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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道是无风不起浪,是说就又因,公家要收粮食的事说来就来了。刚进阴历十月,梁仲山、杜长英、吴家槐三个干部上区里开会,回来开村民会,说会上宋书记和刘区长讲的,中央有什么样的文件,打这往后,国家要把粮食全管起来,庄稼人的余粮(吃不了的粮食)全卖给公家,一两也不能上集买,谁偷着到集上卖,就是犯法。自己没吃的了,公家再卖给。干部们说,这叫个啥名堂—“统购统销”。
梁仲山讲完了,村民们都咕嘟着嘴,不说话,不少人叼着烟袋抽旱烟,愣了一会儿,疯子六儿咋咋呼呼地说:“你们说的是让人卖余粮,那得看人家有没有吃不了的粮食,没有,就不卖呗。卖余粮,余粮,余粮,我论年不够吃,不余,卖个狗屁圈子?”吴家槐小老鼠眼儿一立楞,说:“疯子六儿,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是那个槽上的,到了你插嘴?”
张广坪低声跟爹喳咕:“吴家槐这个黄子,你听听,疯子六儿一张嘴,他就骂人家。”爹说:“疯子六儿是眼子包(1),还肯说,不找难看?”张广坪听爹说过,这疯子六儿自来家里穷,他娘有点儿傻,一连串生了六个孩子,就活了他一个,他还丁点儿,爹就没了,娘俩苦呵呵的,这个小六儿打小人来疯,肯胡咧咧,村里人送个外号儿叫疯子六儿。实际上,他不疯,也不傻,就是说话不看头势,惹人烦,他心眼也不孬,还特别孝顺,有一口好点儿的饭,也得给他娘吃。广坪嘟囔道:“还不就是吃柿子捡软的捏。”
有个叫梁仲木的,是梁仲山的本家弟兄,呜哝道:“没余粮,就不卖,不对吗?”吴家槐说:“告诉你,有余粮没余粮,那不是个人说了算的,村里得给各家各户算账,不能你自己说没有就没有。村里说你有,你就得卖。”
吴家槐一句话还没落台儿,会场上就乱了套,人们七嘴八舌地说,“那不就是强迫了吗?”“个人就是不卖,你们还家来翻吗?”吴家槐说:“那不一定,用了急,也挡不住翻。”
会场上呜地站起来一个人,叫李老七。这人名唤“老七”,实际上就弟兄俩,他娘生了他弟兄七个,就活了大的和最小的,大哥李承勋为革命牺牲了,他们家是村里独一无二的的烈属。李家在河湾村曾是富户,有地百多亩,宅院齐整,铁桶一般,李老七他爷爷奶奶过世后,有一年闹灾荒,他爹被土匪绑了票,老七他娘妇道人家,吓破了胆,急忙卖地凑钱,灾荒年地不值钱,烂贱不赊,自家地几乎全卖光,总算凑够钱,把他爹赎回来。他爹回到家,听说家里地全换成钱给了土匪,急火攻心,吐出大大一口黑血,病倒再没爬起来,不出半年,刚过四十的汉子就一命归西了。李老七的大哥念过书,暗中在了地下党,四七年奉调去黄河北,牺牲了。土改时,李家地少了,划了贫农。这李老七得说是贫农兼烈属,可出奇的是,他不跟“形势”,好抬杠,犟眼子,认死理,对土改上来的吴家弟兄和滑皮一伙子干部横竖看不顺眼,说他们狗拉耩子——不排场,得机会儿就挑他们的的刺儿,吴家槐烦他,说你李老七,贫农、烈属,哪句话落后说哪句,你是个蛋也能把人坠死。这话传开了,村里人送他外号“墜蛋”,客气点儿的人就喊他坠爷,他也习惯了,自认是“坠爷”,说,老爷们儿说坠就坠了,不能让有的人说么是么。这当儿,他把眼袋杆子朝腰里一掖,说:“坠爷听这话不顺耳朵,问问你们,粮食是个人的,是一个汗珠子掉到地上摔三瓣儿,种出来的,也不是偷的,抢的,你凭什么上家来翻?那不成了土匪,明抢了吗?”吴家槐急哧白裂地说:“李老七,你说谁是土匪?”李老七说:“我谁也没说,谁上家来翻粮食,谁就是土匪。”梁仲山说:“老七,别胡咧咧,谁也不会轻易上人家里翻粮食。”吴家槐瞪着老鼠眼,转脸对着大伙儿说:“刚才李老七问‘凭什么’?大家伙儿记住了,就凭你在中国地儿,你是中国人,就得听共产党的。”坠爷白瞪白瞪眼,像是让吴家槐的话給噎着了似的,咽口唾沫,没再吱声。是啊,你问人家“凭什么”,你自己又“凭什么”,你有啥能耐不听?你哪来的胆量敢不听?虽是坠爷,也没法儿“坠”了。
疯子六儿挨难看没挨够,又说,这边儿叫卖余粮,那边儿再卖给,那不是脱了裤子放屁找啰嗦吗?吴家槐骂道,疯子六儿,你胡说的屌么?杜长英说,家槐,群众有啥意见,叫他们说,别光截拉。
广坪的丈人爹刘洪林虽说是庄稼人,可是认识些字,会算账,他抬起头,大声问,粮食卖给公家,价钱有的商量吗,梁仲山说,收购价政府定,不让老百姓吃亏,刘洪林说,那还不就是哄弄人的买卖了吗?梁仲山说:“洪林,话不能这个啦法儿。”坠爷接上说,自古以来,官家用粮食都是市上买,价钱随行就市,你现在这个法儿为的么?梁仲山说,老七,跟你说吧,为的有粮食供应部队,供应城市,建设国家。刘洪林嘟囔道,这个法儿国家得劲,苦老百姓了。梁仲山说:“国家好,老百姓就好。”坠爷说:“你说这话,俺不跟你白文儿(2),可是,自己家里没的吃,一家老小就得挨饿,公家人不能替你挨饿。国家再好,没用。” 广坪说,要是公家给的价钱比集上低一些,年年这么个弄法儿,老百姓不就吃亏大发了吗?梁仲山说,广坪,这是为了国家建设,吃点亏也是应该的。广坪的本家哥们儿张二旺——是苦瓜婶子(他爹小名苦瓜,死多年了,因为穷,大号没人叫)的儿,两人是从光腚到大的好朋友,打日本的时候,两家人一起逃难,他俩在山后老丘峪结交了一个朋友,叫刘志和,三人好得跟一个头似的,睡觉都在一个炕上,还拜了把兄弟—“腾”地站起来,給张广坪帮腔,说,国家建设是当官儿的事,凭什么叫老百姓吃亏?这是讲的什么扒灰头理(3)?广垣说,二旺哥,你也是青年,怎么觉悟这么低?张二旺说,小五妮儿,你跟自己爹娘亲哥都过不到一家,你就能向着国家了?你充什么大人吃瓜?去屌的吧。广垣气得两眼冒火,想跟二旺来上,但觉得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只好忍了,恨得指着二旺说,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不啰啰你。君子不跟牛治气。二旺冷笑道,你这样的君子,俺见过。吴家槐厉声说:“张二旺,你今天忒洋洋(4)了,满嘴里胡说八道,你想当反革命吗?”张二旺说:“吴家槐,别人吃你的,老爷们儿不吃你的,老爷们犯法的不干,犯病的不吃,你凭什么叫我当反革命?你是贫农,这些老爷们儿也不是地主富农,老爷们儿是跟俺娘要饭长大的,不是吓唬大的,你少跟我弄这个。”梁仲山急忙拉场儿,说:“家槐是为了工作,二旺一时还有糊涂认识,不要紧,贫雇农跟党一条心。”
张德成试试量量地说:“仲山哥,我有点事不明白,问问行不?”梁仲山忙说:“怎么不行?有啥话你尽管说。”张德成说:“听你刚才那说法儿,卖多少余粮,得听公家的,那打这往后,不就得先交了公粮,再卖了余粮,剩下的才是自己吃的。”梁仲山说:“差不多就是这意思。”张德成说:“那,打这往后,吃多吃少,不是你打的粮食多少,也不是你饭量大小,是官家让你吃几成饱,你就吃几成饱,想吃个饱饭都难了,是这话不?”梁仲山皱皱眉头,心想,这张德成不说是不说,一说就说到当紧处了,就像砍肉,一刀砍到腰窝(5)上了,他咳嗽几声,说:“德成哥说的有这么点儿意思,往后吃粮是要有计划,不能可着肚子装了。”坠爷说:“听见了吧,自己地里打的粮食自己不当家了,?等着挨饿吧。”
吴家槐张张嘴要凶李老七,梁仲山使眼色制止了他,说:“天不早了,今天会就开到这里,有一点,兄弟爷们儿心里有数,这统购统销是中央的政策,只能听从,不能违抗,谁也别想另样儿。各村有任务,叫卖多少卖多少,只能超过,不能少了,都得完成任务。羊毛出到羊身上,咱河湾村的任务,就得咱村里各家各户老少爷们儿一起完成。大家回去,都算算账,看自己家能卖多少余粮。上级领导说了,这个事,你通也得通,不通也得通,谁也不能当绊脚石,谁当绊脚石,就搬了他,村里搬不了,外边儿来人帮着搬。咱就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候都不好看。挨了难看,粮食还得卖,不如早卖早利索。还有,中央文件上说了,打这往后,谁也不能再上集卖粮食,那叫黑市,逮着了,卖的买的都犯法,粮食充公,还得挨罚。兄弟爷们儿别找不素静。”吴家槐说:“说干脆点儿,就是各家各户都得往外拿粮食,你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谁也别想对着干,谁要对着干,那就是自找不利索,到时候别怪不客气。”张二旺说:“怎么不客气法儿?还揍人?还是把人逮起来?”吴家槐立楞着眼:“那说不准。”张二旺也把眼一立楞,要跟吴家槐来上,梁仲山忙就乎着,把张二旺推出了会场。
