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家花园的残雪
当我说起贝家花园时,妹子也是好奇。妈更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花园,很多人都是向往的。
我跟妹子说,就在大觉寺附近。昌平医院的一位护士曾写了篇有关贝家花园的文章。哥们儿张霆读后,前些天还去了一趟这个被他称为“贝爷庙”的地方。
沿途没有风景,只是京西的山越来越近了。最后的上坡路,竟然称作贝家花园路。只是路边的景致,与花园无缘。
停下车时,我有些恍惚。满眼都是对贝爷的宣传。
从介绍上看,贝家花园是援华法籍医师贝熙业(Jean Jerome Augustin Bussiere 1870-1958或60?,在中国工作生活了40多年)曾经在京西北安河修建的山宅。网上的信息,此宅邸似乎由一座碉楼和南、北大房两栋房屋组成,分别坐落在这阳台山上的东坡。
这个仿佛隐息世间的贝家花园,竟然有一颇具现代感的院墙。不仅有售票处,还有两个“维护”,四个“意识+自信”,更有消灭私有实现共产的“初心”。
大门内,一条木质栈道曲折而上。我望向山坡,看不到任何花园的踪迹。倒是在浅山的坡地,有着一片新建的房屋。这里似乎已经成了中法“友谊”的见证和会所。
“都是上坡路,老人上去可能够呛。”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看到老妈,随口提醒了一下。
我与这位好心的工作人员聊了一会儿。这个贝家花园只有四位工作人员。或许,其中之一,便是那个护士散文里的大爷吧。
高高的阳台山在眼前起伏,阳光不到的地方,漫坡冬雪。山上的林木落尽了叶,我能想象夏日的葱郁。
我搀架着妈,和妹子一起走上了栈道。
栈道旁整个坡谷,都被新建筑充填着。我有些失望。
曾经去往贝爷家的旧路本该在山谷,如今显然被这些建筑占据了。
不知为何,每次看到如此栈道,我便有些生厌。整个厉害国,在景区修建各式栈道,似乎成了标配,完全不考虑自然赋予的味道。对于我,走在原始自然的山路,才是惬意,才是登山。
我在想,既然贝爷家被称作花园,想必有些园艺内涵。
我四处张望,花园毫无踪迹。或许,会隐在山坡的林中吧。
没有鸟鸣,坡谷寂静。走在曲折的木质栈道,视野间除了山林,便是身边这片灰色的新建房屋。
一面警告牌,把自己对这片山林的感受隔绝着。一时间,我很难将这些景致与护士散文中的描述衔接起来。
那篇散文很美,但面对此情此景,作者的落笔是有选择的。
文字可以筛选,但目光却不会选择。我痴人拙汉,虽文笔粗陋,但一直感到,写意文字,舒文如画,虽可以去除一些背景,但多少该摘选一些即时的心情。这样多少会使文章显得立体丰满一些。仅仅颂美的文字,是没有生命力的。
哥们儿张霆读文心往,特意来到此处,想必也与我一样,既有期盼,也有失望。
、
走到栈道的尽头,视野中始终没有花园的模样,也没有其它游客的身影。
我搀着妈走上平整的小路,缓缓而上。
不意间,在新建筑之间的空阔之处,透过一片疏林,我看到了半隐在山坡的碉楼。
路边有对碉楼的介绍,称这是贝爷曾经的诊所。我看着碉楼前狭窄陡峭的长长石阶,有些疑问。
我架着妈,费力爬着弯曲高耸的石阶。妹子在旁边唠叨了一句:“能到这儿看病的,估计也没大病。”
欧式的石建碉楼。狭窄的内部空间很难想象是诊所。但既然官话说是诊所,权且看做诊所吧。
“诊所”里满是对贝爷的宣传。很奇怪的感觉,如此高调的宣传,早该让贝爷成为国际先锋,至少也与白求恩齐名了。
很显然,贝爷入错了群,没有去延安。
走下碉楼的坡地,才真正走上了山径。
坡谷覆雪,小路积冰。我搀着妈小心而上。一座极小的,玩具般的袖珍桥:“桥夫大贝”,出现在小路折返处的坡谷。
