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档案】系列之195:华东八室之碎石行动(二)
本文转载自公安月刊《啄木鸟》2024年第02期
作者:魏迟婴、东方明
第九章 四通八达行
千秋钧从“华康公寓”脱身后,并未立刻离开十字街。接连遭遇两次生死之险,而且都是敌人事先掌握情报后精心设置的陷阱,看来,这是情报方面出了问题。
以前执行任务时,这种情况也曾发生过,千秋钧倒是并不觉得十分意外,但两次接头失利的后果,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吴记汤圆店”和“华康公寓”先后遭到破坏,这意味着他在南昌已经没了事先组织上安排好的潜伏关系,而他要抓捕的那个特务刽子手王肆儿的一应情报信息,都须两个关系穿针引线方能获取。
现在,这两个关系都没了,他面临两个选择——
一是立刻离开南昌,返回华东军区情报部驻地向领导汇报情况,重新获得南昌方面新的潜伏关系。但这样做的话,时间上拖延过多。我军攻势进展神速,王肆儿这厮肯定立刻开溜,再想寻觅他的话,难度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二是留在南昌,一边与正在处心积虑抓捕他的敌特周旋,一边秘密调查王肆儿的藏身之处。这样做的难度当然也不小,但眼前的情势就是如此,即使再憷头也得硬着头皮接受这个挑战。
要说千秋钧的脑子还真的非常好使,就在脱险之后的五六分钟里,迅速分析自己的处境并作出了决定。与此同时,还从一家旧衣店,买下了一件半新藏青色外套和一顶寻常市民戴的帽子,换下了从小卫那里弄得的衣帽。
他随后前往邮电局,往上海著名的外资英文版《字林西报》报馆发了一份电报。那是一份英文寻友启事,在《字林西报》上刊登后,应该当天就会被组织上知晓。当然,其传递的信息跟“寻友”没有任何关系,只要组织上看到这条启事,就能知晓“老舅”抵达南昌后的行动失利,两个关系人均已被敌人侦知,他个人的处境也不妙,已被敌人盯上。不过,他还不想打退堂鼓,正在设法完成任务。
千秋钧离开邮电局,即返回他下榻的位于中山路的杨公馆。杨公馆的主人名叫杨继亮,就是上文提到过的那位“杨老板”,也即抗战期间千秋钧到南昌执行秘密任务时发展的关系人。
此公在旧时南昌地面上可是一个传奇人物。他是南昌本地人氏,出身世代厨师家庭,杨家的那手烹饪厨艺乃是祖传。不过,他家祖上直到杨继亮的父亲杨稳艺,虽然都是名厨,却从来没有一人自个儿开一家饭馆搞经营图创收的,只是替达官贵人做掌勺厨子。到了杨继亮这一代,他们兄弟四个都是子承父业,青年时候就已被业界誉为一代名厨,其他三个都入名门大户做了私厨,但杨继亮选择去大上海闯荡,凭借一手做菜的功夫结识了青帮“通”字辈大佬,拜入其门下,成了“悟”字辈。后来又返回南昌做生意,凭借其在青帮的地位,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很快就由最早的旅馆经营发展到饭馆、水陆运输、作坊工厂,多家字号合在一起,统称“四通八达行”,简称“四八行”。
千秋钧和杨继亮相交已有七个年头,他们两个的相识纯属偶然。1942年,杨继亮因拒绝与投靠日本人的南昌本地帮会合作,差点被对方投入鄱阳湖暗杀,正好遇到化装成“乞丐”、刚执行完任务的千秋钧,幸而得救。杨继亮对这个青年“乞丐”感激涕零,千秋钧自称姓汪,称今夜邂逅纯属缘分,不必道谢。以杨继亮的眼力,自然看出千秋钧不是凡品,就有了结交之心。千秋钧有任务在身,不便久留,但他知道杨继亮的身份和地位极具统战价值,答应改日去杨公馆拜访。
从此,千秋钧和杨继亮就成了忘年交挚友,两人之间互称“亮公”和“汪君”,杨公馆则成为千秋钧在南昌的一个可靠落脚点。此次他奉命执行“碎石行动”,因为有两个接头关系,原本没打算去杨公馆,哪知来到南昌当天,就在“吴记汤圆店”遭遇敌特埋伏,只得去杨公馆暂避,寻思等第二天再去“华康公寓”接头吧。不料“华康公寓”那条线竟然也暴露了。那就没别的办法了,只能栖身杨公馆,在杨老板的帮助下设法打听工作对象王肆儿的下落。
第十章 集中营的老会计
死里逃生的千秋钧返回“四通八达行”已是午后1时许,杨继亮犹在等他共进午餐。见他回来,亲自下厨,用早已准备好的食材炒了两个硬菜,开了一瓶米酒,两人在后院杨老板为接待贵客专设的套间里喝酒漫谈。
千秋钧估计杨老板早就猜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不点破而已。杨老板的徒子徒孙遍布全城,昨日西书院街“吴记汤圆店”发生的那一幕虽然时间短暂,但场面激烈,还把“吴记”的东伙全给惊跑了,这么一桩新闻不可能不传入杨老板之耳;今天上午十字街77号“华康公寓”的动静就更大了,特务和警察加起来出动了三十多人,杨老板恐怕也不会不知道。两桩新闻结合起来,再加上千秋钧这个不速之客在国共战争如此敏感的当儿突然登门,杨老板不需要开动脑筋,用脚趾头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另外,以往千秋钧来南昌,只要他在“四通八达行”用餐,杨老板必然要拿出多年珍藏的高度白酒招待,可今天这顿午餐,杨老板却破例开了一瓶江西本地出产的米酒,而且菜也准备得不多,纯属小酌。在千秋钧想来,这是杨老板考虑到也许他还会遇到类似“吴记汤圆店”或“华康公寓”那样的险情需要应对,不能喝高,也不能吃得过饱,但需要补充营养,所以搞了两道硬菜及新鲜时蔬。对于老江湖而言,此举无疑是在向千秋钧暗示:请汪君放心,老杨头儿的存在对于你来说,永远不会构成威胁,而且还要尽力襄助。
千秋钧放心喝酒吃菜,同时作出了一个决定:我此刻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由于时间紧迫,已经来不及像以往执行任务那样“慢工出细活”了,靠自己单打独斗恐怕也难能获得成功,必须物色信得过、靠得住而且有资源能够帮得上忙的人士助力,眼前这位结交多年的亮公,应该就是这么一个对象。既然需要他的帮助,那就得冒险向他透露自己此行任务的部分内容。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杨继亮倒先开腔了:“汪君,不知怎么的,我总有一种感觉,您此番来南昌,是不是遇到为难的事儿了?不知老朽是否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对方跟自己想到一块儿了,千秋钧暗暗松了口气。当下拿起酒瓶把两个酒杯斟满,双手举杯相敬:“晚辈此番来赣,确系受人之托,要打听一个人,寻思先生或先生的朋友可能听说过此人,如能指点一二,晚辈感激不尽!”
杨继亮和他碰杯,一饮而尽:“老朽理当效力!”
千秋钧当然不能说是来查缉大刽子手王肆儿的,只说自己想找当年曾在上饶集中营当过差的人打听一个在皖南事变中被俘的新四军女兵的下落。他还给那个女兵编了一段身世——出身南洋华侨富商家庭的进步青年,抗战爆发后加入了新四军。她是大学生,又通晓英语,正是新四军特殊部门需要的人才,遂安排她从事译电员工作。皖南事变中,她不幸被俘,押解上饶集中营关押。之后,就失去了音信。抗战胜利后,其父母专程赴华,向国共两方当局打听其女下落,皆无音信,失望而去。不久前,其老父再次来华,不巧的是,国共激战正酣,那就不便再联系国共双方了,而是寻找江湖人物探听消息。
千秋钧告诉杨继亮:“我此次就是应一位江湖挚友之托,前来南昌打听这方面消息的。”听千秋钧这般说法,杨继亮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的神情,似是觉得就为这么一桩小事竟然大动干戈,有点儿说不通。但他毕竟是老江湖,不会追根究底,当下沉思片刻:“找这么个人应该不难,而且特征还这么明显。上饶那边的集中营我听说过,也就不过存在了一年多吧,三十一年(民国三十一年即1942年)浙赣战役,浙江金华、兰溪三十万国军不战而退,致使日本人长驱直入,7月初上饶沦陷。那个集中营在那年的5、6月间就迁往福建了。当时,南昌已经沦陷三年,集中营解散前,有些在那里当差的南昌人不愿意去福建,回来自谋出路了。‘四八行’下面的汽车运输公司有个机修工小刘,我印象里他父亲好像就是那时回南昌的,汽车公司缪经理还托我给日伪警察局打了招呼,给他办良民证,说他原在上饶给党国当差,因时局混乱,就回老家来了。不知他当的是不是集中营的差,我可以让缪经理问一下小刘。”
千秋钧心下一喜:“那就麻烦亮公了。”
吃过午饭,千秋钧回客房休息片刻,起来阅读当天报纸时,杨继亮派了一个小厮过来,请他去前厅喝茶。
千秋钧来到前厅,杨继亮正在接听电话,跟人谈生意上的事,见他进门,匆匆跟对方聊了两句就挂断了。杨继亮名厨出身,对茶艺也颇有研究,当下亲自操作,鼓捣了一番,千秋钧对茶艺一窍不通,在他看来,这套动作纯属多余。不过,经此沏出来的一小杯清茶,端在手里倒果真是异香扑鼻。正要称赞,杨老板开腔了:“刚刚跟缪经理通过电话,先前说的那个修理工小刘已经离开‘四八行’,自己在民德路租了个门面,开了一家专售汽车零件的店铺。我想把他召来跟您见个面,汪君您看是否合适?”
“如此最好!”
