鸿来讲,那种视觉冲击就是加倍了对立晚秋的惊艳。他对旁边脸色苍白的立初霜微笑点头,带着只有立初霜可以察觉的怜悯。
第二个生日,陆一鸿给立晚秋筹备了热闹的生日宴,当然邀请了妹妹初霜。可是看见他们俩甜蜜合体,举手投足都是默契,立初霜恨不能立时三刻像是阳光下的寒霜一样融化蒸发。
第三个生日,立晚秋和陆一鸿吵架了。这一年当中,立晚秋多次抱怨陆一鸿太骄傲,从来不会承认任何事情自己有错误。一遇到问题就找借口,甚至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越是和亲近的人在一起,他越是肆无忌惮。但是立初霜觉得,立晚秋其实才是这样的人。她为何总是正确?她为何事事优秀?一定是她自己有问题,硬要赖到陆一鸿身上。
结果,那次陆一鸿搞的生日宴,立晚秋居然赌气不去。在众人面前出现的,是挽着不知所措的陆一鸿的立初霜。
“我救了场,你怎么谢我?”视自己面子如生命的陆一鸿当然感激不尽,他低头温柔地问:“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只希望你能看见我,知道我的存在。”立初霜以退为进,以为可以自此进入陆一鸿的心。结果她失算了------陆一鸿和立晚秋迅速和好如初。立初霜就好像是女主角的替身,在舞台上和男主角才说了一句台词,就要接着去坐冷板凳了。
第四个生日,陆一鸿已经毕业,在自己新买的公寓里为立晚秋庆生。席间他的父母也来了。陆爸爸是中英混血儿,陆妈妈是香港本地人。一见到他们,大家就明白了陆一鸿俊朗外表的出处。可惜,这两个人态度倨傲,背地里说立家姐妹是“北姑”,是红色中国出身的,和陆氏家族门不当户不对。这些话让立初霜偷听到,心里五味杂陈。喜的是他们的婚事肯定没谱儿,恨的是连自己也看不到未来。
第五个生日,陆一鸿决定出国深造,立晚秋经历了这几年的感情过山车,决定放手。很快,成绩优异的她就考到了美国读博士。在李永元对她展开热烈追求以后,很快缴械投降,出嫁、当妈妈,落地生根,把香港和陆一鸿都抛到了身后。而立初霜则是留在香港,送别伤心欲绝的陆一鸿远赴英伦。他临别的一句话,差点要了立初霜的命。那晚为了答谢她一直在身边安慰失恋的自己,陆一鸿请立初霜吃饭,最后说:“我还是幸运的,告别的时候还能见到你。就好像晚秋还在我身边一样。”
那一刻,立初霜恨他们所有的人。她记得那晚她特别穿了一件暗紫色丝绒洋装,那是晚秋说过陆一鸿最喜欢的色彩。回到家,立初霜就一把将洋装从自己身上扯下来,拿起剪刀把衣服剪了个支离破碎。立初霜对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的自己说:“不许哭!”
她身上摘除肾脏的伤疤触目惊心,而这天又多了一条看不见的伤痕------在心里。那伤痕经年难愈,时时刻刻都在渗着鲜血。立初霜强忍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攥紧了剪刀,一挥手,狠狠地扎向镜子中自己的脸。
霎时间,镜子碎成蜘蛛网一样的裂纹,倒映出无数个扭曲的面孔-------有的愤怒,有的哀怨,有的惊恐,有鄙夷,甚至有的还挂上了一丝微笑......
