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红根不正的前辈(上) 碉楼补篇

性情中人,分享真性情。看似古舊書,說的是千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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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青在1930年代初闯上海滩时,人生地不熟的,向姨父求助…没想到这正是噩运的开始……   

“奇葩”的革命思潮

在上一篇说到了外公之死,家族前辈中还有不少革命的理想主义者,活到了他们为之流血牺牲的新社会。然而“心红根不正”的他们,很快发现了理想与新社会的现实相距甚远。

被农会杀害的外公,其实思想开明,他的六个子女都上了大学,都信奉共产主义,在解放前就被国民党抓捕或逃亡,却仍然不能取得党的信任。

20世纪的前半叶,是全世界共产运动风起云涌的年代,求新求变的知识分子,多少都会受到影响。当年国际共产的理念,又时新又自由,到中国之后的改装本,就又实惠(耕者有其田)又封建(维上是从)。西方工人无产阶级的革命运动,在中国成了农民夺取土地的运动;只有激起贫下中农要土地的愿望和革命热情,才能够建起更广大的群众基础。于是,中国那些理想主义的地主阶级后代,主动跨阶层、和最贫穷的农民结成同盟,目的是消灭他们的父辈— 地主富农阶级。

这种“奇葩”组合,正是上世纪革命的“中国特色”;与80年代“改革开放中国特色”, 走的是截然相反的路径。早期参加革命的富家子弟,都“视财富为粪土”不珍惜祖上的产业;而“改开”形成的“新富阶层”,当年没见过财富,一旦财富到手,视其它东西都为粪土。二者唯一的共同点:都很激进极端。

左倾知识分子的宿命

母亲家的人虽然都思想左倾,在解放后,却难以解除党对他们的怀疑。我母亲的姐弟中,六姨原来在中国科学院工作,解放前和舅公刘国鋕一样坐过国民党的牢,还上过朝鲜战场;姨父原来担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的秘书,也上过朝鲜战场。后来六姨“被”主动要求从北京回四川,文革中险些丧命。我的十二舅也上过朝鲜战场,同样“被”从解放军复原,十五舅“被”从北京高校调到贵州穷困山区。他们在文革中,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遭受了很多摧残。

再说小姨,她一直没有离开泸州。泸州有许多内迁的兵工厂,在文革中两派武斗,都把兵工厂的武器拿出来,对射的流弹往往伤及平民百姓。小姨当时怀孕,以为北京比较安全,一家人来到北京,想在北京生宝宝。北京从街面上看,当然比泸州好很多;只是我父母所在的大学,两派对立的学生,正在剑拔弩张,局部武斗已经开始(详情以后写)。他们发现北京也不安全,又回到泸州。他们走后没几天,我母亲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持大刀长矛的学生抓走,几个月没有音信,不知死活;我们则被批盔戴甲的大学生武斗队赶出家门,连户口本和粮票都不许我们带上(这事我另外再说)。

母亲在她的兄弟姐妹中,还算是幸运的,只是“被拒绝”入党,在文革中遭了不少罪,至少没被下放到基层。我记得自己八、九岁的时候,听见父母亲讨论要不要回四川,还征求我的意见。我小学班上有位从四川转学来的女生玲玲,坐在我后面,脾气火爆常用四川话骂人;而且我不吃辣,所以我坚决地说:我不去四川。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年左倾路线大行其道,许多北京著名大学的教师都因“跟不上形势”而被下放,至少我班上有几个孩子的父母,都被“外放”,孩子也跟着去了外地。到文革中看了大字报,才知道这些教师,都是因“右倾”而被清出北京高校的。

五姨妈的命运

外公最宠爱的,是五姨和我母亲,因为她们最爱读书。特别是五姨,才学过人,有过目不忘的天分。五姨脾气极好,遇事从来不着急,碰到“倒霉事”还常常自我调侃,人们都叫她“书呆子”。她读书多,自然也就受到激进思想的影响,在1940年秘密加入了共产党,后来更嫁给一位左翼文人。

五姨虽然才学过人,可她一辈子都因姨父的牵连而不能进入学术领域,虽然她的学问比许多台面上的大人物要大得多,却一直在上海的一所普通中学当老师。

1968年,我母亲被关押一阵子之后,终于被放出来,与五姨取得联系;当时父亲仍然被押。秋天时我第一次去上海,主要是看望祖母,向她报告父母都还健在。然后也去看望五姨夫妇。他们住在豫园路,是上海戏剧学院的职工宿舍。我初次到访,没想到门没上锁,我迈进门,只见满室凌乱狼藉,五姨垂头坐在藤椅上,眼镜从鼻梁落下一半……,姨父刚被抓走,家刚被抄过。