杨继亮随即又打了个电话,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年岁跟千秋钧相仿的小刘骑着一辆摩托车风风火火地过来了。一见杨继亮,马上深鞠躬,状极恭敬。杨老板是江湖中人,按照道上规矩,给两人作了介绍,让他们自便,自己先离开了。千秋钧跟小刘聊了几句闲话,即把话题转到其父身上。不料,小刘说:“家父已在两个月前去世了。”
千秋钧一怔,眼里已经捕捉到对方说这话时的一丝迟疑,寻思难道老刘之死有什么问题?但显然这个问题不便直接问出口:“请恕敝人唐突,不知刘先生竟在丁艰之中,恕罪!”说着,起身抱拳作揖。
此举让小刘对千秋钧颇有好感,连忙郑重还礼。双方重新坐下后,小刘主动告诉千秋钧:“家父之死,我这个做儿子的深感自责,时间虽已过去两月,但仍旧寝食难安……”说罢长叹一声。
千秋钧意识到自己的第一感觉可能是对的,老刘的去世果然有蹊跷。而且话赶话说到这儿了,那不妨委婉地打听一下。小刘遂把其父去世前后的情况说了说。
小刘的父亲名叫刘念宗,早年毕业于江西省立速成会计学校。那会儿还是北洋时期,会计人才紧缺,一般等不到毕业,学生们就被前来抢夺人才的各个官方单位给瓜分了。刘念宗被省财政厅捷足先登抢得,毕业典礼都没参加就去报到了。1927年蒋介石组建南京国民政府,各省机关人员因此发生剧烈变更。老刘被南京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派往南昌的办事机构“军委会赣鄂湘边区办事处”要去,当了办事处的会计。后来又被派去国民党第三战区政治部情报专员室,也就是上饶集中营的前身。那是一个军方特务机关,该机关强占了上饶郊区茅家岭村的一座名唤葛仙庙的古寺,改为秘密监狱,专门关押从东南各省抓捕的共产党人和抗日爱国进步人士。
一年多后的 1941年3月,国民党在茅家龄村周边地区强征上周田、下周田、李村、七峰岩诸村改建监狱,连同原茅家岭监狱一并合称上饶集中营,对外则分别称为“第三战区长官司令部集训总队”和“特别训练班”。集中营总部设在周田村,刘念宗被调往总部任集中营总会计,内部称其为科长,手下有会计、出纳三人,其中两个是军人身份。
1942年4月,上饶集中营改称“中央青年训导团东南分团”。5月,由于日寇侵犯浙赣铁路沿线,金华、衢县、江山等地相继沦陷,上饶危急,刚刚改称“中央青年训导团东南分团”的上饶集中营转移福建。刘念宗不愿离开老家,遂辞职回了南昌。
小刘少年时就被送往上海做修车学徒,早已满师回到南昌,以一手出色的修车技艺进入杨继亮的“四通八达行”下设的汽车运输公司,颇受器重。刘念宗向日伪警察局申办“良民证”遭到拒绝,小刘为此焦虑不已,向公司缪经理求援,缪经理又求到杨继亮那里。杨继亮帮老刘解决了这个难题后,顺便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让他去“丰盛米厂”做了账房先生。
老刘在米厂干了五年,因年老精力不济,辞职回家养老。这时,小刘自己已经开了专售汽车零部件以及修车工具的五金店,生意不错,维持老爸晚年丰衣足食的生活不成问题,老刘的日子过得比较滋润。
刘念宗的老伴六年前因病去世,夫妻生育二女一子,两个女儿早已出嫁,儿子小刘亦已娶妻生子,1949年时,小刘的儿子都上寄宿初中了。老刘的儿媳妇原是家庭妇女,小刘开五金店人手不够,就去店里帮忙。夫妻俩平时早上去店里,忙碌到傍晚才回家。小刘担心老爸无人照顾,就雇邻居崔婶做钟点工,每天上下午各过来两个小时,做两顿饭兼带打扫卫生。
如此到了今年3月12日,上午9时许,崔婶照例前来刘宅,老刘对她说今天午饭不必做了,他要出去会友,下午才回来,让崔婶把院子打扫一下就行了,下午3点过来准备晚饭即可。
崔婶打扫好院子离开时,老刘还没有出门,正在客堂里站桩,她没敢惊动,悄悄走了。大约11点,崔婶正在自家门口晾衣服时,看见老刘出门往南走去,她还打了个招呼:“刘伯您出去了?”
老刘乐呵呵地点头:“哎,出去了。”这是崔婶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老刘。
下午3时许,崔婶去刘宅准备做晚饭。刘家大门虚掩着,推门进入院子,看见客堂门开着。她像平时一样,生怕一声不响走进去惊到了刘老伯,就先喊了声“刘老伯我来了”,屋里却没像平时那样传来老刘的应答声。入内一看,崔婶大吃一惊——老爷子双手捂着胸腹部倒在地上,脸色青灰,呼之不应;大着胆子上前蹲下推了推身躯,已经僵硬了!
小刘接到老爸出事的消息心急火燎赶回家时,刘念宗已经被一干帮忙的邻居放平在门板上了。他们告诉他,崔婶先前发现情况不对,跑到门外大声呼喊,大伙儿纷纷赶来。一看情势,马上有人去叫来了横街上的名医“史三帖”。“史三帖”到现场一看,也不搭脉了,直接摇头:“准备后事吧!”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明情况,小刘自是悲痛欲绝,跪在父亲的遗体前痛哭失声。突遭变故,他只觉得脑袋里像是被灌了糨糊,什么也不能想,根本不可能对老爸之死产生什么怀疑。旧时,类似老刘的这种离世被称为“急病而死”,如果有医生郎中过来看过说了“无救”,那就是定论了。
三天后,丧事办毕,小刘有了思考的时间,逐渐对老爸突然急病而殁觉得不可思议。老刘体质虽算不上强健,却也是常年无病无灾,而且极少外出吃饭,他的“急病”是否跟3月12日的这个饭局有关?
这些日子,小刘心里带着这个疑问,走访了一些邻居,特别是崔婶,一次次问得非常详细,大伙儿也都是有问必答,反复作了陈述,小刘并未发现有什么蹊跷之处。此事让他颇为苦恼,这两天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可否向杨老板提出请求,他老人家在南昌地面人脉甚广,三教九流都有朋友,其中不乏行业高人,如果介绍一个警察局的办案老手,请人家分析一番,也许能够解开这个谜团。
可是,以小刘与杨老板之间的江湖等级差别,他能够见上杨老板一面已经不容易了,哪敢开这个口?今天千秋钧的出现使他看到了一线希望。看样子,这位汪先生是杨老板的贵客,跟杨老板的关系不一般,如果这位汪先生肯帮忙请托,那可真是一个机会啊!正好汪先生问起父亲,小刘就将一应心事向对方和盘托出了。
千秋钧听小刘说到其父曾是上饶集中营的总会计,马上意识到老刘之死可能并非巧合。国民党特务系统有行凶后发赏金的惯例,“碎石行动”的目标王肆儿是上饶集中营的头牌刽子手,既然他经手杀害的我新四军干部人数最多,那么赏金领得也应该最多。刘念宗是总管财务的,应该对王肆儿在集中营的情况非常了解。老刘在1942年脱离上饶集中营返回南昌,据情报显示,那个大刽子手王肆儿去年也离开行伍隐居在南昌。
两个月前,国共战争态势已见分晓,国民党必败无疑,王肆儿已经失宠,国民党方面不会为他提供撤离大陆前往台湾或者海外的保护措施,他只能继续在民间隐藏。像王肆儿这样的老特务,当然知晓中共“血债要用血来还”的原则,情知其在解放后若要继续藏匿下去,那就得洗白身份(改名换姓这一步肯定已经走了)。仅仅洗白身份还不够,要想一直保持“干净”,就必须具备一个条件——不能被人察知他藏匿在南昌。而对其在集中营的所作所为了解得极为透彻的刘念宗应该是他心头的最大隐患,因此,刘念宗之死如果的确是他杀,那么凶手极有可能就是这个王肆儿!
千秋钧当即答应帮忙,小刘自是感激涕零,起身拜谢。千秋钧赶紧拦住:“举手之劳,不必如此。刚才我听你说,当年令尊在集中营担任总会计时,会计科里还有三人,令尊可曾提起过?”
“这个我是知道的,我家里还有他们会计科的一张合影呢。”
小刘介绍,另外三位是两男一女,两个男的分别是仇思量、毕留福,女的名叫乐天恩。仇思量是南昌人,老刘回南昌后,他接任总会计,和毕留福、乐天恩一起随已改称“战时青年训导团东南分团”的集中营去了福建。抗战胜利后集中营解散,毕留福是东南亚华侨,回星加坡(即新加坡)去了。仇思量、乐天恩两人都是国民党军官身份,办了复员手续回家,仇思量回南昌,在“慈心典当行”做账房先生;乐天恩老家在九江,家境不错,开有三家商铺一家作坊,她嫁给了做医生的表兄,在家当全职太太。两个月前老刘的葬礼,仇思量、乐天恩都来参加了。
小刘告辞后,千秋钧即向杨继亮说了相关情况。杨老板缓缓点头:“汪君帮小刘进行调查,那是最好了。如果需要老朽做什么,请尽管开口。”
次日一早,千秋钧驾驶由“四通八达行”下辖的汽车运输公司提供的一辆美制小吉普前往九江,打算找乐天恩了解情况。哪知,赶到九江一打听,乐天恩竟然已经死了!千秋钧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瞬间冒出“灭口”两字。随即去邮电局往南昌杨继亮那里打了一个长途电话,要求亮公立刻派人找到仇思量,不管他在干什么都暂且停下,将其接到“四八行”保护起来,等千秋钧赶回南昌再说。
挂断电话前,千秋钧又报出了九江这边的电话号码,对杨继亮说:“我就在这部电话机旁边等您消息!”
一个小时后,杨继亮回电:仇思量已于七天前暴亡!
第十一章 女军官之死
像杨继亮这样的老江湖,即使没沾过探案行当的一丁点儿皮毛,遇到曾在上饶集中营做过会计的三个财务人员在两个月里接二连三暴亡这样的情况,也肯定会意识到其中的蹊跷,更为专程从南昌赴九江调查的千秋钧的人身安全担心。
他在电话里关照千秋钧:“回程途中务必小心!你现在先不着急回南昌,九江思贤桥郭宅的主人郭泰龙是我的结义兄弟,我马上给他打电话,让他为你提供安全保护。他在九江地面上虽然不敢说手眼通天,办些寻常百姓没法办的事情还是易如反掌的。你若要调查那个乐小姐的死亡情况,他肯定能帮得上忙。”
千秋钧对自己的人身安全倒没太上心,这些年来,出生入死的情况不知遇到过多少次了。但杨继亮最后那句话提醒了他一时间紧迫,耽搁一天就是浪费一天,若是让王肆儿这厮逃了,再想找到他的踪迹,还不知要费多大周折。于是,他决定按照杨继亮的指点,前去拜访郭泰龙。
原以为既然与杨老板义结金兰,这个九江地面上被人尊为“郭爷”的帮会头子应该年岁不小了,哪知登门一见,竟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个头矮小,只及千秋钧的肩膀,面黄肌瘦,满脸病容。
此公的性格倒颇爽快,招呼千秋钧落座寒暄几句,就解释了自己这副病态的原委——如今共产党军队已近在咫尺,随时可以占领九江。中共不准抽鸦片,而郭泰龙沾染大烟多年,与其日后被强制戒绝,倒不如从现在起就自己戒断。戒烟期间身体自然会发生一些状况,实属正常,其实这几天已经好多了,最难过的那段日子,基本上算是熬过去了。
千秋钧据此揣测,这位郭爷应该是个比较注重名声和尊严的人,顺着对方的话客套几句,即言归正传。
刚见面时郭泰龙称他“汪探头”,千秋钧便知杨继亮向郭介绍自己时,说自己的身份是一名侦探,此刻开口,他也不作自我介绍,只说此番来九江是来找乐天恩小姐,哪知乐小姐竟然已经去世。其家属当时就向警局报了案,但一个月过去,警局那边却杳无音信,故想通过郭先生找这边警局的办案刑警打听一下是怎么回事。
郭泰龙听着觉得意外:“我大哥专门打来急电,郑重其事再三嘱托,就这事啊?我大哥要是早说,汪先生您根本不必亲自出马,来个电话关照一声就行了。”
再看郭泰龙,已经把手伸向电话机了,接听电话的左一声“郭爷”右一声“郭爷”的问候。郭泰龙打断对方:“不说废话,省城来了一位朋友,奉命了解上月都天巷金大夫妻子乐小姐在公园身亡之事,你让负责这个案子的兄弟过来一下……什么?已经结案啦?查清楚了?怎么说…自杀?既然结案了,怎么不告知家眷?这不是乱套了吗……哦,结案报告还没完成?这样吧,你叫个弟兄把卷宗送过来,让省城朋友自己看……对,要快,我这边坐等!”