天冷了,立初霜给立夏买了新的浅灰色薄呢子大衣,舞会那天可以穿在礼服外边,保暖又漂亮。
立夏还是很紧张,她耍了个小滑头,把舞会时间说晚了一个钟头,这样她去混混就行了。于是那天晚上,她在家神定气闲地吃好晚饭,换好衣服,再画了个若有若无的淡妆,才让妈妈送到了举办舞会的高尔夫俱乐部。
立夏不知道的是,学生会在舞会临近的几天将这次活动定义为假面舞会,通过各个社团和组织通知前来参加的学生。所以,当立夏踏进舞厅的一刹那,就呆住了:全场就她一个人没有戴面具。
这几天她吃午饭的时候是听到旁边的女孩子在讨论面具,但是总是独来独往的立夏根本没有上心。这下可好了,她裸着一张脸,就好像没穿外衣一样尴尬。
正当她决定转身逃跑的时候,胳膊被人拉住了。立夏惊讶地回头一看,是一个高个子男生。
“别走。我的给你。”那男生说着就摘掉了脸上戴着的一个金色面具,冲立夏露齿一笑。
立夏定睛一看,男孩子一头红发,绿色的眼睛,鼻子旁边有几粒雀斑,五官精致,和善诚恳,让人难以拒绝。
“你不知道要戴面具吗?”那男孩没等立夏回答,就自顾自地摘下自己的金色面具,扣在了立夏脸上,然后帮她把丝带系在脑后。“嗯,很漂亮。虽然遮住了你更漂亮的面庞。”他退后一步,似乎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立夏瞬时就感到了一阵子安全感。从面具后面,她大胆地打量眼前的人和周遭的环境,觉得自己好像隐形了一样。
“请。”男生做出来邀请立夏的手势。
立夏吓得往后一缩,道:“我不会跳舞。谢谢你的面具。”
“Cinderella来舞会不跳舞,难道就是为了扔下一只水晶鞋吗?”男孩子笑得灿烂,“我教你吧?”然后拉起立夏的手就往舞池中间跑。
口哨声四起,聚光灯适时地追逐着他们的身影。等到了中间,大家让开场地,围了一圈。一个金发女生叫起来:“天呐!Patrick,你居然不戴面具!规矩是什么?”她夸张地摊开双手问大家,把穿着金色紧身舞衣的身体扭成了S型。
“不戴面具的要亲吻舞伴!”四周此起彼伏的声音像是一层层巨浪向立夏袭来。而她僵在那里,连脑筋都转动不了了。
立夏要甩开Patrick的手逃走,她眼下什么也想不清楚,只想逃走。可是Patrick拉住她,低声说:“别急啊。你又没有水晶鞋,逃跑没意义,还很难看。”
没等立夏回答,Patrick大声说:“规矩是可以改的!”
嘘声一片。
“等等,等我说完哈。如果,我不能在一支舞曲之内教会这个不会跳舞的Cinderella,那么任何人可以来吻我;如果我教会了她,我可以亲吻舞会里任何人。”Patrick春风得意的样子让立夏明白了:他是很多女生希望亲吻的对象。
“探戈!”
“摇摆!”
“华尔兹!”
众人开始兴奋起来,觉得传统国标应该会难倒他们。立夏体内大韩民族的热血开始沸腾,她知道自己有芭蕾舞和花样滑冰的基础,学这些轻而易举。今天就要给那些drama queens看看,谁怕了她们?
“好,华尔兹。”立夏说。
“好!我喜欢!”Patrick也不示弱。
结果,音乐响起来,不出半分钟,立夏就找到了感觉,然后被Patrick带着在舞场里翩然起舞。她像是一朵轻柔的粉色云彩,随着音乐在天边飞过,裙摆飘扬,仿佛云丝在风里挥洒,温柔缠绕在舞伴的身上,把观众都看呆了。
一曲结束,观众沸腾,大声叫着“Kiss! Kiss!”。Patrick笑着说大家太着急,但是他为了大家高兴,说:“好吧,没问题!”
立夏的心脏开始狂跳。
Patrick向立夏走去,周遭一片欢呼。但是Patrick拉起立夏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之后,毫不犹豫跳上DJ台,抱着一个和他同样有着红色头发的男生就亲了一口。观众狂笑尖叫:“你弟弟不算!”