见我进门,五姨有些意外(五、六年不见,我长大了很多),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她既不抱怨也不收拾家,就带我去街上买香肠、卤味当作午饭;她平静地告诉我:“造反派已经来过很多次,都数不清了;随时还会来的。就让他们继续抄家、找黑材料吧,也不用收拾了,不然又说我们藏起了什么”。我问:“为什么抄起家来没完没了?”五姨妈说:“还不是为了要找到他们想要的资料。姨父喜欢收藏旧报纸杂志,他们要拿回去仔细翻看检查。”当时我还小,不明白几十年前公开发行的报纸,能藏有什么重大秘密,值得他们反反复复地检查。

被江青追杀的姨父

上世纪30年代,上海的文艺圈很热闹,我的五姨父是田汉那个左倾知识分子群的核心人物,也是姚蓬子(姚文元父亲)的老友。他好心地帮助文艺新人蓝苹,正是噩梦的开始……

江青在上海时的艺名叫“蓝苹”。她初闯上海滩时,人生地不熟,来向姨父求助,希望能有戏可演。姨父说:“她是个新人,追求进步;又是北方人,个子高挑,舞台形象不错(当时演员多是南方人,个头娇小秀丽,扮演西方戏剧角色就略逊一筹)”。于是姨父推荐她出演易卜生的话剧《娜拉》,担纲女主角。公演之后,蓝苹出了些名,把姨父视为“恩师”。

不过江青在男女关系方面出了很多新闻,人际关系比较紧张,大家都不太喜欢她。  后来她就去了延安、嫁给毛。只不过延安那边也有很多人不信任她,一直想追查她的历史问题。江青谦卑低调地隐忍了多年,直到60年代中期,她以“文艺旗手”的高姿态高调出场,然后打着毛的大旗,引领文化大革命,整肃文艺界,报复和整死了那些被她记恨多年的人。

顺便想起,上海电影界前辈蔡楚生的女儿是我中学同学,蔡楚生在文革中境况很惨,蔡小妹腿有残疾,也去乡下锻炼。有一次她行在村边小路上,没想到生产队的骡马牛驴突然被放出圈来,一时间万马奔腾,路很窄,无处避让,小妹在牲畜前面猛跑,无奈腿脚不给力,眼看要被踢倒践踏,我在小路下的河边,离路只有一米多高,大喊“快跳下来,我接你”,她跳了下来,歪了脚,但生命无忧。

蔡楚生三十年代在上海做电影导演,文革中被江青整死。姨父也掌握江青当年混迹上海滩的“劣迹”证据,但销声匿迹的早,目标不明显。姨父本是“上海戏剧学院”的一级教授,在1957年就“被定”右派。https://www.sohu.com/a/462211644_120388781#google_vignette

文革中,他这类人被视为“死老虎”,造反派对他没太大兴趣。不过江青这位文革“旗手”正红的发紫,与30年代那位蓝苹的资产阶级形象判若两人。她当然不想让人挖出这段历史。据说她对毛掩盖了一些她的“丑事”,文革乱局中她的丑事也在民间流传。所以江青和姚文元都想从姨父手中找到三十年代的报纸、书信,好销毁他们的“反革命”的证据;他们暗中放话给上海戏剧学院的造反派,让他们搜索全部相关证据,密封好直接送江青。江青翻看上交的资料,若没有寻到她想要的信息,必然会令下面人继续搜寻,这就是为什么姨父家被扫荡了无数次。

后来(1977-78年),在审判“四人帮”时发布的中央文件中,有一个部分是对江青历史问题的调查报告,其中就有五姨父的证词。

国共两党中的亲友

五姨父与前妻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在40年代末,嫁给了国军的空军飞行员,和先生一起去了台湾。她先生是国民党空军王牌部队(黑猫)的主力飞行员,曾到美国培训,专门驾驶美军的U-2型侦查机和其它美国飞机。

1962年他驾机飞入中国领空刺探情报,被解放军击落。表姐夫被算作国军烈士,表姐是烈属,得到蒋公的特别嘉奖令和千两黄金的抚恤费。表姐后来移居美国,在芝加哥做护士。他们的女儿在大陆开放之后,回到上海开精品店。改开之后,两岸已“化干戈为玉帛”。

我的前辈中,也偶有在新政权中活下来,还活得不算太差的。这批早年的理想主义共产党人,与今天的执政党,根本不似“同党”。他们与下一代,在理念和生活态度上都非常不同,他们的执著和专一,的确有不少值得我们佩服之处。

只是,持相同理念的上一辈家人,也有完全不同的命运轨迹。下一次我会说几位命运轨迹不同的亲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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