散了会,梁仲山说:“家槐,上级叫说服动员,咱不能跟群众戗着来。”杜长英说:“得团结大多数,不能谁说点有意见的话,张嘴塞个蚂蚱。”吴家槐哼一声,说:“你们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这老百姓,什么屌觉悟?你别看分给他地的时候,他作揖作不迭,直喊万岁,你让他往外拿粮食,就跟割他身上的肉差不多,更别说那些没分着地的了。你叫他们自愿卖一点子粮食,有屌门儿吗?全村也找不着几家愿意卖的,不信你看着。老百姓是属牛的,不打不拉屎,不挨鞭子不过河,非来硬的不可。”杜长英说:“领导在会上讲的,是让好好做思想工作。”吴家槐说:“你真是娘们儿,那上级还能明着说让你回去揍人骂人?会说的不跟会听的,那上级是跟你要粮食,别的都是假的,拿粮食是真的。你拿不出来试试。”梁仲山说:“咱共产党是为人民服务的,你这个啦法儿,听着不是这回事儿。”吴家槐说:“好,你就好生着为你的‘人民’服务去吧,看你的‘人民’听你的不?到时候,粮食交不上,看是谁坐蜡。”
(2)
张德成和广坪回到家,老嫲嫲问:“开的什么会,真叫卖粮食?”张德成让小苦子、小胜子和小九子都出去玩儿,这才说:“不假,是让卖粮食,说是卖余粮。听那个说法儿,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卖少了都不行。”李桂芹说:“卖一点子,没得吃了咋办?”张德成说:“到时候再卖给。”广坪说:“那个意思,公家把粮食市给弄没了,他一把全搂着,全中国的粮食它都管起来,它就是个大粮店了。”李桂芹说:“俺娘哎,它管得过来吗?”张德成说:“政府想管么,都成,就没有管不过来那一说。”广坪说:“今天在会上,那吴家槐不说人话儿,小五妮儿也充大不错的,在那里帮腔,还直跟二旺顶牛,烦人。咱张家怎么出了这么棵蒿蒿子?”奶奶说:“四妮儿,这是怎么说你兄弟?”李桂芹说:“你兄弟在着团,他是得随着人家说。别怪他。”广坪说:“我倒要看看他能卖多少粮食,可得把丑话说前头,可不能他充积极,卖一点子,没的吃了,再家来要。”刘如兰说:“你想得多,他又不傻,还胡乱卖一些?要真没的吃了,你也不能看着他饿着。”广坪说:“那不见准,叫他找他的团啊,党啊的吃去就是。”
张德成说:“别说这些了,咱先算算帐,看满打满算能卖多少粮食,别到时候抓瞎(6)。”李桂芹说:“咱也不能忒实诚,得看看别人家卖多少,咱再说。”广坪说:“爹,我有个办法儿,咱赶紧给俺姥娘家送些粮食去,存那里。那里是山庄,要的粮食少。”张德成说:“这个办法儿行,那得紧溜溜的,晚了就弄不成了。”广坪又说:“还一个法儿,明天早起,推一点子粮食上酒店换酒,共产党它反正不能要咱的酒。家里存上一点子酒,有客有人儿的,阴天下雨的,慢慢地喝呗。奶奶和爹,往后别这么会过了,想过也过不成。”奶奶说:“那也不能无味儿地喝点子酒。”奶奶又说:“别看俺四妮儿平日里愣不几的,到事儿上,心眼儿还够使的。”广坪说:“这不是叫人家逼的吗?”
晚上,张德成两口子躺到床上,张德成说:“这么多年了,咱家虽说不是富户,可是从没缺过粮食,年顶年有余粮,就是遇上灾年,也没断过顿,把老底儿吃空了,好年成又补上了,土改又分了地,粮食更多了,没想到来这么一出。”李桂芹说:“别说咱家,除了懒汉二流子,有地不正经种,或是胡吃海喝,或是歉年,庄户人不都是年吃年穿的。”张德成说:“土改把各户扯平了,一人最少的管二亩半地,只要不受灾,孬好种种,二亩多地一年两季朝少里说,也见八九百斤粮食,怎么也吃不清,吃不了的,集上一卖,也有钱了,这有多舒心,打这往后不是这么个事儿了。自己的日子自己不当家了。”张德成长出一口气,又说:“这老百姓就跟那个牲口一样,要給戴笼头了。”李桂芹说:“戴就戴呗,天塌下来砸众人,也不是咱一家。”张德成说:“唉,那可不咋的,自古以来,当老百姓你就甭想有好果子吃。好了,不说了,明儿个天茸松明儿(7)就去换酒,黑了天,就往柿子峪送粮食。”
第二天,鸡叫三遍,张德成就摸索着起来了,李桂芹说:“换个酒还用起这么早,到那里人家也开不了门儿。”张德成低声说:“这是偷偷着的事儿,晚了叫村干部碰见就去不成了。”李桂芹说:“拿自己的粮食换酒喝,还跟做贼似的,这是什么事儿哎。”
张德成出了屋门,到了院儿里,东屋门吱悠一声,门开了,广坪低声说:“爹,你起得这么早,我还寻思装好车再喊你。”张德成说:“心里有事儿,睡不着。两个人装车快,装上车快走,走晚了,就去不成了。”
爷两个朝小推车上装了四布袋高粱,几只酒篓,捆好车,带上水葫芦和干粮,就上了路。在庄里,爷俩不出声,只有小车的木轱轮吱悠吱悠地响着,听来让人心惊肉跳的,路边人家的狗“汪汪”地叫起来,广坪撅着腚,推着小车儿一溜小跑,张德成在一边紧跟着,爷两个像偷了人家东西,怕后头家主追来,像逃难的,后头有鬼子撵着似的,好歹出了村,两个人身上都放大汗了。
河湾村离县城十五里路,太阳刚露头,张德成爷两个就来到了县城当央的鑫源酒店,酒店门市还上着门板,没开张,门外换酒的大车小辆,老少庄户人已经排开了半里多的长队,在先他们来换酒,也挨号,可是从没这么些人。张德成爷俩赶紧排在队伍的最后,广坪放好小车,拿搭肩布擦擦汗,说:“俺的娘哎,怎么这么些人?都成酒猫子,不过了?”张德成低声说:“你寻思就你有这个心眼儿?还不都是一个意思?”
太阳多高高了,酒店的门板卸下来,开门了,换酒的庄稼人一阵忙乱,纷纷站起来,不由自主地想朝前挤,后边的一阵吱吆歪声,不大霎儿,从酒店里出来一个穿着灰布大褂儿,留着分头,戴着眼镜的中年人,稳稳当当站到门台上,一字一板地大声说道:“本店近日销量大增,店内存货有限,已经供不应求,另接上级通知,酒是粮食产品,国家现正推行统购统销,任何人不得大量买酒换酒,否则按囤积居奇,破坏统购统销论罪。本店不敢违反,故而规定,无论买酒换酒,每家最多五斤。”这些等着换酒的庄户人一听就急了,有年轻的大胆的咋呼道:“俺凭着粮食换你的酒,凭什么不换给?还讲不讲理?”有上年纪的就说:“人家不换就是不换,让买多少就是多少,咱吱歪白搭,你跟人家闹起来,小心抓你的反革命。”年轻的不吱声了,人们叽哇一阵,有的还排着队,等着换五斤酒,多数赶大车、推小车的生气不换了,骂噘连天地走了。
张德成对广坪说:“四妮儿,咱就等着换它五斤酒,换出来咱就不回家了,连酒加粮食一堆推着上柿子峪,两个事儿就都办了。”
酒店像是有意拖拉,卖酒换酒都慢慢腾腾,伙计做事豫豫磨磨,爷两个换了五斤酒,装到一只小酒篓里,离开酒店,天快晌午了。走到一个背静地方,张德成说:“四妮儿,咱得把空酒篓找地方搁起来,上个树行子藏一天,到黑天再上柿子峪,看今天酒店这个阵势,推着粮食明出大卖的走,怕是不准行。”
爷两个推着车找了个熟人把空酒篓寄放好,真的上了城外一个树行子里躲起来,广坪说:“爹,冷冷呵呵的,咱别都在这里挨冻,你拿着那五斤酒上柿子峪,先去看俺姥娘,跟俺舅说放粮食的事儿。黑了天我再推着车去,到时候,你叫狗子兄弟上庄外山坡路口等着我,给我拉拉车,省得爬不上去。”
张德成觉着广坪说的在理,就说:“天怪冷的,你吃点么,找个背风的地方歇着。黑了天就上路,别忒晚了。”广坪说:“你放心吧,没点儿事儿。你麻利地走,还能赶上晌午饭,不年不节的,跟俺舅说,别喝酒了,非让喝,可别跟过了年似的,喝醉了。得看什么时候。”张德成说:“又提爹的漏壶。这回保准不喝醉。”说罢,背上酒奔柿子峪了。
柿子峪在县城西北,河湾到柿子峪十五里路,从县城去,只有七八里。柿子峪是个穷山村,张德成老岳家是庄户人,还算有点家底,早年间,老岳上县城卖柴火,回家的路上遇着了土匪,土匪抢他身上那一点钱,他死死地攥着钱不肯松手,被土匪一刀砍死了,老岳母把眼哭瞎了。好在一双儿女争气能干,加上岳母娘家是好户,哥哥林作栋在外边混事,没少帮她家,总算挺了过来。儿子叫李长俭,早些年在河湾陈家当过长工,陈家待扛活的不孬,吃喝不亏人,工钱比一般人家多,从不拖欠,年底准给。二十出头娶了媳妇,生了几个闺女,没拉巴活,后来有了一个小子叫狗子。闺女李桂芹模样周正俊俏,心肠好,又心灵手巧,好活道,剪裁衣裳,只要人在跟前,她搭眼一看,甭管是裤子褂子,铺上布料儿,喳喳地下剪子就剪,剪完了,你就缝去吧,做起来准合身,说做鞋,只要见了人,看看那人的脚,就能剪鞋样子,做出鞋来,穿上保准合脚。还会剪窗花儿,花样子。做庄稼活儿,也好身手,别看是小脚,甭管是薅草,拾棉花,拾柴火,一个顶仨俩的。李长俭在河湾村扛活,日子长了,跟河湾村的人就熟了,农忙季有时候张德成給陈家帮工,李长俭和张德成两人很投脾气儿,成了朋友。李长俭跟娘说了河湾张家的境况,张德成的为人,娘两个做主,把李桂芹说给了张德成。
土改,李家分了地,李长俭不再当长工,回家过自己的日子。山庄没像样的地,地里打不了多少粮食,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还得上集买粮吃。有些果木子树,结点果子,也卖不了几个钱。日子还是紧紧巴巴。解放了,李家的光景比旧社会还难,为啥?一个是老嫲嫲和李长俭家里的都病病怏怏,一对药篓子;再就是,在早,作栋舅常接济他们,土改后,作栋舅家成了地主,紧接着搞镇反,作栋舅給枪毙了,接济断了,地里打的粮食少,没有旁的来项,能不穷吗?