千秋钧不得不承认,这回算是大开眼界了,这位郭爷竟然这样跟警察说话,俨然一副上司架势,开口就调命案卷宗,而且对方还真的答应了。这…这可真是无话可说了。
不久,乐天恩命案的整套尚未装订的卷宗就送来了,还有高倍放大镜、一架德国“蔡司”照相机和一打胶卷。被差来的是一个年轻刑警,原以为他会留下,寸身不离守着案卷,直到千秋钧看完,再把案卷带走,哪知这人把一应东西往桌上一放,分别向郭泰龙、千秋钧行礼:“郭爷,我先回去了,等您这边完事,给李局长打个电话,我再过来拿。”
千秋钧的认知再次被刷新。正感慨呢,郭泰龙对他说:“汪先生,您忙您的,我去隔壁屋里歇会儿,到吃戒烟药的时候了,不吃真怕撑不下去。”
这位郭爷果然是老江湖,离开前,还给千秋钧提了个建议:“这上百页卷宗一一看下来,可要花费不少工夫,汪先生您不如把它们全部拍成照片,我家里有暗房,冲印出来不费事。卷宗总归是要还回去的,但您可以把这些照片带在身边,事后再想查什么,看看照片就得了。”
千秋钧再一次大跌眼镜。别看郭泰龙一副土豪模样,居然还玩摄影?寻思这又是一个意想不到。当下采纳了郭泰龙的建议,先把整套卷宗拍摄下来,冲印放大。这番操作折腾完,已是暮色初降时分。和郭泰龙一起吃过晚饭,千秋钧这才开始研读卷宗,了解到以下案情——
抗战胜利后,已改称“战时青年训导团东南分团”的上饶集中营解散,乐天恩以中尉军衔复员,回到九江老家,不久与男友金耀焰举行了婚礼。
金耀焰是留洋海归,医学博士,这年已经三十挂零。他跟乐天恩其实是姨表兄妹,不过旧时这种情况被称为亲上加亲,没有忌讳。婚后,金耀焰主持自己开的诊所。乐天恩是科班出身的财务人员,又有数年从业经验,这在当时属于紧缺人才,但她谢绝多方礼聘,待在家里当了一名全职太太。
婚后第二年,乐天恩生了一女,被夫妇俩及双方父母视若掌上明珠。可惜时运不济,女儿一周岁刚过就夭折了。乐天恩精神几近崩溃,幸亏丈夫是内科专家,从上海请来一位早年留学时认识的精神疾病专家迪特教授给妻子诊治,服了一段时间的进口特效药,总算控制住了病情。
乐天恩康复后,突然对太极拳产生了兴趣。上饶集中营有个特务叫陈贵搏,是太极拳发源地之一河南陈家沟人氏,自幼练拳,其太极功夫在第三战区特务系统小有名气,乐天恩有缘拜陈为师,学了大约一年的陈氏太极。
国术界老话曰:太极十年不出门,形意一年打死人。练太极拳若是想有小成,那就得熬。乐天恩拜了陈贵搏这样一个高手为师,人也聪慧,一年学下来,已经被师傅认为“悟到了三分,可以深造”。可毕竟是年轻女子,早晚练拳站桩,很多同事邀约的业余活动都参加不了,乐天恩渐渐就觉得枯燥了,于是开始偷懒。陈贵搏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太极功夫注重随缘,既然无缘,不练也罢。如此,乐天恩也就渐渐把这门功夫放下了。
说也奇怪,这次医学专家把乐天恩从精神崩溃的边缘一把扯回来后,她突然对打拳站桩重新有了热情。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的是,当年特务师父老陈怎么点拨也练不到位的那几个招式,如今稍加练习,竟然行云流水。除了太极拳,乐天恩每天上午都出去溜达一圈。她生性一向喜静厌闹,溜达的去处就是附近的公园。谁也没有想到,乐天恩的这种散心方式进行到1949年3月12日,竟然和她年轻的生命一起,永远画上了休止符!
那天清晨有些薄雾,因为担心下雨,去公园晨练的人较平时要少一些。乐天恩本也有些犹豫,但看家里墙上挂着的气压计,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加之丈夫昨天听了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天,一会儿就出太阳,如此,乐天恩就决定照常去公园。这一离开家门,乐天恩从此就和丈夫阴阳两隔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云开雾散,原本担心下雨躲在家里的那些晨练的人纷纷出门来到公园,结果吃惊地发现树上竟然吊着一个人,近前一看,正是乐天恩!大伙儿上前七手八脚把人从树上解下来,平放在地面上,有懂点儿医术的过来一搭脉,已经晚了……
接下来就是警局的事儿了。千秋钧此刻正在阅读的刑事卷宗显示,警局在接到报案后,立刻派出六名刑警和一名刑事鉴识员,由探长程九春率领赶到公园,稍后,法医也到了。现场已被人们先前的救护之举破坏,如果乐氏是被人杀害的话,根本无法从凌乱的足迹中找出疑似凶手的脚印。
那个年代刑事勘查技术手段有限,何况九江这样一个小城警局,在这样的露天场合,要想获取凶手可能留下的指纹,其难度可想而知。乐天恩出门时担心万一下雨挨淋,带了一把绿色雨伞,刑警在雨伞的木质伞柄上只发现了死者自己的指纹。
乐天恩被发现时是吊在树上的,法医对其致死原因自然是重点关注,一番检验后得出了自杀的结论。经死者丈夫辨认,乐天恩用来上吊的那根色彩斑斓的绳子,是当年两人去上海旅游时路过一家体育用品商店买的跳绳。
至于乐天恩自杀的诱因,刑警通过对其家眷、邻居以及公园里那些武术爱好者的走访了解,并查阅了乐天恩的治疗记录,最终认定与其所患的“轻度精神分裂症”有关,用现在的说法,大约就是抑郁症。
不过,这个结论并没有让乐天恩的所有家属信服。卷宗里有两份谈话笔录显示,乐天恩的父母坚持认为女儿之死跟其夫对其关爱不够有极大关系,因此断然拒绝了男方家欲将乐天恩葬在九江家族墓地的提议,专程将女儿遗体运往上海的家族祖陵去安葬了。
如果仅看这份刑事卷宗,乐天恩的死还真像是自杀,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符合逻辑。可是,她以前在上饶集中营干财务工作时的两个同事刘念宗、仇思量竟然也先后猝死,那就显得非常蹊跷了,千秋钧不能不把这三人的死亡跟王肆儿联系起来。
这么想着,千秋钧突然对郭泰龙获取这份刑事卷宗的方式产生了担忧,这个案子由于结案报告尚未写出,从程序意义上说相当于没有结案,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整套卷宗原件从警察局拿出来,不管办案刑警是否协助凶手做了手脚,都会受到惊动吧?九江尚是敌占区,这么一惊动,万一对方冲自己下手,危险倒还在其次,如果因此连累了郭泰龙,那就有点儿于心难安了。
千秋钧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里作出了决定:带上这些照片,立刻离开九江,返回南昌!
想到就做,他也不跟主人打招呼,留下一纸便条,佯称有急事须即刻返回省城。案卷资料就留在桌子上,那些照片则都带在身上,不走前门,从后院越墙而出,把停在对面那所小学里的美制小吉普开了就走。
途中,千秋钧作好了可能会遭对手拦截的准备,好在这种情况没有出现。次日天明时分,他安全返回南昌。
第十二章 “老夫子”溺亡
杨继亮正在花园里晨练,对于千秋钧夤夜急返略显惊讶,问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听后考虑片刻,脸色有些凝重:“如此看来,小刘他爸的猝死还真的蹊跷呢!汪君,你可以暗中作一番调查,包括那个叫仇思量的会计。”见千秋钧开了一夜的长途,精神依旧饱满,杨继亮破例中断了已经坚持几十年的晨练,“咱俩就在家里喝个早茶吧,正好聊聊那个仇思量的死因。”
像杨继亮这样名厨出身的帮会大佬,饮食自有一番常人不及的讲究,家里准备的早茶比寻常茶楼供应的餐点还丰富。杨继亮吩咐仆人关上小餐厅的门窗后离开,招呼千秋钧入座,边吃边介绍接到千秋钧从九江打来的长途电话后,他指派心腹弟子打听到的有关仇思量的情况
仇思量接替了刘念宗的上饶集中营总会计职务,军衔由上尉晋升到少校。他是中央大学的肄业生,术有专攻,学的就是数学,虽然没有毕业就离开了大学,但在旧时也绝对算得上是高级知识分子了。加之他的外貌长相俨然一副学究模样,被集中营特务称为“老夫子”。抗战胜利后集中营解散,仇思量属于“技术军官”,不在复员范围之内。上峰对其已有安排,准备让他去武汉行营总部担任中校财政督察官。
这是一个肥缺,战后正在搞接收敌伪财产,因接收官员贪污腐败,被民间讽刺为“劫收”。财政督察官是有权对接收官员进行审计的,一旦被他发现破绽,那对不起,移交军法处,涉案官员吃不了兜着走。所以,财政督察官若是想捞横档的话,不必开口,自会有那班“劫收”大员源源不断送上门来。可是,“老夫子”却拒绝了上峰的安排,退出军界回到了老家南昌。
仇氏家族在旧时的南昌乃是名门望族,别说仇思量有那份财政管理才能,即使啥能耐都没有,要寻一个体面而且收入不错的职业也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谁知仇思量一律婉拒,最后去了一个亲戚开的厂家,谋了一份账房先生的饭碗。
他早年就已娶了妻室,生育子女各一,都在南京读大学,家里就妻子尤氏一人。尤氏已故的父亲尤孟逵是杨继亮的朋友,也是青帮中人。十年前尤孟逵病故后,来往渐渐淡了。昨天杨继亮接到千秋钧从九江打来的电话,随即修书一封,指派一名心腹弟子前往仇家。去得快,回得也快。弟子报称:仇先生已于七天前意外出事身亡!
出事那天,仇思量供职的工厂因税务局紧急查账,他只得全天配合。一直查到傍晚方才结束,是否有偷税漏税的情况,尚需税务官把一些账册带回去研究后方才有定论。这种情形,在商界属于“你懂的”,工厂老板自然要在饭馆订好晚宴,备妥礼品。而仇思量不管是否乐意,都要当好二号陪客的角色。
当晚这顿宴席,从傍晚6点半一直喝到快10点钟了方才结束,仇思量自然不会少喝。饭馆离他家不算远,大约两三里路,老板不放心仇思量一个人回去,就让自己的包车夫老周先把仇先生送回家。
老周把黄包车拉到仇家附近,却不能再往前走了,因为要经过一条名唤“薛家桥”的石阶拱桥,黄包车上不了台阶。仇思量虽然喝了不少酒,但并没有醉倒。他让车夫就送到这里为止,他自己走回去就行,反正过了桥再有半里地就到家了。于是,老周拉着空车返回饭馆继续送老板回家。
没想到的是,当晚仇思量竟然未曾回家。次日清晨,一夜未眠一直在等候丈夫的尤氏叫了辆出租马车前往老板府上去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板闻讯大惊,急问车夫老周。两人听老周把昨晚的情况说了说,担心出意外,急忙赶往薛家桥。到得那里,远远只见桥上桥下、市河两侧站满了人,都在看刚从河里浮出来的那具尸体……
那年头,警方对于这种情况,只要外表没有明显遭到袭击的痕迹,亦无死者亲友能够说得清死者与他人有什么恩怨,根本不可能派员出警。只要死者家里无权无势,哪怕塞了钱钞打点,也不过是指派两个警员到现场转一圈,敷衍一番,最后得出个“酒后过桥,行步不稳,失足落水溺亡”的结论。仇思量是复员的“国军”少校,仇氏家族又是望族,警局接到报警后倒是没推诿,立刻派员前来查看,但勘查结果依然如此。
杨继亮临末对千秋钧说:“南昌这边的警局,有老朽的若干徒子徒孙,汪君您看是否需要设法打听一下,究竟是警局方面因时局不稳风雨飘摇,无心认真办案呢,还是背后另有玄机?”
