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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流动的盛宴 —— 读 A Moveable Feast

海明威的 A Moveable Feast 是回忆录,记录了二十年代他的 “巴漂” 生活。书名 A Moveable Feast ,据说来自他一句感叹,“If you are lucky enough to have lived in Paris as a young man, then wherever you go for the rest of your life, it stays with you, for Paris is a moveable feast.”  书名意境美,作为回忆录尤其合适。中文译名《流动的盛宴》也不错。“流动” 里充盈着 “为有源头活水来” 的生命力,“盛宴” 两字让人想起 “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 。流水不腐和世事无常,中国文化的两个点都戳到了。

二十年代的巴黎,诗人和小说家云集,日后各有作品名震文坛,但当时,他们只是在咖啡馆里整日埋头苦写,时不时自我怀疑的追梦青年。世人说饥饿的艺术家,果然。回忆录里,冷和饿无处不在。

饥饿。海明威不止一次写到贫困和饥饿。他放弃了新闻记者工作,开始专职写小说。然而,卖文收入不定,他甚至觉得没有一个美国人对他写的东西感兴趣。他在 Hunger Was Good Discipline (看看这标题起的,啧啧!) 里说自己有时没钱吃午饭 (“skipping meals at a time” p. 65) ,但扯谎说出去跟朋友约饭,回到家还要跟妻子描述 “吃” 的大餐。(“the marvelous lunch” p. 82) 午餐时间到了,海明威有一条专门的行走路线以免看见和闻到食物。路线终点是卢森堡花园(Luxembourg garden, p.65),他拐进博物馆 (Luxembourg Museum) 看画,发现饿得前心贴后背时 (“belly-empty, hollow-hungry”),感悟反而深刻,尤其是塞尚的画。海明威看着画,怀疑画家作画时也和他一样饿着肚子,但也许塞尚只是画而忘食。总之,还是自己更惨。哈哈。

海明威看塞尚,看到了维度 (“dimensions”)。他认识到写作和绘画一样,在准确如实(文字和线条)之外,还要有一些别的(思想)才有深度。(“I was learning something from the painting of Cézanne that made writing simple true sentences far from enough to make the stories have the dimensions that I was trying to put in them.” p.23)  记得张爱玲写过一篇《谈画》,逐一点评塞尚的人物画。剖析如同手术刀般锐利,画像里的岁月痕迹和 “小奸小坏” 都无处遁形。

还有冷。冬天的公寓极冷,吃不完的橘子要用纸包好放到抽屉里,如果放在桌上会冻坏了。家里太冷,海明威一早出门到咖啡馆,侍者扫地以后会生火,暖和。妻子出门教钢琴,必穿毛衣数件。这是有孩子以前有孩子以后,一家三口不得不每年冬天都离开巴黎,转到奥地利过冬 (“the cold and the weather that finally drove us out ot Paris in the winte time” p. 113)。在奥地利山村,三人一天的食宿是两美元左右。食物简单但美味,餐厅暖意融融 (“well-heated and friendly” p. 114) 写作完了,还可以滑雪,时不时关起门跟当地的滑雪教练和检察官打打违法的小牌 (p.117)。够逍遥快活。

书里冷和饿的记录,让我想起萧红的 “哈漂”。她当年逃婚离家,流落哈尔滨,和萧军两人居无定所,三餐不继。比如《他的上唇挂霜了》里的冷,《饿》里的惨烈三连问:“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

 当时旅居巴黎的文人墨客众多,不定期有沙龙聚会。他们一面惺惺相惜,一面文人相轻,有鄙薄有腹诽。书里写得较多的是斯坦因,庞德和菲茨杰拉德。

斯坦因 (Gertrude Stein) 家境优渥,有大宅和女佣捧酒递水,是沙龙的不二女主人。又因为久居巴黎,人脉广博,俨然以地主和文坛领袖自居。她抨击起作家来够毒舌。比如,她看不上赫胥黎 (Aldous Huxley),说他是“死人” (“a dead man”)。对劳伦斯 (D. H. Lawrence) 也嗤之以鼻,“He’s impossible.”  “Pathetic and preposterous”  “He writes like a sick man. ” 写《尤利西斯》的乔伊斯(James Joyce),斯坦因也不喜欢。海明威很快摸清了这个禁忌 (“If you brought up Joyce twice, you would not be invited back”. p.60) 同行相忌,王不见王。 (“It was like mentioning one general favorably to another general. p.60) 至于她跟诗人庞德交恶,原因十分可笑。据海明威说,是因为庞德不小心坐坏了一张易碎的小椅子,得罪了女主人斯坦因。海明威还补刀,说很可能是斯坦因故意安排庞德坐那儿的。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哈哈!

