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诗经,无力回天——云汉

宣王即位前后有场大旱。

《竹书纪年》上说:“二十六年,大旱,王陟于彘。周定公、召穆公立太子靖为王。共伯和归其国,遂大雨。”

《资治通鉴外纪》说宣王元年大旱,六年的时候“自二年不雨至于是岁”。

从这两段记载猜测:在共和执政时,除了周、召二公外,还有个共伯和作为国家元首。不过好象他在宗周没有根基,就算已经执政十四年,说废也就废了。或许按规矩不该被催着下台,奈何天不下雨,周召二公让宣王马上即位。就算如此,依周公的先例,共伯和下台后大概还能在朝廷里留个官职的;然而天还是旱,宗周的势力一鼓作气赶他回国,等他走掉,恰巧就下了大雨。

宣王二年到六年,又是持续大旱,下面这首诗可能就是那时写的。

云汉(大雅)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王曰:於乎!何辜今之人?天降丧乱,饥馑荐臻。靡神不举,靡爱斯牲。圭壁既卒,宁莫我听?
旱既大甚,蕴隆虫虫。不殄禋祀,自郊徂宫。上下奠瘗,靡神不宗。后稷不克,上帝不临。耗斁下土,宁丁我梗。
旱既大甚,则不可推。兢兢业业,如霆如雷。周余黎民,靡有孑遗。昊天上帝,则不我遗。胡不相畏?先祖于摧。
旱既大甚,则不可沮。赫赫炎炎,云我无所。大命近止,靡瞻靡顾。群公先正,则不我助。父母先祖,胡宁忍予?
旱既大甚,涤涤山川。旱魃为虐,如惔如焚。我心惮暑,忧心如熏。群公先正,则不我闻。昊天上帝,宁俾我遁?
旱既大甚,黾勉畏去。胡宁瘨我以旱?憯不知其故。祈年孔夙,方社不莫。昊天上帝,则不我虞。敬恭明神,宜无悔怒。
旱既大甚,散无友纪。鞫哉庶正,疚哉冢宰。趣马师氏,膳夫左右。靡人不周。无不能止。瞻卬昊天,云如何里!
瞻卬昊天,有嘒其星。大夫君子,昭假无赢。大命近止,无弃尔成。何求为我,以戾庶正。瞻卬昊天,曷惠其宁?

大致意思:
大那云汉水(银河),明亮回旋在天。周王说:呜呼!什么罪现在的人?天落下丧事祸乱,谷物无法成熟的情况,蔬菜无法长成的情况,屡次来到。没有神灵不祭祀,没有吝惜劈开祭祀用的全牛。玉圭玉壁已经完毕,难道不听我?
旱已经大严重,积聚高起旱气熏。不尽升烟祭天,从郊外到宗庙。上下设酒食以祭、埋牲、玉、帛以祭,没有神灵不在宗庙里祭祀。后稷神不能,天神不视。虚耗败坏大地,难道钉我禦災?
旱已经大严重,则不可以排。小心谨慎、忧虑恐惧,如霹雳如打雷。周朝饱足的众民,没有单独遗留。广大无边的天、天神,则不给与我。为什么不相害怕?先祖在折断。
旱已经大严重,则不可以阻止。火红色炎热,说我没有处所。天命近呢,没有往远处看、没有回头看。众位有地位的长辈、早先的君长,则不帮助我。男性长辈、女性长辈、先祖,为什么宁愿抑制我?
旱已经大严重,(旱气)洗山、川。旱魃做灾,如火烧如烧山。我心中忌惮炎热,忧心如火烟上熏。众位有地位的长辈、早先的君长,则不听到我。广大无边的天、天神,难道使我逃?
旱已经大严重,勉力(尽职)害怕离开。为什么宁愿用旱灾让我困苦?悲痛不知道其缘故。祈祷丰年很早,祭四方神和土地神不晚。广大无边的天、天神,则不安乐我。恭敬奉日、月、山川之神,祭祀没有恨、怒。
旱已经大严重,没有散开的协作纲纪。穷尽啊众多君长,病啊大的长官。师氏为趣马,左右做膳夫。没有人不周到。没有不能停。仰望广大无边的天,说如何居。
仰望广大无边的天,星光微小而明亮。大夫君子,显扬、赞美不松懈。天命近呢,不放弃接近的成功。怎会为我恳求,用来安定众多君长。仰望广大无边的天,何不惠赠那安宁?

《毛诗序》的评论:“仍叔美宣王也。宣王承厉王之烈,内有拨乱之志,遇烖而惧,侧身修行,欲销去之。天下喜于王化复行,百姓见忧,故作是诗也。”

它说此诗是百姓作来赞美宣王的,这不象实话。

明明本诗通篇都用宣王的口吻,周王才敢这么跟上帝抱怨。《毛诗序》大概是汉朝的事了,皇帝的权威比周朝又上了一层,或许他们为掩饰古今差异,故意乱认作者。

《竹书纪年》:“二十六年,大旱,王陟于彘。”

这句话里的“陟”,本义是登高。“王陟”却不在讲周王爬山,它说的是周王过世。古人认为王死后,上天为神。传言中周定公、召穆公立宣王的理由就是厉王作祟:儿子不即位,他就在天上旱着大家。所以共伯走了,马上下大雨,这就证明他们猜得对。当然也有不信的古人,旱年下雨,巧合而已。《竹书纪年》上惜字如金,按时间顺序描述,留一点空间让人将信将疑。

从诗里看,宣王是有点信的,他说:“胡不相畏?先祖于摧。”

自家的先祖搞事,他当然不害怕啦。本诗开篇写景,然后马上转到“何辜今之人”,替大家求情:现在都立他当王了,还有什么错呀,不会是上天没收到新消息吧?但他不敢确认祖先降灾,所以把每尊神都好好祭了一遍。