千秋钧已经有了主意:“如果咱们先把仇思量溺亡暂时搁在一旁,转而去调查老刘猝死呢?”
杨继亮原本就是一个伶俐人,加之经历过一个甲子的江湖历练,更是大智慧,当下便说:“这条路若是在平时,也许走得通;但现在……其中可能有点儿‘奥妙’啊!”
杨继亮所说的“奥妙”,指的是昨天千秋钧去九江调查期间,他的一个叫黄小财的徒孙登门给师爷送新茶时透露的几句关于刘念宗猝死的闲话。
黄小财时年十九岁,其亡父是杨继亮创办“四八行”时的第一批部下,在小火轮上当水手。十年前,小火轮载着一船旅客在鄱阳湖上航行时,突然遭遇风浪翻船。老黄奋不顾身一连救起多人,力竭沉湖而亡。只有九岁的黄小财没了父亲,一家人生活无着,杨继亮决定由“四八行”供养老黄遗属。十三岁小学毕业后,黄小财不想再读书了,要求去“四八行”打工。杨继亮把他安排在行里跑腿。两年后,江西省警察厅招收听差(勤务),杨继亮就把黄小财推荐过去,成了实权派副厅长戚丰义的贴身听差,一年后又转为卫士。
打自进了省警察厅,黄小财每月都要来杨公馆两三次,送些礼品。杨继亮只要有空,总会与其聊一会儿,听小黄说些警界新闻。昨天小黄照例来看望老爷子,聊天时随口提及刘念宗之死。
小黄说:“听说南昌市警察局原本是要立案侦查的,省厅知道后下令不准立案,什么原因不清楚……”
听杨继亮这么一说,千秋钧便知这事儿没法往下查了。老刘已经死去两个月,况且警察厅不让查,那障碍就太多了。即便千秋钧是秘密调查,也必须接触老刘的亲戚朋友、街坊邻里,难免不被注意到。无奈,他只得放弃了这条线索。
喝过早茶,千秋钧去客房休息。一觉醒来,天色已经擦黑。杨继亮过来询问他晚上想吃什么,马上让厨房准备。他谢绝了老爷子的好意,要了碗面条就把晚饭对付了。简单吃过,他继续梳理从九江带回来的乐天恩一案的卷宗照片。
杨继亮知道他有重要任务在身,也不过问,只是告知:“如果汪君还要出门办事,到账房间取汽车钥匙就是。”接着,掏出一枚省警察厅的金属证章,“这是前年警察厅聘老朽担任顾问时给的,在江西省的任何地方,一旦遇到盘查,只要出示这枚证章,执勤警察就不敢为难你了。你拿着,没准儿有用。”
千秋钧看卷宗看了整整一宿。快要天亮时,他反复端详挑出来的几张照片,忽然一拍桌子,果然有问题!这位乐小姐肯定是死于他杀!
如此,千秋钧必须冒险二赴九江……
第十三章 二赴九江
下午2点多抵达九江,还是先去郭泰龙的住所。郭已经接到义兄杨老板打来的长途电话,准备好饭菜等着千秋钧,在座的还有那个一度爱好摄影的郭家公子,是郭泰龙按照义兄的吩咐特地叫回来的。
饭前,千秋钧先做了一件事,请郭家公子给他拍摄了一张证件照,借用郭家的暗房把底片冲洗出来后,动手作了一些细微修改。郭公子被其修底片的技术极为崇拜,当下虚心请教。千秋钧应付了几句,老郭则找个借口把儿子扯出了暗房。千秋钧趁这个机会销毁了底片,把冲印出来的照片替换到一份国民党江西省警察厅的证件上。
这本证件货真价实,证件的正主儿与千秋钧年岁相仿,系国民党江西省警察厅机要督察官关震雨。关震雨是杨继亮的帮会师侄,从这时开始,他就日夜待在其在省厅的办公室里“加班加点”,以防九江方面军警宪特保安团之类的机构打电话过来核实,到时他就会给出“确有关震雨其人”的回答。
这种临时借用身份的做法在旧时的警察局算不上新鲜事,但连同证件一并“借用”出去的,倒是不多见,这背后当然是杨继亮的活动能量在发挥作用了。仅仅“借用”不算,千秋钧还要替换照片、伪造钢印痕迹,一番折腾下来,这份证件归还时也不能再用了。那怎么办呢?杨老板关照关震雨,事后去报馆刊登一则启事,声明自己的证件遗失作废。
那么,千秋钧是准备以“关督察官”的名义堂而皇之前往九江市警察局,以“督察”为名寻找乐天恩被害一案的线索了?他有这个想法,但眼下暂时还不能走这一步。他先得去乐天恩死亡现场作一番踏勘,确认乐氏确实是被人杀害后,再去找办案刑警了解情况。
昨晚,千秋钧在南昌杨公馆反复研析乐天恩死亡案的卷宗照片,发现了其中的疑点——
据九江市警察局的刑事卷宗记载,乐天恩是在公园晨练后(或者去了现场但并未晨练,只是在那株大树下坐了一会儿),用随身携带的两端有木质手柄的跳绳拴在树枝上投环身亡的,当时现场无其他人;附近应该有个别来公园晨练的人,但因乐天恩选择的那个晨练角落过于冷僻且有晨雾,无人留意到。千秋钧最初查看卷宗时,当然看过法医拍摄的死者颈部绳索勒痕的照片,确实是典型的自缢身亡者身上常见的马蹄形状,这是法医认定乐氏投环自尽的关键依据。但在二次查看照片时,千秋钧用放大镜仔细端详,发现死者身上的绳索勒痕边沿处似有细丝状印痕,比较浅,用肉眼查看还真不易发觉。
这就不对了!乐天恩用来自尽的是一根跳绳,据其夫说,是从上海一家体育用品商店购买的,属于精工细料制品,选用上好的长绒细棉纱由机器编织而成。当然,那时所谓的精工,也难免会露出一些棉纺细线的线头,因是机器制造,其纹路是人字形的;而死者脖颈勒痕边沿的那些极细的印痕,其纹路却是螺旋形的,那应该是人工动力的机纺棉纱绳,也就是当时俗称的“摇绳机”生产出来的产品,所用材料虽然也是全棉,却比体育用品商店出售的专用跳绳明显粗糙,而且编织纹路并非人字形,而是与手搓绳索一样的螺旋形。这也就是说,卷宗所载以及作为证据拍摄下来的跳绳并非从死者脖子上解下来的那根。
不仅如此,千秋钧还发现,卷宗里显示的现场勘查过程明显粗糙,照片拍摄得也并不专业。比如,根据民国以来北洋时期的北京警校、1927年后南京政府办的杭州警校、南京警校所使用的教材规定,刑警在勘查绳索悬吊致死现场拍摄照片时,应该使用白底上有黑色尺度标识的专用标杆,以便拍摄出来的照片有一定尺寸参照,而且这种照片得拍摄数张。可是,卷宗里却只有一张从地面到悬挂死者的树枝的局部照片,并未使用标杆。
另外,按照规定,为防止事后现场照片被调换,拍摄此类照片时镜框内须有至少一个扶标杆者(通常是出现场的警员,有时人手不够,也可以从看热闹的吃瓜群众中叫一个帮忙),可是,卷宗里的那张照片上没有人物,只有地面和树枝一角。
照片上为何不显示标杆?千秋钧认为,多半是有人故意要隐瞒从地面到那根系绳枝丫的高度。乐天恩投环时应该脚踩石块、砖头抑或其他能够承担得起自己体重的东西,把脖颈伸进绳圈后,再把脚下的垫高物踢开,双脚悬空。因此,刑警勘查现场时须找到那些垫高物,并把垫高物放在死者上吊时的原位进行拍摄。现在的情况是,垫高物没有出现在现场照片里,而乐天恩身高一米五六,据此推算,她用来垫高的东西还应该不少,否则以她的身高,很难完成上吊的动作……
以上疑点,加上当初曾在上饶集中营财务室共事的四人之中的三位(一人远赴海外)都在两个月内蹊跷死亡的“巧合”,千秋钧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是一宗为灭口而实施的连环凶杀案。结合“碎石行动”的工作对象王肆儿其人藏匿于南昌的情报,千秋钧推断,作案者很可能就是这个大刽子手王肆儿!