老岳家虽说穷,可是大舅子为人仗义,在村里人缘好,李桂芹为闺女时,又俊巴,又能干,本村的婶子大娘,姊妹们都喜见她,一个山里闺女,找了平原地儿不错的婆家,村里人更高看了。老岳家日子过的艰难,张德成和李桂芹没当年作栋舅那能力,只能多多少少地帮他们一点,他们一家人都感激的了不得。张德成年年正月初二走老岳家,李桂芹骑到驴上,驴脊梁上拴两个篓子,里边坐上小闺女们,张德成步撵着,牵着牲口。到了老岳家,不光老岳母高兴,一家人都欢天喜地。每当姑家小表妹来了,狗子急忙把过年自己分的没舍得吃的好吃的拿出来给她们吃,吃完了,就带着她们上山玩儿,一边走,还大声唱着:“柿子峪村李小狗啊,大步小摇山上走啊。”李长俭笑着骂道:“你妈这个小私孩子,你看欢的。天天盼着您这伙来。”苦子她们高兴得不得了。后来狗子长大了,还是跟河湾姑家的人亲。李桂芹好不容易回趟娘家,婶子大娘姊妹们来一大帮,嘻嘻哈哈,说不完的话。多咱去了,他张德成都是贵客,李长俭找上俩仨陪客的,一个劲地敬酒,劝酒,弄得张德成没办法儿,十回有八回喝醉,按兴俗,还不能住下,多晚都得回来。吃完饭,狗子牵过驴来,扶姑骑上,再把苦子她们抱着放到篓里,张德成强打着精神,牵了驴上路。在村里还凑付(8)着能歪歪杠杠地走路,出了村,他就晕头打逛儿,脚底下没根儿,迈不了步儿了。无奈何,骑在驴上的李桂芹一只手破死命地拽着他,另一只手还得轰着驴,一溜歪斜,摸着黑走那十五里路,到了家,李桂芹跟婆婆说:“这一路把俺磕打零散了。”老嫲嫲说:“德成就那下子出息,不能少喝点儿?”李桂芹说:“娘,你不知道那几个劝酒的多实在,让谁也得醉。不怨你儿。”老嫲嫲说:“你倒会替他圆成(9)。”张德成觉得,他这一辈子找了李桂芹这么个老婆,这么好的老丈人家真是有福的,好命的。张德成想,这回去了,得跟他舅好好啦啦,听听他们村里干部是咋说的,在他家放粮食合适不合适,会不会给他惹麻烦。刚才,四妮儿嘱咐他别喝醉了,你爹是什么人?不明事理?眼看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还喝什么酒?
张德成到了老岳家,瞎子丈母娘又高兴又吃惊,不年不节的,河湾的“客”怎么来了?张德成跟老人和李长俭两口子说了是啥事儿,老人家说:“你长俭哥也开了会,回来说了,个人粮食个人不当家了。”李长俭说,他这里是山庄,打的粮食少,老百姓都是用山货换粮食,这个新办法儿,那都得给购粮证,你弄点儿粮食放这里,这个办法儿行。也不放家里,我北山坡跟前有个地瓜窖子,一点儿也不潮,咱就把粮食搁里头,万无一失。到时候,再慢慢地往回拿。张德成说:“不光我拿,你一样拿着吃。”李长俭说:“那使不得,亲兄弟,明算账,存的就是存的。我没得吃了,问你要,不能自个儿随便拿。”张德成说:“你这人就这一套,那就随你。”
狗子问候舅和妗子,表哥表弟,表姐表妹。张德成搭眼看着狗子,说:“狗子比你五妮儿哥还小三四岁,怎么看着比他还显年纪。狗子,你小时候多欢实。咋回事儿,累的?”狗子说:“没累着。”老嫲嫲说:“俺狗子是累的,也是叫穷日子愁的。”李长俭说:“狗子这孩子小时候整天胡打嬉闹,大了,心事重了,到这还没成亲。他是一门心思过份好日子,不易啊。干活也企(10),想的也多,人不就显年纪?”张德成说:“狗子,庄稼人过穷日子,都这个样儿,日子不是一天过的,悠着点儿,你奶奶你爹娘都指望你哩。”狗子有点不好意思,说:“没觉着累,也没动啥心思,姑父别挂着。”
狗子坐了一霎儿,站起来,说:“姑父,你坐着,我上山給牛割筐草。”张德成说:“怎么,牛草不够吃?”狗子说:“这边儿不比平原地,地薄,麦子长得跟香似的,麦穰少,全靠割山草喂牲口。咱家已经备了些山草了,趁天好,再割点儿,过些天,大雪封了山,就不能割了。”
狗子拿了镰刀,背上筐,出门割草去了。张德成看着趴在东墙跟晒太阳的黑牛,说:“狗子跟那边儿四妮儿差不多的心性,能过日子,你看这牛喂的多胖,皮毛铮亮。”李长俭说:“大前年,这庄里西头林家大黑牛下了俩犊子,一头挺好,另一头挺癞,怕拉巴不活,想宰了吃肉,狗子跟人家好说歹说,让人家把小癞牛给了他,为这,他给人家割了一个月山草。也错过是狗子,换第二个人,这头牛活不了。可费老劲了。”张德成说:“狗子真是过日子的干家儿,学人家说,把家虎儿。”
李长俭陪着张德成吃了晌午饭,就领着张德成,装着闲逛,到北山坡看了那地瓜窖子,果真是又宽敞,又干松,是搁粮食的好地方。过晌午,两人转悠着看了李长俭的花椒,山果树。傍黑天,李长俭打发狗子上庄前山坡路口等着四妮哥,狗子娘做好了饭等着。老嫲嫲儿虽说眼看不见,可心里啥都明白,说,七八里路,四妮儿推着小车儿,呜呜的,有顿把饭时就到了,等他来了一块儿吃饭,天冷冷呵呵的,孩子在那树行子里冻一天了,狗子娘,你熬半小锅姜汤,叫四妮儿喝。
狗子在庄前山坡路口等四妮儿哥,一会坐下,一会站起来看看,一会沿着路朝前迎,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天黢黑了,还是不见四妮哥的人影,狗子知道今天办的是个私密事,也不敢喊叫,心里急得要命,等不着人,又不死心,就在那里靠着,家里人更是急坏了,张德成说:“这么晚了,还来不到,别是出什么事了。”李长俭说:“能出什么事呢,合黑儿,还能有短路(11)的?不能啊。解放这几年,没劫道儿的了啊。你在家里等着,我上路口看看,兴许就来了。”
李长俭到了村前路口,狗子还在那里等着,急得就地转圈儿。李长俭心想,看样子是真出事儿了。赶紧叫上狗子回家来。张德成一见李长俭爷两个回来,知道事不好,说:“到这会四妮儿还不来,指准是出事儿了。”老嫲嫲哭起来,说:“我的娘哎,俺四妮儿这是咋着了?”李长俭说:“娘,现在没有劫道儿的,出不了凶险事儿,你老人家别害怕。我估摸着,是四妮儿推着粮食车子,让公家给查着了。不会有别的事。”张德成说:“娘,俺哥说的在理,你别担心。我得快回家,看村里咋说。”李长俭说:“管怎么着也得吃了饭再走,你不吃饭就走,咱娘不难受?”张德成只好吃了几口饭,李长俭也吃一点,说:“走吧,我跟你一块儿。你自己走,老嫲嫲不放心。知道了什么事儿,我回来一说,就行了。”
张德成和李长俭两人急忙火速往县城赶,先去了广坪白天藏身的树行子,自然是没了人影儿,两人连忙回河湾。
河湾村张德成家,全家人正急得团团转。老爷子在里间屋低声哭泣,老嫲嫲一遍遍念叨,“老天爷,这爷俩是咋的了?”刘如兰心里七上八下,但还劝奶奶和娘不用忒担心。李桂芹说:“我寻思,爷俩换完酒,拐弯儿上柿子峪了,上柿子峪也该回来了,准是他爹又喝醉了,四妮儿弄不了他,娘你别害怕,他两个大男人,去换个酒,能怎么着?”李桂芹这样说,自己心里也划回儿(12),觉得今儿个这事办得不合适,怕是出了不好的事了。
李桂芹把苦子叫到门外,说:“苦子,你去叫你五妮儿哥,让他上县城酒店打听打听。”苦子说:“娘,你好糊涂,俺爹他们天不明就走的,这天都黑了一大会子了,酒店早关门了,你让他上哪打听去?还有,这换酒的事儿,本来就不对,也不能让俺五妮儿哥知道—他是团员。”李桂芹说:“你这个妮子,还净道道儿,你哥他那怕是‘扁圆’,他也是自己家人,是你爹的儿,他还能怎么着,胳膊肘子往外拐,去告你爹啊?”苦子说:“娘,你不懂得,现在,上级领导就是讲究凡事得先向着党,再亲也不行。俺老师就是这么讲的。”李桂芹说:“甭管你老师咋讲的,俺不信,你五妮儿哥就能六亲不认了。你快去,叫了他来再说。”
苦子去了广垣家,她多个心眼儿,只说娘有事叫他,没说什么事,广垣正忙着刷碗,能能说:“你五妮儿哥共总不刷个碗,头一回刷碗,叫苦子碰上了,快放那里,我刷,你快去吧。”
李桂芹在大门外等着,广垣问:“黑灯瞎火的,什么事儿急着叫我?没明天了?开一天会,累得了不得,正想睡觉哩。”李桂芹听了儿子这话很不高兴,但强忍着,说:“耽误你睡觉了?没急事儿,能去叫你?这不是你爹和你哥上县城换酒,一早去的,到这没回来,你爷爷担心,偷偷哭,你奶奶急得连饭都没吃,叫你来,是让你上县城打听打听。”广垣说:“俺娘你真叫糊涂,天都黑了一大会子了,上那里打听去?找谁打听去?不年不节的,换的什么酒啊?八成是听说要搞统购统销,不跟上级一条心,怕卖点子粮食,想的这邪蛊(13)办法儿。我看这事儿毁了,俺爹和俺哥让人家抓起来了。” 李桂芹急得要哭,说:“你这个王八羔子,你爹跟你哥不回来,这寻思指望你帮着想想办法儿,或去找找,你倒说了这么一大套,还吓唬娘。是说分了家出去过了,爹娘也没亏待你,你再在团,也不能不认爹娘了吧?你是狼羔子啊?”广垣说:“你不懂不解的,不愿意跟你说,我说的都是真话,不是吓唬你。”李桂芹说:“那你也得快找人打听去哎,不能见死不救吧。”广垣说:“一家人老落后,俺哥这么年轻,一点儿也不跟形势,非将鼓出事儿来不可。我也跟着丢人。”李桂芹说:“咱张家都落后,就你积极,你再积极,也不能不要爹娘了吧?你说话,到底你问不问?”广垣说:“我的娘哎,这半黑拉夜的,你叫我问谁去?你放心,就是叫人家逮起来,也不要紧,共产党不打骂俘虏。”李桂芹说:“你这是胡扯的么哎,怎么还成了俘虏了?”广垣说:“跟上级对着干,让上级抓起来,还不跟俘虏一样?”跟广垣白犟这一阵子,李桂芹的心凉凉的,她原以为小儿子一听说爹和哥哥天这么晚了没回来,得急得了不得,没想到他一点儿不当事儿,这孩子的心真够硬的,这就是她最疼的儿。她低声说:“好,小五妮儿,娘算知道你的心了,你爹和你哥怎着了你也别管了,你回去睡觉吧,回去晚了,能能着急。”广垣说:“娘,你说什么?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也真是没办法儿。你也别扯啰能能,根里稍里没她的事儿。”李桂芹说:“我也没说能能什么,看你护的这个紧。”
