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的名作《聊斋志异》,以其字字珠玑、篇篇锦绣,深为一代又一代读者喜爱和赞赏。但是作为小说大师、一代文豪,蒲氏怀才不遇、屡试不中,年逾七旬仍为白身,靠教书谋生;落拓飘零、一生贫贱,与曹雪芹“举家食粥酒常赊”的悲惨境遇相近。
由于小说备受歧视,难比诗文,古代小说家大都默默无闻。蒲松龄自然也不例外;有关他的身世、事迹,记载寥寥。
幸而蒲氏留下诗作千首,从中不难窥见他的行踪言语、乃至心态。换句话说,他自己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一幅自画像,恰如今日的自拍照。
四十岁是人生壮年,本应意气风发,指点江山,而蒲松龄的诗作却勾画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遭际:
忽然四十岁,人间半世人。贫因荒益累,愁与病相循。
坐爱青山好,忽看白发新。不堪复对镜,顾影欲沾巾! (《四十》)
须知蒲氏《聊斋》在他四十岁时业已草就,传世名作已然完成,但他却总是感叹一事无成、世无知己:
潦倒年年愧不才,春风披拂冻云开。
穷途已尽行焉往? 青眼忽逢涕欲来。
一字褒疑华衰赐,千秋业付后人猜。
此生所恨无知己,纵不成名未足哀。(《偶感》)
独酌危楼夜月高,寒庭秋尽长蓬蒿。
半生粉蠹争膏火,一枕长松卷怒涛。
苦趣只因诗债结,愁人拟向醉乡逃。
荒斋梦断闻砧杵,百感伤心首重搔。(《独酌》)
无论羁旅还是对景,诗中总充满是愁苦悲叹:
尽日潇潇深闭门,萧条旅邸暗黄昏。
弱泥溅辔行人度,骤雨平价潦水浑。
白昼长衾书引睡,青窗短烛酒盈尊。
同人隔绝登临废,滴滴檐声欲断魂。(《苦雨》)
凄风搅树花冥冥,落叶杂雨堆满庭。
黑床暗辟沾迷萤,怒电旋照纱窗青。
俄顷风定雨声细,檐底蘘荷欲敲碎。
隔院松涛终夜闻,万绪纷来伤胸臆。(《夜雨》)
十年尘土梦,百事与心违。天逐残梅老,心随朔雁飞。
初春疑乍冷,久客似新归。可叹金城柳,参差已十围!(《旅思》)
下面诗中首句---“青衫白帢久飘零”,成了他绝妙的自画像:
青衫白帢久飘零,羞把文章占盛名。
敢请筑台先郭隗? 漫劳悬榻待徐生。
春窗萤火分官烛,文社鸡坛续旧盟。
残卷犹堪消岁月,穷愁何足累虞卿! (《答汪令公见招》)
一些诗作反映了他安居草庐,为生计躬耕陇亩、努力劳作的田园生活:
聊斋野叟近城居,归日东篱自把锄。
枯蠹只应书卷老,空囊不合斗升余。
青鞵白蛤双蓬鬓,春树秋花一草庐。
衰朽登临仍不废,山南山北更骑驴。(《聊斋》)
草庐容膝易为安,邱壑宁知行路难?
痛饮犹能消此日,闭门聊复拥三竿。
晴窗鹤梦幽魂冷,午昼松风小阁寒。
世上遭逢原可笑,误人何必是儒冠? (《草庐》)
从下面的诗作可见,他有过发财致富、“烟波深处买芳邻”的梦想,但面对的却是“呻吟老病妇连床”、“镜中白发与愁长”、贫病交加的残酷现实:
白云绿树隔红尘,湖海飘零寄此身。
花落一溪人卧病,家无四壁妇愁贫。
生涯聊复读书老,事业无劳看镜频。
何日得钱十万贯,烟波深处买芳邻。(《拨闷》)
东归时节近端阳,燕子飞飞上画梁。
深夏病蚕初上簇,旱天薄麦早登场。
万端入耳心情恶,百绪萦怀鬓发苍。
枕上徘徊灯火暗,呻吟老病妇连床。(《四月二十四日归里》)
抱病归斋意暗伤,嚬呻短榻倍凄凉。
家贫况值珠为粟,儿懒何堪妇卧床!
梦里红尘随客远,镜中白发与愁长。
终宵辗转闻残漏,月下空庭雪满廊。(《五月十二日,抱病归斋》)
蒲氏晚年诗作更透漏出无边的哀伤与无奈,甚至于有了“喜忧两忘”、依归佛道的思想倾向:
忽然腊尽又春阳,寒暑徒催鬓发霜。
经过岁除七十夕,犹余浑醉九千场。
莺花亦逐人情变,日月空随世俗忙。
一事无成身已老,欲持杯酒劝飞光。(《除夕》)
高亭竹树日萧萧,半夜风声似海潮。
着屐一生能几两? 莳花终岁只三朝。
狂情不为闻鸡舞,壮志全因伏枥消。
寂寞荒园明月夜,蕉窗影里度清宵。(《斋中》)
七十四岁叟,喜忧亦两忘。花应嫌我老,竹不厌人狂。
梦醒无烦恼,歌呼任徜徉。余年凭造物,何事费思量? (《自适)
他那为博取功名而“闻鸡起舞”的壮志,似乎已经消磨殆尽;剩下的只是无奈和感伤,甚至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