旁边有对桥的介绍。原桥曾在山下的温泉村。展板介绍,当年温泉村民为感谢老贝善行,修建此桥并以贝爷命名。估计现在这座桥早已无存了。
说明上有原始的官方数据,此桥是按1:1比例重建。
理论上,官文是绝对权威的。但估计有人实在看不过,擅自涂改成了1:2。其实按此比例,桥即便按1:3的比例建造,仍然是个游乐场上的幼儿玩具。
在此,姑且以官方通稿为准吧。贝爷时代,人民穷困,社会万恶。当地的居民,想必身材如同布娃娃。即便当时的骡马,估计也如猫狗大小。
雪坡幽谷,山林静谧。没见鸟雀,也没有鸟鸣。一路之上,我只看到一只岩松鼠在不远的山岩上跳跃。
山径分叉处,又出现一道新建的小小山门。其下是一个“剧情体验馆”的标示。何剧何情?莫名其妙。
山门之侧的小径,有更多对贝爷的宣传。宣传板上放大的黑白照片,此时仿佛成了红裤绿袄。
展板招摇,污染着这片山坡。我心目合一,找不出山幽谷静任我游的心思,更体会不到清禅空境的出世感。面对眼前之乱,我无法知道护士当时会有怎样的心思,去笔墨清美的。
当我和妈及妹子走上一片谷间平地,便来到了贝老爷子的山居——北大房。
房前院落积雪,因为有一些简单的园艺痕迹,多少有了些遗世花园的味道。有饰物的水池已干枯。山谷的集水池残破,积水封冻。
北大房
房屋依坡而建,已被修缮,乏善可陈。屋内没有阶梯,去往二楼需要走室外石阶。
走进一楼,里面对贝老爷子的宣传,更是登峰造极。
对此我无法评论。医业为善,治病救人是医者的本职工作,根本无需赞美的。
我不知贝爷的生平,但老牛嫩草总是亮点。
面对贝爷,我自感惭愧。一位八十老翁,能有二八的女士为妻,想必有些魅力。
人不可以自己的情怀去评判他人。我倒是对贝爷之妻有些钦佩。如此青春女士,既然有勇气成为贝爷之妻,必然会同样有勇气,去直面世俗和未来。
贝爷与太太(铅笔画)
从北大房前东南望,透过树木,百米外的南大房依稀可见。
南大房是贝家花园的高点,房前的露台,曾是贝爷家庭文化沙龙的观景台。在此,可远望京北大地。
如今观景台外的树都已长大。我站在此处,从树的空隙望着京北。眼前除了楼还是楼。天地朦胧,远山不见。
、南大房
南大房内(似乎不是原始家具)
南大房露台远眺
人文与自然风景是很难与政治相融的。贝家花园的名字很美,这里的山林也算清幽,这里更有无数对贝爷的赞美。但所有这一切,却始终回避一个简单的问题:如果这位在中国生活了四十多年,曾为“八路”送过药的国际援华医生如此优秀,为何在1954年离开了中国,再也没回来?
半个世纪以来,贝爷的故事无声无息。如今的执政者成功平灭了中国的私有资产,革掉了地富的老命,实现了当年的“初心”,为何现在又把这个死去了六七十年,曾为“黑暗反动邪恶”旧社会服务的贝老爷子挖坟掘墓,抬了出来?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无数这类问题都有明确的答案,如今却是无法回答的。
一位异乡人,一旦在异域居住超过十年,便无形中,会对这片土地产生很深的情感。我无法还原贝老爷子在1949年之后的经历。但我知道,外乡人一旦人生受挫,最安稳的方式,便是回家了。
贝爷回家了,带着深情相守的媳妇,抛弃了一切。
山谷阴郁,林坡寂静。我站在贝爷曾经的家园,心情是沉重的。半个多世纪前,贝家花园便被彻底“初心”了,如今又被赋予了时代的“丰彩”,被很多“自信”和“意识”“维护”着。
但这里真实的故事,早已结束了。
当我带着妈和妹子走下南大房时,终于看到有人出现。
是一位大爷,来自石家庄,在此已工作了五年。
我想,这位就是护士散文里出现的,在贝家花园保洁兼保安,独拥整个贝家山水的大爷吧。
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