娘两个正在大门外争掰着,张德成回来了,还是跟李长俭一堆来的,可是没有四妮儿。李桂芹忙说:“你可算回来了,哥怎么也来了?四妮儿怎么没回来?”广垣叫李长俭一声舅,张德成看广垣一眼,说:“家去说。”
张德成知道四妮儿没回家,心就扑腾了,了不得,真出事儿了。几个人来到堂屋,李桂芹正让五妮儿給舅和爹倒水,张德成还没迭地说话,杜长英来了,满屋人都慌了,杜长英先跟老嫲嫲说了话,又跟李长俭招呼了,才说:“我知道这边儿一家人得着急,听了信儿,迭忙过来了。大娘,我说了,你老人家也别害怕,不是多大的事儿,今天合黑儿,广坪推着粮食朝北山走,在县城北边儿叫区里的巡逻队逮着,连人加车扣到区公所里了,也不是扣了他一个。刘青田见扣的人有广坪,怕家里老人挂着,打发人给我捎信儿,让我赶紧过来说,不是大事,解决了,改了,积极拥护统购统销就行了。”
杜长英的话一落台儿,东里间屋老爷子又在抽抽搭搭地哭,如兰急忙进去低声劝他不哭了,又赶紧出来听动静。老嫲嫲忙问:“他姨,四妮儿就算给逮起来了?”杜长英说:“大娘,哥,姐,如兰,您都听明白了,广坪是叫区里的巡逻队扣的,不是公安局抓的,教育教育就回来了。”老嫲嫲问:“俺孩子能挨打不?”杜长英说:“挨不了打,共产党不随便打人。”老嫲嫲说:“那可不见准,土改该少打人了,打死的也多的是。”杜长英说:“大娘,咱不说这个,你放心,别人我不敢说,广坪在那里,有老刘,不会挨打。”老嫲嫲说:“你说这个我信,你家青田是好人。”
奶奶一个劲问,广垣觉得奶奶说的话忒反动了,他一直皱着眉头,没办法儿。张德成怕老嫲嫲再说不在行的话,急忙接过话头,说:“刘区长没说,这事怎么个弄法儿呢?”杜长英说:“他是叫别人捎信儿来的,就说了几句话。这一阵子搞统购统销,他工作忙,多天没家来了。”李桂芹说:“长英,要不咱今儿后晌就一堆上县城,让他姨父把四妮儿给放了。”杜长英苦笑笑,说:“今晚上我倒愿意去,四妮儿出事儿,我也着急,可是,不能去,你想,巡逻队逮运粮食的,一定是县里区里布置的,逮的一定不是他一个,怎么处理,一定有说法儿,咱今晚去了,老刘能立马把咱的人放了?一定不行,要那样,他这个差事还能干?咱明天去,听听他怎么说。”张德成说:“长英妹子说的在理,咱不能过于地难为刘区长。”杜长英说:“哥,在咱家里,别说他是什么区长。”张德成说:“这不说的是公家的事吗?就叫他官称了。”如兰说:“天怪冷的,广坪今晚上得冻不轻。我想赶紧上县城给他送被窝去,别冻病了。”杜长英说:“按说老刘不会叫四妮儿冻着,就别跑这一趟了。”如兰说:“要是逮一点子人,哪里弄被窝去,俺姨父也不能就单给他弄床被子哎。”李桂芹说:“如兰说得不错,是得给他送被子去,可是如兰就别去了,叫五妮儿去吧。”广垣憋憋鼓鼓(14)地说:“天这么晚了,我出来,能能不知道是什么事,我得家去跟她说声儿。不是我说你们,就根本不该弄这样的事儿,爹,你和俺娘往后别管什么事都听俺哥的,也问问我。”张德成气哼哼地说:“问你,你偎边儿吗?你成个月的不过来,怎么问你?”广垣说:“又得干活,还常开会,不得空,过来的少了。”张德成说:“算了,不说这个了,你也不用去,也不叫如兰去,黑灯瞎火的,不放心。我去。要是人家非扣人不可,我去把你哥替回来。”杜长英说:“德成哥去一趟,行,我给你说青田在区公所哪个地方住,你好找他。不过别说替广坪,这种事哪有替的。”
张德成摸黑上县城找到刘青田,刘青田正在开会,连忙安排一脸疙瘩子的区文书赵臣领着他去见广坪。赵臣到了一个大筒子屋门前,把锁打开,广坪和二十几个老百姓—有年轻的,也有半乎老头子—在里边蹲乎着,冻得合合撒撒。广坪说:“爹,你怎么来了?”张德成把拿来的被子放下,说:“你长英姨父捎信儿给家里说的,你奶奶、你娘不放心,怕你冻着,我就来了。如兰要来,没叫她来。人家怎么逮着你的?”广坪说:“黑了天,我推了车子往柿子峪走,没走出多远,就有几个人把我截着了,都背着枪,拿着电棒子,一起朝我脸上照,我眼都睁不开,他们几个人逼把着我,让我推着小车,跟着他们弄这里来了。一看,弄进来的人还不少。”张德成说:“给么吃了吗?”广坪说:“我来得晚,开过饭了,没捞着吃。也不觉饿,气就气饱了。这是他娘的什么事哎。个人推个人的粮食,犯什么法了?凭什么逮人?跟劫道的土匪似的。”疙瘩子脸文书说:“张广坪,你胡说八道什么,想吃现成的?”张德成一边嚇唬广坪,一边给那人赔不是。又赶紧把带来的干粮拿出来让广坪吃,说:“广坪,别癔症(15),听上级领导的。好生着认错,认识好了,好快出去。你爷爷光哭,你奶奶,你娘挂着,如兰担心。”广坪眼里含着泪,说:“都怪我,弄成这样。看这样,这几口袋高粱也捞不着了,还让老的担惊受怕。”张德成说:“捞不着就捞不着吧,破财免灾,打这记住了,不管啥事,听上级的。”
广坪在区公所黑屋子里蹲了七天。说是黑屋子,那屋并不黑,大瓦屋,玻璃窗子明晃晃的,比自己家的屋亮堂多了,叫他黑屋子,是说人被关到里头,不让出门,拉屎尿尿都有人跟着你,就跟当官儿的后头跟着护兵似的。天天疙瘩子脸文书和别的干部来给讲话,念文件(就是印在纸上的一些话,区干部说那是“文件”,还说是中央文件),关着的这些人,几乎都不识字,也听不明白那些话,疙瘩子脸文书急的了不得,说:“难怪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的问题。”广坪心里纳闷,毛主席不说依靠贫雇农吗,怎么又这么烦恶农民。区干部叫每个人都要对中央文件有认识,交代个人私自转移、隐藏或者偷偷到黑市上卖了多少粮食,区干部说,谁交代好了,就放他走,交代不彻底,不让回家。广坪说:“统共弄了那些高粱上酒店换酒,酒店不换给,想推着给柿子峪俺姥娘家送去,才刚走出县城,就叫你们连人带车弄这里来了,还有什么交代的?”疙瘩子脸文书就说广坪“不老实”,广坪说:“你说这话是瞎啦的,你上河湾村问问,有说我不老实的吗?”疙瘩子脸文书气得翻白眼,广坪就一天天的回不了家。
广坪回不来,张德成一家人急得像在热鏊子上烤着,走坐不安。第五天上张德成去找梁仲山和杜长英,求他们帮忙,把广坪弄出来。梁仲山说,清知道这是你们怕卖一点子粮食,想办法儿朝外转一些,这肯定是不允许的,不过,你们家是贫农,也是初犯,还是要教育为主,我正考虑上区里给领导说说,叫广坪回来。梁仲山找吴家槐商议这事,吴家槐不等他说完,就跳起来反对,说:“那天开会,小四妮儿还有他爹都事儿事儿的,散了会,想点子往外转粮食,忒胡来了。这叫么,这是破坏统购统销,得叫区里照本儿里整整他,不能轻饶,咱还去保他,想得美。多关些日子才好哩,也叫村里人知道点儿厉害。”梁仲山见说不通,就和杜长英商量了,两人一起上区里找了刘青田,梁仲山给出了保证书,除了这一车高粱,张广坪没有别的私自违犯粮食政策的事,待到第七天上,区里通知河湾村,让张德成带着六万块钱去把张广坪领回来。区里还交待,回村后,要让张广坪在全村大会上检讨,用这个反面教材教育村民。
张德成到了区公所,先去找刘青田说了谢呵的话,又找区会计交上六万块钱—是广坪这六天吃的饭钱,这才去领了广坪回家。出了区公所大门,广坪说:“个人推着自己的粮食走姥娘家,这还犯了法,粮食给没收了,人关小黑屋儿,天天训得跟狗流子似的,这是他娘的什么理哎。”张德成说:“一朝一个王法,理多咱也在当官儿的手里。老百姓还不就是想怎样捏,就怎样捏。打这往后,人家叫咋着咱就咋着,可不敢弄另样的,了不得,招着就比害眼厉害。”广坪说:“这也忒欺负人了。”张德成说:“这官家做事,不是跟咱一家过不去,不算欺负人,是官清过民,民不跟官斗,认了吧。”广坪说:“这还说是解放了,人民当家作主了,这是当的什么家?连自己的粮食都不当家。”张德成说:“那些话,是说着好听的,还能当真?庄户人能当谁的家?叫咱当,咱也不会当啊。”