综合上述情况,千秋钧反复权衡,最终决定选择九江作为突破口。但在正式启动调查前,他需要对乐天恩出事的公园现场作一个实地勘查。
饭后,千秋钧即离开郭宅,前往公园。这时已是下午4点,公园里的游人、茶客早已离去,千秋钧也不必担心引人注目。公园入口一侧立着一块假山石,上面挂着公园的导游图。千秋钧在假山前驻步,目光略略一扫,便已判断出被武术爱好者选为晨练点的应该是东南侧的那片树林。信步过去一看,树下的草坪秃了一块,明显是不久前被许多人踩踏导致的,就是这里没错了。再往树林深处走,有一个角落似是眼熟。他从未来过这个公园,所谓“眼熟”,是因为之前反复查看卷宗照片之故。那株树皮斑驳的百年银杏大树就在眼前,一根碗口粗的枝丫从树干一侧斜伸出来,应该就是乐天恩上吊的那棵树了。
目测地面到枝丫的高度不低于三米六,而卷宗里的记录显示,乐天恩上吊用的那根跳绳的长度是两米五。这个长度和乐天恩一米五六的身高基本匹配,不过用来在这棵树上投环自尽,似乎稍嫌短了一点儿——两米五的绳子甩到枝丫上,还要从另一头拽下来,绾出一个套在脖子上的绳圈,以乐天恩的身高,是很难够到那个绳头的。若是脚下垫石头,少说要垫上半米高,现场哪来那么多石头让她垫?现场照片上没有任何垫高物,这个事实本身就表明勘查现场的人员发现了这个矛盾,故意含糊过去了。
为了证实这一点,千秋钧瞅瞅四下无人,也懒得攀爬上树了,双臂上伸脚下发力一个蹿跳,双手就搭住了那根枝丫,再一个引体向上,整个身体就骑在了那根枝丫上。仔细观察,枝丫上果然有明显粗于跳绳的摩擦痕迹。正如之前的判断,结束乐天恩性命的并非那根跳绳,而应该是粗于跳绳的棉纱绳或者麻绳。
下到地面,千秋钧心想总算没白来一趟,乐天恩的确死于他杀。接着,他就对凶手的作案过程进行了还原。
首先是刘念宗、仇思量、乐天恩三人为何会被灭口。他们都是上饶集中营的财务人员,了解集中营的财务账目,其中一项被凶手视为心头大患的,就是他每次杀害新四军被俘干部后领取的赏金。以前他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哪知上饶集中营解散后却遭到了冷落,抗战胜利后国民党特务系统搞“复员”,被打发回了南昌老家。
他在集中营犯下的罪行,即便在特务系统内也属于保密内容,不可能被外界知晓,但再保密也瞒不住刘念宗等财务人员。处于国民党统治下,他们显然是不敢把王肆儿的罪行透露出去的,哪怕对家人也不能说。再者,他们当初前往工作时,签有“保证书”,每个人离职时还曾领过封口费(相关文件中称为“永久性保密津贴”),如果回到地方后胆敢泄露,不管有意无意,不管是否造成后果,只要被发现,军法督察部门就会启动追惩程序,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因此,回到南昌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王肆儿对此并不担心,有“党国”护着嘛!他当然知道刘念宗等人都是江西老乡,也知道其中一人离职后去了海外,乐天恩回到祖籍九江,而老刘和仇思量依然在南昌本地生活。千秋钧估计,抗战胜利后,王肆儿跟刘念宗、仇思量、乐天恩甚至可能吃过饭叙过旧,互相之间可谓知根知底。王肆儿有“封口令”护身,可以放心跟他们交往,不担心老刘等人在外面乱说。
可他没想到,不过两三年,“党国”就变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残破大厦。如此,他就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南昌被中共占领后,肯定会如同北方的解放区那样清算反革命分子。而以王肆儿的严重罪行,不用怀疑,共产党的清算名单里不仅有他一号,而且排位靠前。到时怎么办?逃亡海外他没有那个人脉,就是跑到南方其他没解放的城市去,也需要进行一定的准备,不是说走就能走的。而形势不等人,王肆儿决定先把中共方面缉拿自己的线索切断,至少可以获得暂时的安全。于是,就有了两个月内刘、仇、乐三人的蹊跷死亡。
刘念宗是王肆儿第一个灭口对象,仇思量虽然也生活在南昌,但王肆儿担心在杀害刘念宗之后继续在南昌动手可能引出不必要的麻烦,万一有人把这两人的死亡联系起来,那可就弄巧成拙了。出于这个考虑,乐天恩成了他的第二个目标。
王肆儿在下手之前很可能不止一次去过九江,利用其特务技能不露痕迹地对乐进行盯梢,了解其平时的活动规律。乐天恩近乎雷打不动的晨练习惯,被王肆儿认定为下手的最佳时机。他应该是提前两三天潜往九江的,一是对之前获知的乐天恩的活动规律进行复核,看是否有变化;二是要等候一个合适的日子,比如阴雨天,作案现场的晨练者少些。
这个日子很快就让他等到了,甚至比他预想中的阴雨天还好,雨大了目标可能不出门,而那天仅有晨雾,并未降雨,还可以借着晨雾隐藏自己的形迹。
那天清晨,王肆儿预先潜入公园,埋伏在乐天恩平日晨练的位置附近。待乐天恩抵达,他蹑足靠近,猝然下手。王肆儿是行动特工,干这一套自是得心应手。凭其那号称“铁臂膊”的上肢力量,只需在后脑勺来一下,就足以将乐氏击昏。而乐天恩毫无防备,顿时中招,失去意识。接着他伪造自杀现场,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在树枝上打了一个活结,把乐氏挂上去。乐氏窒息而亡,在脖颈上留下了如同自缢一样的勒痕。然后,又从附近找了些砖石之类散落在尸体下方,作为乐氏上吊时脚下的垫高物。
让千秋钧百思不解的是,那根上吊的绳子怎么会从棉纱绳或者麻绳变成了乐天恩用来健身的跳绳?对于一个从省城远道密赴九江来杀人的凶手来说,麻绳或者棉纱绳跟死者自己的跳绳似乎并无多大区别嘛。不过,这个细节跟认定他杀没有关系,往下千秋钧只管抓住这个线头顺藤摸瓜去寻找王肆儿的下落就是。
乐氏案件的卷宗显示,调查该案的为首警官叫程九春。回到郭宅,千秋钧向郭泰龙打听此人的情况。
像郭泰龙这样的人物,对本城地面上权力机构的相关人事自然略知一二,特别是对跟帮会安危有密切关系的警务系统,更是了如指掌,当下便对程九春其人作了一番简介。
这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九江人,今年四十挂零,出身小商贩家庭,其父三十年前中了一次彩票发了一笔财,开了一家茶叶店,经营至今,生意做得不温不火,一家人日子过得还算滋润。程九春自幼聪明,不过胆子很小,初中毕业后不知怎么的,竟报考了当时坊间不甚待见的省警察速成学校,十八个月毕业后回到九江,进警局做了一名刑警,这在当时也算是“科班出身”了。他的刑侦业务属于中等偏上,侦破过一些刑事案子,在本城小有名气。不过不会钻营,干了二十来年警察,至今只混到个探长,相当于刑队下面的一个组长,手下有五名刑警,算是一个团队。
郭泰龙知道千秋钧不会平白无故打听程九春,介绍完上述情况,问千秋钧是否需要跟老程见面,打个电话就可以把这人叫来。千秋钧寻思,见面当然是需要的,不过见了面只怕要给这个资深刑警一点儿颜色看看,不能让郭泰龙出面约他,得另外想个法子。
想个什么法子呢?千秋钧离开郭宅,去了大中路上的一家旅馆。这家旅馆的名字唤做“大福舍”,是一家百年老字号。此刻,千秋钧就要把“大福舍”作为舞台,在这里上演一出惊险剧把探长程九春诱来,施展手段,逼其供出杀害乐天恩的凶手!
第十四章 “大福舍”枪击事件
千秋钧进门后,向账台要了三楼的一间客房。“大福舍”的客房不编房号,每间客房都有个雅致的名字,他选中的这间名唤“寒庐”。上楼进房间巡视一遍后,他才用楼梯口的公用电话拨通了九江市警察局,请接线员转程探长办公室。这时已是黄昏时分,他不太肯定程九春是否还在班上,寻思着若是已经下班,那就只好让警局值班秘书派人去程家传话了。
还好,程九春正要下班回家,刚离开办公室,就听见里面电话机铃声乍响,又转身开门接听电话。千秋钧自称来自省城,系省警察厅机要督察官关震雨,奉上命特地来九江找程探长谈话。因为要顾及程探长的面子,所以没去警局,而是把谈话地点放在“大福舍”,有请程探长移步过来,到三楼的“寒庐”见面,备有薄酒,边饮边谈。
程九春生性胆小,平时在警察局,只要碰见比他职级高的,不管是哪个警种哪个科室,见面都是满脸赔笑,客气问候。现在听说是省警察厅机要督察官前来找自己谈话,不由得一个激灵,忙不迭口称“长官”,连连应诺,心里更是忐忑不安,但愿别是因为乐天恩那桩案子。
一会儿,身穿便服的程九春赶到了“大福舍”,径上三楼,在“寒庐”门口驻步。喘了一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用指关节轻轻叩门。千秋钧在外间靠窗的桌前迎门而坐:“是程探长吧?”程九春进门,首先向千秋钧九十度鞠躬:“长官好!卑职程九春奉召晋见。”说着,掏出警官证,双手奉上,“这是卑职的派司,请长官查验。”
千秋钧不接,淡淡道:“不必!我看过你的档案,里面有你的照片。程探长,请坐。”
程九春明显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在桌子对面的那把椅子上落座,但证件已经递出来了,人家不看,自己也不好马上收回,遂恭恭敬敬放在桌面上,对方想看,随手可取。这时,外面有人叩门,两个茶役送上酒菜,道声“二位先生慢用,有甚吩咐请按电铃”,继而双双退出,把屋门关上。
千秋钧指指桌上的警官证:“请程探长收好。”
程九春这才遵命把证件放回衣兜,目光再回到桌上时,原先那个位置竟然已经放上了一本江西省警察厅的证件,上面还压着一枚只有全省警务系统高级警官才有资格佩戴的珐琅铜质镀金证章。对方的职级,想必是自己做梦都想不到的,而且动作敏捷轻灵,简直闻所未闻,他看千秋钧的目光中又多了一分畏惧。
“程探长,这是我的证件,咱们初次见面,还是仔细点儿好。”
程九春双手捧起证件证章,一脸的诚惶诚恐:“卑职不敢,请长官收好。”
随后两人喝酒品菜,聊些九江的风土人情,程九春渐渐放松了些,也敢主动开口说话了,举止也没那么拘束了。于是,千秋钧切入正题:“我此次奉命来九江,是为程探长最近办的那桩公园命案。程探长可能不知道,那个死掉的乐小姐是有点儿背景的,听说过吗?”
程九春顿时又紧张起来,期期艾艾道:“卑职听说乐小姐曾是国军中尉,供职于上饶那边的‘中央青年训导团东南分团’,具体情况不清楚,那里是第三战区顾司令长官下令严格保密的单位。”
“乐小姐有个姓祝的表姐,上海人,抗战前去美国留学,后来嫁了个美国外交官,现在是驻上海总领事。祝表姐得知表妹乐小姐莫名其妙在你们九江这边的公园吊死了,认为其中有隐情,就把这事跟老公说了。洋人你也知道,遇事顶真,前不久在美领馆举行的一次高规格舞会上遇到经国先生的秘书,提及了此事,上峰给省厅黄厅长打了电话,要求查明该案。省厅层层落实,这不,就把我派过来了。”
程九春恍然,前天分管刑侦的警局副局长派人取走乐天恩一案的卷宗,原来就是为了这个!看来,眼前这位三十来岁的省厅高级警官到九江已经有几天了,一直没找自己,但人家可没闲着。这该如何是好?
他的脑子里转开了风车,寻思自己其实是“无辜”的,只不过在这件事上运气不佳,成了风箱里的老鼠。权衡利害,还是先顾自己的饭碗吧,遂决定向这位来自省城的督察官和盘托出。
千秋钧是何许人,一眼就看透了对方的心思,暗忖这家伙居然如此不经吓唬,不知他这些年的刑警是怎么干过来的。他再次给程九春斟酒:“据我了解,程探长并非为非作歹之人,也没有拉帮结伙的爱好,以前办的案子,每一桩都是获得上峰认同的。在乐小姐这个案子上,即便有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恐怕也是身不由己。你不必过于紧张,把一应情况对我说清楚就是了,待我回省城汇报时,自当为程探长开脱一二……”说着,向程九春举杯敬酒。程九春与千秋钧碰杯,把酒杯端到嘴边又放下了:“长官,我还是先把情况说了再喝酒吧……”
事后,千秋钧颇为懊悔,倒不是说错了什么话,而是程九春的态度让他放松了警惕,往下发生的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险些酿成无法收拾的局面!
千秋钧还没答话,有人轻轻叩门。“哪位?”
门外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厨房的,送汤来了。”
程九春用目光询问是否要开门,千秋钧微微点头。程便起身去开门。房门刚刚打开,只听程九春“咦”了一声,跟着就是仿佛开啤酒瓶子一般“噗”的一声。千秋钧立刻意识到,这是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在射击。他瞬间做出反应,整个身体就像弹簧般一跃而起,离开了原先的位置。
几乎同时,对方射出第二颗子弹,穿过座椅的靠背,钻进了护墙板。千秋钧是“千家班”飞刀绝技的传人,目力非寻常人可比,双脚还没着地,已经看清房门口有两个人。确切地说,应是一个黑布蒙面的持枪男子,以左臂挟持着一个烫发女子,见第二枪射空,男子正移动枪口,企图第三次扣动扳机!