斯坦因是同性恋。海明威在Miss Stein Instructs 描写了斯坦因和她的女伴。斯坦因不高,壮实,眼睛很美,德国犹太人的脸盘,头发盘起。穿着打扮如意大利北部的农妇。短短一个段落,我留意到海明威两次把斯坦因比作农妇。她的女伴够友善,招待客人也周到,但海明威和妻子都觉得她可怕 (“frightening” p. 24)。在 A Strange Enough Ending 里,海明威到斯坦因家,虽然还不到中午,但女佣已殷勤捧上一杯白兰地 (eau-de-vie) 留客,说女主人就下楼来。但是,他听到了楼上的叫骂声和斯坦因的苦苦哀求。海明威说从来没听过那么不堪的辱骂, “I had never heard one person speak to another; never, anywhere, ever.” (p.92)

“失落的一代” 这个说法最早是斯坦因提出来,但她其实是拾人牙慧,拾的是车行老板的牙慧。车没修好,她去跟老板抱怨,老板斥责伙计,说他们是 “un génération perdue” (p.61) 。一战后消极,颓废,酗酒的一代,都是 “失落的一代”,包括海明威。海明威对这个标签很不以为然,说见鬼去。“But the hell with her lost-generation talk and all the dirty, easy labels.” (p.62)  多年后回忆两人恩怨,再次不无苦涩地自嘲了一把:都不过是鹦鹉学舌,转述在修车行听到的对话开始学写作的,又能有什么天大的冤仇呢?(“It never occurred to me until many years later that anyone could hate anyone because they had learned to write conversation from that novel that started off with the quotation from the garage keeper.  p. 93)

海明威与斯坦因闹僵,导火线是他写文章讽刺她的追捧者之一。但也是她越来越刚愎自用,与众人争执不断。海明威形容她好像一个罗马暴君,而他宁愿记得她当初的模样,一个朴实的意大利农妇 (“a woman from Friuli” p. 93),正如当年在毕加索笔下:Portrait of Gertrude Stein. (网图)

诗人庞德 (Ezra Pound) 热心友善,助人不怕麻烦,不遗余力。海明威承认庞德是良友 (“Ezra Pound was always a good friend and he he was always doing things for people. p. 87)   庞德成立了互助资金会 Bel Esprit,筹得的款项资助诗人艾略特 (T. S. Eliot) 。当时艾略特在伦敦银行打工,无时间精力写作。(“had insufficient time and bad hours to function as a poet.” p. 177)  又如 An Agent of Evil 里,庞德出远门前重托海明威照顾丹宁 (Ralph Cheever Dunning)。丹宁是个大烟鬼,记得抽大烟而忘吃饭。庞德爱才心切,明明经济拮据,还是跟印度人高价买了一罐鸦片膏,作丹宁烟瘾发作时的救命药。还有,名主编福特 (Ford Madox Ford) 说谎成精,海明威不喜。但庞德为他开脱,说他只有累了才说谎。比如,福特有一次说自己当年跟一只美洲狮为伴,穿过美国西南部如何如何。海明威追问他到底有没有去过西南部。庞德打圆场,说那不是重点,重点是福特累了。

菲茨杰拉德 (Scott Fitzgerald),才华出众,气质阴柔,已有 “妻管严”的趋势。当时他的长篇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 》(The Great Gatsby) 刚刚出版,评价高但销量低。菲茨杰拉德想让海明威读一读,并说一要回那本借出去的书,马上就拿来给他。他谈起自己的新书有点害羞,但有掩藏不住的自信,相信自己完成的是杰作。《流动的盛宴》里有好几篇都写到了菲茨杰拉德,比如 Scott Fitzgerald,写他们两人到里昂拿车。Hawks Do Not Share 批评菲茨杰拉德的妻子泽尔达自私自我 (Zelda),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之情。A Matter of Measurement 讨论尺寸大小。Scott and His Parisian Chauffeur,写了火车上醉酒失态的菲茨杰拉德。其中 Scott Fitzgerald 和 A Matter of Measurements 两篇是经典的 Deadpan,我几乎要笑得满地打滚了。

两人说好时间一起乘火车到里昂,但是火车要开走了却不见菲茨杰拉德身影。海明威掏钱买票上了车,内心忐忑不安。一怕找不到人,二怕开销超出预算。本来这次算是帮忙,费用应该都是菲茨杰拉德掏的。海明威预想的是趁便度假,没想到出师就不利。到了里昂,找酒店住下,又是一笔预算外的开销。第二天菲茨杰拉德到酒店跟他碰面,吃饭,喝酒,再坚持让酒店准备路上吃的午饭,都是海明威掏的钱。这些,让我想起张爱玲的 《雨伞下》。没伞的人想钻到别人伞下避雨,伞边的雨水滔滔而下,反浇得透湿。想占便宜,往往赔本。再回过来说两人取车。海明威看到车大吃一惊 (“astonishing” p.137),好好的敞篷车却没有车顶。菲茨杰拉德支支吾吾一番,原来车运到法国时车顶被弄坏了,泽尔达下令拿掉,但不肯装新的。海明威无奈,下雨怎么办?老天不负他望,整日阵雨不停。 (“In that day we were halted by rain possibly ten times.” p. 138) 路上,出发前在酒店喝的酒开始起作用,菲茨杰拉德怀疑自己得了肺炎。海明威试图宽慰他,还搬出自己父亲是医生的例子来证明权威。但菲茨杰拉德不为所动,两人辩个没完,好像小学生斗嘴。Deadpan!半路上住店,菲茨杰拉德坚持要找一个体温计。费尽口舌,店里的伙计找到了一个浴缸温度计 (“a bath thermometer”. p.145) 送上来,木背上镶了重重的铁片。海明威甩甩温度计 (“professionally”),告诉菲茨杰拉德,还好这不是肛表温度计。(“You’re lucky it’s not a rectal thermometer.” p.145) 我一口热茶差点没喷到书上!