张广坪跟着爹,推着空小车回家来,进了门,见了奶奶和娘,人高马大的汉子,竟像小孩子一样咧着大嘴哭了。从小没经过这种事,他觉得憋屈。奶奶和娘都掉眼泪,奶奶说:“俺小儿受委屈了,挨打了吗?”广坪说:“没打人,就是天天教训人,听得头脑子懵懵的,烦死人了。”刘如兰眼里滚动着泪珠儿,端了水递给广坪。广坪接过水,看如兰一眼,奶奶说:“你叫人家弄起来这几天,如兰可受难为了。又挂着你,还得哄劝老的。”广坪又朝如兰看一眼,两人对看着,如兰说:“别愣着了,快去见爷爷。”广坪进了里间屋,到了床跟前,叫声爷爷,说:“我回来了。”老爷子躺着,哆哆嗦嗦地伸出手,紧攥着广坪的手,只连着叫:“四妮儿,四妮儿”,再说不出话,两只眼红红的,不住地淌
泪,广坪也哭了。
广坪从区里放回来,村里按区里的要求在村公所院子里开村民会,叫广坪作检讨。会前商量的时候,梁仲山说,先叫广坪检讨,他再说说,叫村民接受教训,从这往后,不经过批准,不带着介绍信,谁也不能往外倒腾粮食。吴家槐说:“你说的也忒轻巧了,广坪检讨了—还不知道检讨个啥样,你说说,轻来轻去的,就完了?那也忒便宜他了。区里明摆着是让咱开他的斗争会,借着这事,杀鸡给猴看,你这样弄,就像给他挠痒痒似的,别的村民也不觉得害怕,屌作用不起。”最后定下来广坪检讨完,让三个青年发言批判他,批判完,梁仲山再讲话。三个发言的,吴家槐非得让广垣参加,杜长英说:“别那样了,弄得兄弟父子疙疙瘩瘩的,有啥意思。”吴家槐说:“那意思大了,这说明张家不是铁板一块,有愿意听党的话的,也让村民以后干坏事酌量着点儿。”梁仲山说:“别争论了,我看就问问广垣,他要愿意讲,就叫他讲几句,不愿意,就算了,别牛不喝水强摁头。”
开会了,吴家槐大声讲:“今天开的是张德成家大小子张广坪的斗争会。”梁仲山和杜长英两人互相看了看,怎么这么说?但也没办法儿更改,只好随他去了。张德成头懵的一声,看看自己儿子,广坪脸通红,像肿了一样,两眼含着泪,咬牙忍着,不让泪落下来。村民也低声嚷嚷,原来不是光能斗地主,斗反革命,让你是贫农,不听喝声,犯到事儿上,一样斗,谁也没面子。有的说,这张家爷们儿过日子忒硌实(16),打一点子粮食,卖给公家觉得冤枉,想门道没想合适,倒霉了。有的说,谁也别想跟共产党玩心眼儿,玩不好就毁。国民党八百万大军都不撑绠(17),别说咱平民百姓了。有的说,那是不假,毛主席、朱总司令这都是在星象的,要不怎么坐了江山?咱是草木之人,你不听不找难看?叫咋着就咋着,叫吃半斤,你就别想吃九两。
吴家槐大声喊道:“破坏统购统销分子张广坪做检讨。”广坪涨红的脸变得焦黄,他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哏哏哧哧地说:“我张广坪私自(这个说法儿是在区里关黑屋子跟干部学的)朝柿子峪运粮食,犯了政策,我有罪,对不起毛主席,往后再不敢了。检讨完了。”张德成站起来,说:“兄弟爷们儿,今天这个事,该挨斗的是我,是我让四妮儿去送粮食的,不怪孩子。这个事儿办瞎了,不是贫农该办的事,往后一改必改。”吴家槐大声说:“张广坪检讨不深刻,应付公事儿,以后再跟他算账,张德成说了实话,这事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他是后台,承认了好,是不是真心认识错误,就看下一步愿不愿意多卖余粮了。”张德成心里想,这吴家槐够狠的,拿这事压人,逼着多卖粮食。往外转粮食,粮食白瞎了,家里还有多少粮食,说不清了,这事麻烦大了。广坪想,这姓吴的烧得不行了,真恨不得跑过去,照着吴家槐身上给他一脚。吴家槐又叫一个高小生上来发言,那孩子身量还没长成,搐搐巴巴,两只手哆嗦着拿了两张写满字的纸,念那稿子,声音也哆嗦,不成溜,好歹念完了,吴家槐大声说:“下边张广垣发言。”
张广垣站起来,不敢抬头,他觉得他爹和他哥得气死了,娘知道了,会又生气又伤心,嫂子也得烦透他了。可是,他没办法了,吴家槐让他讲,他上来没答应,可是,吴家槐阴阴阳阳地说,告发你舅姥爷那样的事都能做,怎么这点儿事儿就不能干了?不怕我说你那时进步,现在落后了,广垣没办法儿了,他怕有人提那件事,要是那事传到自己家人特别是娘耳朵里,他就没法见自己的娘了,他心想吴家槐用那事拿他一把儿,他不敢不听他的,只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又对自己说,这不过是大面儿上的事,总不能一家人都当落后分子,再说,这事从根里说,还是怪张广坪,为么干这种事儿?他豁出去了。他想大点儿声音说话,可是嗓子不听指挥,声音高不起来,他说,张广坪破坏统购统销,他要跟党一条心,跟张广坪划清界限,在统购统销运动中当积极分子。一个儿子在会上挨斗,一个儿子上去讲话斗人,糟蹋自己的亲哥,张德成觉得丢尽了脸面,做梦也想不到会这样,恨不得脚底下有个缝儿,让他钻下去,广坪眼里冒火,好你个小五妮儿,一家人在水里,你在岸上,还朝水里扔石头,你真行。
(3)
开了广坪的斗争会,过了三四天,统购统销工作队进了村,开村民大会,动员村民多卖粮,卖好粮,支援国家建设。工作队要求各家各户两天以内报上卖余粮的数量和品种。工作队长是区公所文书赵臣,五大三粗,满脸疙瘩子。广坪见是这人,心想,冤家路窄,这回得让他弄不轻。果真,赵臣讲话,口气很炝,口赤牙硬,脸上的疙瘩子一齐乱蹦跶,像是跟着使劲。讲了没几句,就点了广坪的名,说:“你们村张广坪在统购统销运动中顶风而上,私自转移粮食,在区里蹲了小黑屋,这家粮食肯定不老少,要多卖,不要再想打埋伏。不然就新账老账一起算。”张德成这天头疼没去开会,广坪听了这话,身上立马出了凉汗,心想这回惹的这个麻烦大了。
张德成和广坪爷俩商量卖粮数。张德成说:“这两天,我把仓囤里的,各屋缸里的存粮挨着看了,算了,一共还有五千五百斤粮食,这当中,麦子两千八百斤,剩下是杂粮,余外还有三千斤红薯,也顶五百斤粮食。”广坪说:“要不是那一小车高粱給讹走了,还多出五百斤。”张德成说:“那个就不提了。”广坪说:“咱到底卖多少呢?”张德成说:“咱这边儿老少十一口人,从这到明年过麦,还有六个月,过了麦,到秋收又是六个月,咱按吃一半的新麦子,算三个月,一共九个月,男女老少均扯着,一人一月按三十五斤算,统共得三千五百斤,喂牲口喂猪还有鸡狗鹅鸭,得一千斤,能余下一千五。你就往少里说,共总家里还有四千斤粮食—红薯也折成粮食,吃到新麦子季儿,最少得两千五百斤,喂牲灵、鸡狗鹅鸭得嚼过一千斤,能剩余五百斤,咱全都卖了,连上充公的五百斤,咱就算贡献一千斤了。广坪说:“好,咱就报余粮五百斤,当中麦子三百。”
第二天广坪就把数儿报给了村里。广坪说:“我给村干部和工作队说了,俺家兄弟俩分家了,老的跟着我,有啥事儿就找我,别找俺爹。”张德成说:“不行,还是得我出头。”广坪说:“你就别跟我争了,我在区里挂了号了,不出头,他们也不会轻饶。再说,你身子骨不强壮,别叫他们治作病了。你放心,我撑得住。”
各家各户报了数,有一多半儿的户一次就过了关,首先是党团员、村干部,烈军属,工作队对他们说,你们带了头,到时候真没得吃了,优先发给购粮证,保证不叫你们挨饿。李老七说:“这个屌弄法儿,一样客,两样待,不咋的,咱也不能忒离谱儿,咱这伙卖的忒少,那点子人就得多卖一些,人不能不要良心。”梁仲山说:“老七说的很对,开大家的会,是让咱带头儿,不是说咱这些人另样儿。”杜长英说:“咱们这些人更得听党的话,不是比别人有面子。”吴家槐偷偷说:“这个李老七,真他娘的邪门儿,不管什么事儿他都跟你别扭着来。”梁仲山和杜长英说的也不过是明面儿上的话,党团员、村干部和烈军属都心里有数儿,吃了定心丸,就照乎着报点儿,工作队草草审查一下,就放这些人过去了。
团员张广垣只报了一百斤,他跟工作队说自己弄了粮食去入股开油坊了,吴家槐给证明确有这事,疙瘩子脸队长说:“小子,卖余粮这事,可以叫你过关,可是,统购统销以后,你们的油坊怕是不好干了,这事你办得太莽撞了。”张广垣听了心里寒沙沙的,油坊办了快一年了,还没见一个回头子儿(18),要再办不下去了,他和能能就倒大霉了。
再就是村干部的近门儿、亲戚,有点面子,三平二不满,就糊弄过去了,还有就是家里穷得叮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主儿,像疯子六儿那样的,你弄死他,也没余粮卖,就随他们去了。
对剩下的“有油水”的户,上级指示,要逐个突破。村里的干部、骨干和工作队分成几个组一家家单独“过堂”,像审犯人似的。几个人围攻一个人,不让反犟,报不出满意的数,不让回家,也不让吃饭。有的组审人的急了,就把挨审的推来搡去,甚至拳打脚踢,朝脸上吐唾沫,多数人受不了这罪,也害怕,就服了软,按他们的要求报了数。
报完数后,过了两三天,广坪还没去“过堂”,星期六晚上,广培来了。夏天,广培从师范毕了业,已经分配到本县苗庄县二中当了老师。张德成说:“广培,你回来了,头些天,这边办了个瞎事儿,弄得很窝囊,怕人家找你爹麻烦,我没上你家去,你爹过关了吗?”广培说:“没过关。俺家成份不好,俺爹没敢报少,可是村里还不算完。俺爹正犯愁哩,他挂着这边儿,让我过来看看。那事儿,不是把粮食没收了吗?怎么还不行?”张德成说:“人家讲的,你既朝外转粮食,就说明你家粮食多的是,就得使劲多卖。看样儿,不給刮插(19)透了气儿不算完。”广坪说:“这事赖我了,光寻思着想点办法儿,少卖点儿,没想到南瓜头撞到礤床子上了。”张德成说:“往后可不敢了。”广坪说:“吴家槐那黄子最坏,我觉得他对咱家格外狠。”张德成说:“ 吴家弟兄跟咱家的人两路劲,共总没来往,咱家的人看不惯他们,他们从心里也不喜见咱们。”