各类祭祀中首先提到的是禋祀。《周礼 春官宗伯》里说:“以禋祀祀昊天上帝”,它是用来祭天的。具体步骤是先烧柴升烟,再把牲体或玉、帛加上去一起烧,让香味飘上天。这种求雨方式由来已久,很可能在“汤祷桑林”的时候已经这么做了。

据《搜神记 卷八》记载:“汤既克夏,大旱七年,洛川竭。汤乃以身祷于桑林,剪其爪、发,自以为牺牲,祈福于上帝。于是大雨即至,洽于四海。”

《竹书纪年》里对成汤也有记载:“十八年癸亥,王即位,居亳。始屋夏社。 十九年,大旱。氏、羗来宾。 二十年,大旱。夏桀卒于亭山。禁弦歌舞。 二十一年,大旱。铸金币。 二十二年,大旱。 二十三年,大旱。 二十四年,大旱。王祷于桑林,雨。”

成汤在十八年称王。接着大旱、大旱、大旱......于是他在桑林中祈雨,把自己作为牺牲,向上帝求福。

我怀疑他是不得已。谁让他把夏朝推翻,建立殷商呢?这下好了,上天降罪,凡人们各种手段用尽,最后大家都抗不住,把罪魁祸首交出来了。

第一次看到“剪其爪、发”时有点疑惑,祈祷前通常不是沐浴焚香吗?剪指甲小事一桩,也值得讲?

查了禋祀之后突然意识到:头发、指甲这些东西烧起来挺难闻的,一定会坏了香味,大概当时确实准备烧他了,火升得很旺。人们只有这么一个祸首,就算上天不满意,也没有备用的,所以一定要精心准备,把功夫做足,连指甲也不能漏过。

周密的准备可能拖延了一段时间。终于下雨了。此雨非但救了成汤的命,也给了商朝经上天认证的合法性。

共伯归国的那场大雨可能也确立了宣王执政的合法性。诗里那几句反问理直气壮,象一个受宠的晚辈在质问家长。哪尊神都祭了,怎么还不下雨呢。

《逸周书·作雒解》里有祭天的记载:“设丘兆于南郊,以祀上帝,配以后稷,日月星辰先王皆与食。”

郊祭时以上帝为主,后稷为配,兼祭日、月、星辰和先王们。这一个个祭下来非常辛苦,但事情还没完,除了各位大神之外,也要跟先王的副手、女性亲戚之类的小神们搞好关系。

以下是我想象中的情形:

郊外的祭天仪式已渐入尾声,但人们期望吸引神灵的注意,所以还在继续烧柴、加祭品、升烟。此时宣王要赶回宗庙祭祀其他神灵,放置酒食、埋藏玉器之类的祭品。忙碌下不禁口出怨言:难道要把我钉在祭神抗灾这个位置上吗?

抱怨无用,还是试着动之以情吧。宣王祈祷:宗周的黎民百姓们在旱灾下战战兢兢,他们都变穷了,没有足够的食物。宣王本人也在暑气下无处容身,但对天命依然毫不动摇,各位已经在天上的长辈们,真忍心看他这么苦吗?

神灵们不响。

宣王尝试威胁:旱成这个样子,山川已经不适合生存了,你们假装没听见,莫非是想让我逃走吗?这句话厉害,恐怕不单单说给神听,而神灵们还是毫无反应。

宣王也怕别人当真,毕竟这世上从不缺喜欢王位的人。所以他话头一转,继续说:我是勤勤恳恳尽力做事,害怕离开的呀。我的态度一向很好,各种祭祀一直及时举行,到了现在也是恭恭敬敬,绝对没有怨恨。只是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上天为什么降灾啊?

撇清自己之后,宣王还记得替大臣们洗清嫌疑:大家都勤勤恳恳,拧成一股绳,尽自己所能,全力抗灾。各位长官已经无法可想,用上了最高规格敬神。祭祀里担任“趣马”的是“师氏”,我的左右重臣作“膳夫”,我们真的把祭神当成了首要任务。

《周礼》里有“趣马”和“师氏”这两个编制:

夏官司马:    趣马:下士,皂一人;徒四人。
地官司徒:    师氏:中大夫一人,上士二人;府二人,史二人,胥十有二人,徒百有二十人。

平时管理马匹的“趣马”,最多不过是个下士,而“师氏”最少也是上士了,当时甚至很可能是中大夫在代职。

另外,祭祀时要用的熟食也不会少,重臣们亲自动手当“膳夫”。大灾中的人们只求心诚则灵,大概没心思取笑重臣们的手艺。大家不时仰望星空,盼着这番努力能换来一丝云彩,然而群星依然璀璨。

宣王只能劝大家不要懈怠,已经费了这么多心力,最好还是继续赞美神灵们,期待他们赐雨,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他很客气:不是我在发号施令啊,你们就看在各位直属领导的份上,为他们分忧吧。或许这句话是《毛诗序》硬要改掉作者的原因:周王不越级管理,那汉朝的皇帝们呢?

《云汉》是宣王之变大雅的第一篇。虽不知当年有没有求到雨,但这首诗一定曾广为流传,为宣王助力。

古时的人们对大旱灾没什么办法。诗中的人们也曾试过减灾,但旱“不可推”。人力穷尽之后,只能献上最好的祭品,祈求上天赐雨。

“无不能止”或许反映了在抗灾前期,曾经更重视自救,但那些努力无效,之后流言四起。最终行政大臣们只能全去祭祀,用超常规格来表达诚意,希望神灵不跟他们计较,期待祭司们揣测出神意。

本诗开篇仰望星空,见银河回转,已经祭祀很久了,然而天上的云汉宽广,却流不到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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