A Matter of Measurements 也是笑得不行。菲茨杰拉德来找海明威诉苦,说妻子怪他尺寸太小。海明威是好哥们,先说服朋友展示真身,肯定告知不是尺寸问题。菲茨杰拉德听了反更苦恼:那她为何这么说?海明威的回答直接让我笑岔了气,“To put you out of business.” (p. 163) 菲茨杰拉德不置可否,海明威又出了一个点子,去浮宫看雕像。两人真的专程去看了。菲茨杰拉德还是将信将疑,海明威又用变化和角度来解释。笑喷了!

海明威一共结了四次婚。The Pilot Fish and the Rich 写了他和第一个前妻婚姻的结束过程。当时他们在奥地利度冬假,妻子邀请女友随行。很快,海明威恋上了女友。他为自己辩护,对一个同时爱上两个女人的男人来说,最有破坏性的莫过于未婚的那一个决定要结婚。(“To really love two women at the same time, truly love them, is the most destructive and terrible thing that can happen to a man when the unmarried one decides to marry.” p.216) 他和前妻离婚,娶了女友。讽刺的是,他这种出轨扶正的模式重复了三次。1927年,他和 Hadley Richardson 离婚, 同年春天娶了 Pauline Pfeiffer 。1940年再离婚,仅仅16天就娶了 Martha Gellhorn。1945年又离婚,1946年娶了 Mary Welsh,他的最后一任妻子。见异思迁的渣男,文豪版的。

最后,说一下语言。有的段落写得非常美,分行排列一下就是诗歌的那种美。比如 A False Spring 里这段:But Paris was a very old city and we were very young and nothing was simple there, not even poverty, not sudden money, nor the moonlight, nor right and wrong nor the breathing of someone who lay beside you in the moonlight. (p.49) 我初读就震住了,这可不就是英文版的红颜易逝,世事难料吗?再读,却心惊,隐隐然嗅出了变心的前奏,好像《红玫瑰与白玫瑰》里背叛娇蕊的振保,“她的话使他落泪,然而眼泪也还是身外物。。。。已经快天明了,满城暗嘎的鸡啼。” 果然。书末数次提到两人关系破裂,前妻再嫁的旧事,口气歉然,几近谦卑。这是海明威式的忏悔。他当年出轨,自知负了前妻 Hadley,但始终嘴硬。(网图)

 
 
 
追忆21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歲月沈香' 的评论 : 问好沈香!

《流动的盛宴》是遗作,海明威去世后三年才出版,书名是他遗孀 Mary Welsh 和编辑拟定的。

文章的语言和排序一直有争议,主要是怀疑 Mary Welsh 擅自作了多处改动。尤其是关于 Hadley Richardson 的部分,争议更大。很多人认为 Mary Welsh 删减了海明威原作,因为她不满他对 Hadley 的美化。哈哈,这争风吃醋吃的,跟后宫争宠和篡改遗诏有一比了:)

我读的这个版本好像是最新的,2009 年出版。我也不想考据,读个大概意思就满意了。

祝新周愉快!

追忆21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品酒' 的评论 : 问好新博友,多谢鼓励。

油盐柴米的日常里,偶尔求得诗和远方。共勉之。
追忆21 发表评论于
回复 '一个没有惊艳的老树' 的评论 : 问好老树!是的,所谓 “生趣”,重点在 “趣”。

记得周作人在《北京的茶食》里发过类似的感叹:“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
歲月沈香 发表评论于
追忆好,好久不见,很高兴又可欣赏追忆的好文。读追忆的书评本身也是一种享受,写得很好。特别欣赏追忆读书时总是跟其他作家的作品作比较,读书读得细,很赞!据说,海明威的这本回忆录是在他去死后才出版的,会不会在内容上有没有改变?我只是瞎问哈:)
品酒 发表评论于
多美好的心境,可以细细品味艺术名作,这才是难得的奢侈:要有一颗静得下来的,超凡脱俗的心
一个没有惊艳的老树 发表评论于
好文!谢谢分享!
一个没有惊艳的老树 发表评论于
没有文艺的生活是普通无趣的。但是文艺不是必需品,却是奢侈品。人们都愿意去一个有装饰的饭店。但是饭是必需品。那些文艺制造者大多数都是饥饿的人群,正是这些人群让这个世界更加美丽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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