广坪说:“广培,你有学问,天天开会学习,你说说,国家怎么想了这么个绝法子。”广培说:“这是跟着苏联学的。苏联一开始更厉害,搞余粮征集制,强迫,征粮队带着武器,不交就逮人。国家实行这个办法,把粮商治没,它全部控制起来,干部、部队、城市人就有饭吃了,政权就稳了,国家也能建设。农村人种的粮食,你也不能想吃多少是多少,都得计划着吃。”张德成说:“人跟人的肚子不一般大,饭量大小不一样,这忒胡来了。”广培笑了,说:“大爷,瞧你说的,政府他还管你肚子大小?”广坪说:“粮食不能赶集卖,卖给公家,价钱它定,老百姓忒吃亏了。”广培说:“这也是学苏联,农民的东西价钱低,等于农民帮国家出钱去建设。”张德成说:“上边有能人,谁不服也不行,谁不听也不行。”广培说:“是这样。往后事事得听政府的,不然会很被动,最后还得听。”广坪说:“咱也不是不听,就是舍不得,不甘心。没想到挨这么一下子,就是不让过去了。”广培说:“不会这么严重,他们不过就是逼着多买粮食,多卖点就多卖点吧,真没的吃了再要购粮证,政府说了,共产党不叫饿死人。”广坪说:“凭着自己吃不了的粮食,到时候叫老的小的挨饿,还得低三下四地去求告购粮证,真是想不通啊。”广培说:“想不通也得通,而且打这往后,日子就这么个过法儿了,你不通咋办?”张德成说:“广培说得对,往后真不能‘癔症’了。”
广培走了,广坪对爹说:“我觉着明儿个就得叫我去过堂了,我打谱儿,还是咬着那个五百,实在扛不过去,再一点一点儿的给往多里加,最多加多少呢?”张德成说:“最多再加五百斤,跟他们说,再不能多了,再多,一家人就得挨饿了。”广坪说:“就这么着,我使劲顶着,逼死也不松口儿。”张德成说:“听人说,那些人有厉害了,狠着哩,跟审反革命似的。他们怕一个村的抹不开面子,把各村的骨干叉划(20)开,叫外村的人来治作人,这个法儿有毒了。”广坪说:“听说小五妮儿就上了别的庄了。”张德成说:“我听说了,眼看气死,我跟他说了,他到那里,要是无事地欺负人,叫我知道了,我就没他这个儿了。”广坪不信五妮儿能听爹的,可是,他不愿意叫爹难受,就说:“你都说这话了,五妮儿他得酌量酌量。”张德成说:“你去顶这个事儿,得受个好罪,真不行,就再松松口儿,别死牛筋。”广坪说:“个人的粮食,不是偷的抢的,也犯不了法,有啥了不得?不要紧,我跟他们缠。他们还能怎么着人?爹,你不用担心。”张德成说:“倒也是。”
爷两个计议已定,正待歇息,如兰的父亲刘洪林来了。张德成爷俩心里吃惊,这么晚才来,有什么事?刘洪林是当庄,跟张德成是从光腚到大的好朋友,两家是爱好作亲。刘洪林只一个闺女,就是如兰,嫁给了广坪。刘洪林小时候念过几天私塾,识得些字,会打算盘,还是个能人,会木匠活,农闲季节,各处給人家做活,没活了,还做豆腐卖,一天两包,一包搁家里,庄乡上门买,另一包刘洪林挑着串乡,说是卖,没几个拿钱买的,差不多都是用豆子换,总之,他家的日子过得不孬,再加上心眼儿好,不低不坏,庄乡都高看一眼。张德成叫广坪快烧水冲茶,还要叫如兰起来炒俩菜,弟兄俩要喝一盅。刘洪林说,天不早了,我明早还得早起做豆腐,你爷们别忙乎,我说几句话就走。
张德成问:“你过关了吗?”刘洪林说:“我人口少,地亩少,不是重点户,我有几百斤豆子,反正得卖,又不让上集卖了,我给村里说,留下一百斤做豆腐,剩下的都卖给公家,村里很高兴,立马就过关了。我来就是跟你们说说,得看头势,别硬顶,硬顶吃亏。”广坪说:“还能怎么着人了?”刘洪林说:“孩子,怎么着人?‘怎么’不轻,可不敢硬顶。”张德成说:“他们不是说说服动员吗?”刘洪林说:“那是说着好听的。我则(21)出来了,他们说话,你不能不听,也不能全听,因为它明着一套,暗着一套,土改,他说要讲政策,可是,工作队就怕你闹轻了。镇反,说打击罪大恶极的,可沾边儿就裂,冤枉的多得很。就说二红庙作栋舅一个文化人,也没欺负过老百姓,也没杀过人,因为当过国民党的大官儿,就给枪毙了。这回统购统销,我串乡,听四外庄里的人说的,可不得了,不听嚷嚷的,连骂加揍,关小黑屋,不叫吃饭,弄到院子里冻着,听说还有身子瓤拉的,不撑揍,一顿给揍死了,不知真假,有的逼得没法儿,咬咬牙答应了,出来了,又觉得交不上,自己上了吊,跳了井。我知道广坪好认死理,怕你们吃亏,来说说,粮食要紧,自己身子,自己的命更要紧。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在这一时,再说,自古以来,民不跟官斗,你斗不过,末了还是得吃亏。别错了主意。”张德成说:“咱自己报的数,就不算少,梁仲山和杜长英对咱家还不错,没大不了的事儿,你不用担心。”刘洪林说:“没事就好,我回去了。”
刘洪林走后,张德成说:“听你老岳一说,咱要不就改改数,再多卖点儿?”广坪说:“不能加,你加了,他也不会放过你。还是按咱商量的办吧。俺老岳去的地方多,听不的风就是雨,我不信还能把人吃了。”张德成说:“还是得小心,小心没有过处。”
爷俩儿盘算完第二天过午,广坪被村里叫去了。广坪到了村公所,见有民兵把着大门,说:“哟,好大的阵势,怎么跟对付反革命似的?”本家兄弟柱子说:“四妮儿哥,别贫嘴了,快去吧,好好说,快点儿出来。刚才说了,叫你上东堂屋。”广坪说:“怎么还好把几席?”柱子说:“又贫,这两天都是好几路架子,不光这里,小学里还有。”
张广坪嘴上说些“贫嘴”话,是给自己壮胆,他心里打怵,但暗想,甭管怎么着了,出出来就是卖的,好歹都得上了。爹上年纪了,兄弟分家了,不分家也指不上,人家自来是洑上水的,他不上谁上?张广坪走进东堂屋 ,见有五六个人等着他了,满脸疙瘩子的工作队队长,吴家槐,剩下的几个人是生面孔,一个个歪瓜裂枣的,庄户人打扮,不像干部,看样儿这就是从外庄来的“骨干”,也就是打手了。广坪听人说,这些人特别狠,不怕得罪人。他们有的在庄里就是青皮,喜欢打架,拿着揍人不当事儿,不打架手会痒的主儿,这回逮着这么个时机,还不过过瘾。队长先不是个善茬儿,吴家槐又跟他们张家不对付,再加上这一伙子,这一壶够他喝的,广坪的心一下砰砰跳起来。
广坪进了门儿,吴家槐皮笑肉不笑,亲亲热热地说:“广坪快来,坐下,我刚才跟队长和伙计们说了,张广坪是实在人,也是明白人。明白人好说话,迷磨头(22)难缠。广坪头些天在区里受过教育,懂得党的政策了,不用多费一些口舌,头两天报的数,明摆着不行,今天重新说个数儿,上级、村里都满意,一步过关,没事儿了。”疙瘩子脸队长说:“你们村干部夸你,张广坪就说说吧。”
张广坪从没经过这种阵势,觉得心要跳到喉嗓眼儿了,他咳嗽两声,慢慢地把爹跟他商量的应付村里的粮食帐说了一遍,最后说:“俺爹说了,咱是贫农,不能忘本,不能光想着自己,不怕到时候多吃点糠菜哩,咱也要卖五百斤余粮,连上充公的那五百斤,就算贡献了一千斤了。给村里报的数,就不能再实在了,确实没法儿再朝多里加了。”
吴家槐“腾”地站了起来,用手指头敲打着桌子,说:“好你个张广坪,让你上客屋,你非朝驴棚里钻。你自己说说,你说的这一套,能糊弄过去吗?你把老爷们儿当傻子了?看来不挨热的,你不会服降。”疙瘩子脸队长说:“ 早就听说你张广坪过日子是把好手,有嘴有心,看来名不虚传。”张广坪说:“队长过夸了。”队长气得疙瘩子脸铁青,说:“我屌功夫夸你。我那天就看出来,你在区里就不老实,回村检讨也不是真服气,你是从心里对抗统购统销的。你这人也够不要脸的,还把充公的粮食当贡献,告诉你,你顶风而上,没逮起你来,就是便宜你了。”
张广坪一下也来了气,这也忒欺负人了,张嘴就骂,这是什么干部,他气鼓鼓地说:“自己家的粮食,不是偷的抢的,也没卖黑市,给姥娘家送点儿,也不为大过处。这也不丢人,不能说不要脸。我一个粪草不值的农民,哪敢对抗国家政策,庄稼人饿怕了,谁都想少卖点儿,为人没有不向自己的,谁也不愿意让自己家老的小的挨饿。这也不是大毛病,不至于这么糟贱人,嚇诈人。”
疙瘩子脸队长旁边坐着的一个小青年驴长脸憋得通红,站起来,指着张广坪的鼻子,骂道:“娘那个屄的,这黄子,进门我就看着不是省油的灯,小嘴儿叭叭的,还一兜理哩,我看你是属驴的,不挨鞭子不过河,欠揍。”张广坪说:“今天区里的干部,村里的干部都在,我问问你们,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凭什么张嘴就骂人?打了盆说盆,打了碗说碗,骂人干什么?买东西还兴讲价哩,我报的少,你说不行,也不是不能商量,怎么不是骂就是揍的,庄户人就不是人吗?”