千秋钧哪能给他机会,一道寒光闪过,紧跟着是蒙面凶手的惊呼,手枪掉落在地板上。说时迟,那时快,千秋钧飞身蹿至门口,身形移动之快,端的犹如闪电。凶手右手腕被千秋钧掷出的三寸长的特制小攮子击中,深及骨头,痛得脑子一片混乱,见千秋钧犹如下山猛虎一般扑来,心胆俱裂,不敢跟千秋钧徒手搏斗,把人质朝前用力推出,转身便逃。
人质前扑的势头颇猛,千秋钧情知如果不挡一下,只怕一头撞在桌子或者墙上,当场撞死也难说。不得已,伸出双手扶住。但他还是低估了凶手的力道,差点儿没扶住,脚下站立不稳,连带着一个趔趄。
这片刻的耽搁,导致千秋钧错过了追击的时机,蒙面凶手已经顺着楼梯下到二楼。千秋钧顾不上身中一枪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程九春,飞速跑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处。对方是个厉害角色,生怕已经听见动静的房客涌出来堵住去路,干脆从二楼走廊的窗户一跃而下,落到相邻平房的房顶上,踩着瓦片一溜烟跑了。
千秋钧追到二楼窗口,探头朝外查看,已经不见凶手的人影,只听见渐行渐远的瓦片破碎之声。无奈,只好转身返回“寒庐”,心情多少有点儿沮丧。不知那程九春情况如何,他不敢乐观,这么近距离挨上一枪,又是面对面射击,哪怕凶手是个外行也多半能击中要害,估计凶多吉少。哪知回到房间一看,程九春竟然自己支撑着坐起来了,还拔出了随身携带的勃朗宁手枪。再看那个女人质,依然在地板上蜷缩着瑟瑟作抖。
千秋钧一时顾不得她,先捡起凶手掉在地上的手枪,然后在程九春面前蹲下,准备查看他的伤势,这时,“大福舍”的宁老板气喘吁吁上楼来了。
那年头,经营餐饮、旅馆、行院、赌场、烟馆等行业的,都需搞好跟警察局的关系。“大福舍”住宿餐饮兼营,宁老板自是加倍注重公关,跟资深刑警程九春相当熟。先前程九春过来时,宁老板已经跟他见过面,知道他是来会“寒庐”的客人的,料想必是案子方面的事,不敢过来套近乎。听说“寒庐”发生枪击事件,吓得六神无主,半晌缓过神来,赶紧吩咐关上大门派人把守,不准任何人进出。账房先生问是否赶紧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宁老板经营旅社多年,经验还是很丰富的,知道有时候报警反而弄巧成拙,搞不好还后患无穷,遂对账房先生说:“暂时啥也别做,等我上楼去看看再做计议。”
当下,见程九春身上血流不止,不由得暗暗心惊,好在看上去性命无碍,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果然,程九春开口了:“我这条命,算是捡来的!宁老板,你这边没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什么的吧?”
宁老板一个劲儿摇头:“没有!没有!我让人把大门关上了,不准任何人进出哩。”
程九春强自支撑着:“宁先生懂规矩。这是江湖私事,自会按江湖规矩处理,无须惊动官家。”
“程先生您先忍一忍,我这里有祖传古方金创药,可以止血止痛,我这就下去拿!”说着转身要走,这时宁老板方才留意到旁边还倒着个人质,又是一惊,“这不是裴小姐吗?你怎么……进来了?”他硬生生把“掺和”两字咽了回去。
这位裴小姐是赣州富商名绅裴锦章的女儿,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生,省教育厅的督学,昨天从省城来九江视察当地教育情况,下榻于“大福舍”。今晚事发前,她走出下榻的客房,想到楼梯口借用公用电话打给赣州家里,不料,刚出门就撞见了那个蒙面凶徒。对方立即掣出手枪逼住:“不许吭声,不然要你命!”随即将她控制住,并交代往下如何配合。裴小姐魂不附体,只有乖乖任其摆布。
惊魂甫定,裴小姐哭哭啼啼说了情况。宁老板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让裴小姐受惊了……”随即唤来走廊里的茶役,让他们把裴小姐送回房间,她有什么要求,一概满足。
宁老板快去快回,取来了金创药和消毒创口的白酒。千秋钧一看他那架势就知道是外行,说还是让我来吧。千秋钧这样的高级特工,在处理外伤方面,其水平可以开一家私人诊所了。
当下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消毒、上药、包扎一系列工序,其间对宁老板提供的金创药赞不绝口,说这药不但是古方配制,而且用料也是货真价实。
宁老板再三向千秋钧致谢:“这房间弄脏了,给您换个房间吧,对面的‘竹庵’正好空着。”千秋钧搀扶着程九春去了对面的套房,宁老板知道这里没自己什么事了,借口要安抚其他客人离开了。
屋里只剩下千秋钧和程九春两人,程九春扑通一声跪下,就要给千秋钧磕头:“长官,我这条小命可是托了您的福,否则即便逃过了第一枪,也躲不过第二颗子弹!您那手暗器功夫,堪比江湖高手!卑职没想到,省厅藏龙卧虎,竟然有您这样的人物!”
千秋钧刚才给程九春处理枪伤时,已经明白了这位探长逃过蒙面凶徒几乎零距离迎面一枪的原因:从警多年,警惕性很高,他在打开房门冷不防面对凶徒枪口的瞬间,下意识地身体侧移进行规避。这个动作非常有效,当胸射来的那颗子弹没有击中心脏,而是在锁骨下方靠近肩膀的位置打了个对穿。当然,这么近距离挨上一枪,反抗能力肯定是没有了。如果不是千秋钧及时出手,凶徒想必是要给他补上一枪的,那他可就再也躲不开了。
当下,千秋钧扶住程九春:“程探长死里逃生,靠的是多年来形成的职业性反应,不用谢我。不过,刚才那个家伙百分之百是冲你来的,你可有什么仇家?”程九春咬牙切齿:“这个凶手尽管蒙着面罩,但我还是能认出来,他就是唆使我在乐小姐命案调查中做手脚想蒙混过关的那个王先生!”
接着,程九春就把一应情况向面前这位“关督察”和盘托出:“长官您不知道,那个乐小姐是共产党!”
千秋钧大感意外,但脸上依旧声色不露:
“何以见得?”
第十五章 “千家班”的绝活
乐天恩死亡前一天,正好轮到程九春坐镇刑队值星岗。所谓值星岗,就是以探长身份担任整个刑警队当晚的值班负责人,代表刑队队长行使权力。因为九江发案率不高,刑队九名探长轮流担任夜间值星官时,一般说来还是能够照常休息的,不过是从家里移到局里而已。早晨六时,门卫来电,说门口来了一个男子,持武汉行营直属特务大队证件,口口声声要见警局值星警官。程九春一听,就皱起了眉头。他当了二十余年警察,知道凡是“丘八”登门,必无好事。若是“丘八”中的“特”字号过来,差不多就是麻烦事儿要降临的前兆了。
来者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瘦高个儿男子,虽然瘦,但看得出来很结实,步履轻健,目光机警,仿佛一头丛林猎豹。他掏出一本深蓝封面上烫印着“中华民国中央政府武汉行营”金字的派司,揭开封面,露出里面的正页,照片、钢印一应俱全,身份栏显示,此公名叫王宝桢,武汉行营直属特务大队少校。程九春哪敢伸手去接,连连作揖,点头哈腰。
王宝桢向程九春道明来意:“我来贵地是为执行一桩武汉行营最高长官亲自下达的任务——九江有个名叫乐天恩的女子,据线报,她是一名共党分子,上峰特令将其密裁,我刚才已经执行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比寻常人说家里宰了一只鸡还随意,程九春却是心惊肉跳,继而产生了疑问:既然你已经把人家给杀了,还来警局找我干吗?
对方解释:“估计一会儿就会有人来电报警。听说昨晚是程探长担任值星官,该今天上午8点钟交班,那时候估计已经接到报警了,那往下出警勘查现场的事儿,就拜托阁下了。我设置了一个‘上吊自尽’的现场,一会儿程探长率领刑队众弟兄出警,围绕着这个‘事实’调查即可,你们的勘查结论就是,乐小姐因长期精神疾病产生严重的厌世情绪,故而投环自尽。”
程九春听着,只有点头的分儿:“是……是……”
王宝桢把一枚黄金戒指放在程九春面前的办公桌上:“一点儿小意思,弟兄们辛苦,拿去买包烟抽。”言毕,转身出门,匆匆而去。
这个情况出现得实在太突兀,程九春一时有点儿懵懂,还没回过神来,电话铃响了——果真是报警电话!
报警人是公园门卫,说有人上吊,已经死了。如果没有之前王宝桢的到访,程九春是不会带队出警的。那年月,上吊、投河之类并不鲜见,别说刑队探长了,就是警局下面分驻所(即后来的派出所)的警察,若无上峰指令,也懒得去瞅一眼。但因为刚才王宝桢的到访,程九春不敢大意,他必须带队出现场。
程九春对王宝桢的身份深信不疑,在他的从警生涯中,各种各样的证件不知检查过多少,那本武汉行营特务大队的证件肯定是真的,而对于王宝桢奉命赶来九江密裁乐天恩的说法,他也完全相信。在他二十余年的刑警生涯中,接触到或听说过的“党国”特务干的这种“湿活儿”(特工行话,即暗杀、投毒、爆炸、绑架等行动)少说有上百桩。再看王宝桢的那副作派,一看就是职业老特务。别说他一个小小的刑队探长,就是九江警局的局长,也得对其言听计从。如此,程九春还没出警,勘查结论就已经在他心里拟好了。
以程九春资深刑警的职业目光来看这个现场,王宝桢先前所言的“知道怎样掩饰细节”之语,还真不是夸口。连稍后赶来的法医在进行初步尸检时也根据死者脖颈上的“马蹄形勒痕”,认定死因为自缢身亡。不过,程九春二十多年的刑侦饭也不是白吃的,这个自杀现场伪造得虽然逼真,漏洞也不是没有,比如那些用来作为垫高物的砖头石块之类,明显敷衍了事。而且,勘查现场的刑警还在死者的提兜里发现了一根跳绳。
那问题就来了,既然随身带着跳绳,为什么还要另外找根麻绳上吊?也许可以解释为跳绳的长度不够,所以准备了一根麻绳。可既然是出来自杀的,已经准备了麻绳,何必多此一举再把跳绳带上,难道在自杀前还要锻炼一番不成?这完全不符合一个自杀者的心态嘛。而且即便是这根麻绳,跟那些垫高物的高度也对不上。如果说自杀是临时起意,那又根事先准备麻绳相矛盾了……
于是,一门心思要得出自杀结论的程九春,在进行现场记录时用那根跳绳替换了麻绳——死者是用每天都带在身边的跳绳自尽的,这样看上去更符合逻辑。至于跳绳的长度似乎不够,他相信没人会注意到这一点。万一被上峰看出破绽也不怕,只要把“武汉行营特务大队”抬出来,相信不论刑队队长、分管副局长乃至局长等一干上司届时就会“都懂的”。至于王宝桢留下的那枚金戒指,程九春倒没有独吞,拿出去兑换成银洋,探组众人平分了。
本以为这桩案子就这么压下去了,谁知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他先是听说分管副局长调阅了本案的案卷,难免心中惴惴;没隔几天,又被眼前这位“省警察厅机要督察官”召见,谈话期间,闯进来一个蒙面凶徒朝自己开枪,险些小命就没了。
“关督察”向他透露的情况,更是让程九春如遭五雷轰顶——这个祸惹大了!死者乐小姐竟然还有一个能够“通天”的亲戚!程九春意识到,这位来自省厅的“关督察”是自己的救命稻草,坦白交代要紧,把情况讲清楚,或许人家还能给自己说几句公道话。直到遭到枪击前,程九春对于“武汉行营特务大队少校王宝桢”的身份和其所谓的“乐氏是中共”的说法依然没有丝毫怀疑。不料这位“王少校”对他一番“叮嘱”之后,竟然没有离开九江,还惦记上了他程探长,而且知道他在“大福舍”接受“省厅机要督察官”的调查。显然,“王少校”不愿其杀害乐氏的秘密外泄,遂施出杀人灭口的老套路。
刚才开门的时候,尽管对方黑布蒙面,程九春还是一眼认出了“王少校”,脑海里当即就冒出了大事不妙的念头。电光石火的瞬间,他凭借本能的反应逃过一劫,倒地装死的当儿,对于乐氏命案也有了一个准确定位:乐天恩被害跟什么“中共”、“武汉行营特务大队”应该没有关系,而是那个不知真假的“国军”少校炮制的凶杀案。至于为何要杀乐天恩,可能有更加隐秘的背景。
听程九春如此这般作了上述陈述,千秋钧问道:“程先生能肯定刚才冲你开枪的蒙面男子,跟之前以武汉行营特务大队少校身份拜访你的王宝桢是同一个人?”