待他转身下台,立夏已经不见了。
立夏趁乱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到了停车场旁边,给妈妈打电话,让她来接自己回家。
“宝贝,你还好吗?怎么气喘吁吁的?”立初霜在电话里警觉地问。
“没事,我就是跑到停车场了。舞会快结束了,屋子里很热,我在外边等你。”立夏说。
“好吧,你穿好大衣,别受凉了。”
经妈妈提醒,立夏发现自己忘了大衣。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去拿,发现Patrick追了上来。
“Cinderella!你没扔下水晶鞋,不过看起来忘了外套?”Patrick把手插在裤兜里,歪着脑袋笑了一下,然后很快脱掉自己的西装,给立夏披上,顺手摘掉立夏手腕上套着的存衣牌。
“你等着,我去帮你拿外套。当然,除非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
立夏看着他,摇了摇头。Patrick挥了一下手里的小铜牌,转身跑了。一眨眼功夫,他拿了立夏的大衣回来,帮她穿上,低头温柔地说:“我要回去了。我算是个组织着,不好缺席太久。”
“谢谢!”立夏简单地说,把金色面具递给他。
Patrick没接,转身跑走了。
立夏等妈妈来接她,在大衣口袋里发现了小纸条,上面写着姓名电话和一行字:Cinderella,我没有你的水晶鞋,也不必在全国掘地三尺,但我知道如何能找到你。回头见!
立夏的心开始砰砰直跳。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收到男孩子递的小纸条。准确地说,她在幼稚园就收到过小男生画的一个太阳了。问那男生为啥画太阳,他回答:“希望天天见到你,就像见到大太阳。”
小学开始有男生专门让妈妈送来餐厅买的套餐,直接放在立夏面前;初中男生每天在立夏家门口放小礼物------花朵、蝴蝶标本、钢笔、钥匙扣......直到她爸爸严肃地和那男生谈过一次,这种局面才告一段落。
李永元对于女儿这么招人喜欢,心里又骄傲又担心。很早就送立夏去学跆拳道也多多少少出于这种心态。他希望立夏能在危急时刻保护自己。当然,希望那种情况永远也不出现,作为一个父亲,哪怕是设想一下都会有锥心之痛。他总是对女儿说,爸爸会在你身边保护你,别怕。
可惜,他走的急了。在他生命至黑至暗的瞬间,没人陪着他。
立夏想到这,也总是有锥心之痛。
回到家,立夏把那个金色的面具从大衣里掏出来,放在壁橱里,洗澡卸妆,匆匆喝下妈妈做的花茶,跟着妈妈来到冥想室。
待她的意识缥缈虚无之后,立初霜认真地询问了舞会所有的细节,一边惊讶地听,一边克制情绪稳住声调。
“你喜欢那个叫Patrick的男孩吗?告诉妈妈,不用担心。”立初霜的声音空灵却笃定。
立夏闭着眼睛,细长的睫毛轻轻抖动,嘴角挂上微笑:“他很帅。不过,我没感觉。我有喜欢的人。”
立初霜差点跳起来,怎么一直都没有在催眠环节问清楚这个问题呢?她抿了一下嘴,接着温柔地问:“他也一定很帅吧?叫什么名字?怎么认识的呢?”
“嗯。我记不得了。不知道他在哪里......”
立初霜糊涂了:不知道在哪里?难倒是以前认识的?
“和妈妈讲一讲他的样子吧?妈妈也想认识他啊。”看着时间要到了,她做出最后的努力。
立夏微启朱唇,轻轻地说: “他......他就是个模糊的影子。”
立初霜害怕了。难倒立夏从催眠状态要出来了?怎么不如实回答,而给出这样的回应呢?
“他的眼睛特别......特别令人难忘。”立夏陷入了沉默。
立初霜叫停了催眠,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
立夏拥抱妈妈,道了晚安,回到自己房间。她把那个金色面具从壁橱里拿出来,在灯下把玩。这是一个简单的面具,通体金色,一边眉毛处是黑色的花纹,一边眼睛下面有夸张的泪滴,镶嵌着假钻石。
浮夸。这是立夏的评价。
除非,从面具那两个黑洞里透出来的是她心里的那双眼睛。不然这个金色的面具就毫无生命力,毫无光彩可言,就像它曾经的主人那样,在别人眼里光芒四射,在立夏眼里,就是个普通人。
想到这里,她把面具放好,躺在床上,心不再突突地跳了,就让今晚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