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实的苹果脸(二)
第一年,路易基本上按时交租,偶尔会晚几天。每个月都是见面给现金,每次都要唠唠叨叨,讲一讲他的故事。
断断续续地,我们对他俩的过去和现状有了一些了解:
香黛儿是一个很有天赋的画家,尤其擅长油画;路易说到香黛儿的时候,总是情窦初开似地充满向往,满脸的幸福和崇拜。
路易的公司有过辉煌的历史,承包过市中心几栋高档写字楼的保洁生意,是见过大世面,挣过大钱的。路易曾和几个意大利老板合作,投资房地产,被几个黑帮人物骗得倾家荡产,差点儿丢了小命。香黛儿因此受到刺激,从此不再摸画笔。说到这里,路易一脸的内疚,浑浊的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烁。
香黛儿聪明得很,除了法语和英语,德语和西班牙语也说得呱呱叫。她心地善良,经常去福利院作义工,还让路易的保洁公司雇佣了几个聋哑人。
将近一年的时间,我们没有再进过路易的家。有一次,我们约好见面,地点在出租屋的车库里。打开车库门,我呆住了,开始对路易刮目相看。以前脏兮兮的车库,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两旁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花花绿绿、品种繁杂的清洁用品,车库的水泥地面一尘不染,光可鉴人。我好一阵感动。我推测,其他房间肯定会打理得跟皇宫似的。
这栋房子用的是油暖,设备比较老,取暖费用和维护成本比较高,而且油罐的使用寿命也快到了。穿着薄薄的袜子站在凉冰冰的地板上,路易和我提起这个问题。我一激动,满口答应,尽快增加电容,将油暖改电暖。路易也非常兴奋,表示一定好好配合,随叫随到。
省里一直有个鼓励油改电的激励措施,由环保部门负责。房主在油改电之前,填个申请表。环保部门会指派一家专业公司来作评估,提出一些节能环保建议。油改电完成,并经过验收,政府会补助四千多刀,相当于整个价格的一半。
我们和专业公司联系好之后,提前一个星期通知路易准备一下,专家要检测配电设施和取暖设备,还要爬到阁楼检测保温层。阁楼的入口在一间卧室的衣橱里,必须提前清理出来。
到了约好的那天,我们和来评估的工程师按了好长时间的门铃,只听见屋里至少两只小狗在汪汪叫,无人应门。我们给路易打电话,他说香黛儿今天一直在家等我们,家里肯定有人。我们接着按门铃,还是无人搭理。路易答应尽快赶回来开门。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路易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从对面的巷子一路小跑,匆匆赶到。他上气不接下气,告诉我们稍等片刻,他先进去收拾一下。
他进屋不到三分钟,屋里突然发出狮子般的吼叫,夹杂着小狗们的狂吠。我们大吃一惊,担心路易的生命安危,赶紧撞门冲进屋里。
只见平时贵妇般高雅尊贵的香黛儿披头散发,穿一件皱皱巴巴的碎花袍子,嘴角泛着白沫,激动得五官扭曲,挥舞两条光秃秃、布满青筋的胳臂,站在走廊上,大声咆哮。没想到文明优雅的法语,用这种高亢激扬的声调吼出来,也是蛮震撼的。难怪法国大革命时期,那些煽动家的演讲,能用看似文绉绉的法语,把革命群众忽悠得热血沸腾,见到枪林弹雨就往里面钻。还有那国际歌,能唱遍全世界,鼓动无产者用暴力摧毁旧秩序,原来法语是战斗的语言。
可怜的路易缩在楼梯旁,抖抖索索,圆圆润润的苹果脸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皱皱巴巴地耷拉到胸前,像个干了坏事的小学生。见我们进来,也只是撇撇嘴,耸耸肩,一脸的无可奈何。
我们见路易的生命没有受到威胁,香黛儿又衣不遮体,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我给那位工程师道歉,说这对租客一直很好,可能碰到了什么麻烦事。听我这么说,反而是工程师表情尴尬,请我原谅。我忽然明白了,这位工程师也是魁瓜,人家是一伙儿的,他们打心底里把我们看作外人。虽然表面上一团和气,但种族间的内外有别,还是时时刻刻能感受到的。工程师告诉我他还可以等半个小时,万一今天不行,他会尽快安排时间再来。
河东狮吼又持续了几分钟,然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连小狗可能都叫累了。
又过了十来分钟,大门嘭地一声打开了,哐当有关上了。香黛儿身着盛装,骂骂咧咧,如一阵风从我们身边飘过去,没有在我们身上浪费一丝目光,一头钻进红色本田, 一溜烟飞驰而去,只把那刺鼻的香水味,慷慨地恩赐给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