“肯定!虽然他蒙着脸,但我认得他的眼睛!”程九春是有着二十余年警龄的老刑侦,别的不说,眼力应该不错,千秋钧没有理由怀疑,当即决定循着这条线索继续追查下去。他检查了王宝桢掉落的那支手枪,弹匣里还有五颗子弹,满意地点点头,凭他的枪法,这五颗子弹足够干掉五个对手了。
离开前,他问程九春往下打算怎么办。程九春说:“这个自称王宝桢的家伙即使真的是特务,也跟武汉行营没关系,他不可能留下如此明显的追查线索。他灭口的目的没达到,反而受了伤,估计不敢再次对我下手了。我有个亲戚是西医外科医生,我去他那里处理一下伤口,然后就回警局待着,对方胆子再大,也不至于明目张胆进警局行凶。这事究竟是什么背景,我一个小警察,压根儿不想知道,只要此后对方不再找我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长官,你回头向上峰汇报的时候,可要帮我美言几句……”
千秋钧点点头:“如此最好,这个人由我来对付就是了。你回警局待着,有什么情况,我电话通知你。”
刚才那一场混乱,不少客人都在楼梯口探头探脑。为避免引人注目,千秋钧干脆也走了窗户。离开“大福舍”一段路,他拦下一辆出租马车,吩咐车夫去教会医院。马车驶至医院附近一家旧货夜市时,千秋钧付钱下车。步入店堂转了一圈,买了一件八九成新的米色卡其布夹风衣和一顶灰色春秋薄毡宽檐礼帽。穿戴好,悠哉游哉出了门,信步前往教会医院。
千秋钧先去了挂号处,问刚才是否有一位中年男子前来挂急诊号处理外伤。挂号处值夜班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微胖女子,有着一张福态明显的笑脸。她告诉千秋钧:“有一个这样的患者,不过他开始没说看外伤,而是要看皮肤科。我跟他说本院夜间没有皮肤科急诊,他才挂了外科的急诊号。”
外科急诊室旁边拐弯进去,一间屋子门框上钉着“主任室”的木牌,千秋钧敲门而入。屋里的男子应该就是科主任了,正在翻看一本至少厚达两寸的硬封面外文医学著作。千秋钧反手关上门,客客气气招呼:“主任您好!”
这位主任长得斯文,行为举止更是斯文,起身向千秋钧点头致意:“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为先生效力的?”
千秋钧上前两步,出示那本换了照片的省警察厅派司:“我来自省城,向您打听点儿事,方才是否有一个中年男患者来处理腕部伤口?”
这位主任多半是留洋海归,有着知识分子的那种顶真作派,接过证件反复端详,还不时抬眼看看千秋钧,核对跟照片是否同一,然后才双手奉还:“有这么一位患者!他受的伤也奇怪,明明是刀伤,血还没止住,嘴里却一迭声地叫‘痒’!敝人行医二十年,这样的症状别说见到,听也没听说过……”
急诊主任没见过,千秋钧却清楚那是怎么回事。先前在“大福舍”经历那惊险一幕时,他不但制造了这位“王少校”腕部的外伤,还夹带私货,给对方留了后患——刀刃之上淬了药,一旦伤到人体,见血生效,不出半个时辰便奇痒难熬。不过,这并非伤人性命的毒药,药效发作时间不长,大半天即自行消解。
千秋钧料定,一小时后药性发作起来,那厮知道有毒,中医无法化验,解不了毒,肯定去九江最好的教会医院请西医诊疗。此刻向急诊主任一打听,果然不出所料,那厮已经登门求过医了。
那么,教会医院是怎么处理“王少校”的特殊症状的呢?据急诊主任说,该患者来院后,已经被奇痒折腾得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心跳加速,血压升高。不过,对于这位患者,主任的评价还是颇高的,认为其具有超强的自制力,这在其行医生涯中是相当少见的。此人被奇痒折磨到这个程度,却能克制住抓挠伤口的冲动,避免了伤口感染的后果。
当时急诊室值班医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位患者,就把主任请了出去,主任采取“局部注射麻醉剂+输液稀释毒素+伤口敷冰袋”三管齐下的方式进行治疗。
按说这种治疗可以在急诊室附设的观察室就地进行,但该患者坚持要求给他安排一间单人病房住一夜。这人似乎不差钱,当场掏出十枚银洋作为诊疗费用。有钱当然一切好办,急诊室马上将其安置进了设施最好的二号病房。
千秋钧对主任说:“我要去见见他,烦请主任通知下去,所有医务、杂役人员不要在这期间打扰。另外,我要借用一下您这里的电话机。”急诊主任连连点头称是,去外面回避了。千秋钧这个电话是打给市警察局刑队程九春的。其时程九春已经回到办公室,接到“关督察”的电话颇感意外:“有什么事儿要办,请长官吩咐。”
千秋钧先问他枪伤是否处理,得知并无大碍,遂向他交代:“有件事儿要请程探长在不惊动局里其他人的情况下协助一下。一会儿你率两个弟兄到教会医院急诊室附设的病房来一趟,穿便衣,带上武器和铐子;手头有空白盖章的刑队拘票的话,也带一两张过来。我在二号病房等你。注意,务必保密!”
第十六章 国术教官的隐情
却说那个“王少校”被急诊主任如此这般一处理,伤口倒没那么痒了,血也止住了。他经过这番折腾,身心俱疲,躺在病床上输着液,不知不觉就迷糊过去了。蒙眬间,似乎有人来到床前,顿时一个激灵。睁眼一看,只见床前两尺开外站着一人,双手插在米色风衣两侧的口袋里,一顶宽檐春秋礼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鼻梁以上的脸部。尽管如此,凭他多年从事特务职业的眼光看去,依然感觉有些眼熟。
这时,那人开腔了:“怎么?才分别不到半天,王先生就不认识我啦?”
“王少校”悚然一惊:这不就是先前在“大福舍”给了我一飞刀的那个男子吗?要不是他,我怎么会被整得如此狼狈不堪,跑到这家医院里藏身?这主儿可真厉害啊,才这么点儿时间就追踪过来了。这下可要命了……
这么想着,就挣扎着要从病床上起身。千秋钧抬了抬礼帽,露出那双炯炯锐眼,冷笑道:"怎么,这么不识相啊?”
“王少校”的脑子一下子就清醒了:先前在“大福舍”那种危急关头,对方尚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掷出飞刀,准确命中了我的手腕,不但破坏了我杀人灭口的计划,还搞得我自己差点儿丢了性命;此刻他是有备而来,双手还插在风衣口袋里,不论拿的是手枪还是飞刀,我都是处于劣势,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如此,他就不敢造次了。稍一定神,开腔问道:“阁下何方高人?兄弟我碍着您什么了,何必这样穷追猛打跟我过不去?”
千秋钧拖了把椅子在床前坐下:“我是什么人你不必知道,要想活命,你只有老老实实把一应情况来个竹筒倒豆子。”
“王少校”无奈,只有点头。
教会医院这间单人病房成了临时讯问室,千秋钧和“王少校”之间保持着安全距离,一旦对方胆敢有什么反扑或逃跑的动作,他出手就能制住。“阁下先请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叫王宝桢,系国民政府武汉行营直属特务大队少校军官,此次……”
“停!”千秋钧打断对方的话,“别跟我耍花招!你不姓王,你应该姓陈,曾在上饶集中营特务队担任过国术教官!”
“王少校”大惊失色,不由脱口而出:“你……你怎么知道?”
千秋钧嘿嘿一笑:“试想,以乐小姐那份由你传授的内家气功和陈式太极拳的底子,加上她长期患精神疾病形成的那种病态式敏感,在清晨空寂无人的公园树林一角,如果有人想接近她,她哪里可能察觉不到?况且,根据内家气功的站桩方向,乐小姐应该是面朝树林外侧方向练功的,不论你怎么隐藏形迹,要想走到她近前,无论如何是要与其打照面的。你若出手,她必定会反抗,而一旦反抗,就会在现场草地上留下搏斗痕迹,她的衣衫、头发也会凌乱,说不定身上还会留下伤痕。可现场勘查照片表明,当时并未发生搏斗。也就是说,凶手是乐小姐的熟人,并且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产生警惕意识的熟人——你是她师父嘛!不瞒你说,我在刚刚看到现场照片的时候就开始怀疑你了,只是我不明白,你虽然供职于上饶集中营,却并非军人身份,也不是特务,为何在离开集中营多年之后,跑到南昌、九江连续作案,杀害你当初的同事?”
“我可以知道阁下是何许人吗?”
“我姓关,省警察厅机要督察官,奉命调查乐小姐蹊跷死亡一案。”
“查清楚了怎么说?”
“根据规定,督察官无权直接处置相关人员,所以,于我来说,查明情况后就回省城去向上峰复命。至于之后如何处置,就不是我的职责范围了。但有一点我要向你说明:你是拳师,功夫不凡;而我呢,也是混江湖的出身,想必你也看得出来。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同是江湖中人。但如果你不按照江湖规矩给我一个说法,那我就要考虑是不是有必要公事公办了。”
对方盯着千秋钧的脸看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我知道了!那我就把一应情况跟您说个明白吧!”
这位所谓的“王少校”,果然就是乐天恩在上饶集中营的太极拳师父陈贵搏。陈贵搏是河南新乡人氏,出生于拳师世家,自幼习武,十五岁上离开家乡去武当山道观拜师学内家气功和轻功。三年后下山闯荡江湖,在武汉武馆当过教练,给达官贵人做过职业保镖。上饶集中营特务队国术教官的差使,就是他曾做过贴身保镖的一位政界人物推荐的。
1942年初夏,上饶集中营迁往福建,陈贵搏也跟着特务队前往。他在集中营一直待到抗战胜利集中营关闭。离开时,由于没有军人身份,只拿到了一般雇员的遣散费。想返回河南新乡老家,途经武汉时,在街头巧遇早年拜他老爸陈云麟学拳的弟子宗曦生,按照武林辈分,算是他的师兄。
宗曦生后来投身行伍,混得还不错,这时已是武汉行营的上校。听说他的境遇,宗曦生对他说:“不如到武汉行营来干吧,师兄我在行营人事处分管清理军官复员善后事宜,手头有几个清理出来冒领复员费的空饷名额,还没报上去注销,拿一个给你,可以领一份薪饷。”
如此,陈贵搏就成了武汉行营直属特务大队的一名少校特务,当然,原来的名字就不能用了,而是使用空饷名额王宝桢的名字。特务大队里,只有当初伪造档案虚构“少校王宝桢”的大队长刘翔鹤知晓此事,他不但对此守口如瓶,对宗曦生更是感激不尽——这样一来,他就不必担心冒领空饷被追究了。当然,他也有一份义务:如果哪个单位来电来函向特务大队查询“少校王宝桢”其人,他必须得为其作证。不过,身后有行营人事处分管这一摊的宗副处长戳着,他说瞎话也说得理直气壮。
陈贵搏成为“王少校”后,不用去行营上班,每月一次跟刘翔鹤在馆子喝顿酒,领取薪饷即可。他平时闲着没事,就跟当地一班武林人士厮混,日子过得倒也潇洒滋润。
这样一晃到了去年底,宗上校不知怎么成了行营最高长官不待见的对象,关了禁闭室,还被押到军法处过了堂。他从里面托人给刘翔鹤捎话,速速打发陈贵搏离开,免得受到牵连。刘翔鹤就请陈贵搏吃了顿饭,说明情况,从特务大队的小金库里拿出一笔款子塞给他:“老兄你先去外地避避风头,回头视情再作计议。那个武汉行营的派司仍旧有效,在江湖上需要使用时尽管亮出来。如若有人存疑,让他们来电来函找我就是,准保没事。”
陈贵搏离开武汉,到了南昌,在一家旅店下榻,因为贪杯醉宿,竟给梁上君子钻了空子,将其钱财洗劫一空。次日醒来发觉,懊恼不已。这时,他身上几乎连食宿的钱都拿不出了。无奈之下,便向一家中药铺赊了几味中药,用祖传之法自制了一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膏药、丸药,上街耍拳卖药。两天后,他在街头练了一套拳脚推销膏药时,围观人群中挤进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上饶集中营特务队“3579”行刑专班头号刽子手王肆儿!