疙瘩子脸长跟吴家槐使了个眼色,吴家槐说:“张广坪,你也别这么挑理,这屋里的人,都是替党办事的,完成任务心切,急躁点不为出奇,你顺条顺绺的,谁也不想骂你,揍你,你小子就是不上捋条(23)儿,骨干们急了,骂是轻的,打,你也得挨着,揍到身上就扒不下来。明告诉你,你挨得再厉害,也没处讲理去,全中国一个政策。你趁早想明白了,别不打不拉屎,跟你说,一个村里的人,谁家的粮食多少,都有数,你想蒙混过关,门儿都没有。你说句痛快话,到底能卖多少?”
张广坪想,爹虽说要是逼急了,就答应再多卖五百斤,可是他不能让他们一吓唬就服了软,接着就松口多卖,那他们就会觉得剜着渲活土了,得一望二,掯(24)一阵再说。他说:“这卖余粮也不是公家白要,卖一斤給一斤的钱,往后又没粮食市了,吃不了的粮食老放着也招虫子,何苦不卖?实在是拿不出更多了。”
吴家槐说:“看来你张四妮儿,是顽固不化了,好,你再考虑考虑,叫这几个青年帮你端正端正态度,明交待你,达不到我们满意,甭想出这个门儿。我和队长上别的组看看。”说完,就和队长敞开屋门走了。张广坪在后边喊:“你俩别走,啥意思?还不让回家吃饭吗?又关禁闭吗?”
队长和吴家槐没回音,这边驴长脸跳起来,一下扇了张广坪两个耳光,骂咧咧地说:“就是这意思。你还想回家吃饭?你不卖粮食,解放军、好样儿的干部都吃不上饭,你凭什么吃饭?”张广坪说:“不叫吃饭就不吃,饿死拉倒,你凭什么揍人?”又一个短粗小子过来踢了张广坪两脚,说:“就凭你这个态度,就揍你。揍不服你还出屌奇哩。”几个人都围上来揍张广坪,一阵子把他打得头昏眼花,四处里疼痛难忍,张广坪说:“你们这些混账玩意儿,我本来还想多卖点儿,你们这个弄法儿,我一两也不多卖了,你们打死我吧。”驴长脸说:“好,算你有种,今天要是不把你揍逼气,这些老爷们就白混了。”几个人又对张广坪一顿苦打,驴长脸说:“小子,不给你点儿真格的,你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怎么样,觉着疼了吗?还犟眼子吗?”张广坪疼得咧着嘴,说:“我跟你们说,用这个办法儿,甭想让我服降。我就不信,上级让你们这些龟孙玩意儿这样搞统购统销。”
驴长脸来到河湾村,已经参加整过四五个人了,都是一吓唬就乖乖地改了口,赶紧多报余粮数,这张广坪是他碰到的头一个楂子头(25),他被惹恼了,又疯了似地揍起来,一阵把张广坪打趴下了,有个人害怕了,拽拽驴长脸的衣襟,说:“三哥,别跟他生真气,咱歇歇气儿,喝点水,叫小子再想想。”驴长脸气呼呼的说:“你小子不用嘴硬,我今天非得叫你知道是老爷们儿的拳头硬,还是你的嘴硬。”
张德成家,李桂芹看着孩子,刘如兰做好了饭,一家人等着广坪回来,一等不来,二等还不来,老嫲嫲说:“卖余粮,去了给人家说个数,几句话的事,怎么一过晌午还不回来。”刘如兰说:“奶奶,不是光报数儿,还得开会。”又对婆婆说:“娘,别都等着了,你跟俺奶奶还有小孩儿们先吃吧,吃了早歇着。”李桂芹知道广坪过不了关,担着心,可是不愿意让老嫲嫲难受,装着没事儿的样子打发婆婆和孩子们吃饭。
张德成在大门外站着,伸着脖子朝远处看,刘如兰出来,偷偷对老公公说:“爹,我上村公所打听打听去。”张德成说:“天眼看黑了,孩子哭哭呀呀的,你别去了,我去吧。”刘如兰说:“爹,你不能去,别再叫人家连你也弄进去。”张德成说:“不怕,本来就该我出头,四妮儿非要去。”刘如兰说:“他听人家说,弄了去过堂的,不听话的连骂加揍,他怕你挨打。”张德成听如兰说这话,头皮“噌噌”的一阵麻,头发直奓挲,血往脸上涌,急咧咧地说:“怎么,还兴揍人?”刘如兰低声说:“怎么不兴?不治服老百姓,公家怎么弄粮食?”又说:“你小点儿声,别叫俺奶奶、俺娘听见了。”张德成说:“不说了,我立马上村公所,看是咋回事儿。”刘如兰说:“那你去吧,跟人家好说。”
张德成没走几步,迎头遇见了广培,广培说:“大爷,广坪哥回来了吗?俺爹不放心,叫我过来看看。”张德成说:“还没回来,我上村里找去。你怎么没回学校?”广培说:“俺爹报了余粮数,几天了,村里没传他,他吓得要命,今天过午,他听村里人说,广坪让村里叫去,老出不来,他担心广坪性子直,吃人家亏,在家里走坐不安,自己的事,他更害怕了,吓得走路都打软腿儿,我不放心,没回学校。晚点走没事儿,个多小时就到了。”张德成说:“回家跟你爹说,不就是让多卖粮食吗?听人家的,多卖就是了,真没吃的了,找村里要购粮证,不用害怕。你也赶紧回学校,教书的事耽误不得。”
张德成到了村公所,大门外有民兵把着,张德成说:“俺家四妮儿让村里叫来,一过晌午了,我进去看看,叫他家走吃饭。事儿说不完,吃了饭再回来。”柱子说:“大爷,干部有吩咐,除了叫来的,谁也不让进去,进去的,公事办不完,谁也不能出来。”张德成急了:“怎么还这样?天大的事,管什么罪过也不能不让吃饭哎。”一个庄西头的青年说:“你跟俺说这个没点儿用,俺是听喝声儿的。”柱子说:“大爷,你去找找梁仲山、杜长英他们吧。”张德成说:“他俩没在里头吗?”柱子说:“没有,八成在学校里。”
张德成头晕了,他像醉汉似的,歪歪杠杠地去了学校,那里也有民兵把门儿,不让进。张德成心想,俺爷们儿这一关难过了,四妮儿在里头还不知受什么样的罪哩。他一辈子,连自己的老爹,干庄户,犯法的不干,犯病的不吃,从没经试过这样的事,先是四妮儿在区里蹲了小黑屋,回来在村里挨了斗,今天又这样,这霉倒大了。
张德成没办法了,他离开学校,不知往哪去好,回村公所,人家不让进门儿,隔着人把高的墙,爷两个像隔着山,孩子在里头遭罪,他没一点儿法儿,他不该答应四妮儿去,就该他去,他一把老骨头了,看他们能怎么搓摆,这好,四妮儿替他去了,出不来了,找村干部,找不着,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回家吧,怎么跟老嫲嫲和孩子他娘还有如兰说?说实话,她们还不急死?可是不说实话,又咋说呢?张德成二番朝村公所走去,无论如何也得进去,不行就在大门外闹,跟他们拼命,也得见着四妮儿。
张德成来到村公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里走,几个民兵死死地抓住他,不让他进门,柱子说:“大爷,你这不是个办法儿,你进去能怎么着?”张德成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儿?我找干部,一个也找不着,想见我儿,不叫见。我咋办?”柱子说:“几个人把着门,你能进得去?进去也没用啊,你替四妮儿哥出来?”他说:“不假,我进去,把四妮儿替出来。”民兵们说:“那也不行,当官儿的没这么交待过。”张德成豁出去了,他站在大门外,嗷嗷地喊呼起来:“张广坪,你听见了吗?他们怎么你了?”院墙里头传出了广坪哭咧咧的回应声:“爹,我不答应多卖(粮),他们就揍人,这又扒了我的衣裳,叫我在院子里冻着哩。”张德成听了儿子这话,骂道:“是谁这么丧良心,凭么这么折磨人?”一边骂,一边疯了一样往大门里头闯,几个民兵逮着张德成,弄得他动弹不得,一个民兵“哐啷”关上大门,从外头锁了。柱子见事儿不好,撒开脚丫子跑了,先跑到张德成家,刘如兰正站在大门外,柱子悄悄跟她说:“四妮儿哥在村里还不完,大爷在村公所门口跟人家闹呢。我去找村干部。”