论江湖规矩,王肆儿也应算是陈贵搏的弟子。陈贵搏是官方聘用的国术教官,王肆儿虽然有一手斩首绝技,号称“铁臂膊”,但他钻研的是砍头技术,没正经练过武术,和陈贵搏一交手,便知道陈的本事,于是拜为师父。现在,徒弟遇到了落魄师父,于情于理都应该伸手救急。
据陈贵搏交代,此时的王肆儿身上已经没了以往“铁臂膊”一贯的“豪气”和跋扈,模样倒是没变,但其精气神却是大不如前,言谈举止间甚至有股子猥琐劲儿。不过,在经济方面,王肆儿倒是显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认出眼前这个打拳卖药的竟是陈师父,立刻招呼,将其扯进了附近一家酒馆。一顿老酒喝下来,王肆儿已经清楚了陈贵搏的境况,他让师父放心,手头紧没关系,在南昌期间的花销,他全包了。不过,这也并非长久之计,他问陈贵搏今后有什么打算。陈贵搏叹气:“还能有什么打算?回河南老家吧,混迹江湖多年,我也累了,不想再奔波了,就在新乡县城做点儿小生意谋生吧。”
王肆儿说:“北方多半地盘都已落入中共之手,新乡县城估计也快了,师父您回去安全吗?”
“我不过一介武夫,从未参加过任何党派,就是在集中营里,也是没人军籍的雇员;这两年在武汉行营也是吃空饷,共产党应该不会跟我过不去吧。”
那天两人分手时,王肆儿资助了陈贵搏一些钱钞,让他换一家旅馆住,还说过两天就去旅馆看望。陈贵搏回原先下榻的旅馆结了账,按照王肆儿的指点,去了位于子固路的“金城客栈”。进门办理人住登记时,柜上说已有人来为您办好了,先生在这边的一应食宿开销都不用操心。这么一来,陈贵搏意识到王肆儿如此对待自己必有所图,那他就不好急着离开南昌回河南老家了。
果然,两天后王肆儿来“金城客栈”拜访了。两人都是积年酒徒,以前在上饶集中营时就隔三岔五喝一顿,那天王肆儿带来了两瓶好酒,途中又在附近一家馆子订好了菜肴,他过来后没多久,饭馆跑堂就提着食盒把菜肴送到了。于是,两人推杯换盏,边吃边聊,就聊到了王肆儿今后的打算上。王肆儿顿时显出一副悲观之态,因为已经喝了几杯酒,再也按捺不下暴躁的性子,拍着桌子大骂当局。
当初王肆儿在集中营特务队当差,杀害的新四军干部不计其数,光是领赏得到的大洋都积蓄到了四位数,可见他手上沾了多少血。如此“劳苦功高”,他自以为前程无忧,哪知待抗战胜利集中营解散,却被弄了个“复员”,打发回乡自谋出路,他跟官方联系的渠道也就断了。
现在眼见形势不妙,王肆儿知道自己罪大恶极,绝对逃脱不了中共方面的清算。他也想到去香港藏身,但是不懂粤语,在当地人生地不熟,去了也没有生计。至此,他只好死了逃离大陆这条心。
那么,王肆儿想让陈贵搏帮他做什么呢?王肆儿认为,自己的生存能力有限,今后只能改名换姓在南昌隐身,但要想藏得下去,必须杜绝后患——共党占领南昌后公安机关获知他相关情况的信息渠道。他仔细盘算过,最让他担心的就是了解其底细的三个人,即刘念宗、仇思量和乐天恩。他悄然了解过这三人的相关情况,两个男的在南昌;女的在九江。刚到南昌时,我还主动去跟刘、仇联系呢。他俩听说我有意定居南昌,也颇高兴,毕竟是老同僚。他俩还通知了九江的乐小姐,约她来南昌,一起在鸿宾楼摆酒为我接风。现在,我真是后悔都来不及了,只好请师父出面帮我解决这个难题……”
陈贵搏是老江湖,哪有听不出王肆儿言下之意的?早在上饶集中营担任国术教官时他就听说过,眼前这个“铁臂膊”是特务队里最有钱的一个,除了正常的薪饷,还有行刑津贴,比薪饷还高。
陈贵搏寻思,我眼下一贫如洗,即便想回老家做个小本生意,也得有点儿本钱不是?眼前是一个机会,必须抓住,否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但不能由他把话挑明,于是佯装不解:“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王肆儿说:“我若是之前不曾中风,早就设个套把他们三个一古脑儿全收拾了,可老天爷不帮忙,没来由地给我整了一场大病,好歹保住了一条命,但活得也勉强,寻常活动还可支撑,但体力严重不支,医生再三叮嘱,出门溜达可不敢剧烈运动,否则没准儿就要复发,那就没救了。所以,这事让我自己干,真的是力不从心。天可怜见,正好让我遇见师父您,那这件事就请您帮个忙吧,当然不会让您白费劲儿,您尽管开个价!”两人谈下来,王肆儿愿以十五两黄金买下三个知情人的性命,行动经费另付。陈贵搏点头:“成交!”
别看王肆儿是个粗人,虑事却颇细密,叮嘱说要伪造现场,制造“急病发作”、“意外事故”等假象,不能让警方产生怀疑。比如那个乐小姐吧,一直患有轻度精神病,那就以“精神病复发”为由,搞一个自缢身亡的现场。
陈贵搏按照王肆儿给出的杀人方案,假装在街上和原上饶集中营的老会计刘念宗“不期而遇”,邀其喝酒,以酒中下毒的方式把他给干掉了。接着跑到九江暗访乐天恩的日常行踪。他在九江窝了些许时日,把这个昔日弟子的活动规律查摸清楚,乘那天晨雾浓重,轻而易举下手作案。
陈贵搏虽然是特务队的教官,但他精通的是搏击术,于特务的那套暗杀路数却一窍不通。杀害乐天恩后,他匆匆离开现场。出了公园大门,脑海中复盘刚才伪造现场的过程,方才意识到草率了,有可能露出破绽。这时再回去重新布置现场已经来不及了,天色放晴,晨雾散去,来公园的人渐渐多了,那可如何是好?
情急之中,他想起身上那本国民政府武汉行营特务大队的派司,寻思不如前往九江警局刑队,扯虎皮做大旗,去吓唬吓唬办案刑警。
如果没有华东军区正旅级王牌谍报员千秋钧的“掺和”,陈贵搏这一招就成功了。回到南昌,陈贵搏依旧惊魂未定,惴惴不安地在“金城客栈”过了两天,王肆儿没给他联系方式,他没法去找王肆儿销差。第三天,王肆儿登门了,进门就打着哈哈向陈贵搏连连作揖道谢:“师父果真厉害,神不知鬼不觉就把那妞儿给打发了,佩服!佩服!我已经从报上看到消息了,说经市警局刑队勘查现场和法医鉴定,乐小姐因长期受精神病困扰自寻短见,她是用随身带着的跳绳自缢而亡的。”
陈贵搏心里的石头这才落地,呼出一口长气:“呵,总算蒙过去了!”
王肆儿说:“还剩下那位仇先生,烦请师父再接再厉,尽快解决。届时,咱俩把账结清,师父若是喜欢长居南昌,我负责给您张罗;若是要回河南老家,自是隆重饯行!”陈贵搏又在南昌盘桓了数日,于上周把最后一个目标仇思量给解决了。王肆儿支付了全部酬金,至此,两人之间的这桩“买卖”算是了结了。陈贵博准备动身回河南老家,王肆儿对他说:“师父您来南昌已有多日,终日忙碌,还没好好游览过吧?索性再待几天,我好好招待您,市内郊外转转,然后为您饯行。”
盛情难却,陈贵搏点头应允。谁知也就不过两三天之隔,王肆儿的兴致却由高转低,也没提“市内郊外转转”的话头,两人一起喝酒时,显得心事重重。陈贵搏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王肆儿这才开口,请陈贵搏仔细回忆一下,当初去九江干掉乐天恩时是否有什么破绽留下了。
陈贵搏一惊,寻思这人厉害,虽然已经不是“铁臂膊”了,给他一把切菜刀切猪肉片儿只怕还不如寻常家庭主妇利索,可他跟江湖依然有联系,这不,九江那事儿曾留下过破绽也被他打听到了。陈贵搏功夫不错,但心思远没有王肆儿玲珑剔透,当下也不隐瞒,一五一十把伪造自缢现场留下破绽以及打着武汉行营的招牌忽悠程九春的前后经过讲述一番。
王肆儿沉吟:“哦……原来如此,还真的留下点儿小麻烦。九江那个程探长,看来不能留着!”说着,掏出五两黄金、一沓美元和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一事不烦二主,还请师父再辛苦一趟,去九江把那个程探长干掉,您就直接回河南老家吧。”
陈贵搏寻思,自己先前虑事不周留下了隐患,按照江湖规矩,这个漏洞的确应该由他来补,只是杀一个警察,而且还是刑队的探长,动静未免太大了。可事到如今,已没有回头路可走,王肆儿对自己还算仁义,否则下黑手把我灭了,岂不是一劳永逸,根本不必去打人家程探长的主意。这样想着,他也就释然了。
说到这儿,躺在病床上的陈贵搏缓了口气:“关督察,接下来的情况您是亲身经历的,我也就不说了。”
千秋钧对眼前这个特务教官并不感兴趣,他的心思已经被陈贵博供述中说到的关于王肆儿的信息吸引住了这是实锤线索啊!遂不露声色随口漫谈样问了几个问题,但陈贵搏已经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再也问不出更多的东西。
这时,病房外面的走廊传来了脚步声,千秋钧知道,这是程九春带人来了。开门一看,果然是用三角巾吊着一只胳膊的程九春,身后跟着两个彪形大汉,看面相都不是善茬儿。见到千秋钧,三人恭恭敬敬:“长官好!”
千秋钧让两个大汉去床边守着陈贵搏,关照不得为难此人。两人进去后,千秋钧把程九春扯到一边:“给这人戴上械具,把他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亲自负责看守。关于此人的案情,即使你们局长问你,也不要透露,往省厅推就是!”
程九春拍胸脯保证:“关督察放心,我一定寸身不离地盯着他!”
后来千秋钧才知道,他前脚刚走,那两条大汉就把陈贵搏捆成了粽子。程九春根本没想留其性命,当天下半夜,就把他坠上石块扔进了长江!程九春胆小怕事不假,越是如此,就越担心露马脚。陈贵搏掌握着他伪造现场、草菅人命的罪证,他怎么放心让此人活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