刘如兰急忙家去,低声对婆婆说:“娘,刚才柱子来给说,广坪还在村公所不让出来,俺爹跟人家闹起来了。”李桂芹说:“他不去找梁仲山、杜长英,怎么还跟人家闹啊?这老东西上什么疯了?”刘如兰说:“俺爹是好闹架的人吗?一定是广坪在里头遭罪了,俺爹急了。我去看看。”李桂芹说:“听这一说,我就瘫了,你快去,到那里,强一好生跟人家说,不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啊?跟你爹说,别犟眼子了,人家叫卖多少就卖多少,先叫四妮儿出来再说。”
刘如兰急急忙忙一溜小跑来到村公所,柱子对她说:“四妮儿哥、俺大爷、村干部都在东堂屋,你去吧。”刘如兰一下把东堂屋屋门推开,见梁仲山、杜长英都在,脸色难看,爹气得哼哼的,大口大口地抽旱烟,广坪 正坐在桌子旁边喘粗气,没戴帽子,头发像一团乱草,脸上满是灰土道子,还有血,棉袄前襟撕破了,棉裤也开了花,露着棉花套子,浑身都是土,刘如兰疾步走到广坪跟前,哭着说:“广坪,你这是怎么了?还真打人啊?伤着了吗?”广坪说:“我张广坪跟俺老爹出力流汗,多打了两个粮食粒子,有罪了,叫这些二流子货一顿好揍,咱爹喊呼的时候,这些龟孙玩意儿,正扒光我的衣裳,让我在院子里挨冻哩。要不是咱爹在外头闹腾起来,今天晚上,得死到他们手里。我刚才说了,粮食一两也不卖了,我跟他们来上了,非得叫他们治死我不可。”刘如兰擦擦泪,说:“梁大爷,长英姨,土改以后,上级号召好生种地,多打粮食,怎么家里有点粮食成了罪了?俺小孩他爹犯什么法了,叫这些人打这么一顿?把俺的人打出个好歹来,一家老小还活不?都说旧社会官府地主欺压穷人,怎么现在还这样?”
梁仲山说:“ 打人是不对的,不符合党的政策,我刚才批评他们了。可是,这统购统销是中央的指示,各村都有任务,谁完不成也不行,压力忒大,工作队也好,村支部也好,也是没办法儿。”杜长英说:“姐夫,广坪跟如兰,你们家地种的好,粮食存的多,是全村出了名的,头些日子,又弄了那一出,让人更觉得咱家粮食多了,你们使使劲,报了个五百斤,把广坪叫了来,他咬口不开,这伙子就急了。今天这个事儿,还真不好办。”张德成问:“你这两个村干部是好人,咱兄弟姊妹都不错,你们说句实话,俺爷们到底得卖多少才能过去?”梁仲山说:“村里也有排的底数,你们家少到底也得卖两千斤,这还是有照顾。少了,办不到。”广坪说:“要是就不答应呢?能逮人不?”梁仲山说:“那倒不至于。”广坪说:“那不就结了吗?就不卖,我看你们那几个打手能把我打死不?”梁仲山说:“爷们,别犟了,明跟你们说吧,定了,实在不肯多卖的,就入户翻,到时候,卖多卖少,自己说了就不算了。”广坪说:“那不就是抄家了,凭什么?”杜长英说:“孩子,别抬杠了,这个杠咱抬不了。上级下了任务,不完成不行,你说咋办?”张德成说:“原先都讲究对群众说服动员,现在改章程了,来恶牌儿的了。”梁仲山说:“也不是那个意思。德成兄弟,咱多年不错,别伤了和气,你算给我和长英帮忙,把这事儿办了,别到末了,上门儿翻了,就都不好看了。”杜长英说:“到那时候,老人孩子的担惊受怕,大爷还有怕惊吓的病,有个好歹就苦了,粮食还得卖的更多,丢人合撒的,犯余吗?”
张德成的头耷拉了,他想了想,抬起头,问:“仲山哥,就是两千,不能少了?”梁仲山看看张德成和被打的广坪,眼里汪着泪的如兰,心里说不出的味儿,眼圈有点儿发红,说:“德成兄弟,当哥的不愿意看见你爷们这样,没办法儿。我大大胆,你卖一千八,事儿就过去。你也给哥个面子,应下来吧,应下来,快回家,家里不知怎么挂着哩。”
张德成看着广坪,说:“四妮儿,胳膊拧不过大腿,咱在河湾村混,日后还得靠你仲山大爷,长英姨,咱就听他们的,按他们说的数儿卖吧。”广坪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地哭起来,边哭边抽抽搭搭地说:“咱出力流汗,辛辛苦苦打下的粮食,成了罪过,我让那几个有娘生没娘教的孬种玩意儿揍了这么一顿,从小到大,爹娘也没打过我,凭什么挨这个欺负?不行,我出不了这口气,不卖,就不卖。”张德成也哭了,说:“孩子,有啥办法儿?谁叫咱是老百姓来?你挨的打,就算替爹挨的吧。怎么办?咱再去打他们?咱打得过人家吗?就算打得过,他畜类咱也畜类?叫他们给咱赔补?办不到啊。人家还指着他们给完任务哩。人家打人,不是过处,还是立功哩。咱咬咬牙,认了吧。”广坪憋得脸通红,两眼出火,咬着牙说:“我恨不得杀了那几个孬屌日的。”梁仲山说:“广坪,可不能胡说,上级有通知,对反对统购统销的要严厉打击,咱可不能再出别的事儿。”张德成说:“四妮儿,爹求你了,爹没本事,护不了你,还让你受了这大罪,咱一家老老小小,还得朝前过啊,咱不能毁到这上头啊。你忘了你老岳父咋说的了?咱不犟了,行吗?”刘如兰泪如泉涌,抽噎着说:“孩子他爹,你看爹多可怜,咱爷爷还躺在床上,为了老的,为了咱孩子,咱不争了,求你了,行吗?”
张广坪看看爹,看看自己老婆,拿手背擦擦眼泪,说:“好了,爹,咱应下来,叫卖一千八,咱就卖一千八,把驴卖了,鸡鸭都消交它,别叫它们跟人争食,再没的吃了,我出去要饭给俺爷爷奶奶吃。”梁仲山说:“大侄子放心,到不了那一步,万一真揭不开锅了,村里不会不管。”广坪说:“那俺就谢主隆恩了。”张广坪叹口气,又说:“人说经一事,长一智,有这一回,我算明白了。打这往后,管你什么人,再甜言蜜语,我也不信了,叫他们哄弄别人去吧。让你说的天花乱坠,我自有自己的小九九儿。”张德成说:“四妮儿,别说没用的了。”广坪说:“好,不说了,爹,咱回家吧,仲山大爷,长英姨,怎样?俺能走了吗?”梁仲山皱着眉头,脸色很不好看,连忙说:“走吧,德成兄弟,今天这事,要怪就怪我,没安排好,出去别说这些事,影响不好。”
刘如兰伸手扶广坪,广坪推开她,自己站起来,说:“不用扶,我自己能走,姓张的孩子骨头硬,撑砸打着哩。”说完,歪歪岗岗地朝外走,刘如兰忙赶上他,张德成在后头跟着,爷三个走出村公所大门,这夜晚,月黑头加阴天,伸手不见五指。西北风溜溜的,刮得人喘不开气儿。他们冻得要命,浑身冰凉,身上凉,心都凉透了。到了张德存家门口,张德成说:“这两天没顾得问,不知村里让你德存叔卖多少?”广坪说:“那还能轻饶了他?”
1.眼子包,就是倒霉蛋,常被欺负的人。 2.白文儿,就是辩白,争论。 3.扒灰头理,扒灰头,是公爹对儿媳妇行为不端,扒灰头理是特别混帐荒谬的说辞。4.洋洋,骄傲,趾高气扬的样子。5.腰窝,指猪身上的腰部,肉多的部位,喻事情的要害处。6.抓瞎,事情办砸了,遭遇困境。7.茸松明儿,天稍微有点明。8.凑付,凑合,勉强对付。9.圆成,就是帮人解释,替人辩理。10.企,企图心强,且执着。11.短路,即拦路抢劫。12.划回儿,就是心里有疑虑。13.邪蛊,不正当的,邪性的。 14.憋鼓,憋着气,不出声,或说话困难。15.癔症,不是说这种病,是指强硬地对抗。16.硌实,就是扎实,把握得紧。17.撑綆,绠是牲口拖拽东西的绳子,撑绠就是有能力,承受得起。18.回头子儿,就是回报。19.刮插,原意是用刀,铲一类工具除掉啥东西,这里的意思是搜刮。20.叉划,即交叉,交换。 21.则(出来),根据经验琢磨出来,看出来。22.迷磨头,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的人。23.捋条儿,被捋顺的枝条儿,比喻人服从管理。24. 掯,抵制,借故朝后拖。25.楂子头,楂子,是高粱,玉米等作物的根部,难刨,这里是说难治服的,不讲道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