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金风玉露
钟嘉琪好些日子没见到成彪,很是想他。
上次被成彪嘲讽羞辱时,钟嘉琪想死的心都有了。她咬着牙狠着心,把自己跟成彪和大石头绑在一起,沉进了自己心中的那一片汪洋大海之中。我那么爱你,你居然嘲讽我?那咱们一块儿死去吧!成彪在钟嘉琪心里告饶了成百上千遍,都没得到她的宽恕。等母亲病情稳定之后,成彪才挣脱绳索,蹬掉大石头,搂着心爱的她浮出水面。可恶的成彪!她在心里嗔怪道,却任由他见缝插针地影响她的生活。
她开始羡慕花园里的花,可以听风讲远方的故事;
她开始羡慕水池里的鱼,可以感受到水拥抱自己,片刻不离;
她开始羡慕天上的流云,可以飘到成彪所在的那方天空,看看他散步、打球、奔跑。
她给成彪发消息,基本上得不到回应。但这并未减少丝毫她对他的爱意。思念像一座迷宫,她在里面兜兜转转,品着现实中的苦,尝着想象中的甜,始终不愿意走出来。她在纸上写上成彪的名字,然后再将自己的名字写在成彪两个字上面,不断地写不断地写。最后,宁燕看见的,是一个又一个大大的黑墨水团。宁燕不会想到,女儿笔记本上的墨水团,寄托的是她对一个男人深深的思念。
宁燕的状况越来越好,在保持情绪稳定的情况下,吃饭、睡觉、谈话,都已跟正常人无异。钟嘉琪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正当她思考如何才能看到成彪的脸庞,听到他的声音,以解相思之苦时,母亲在她的心里说:女儿啊,妈妈允许你趁外出办事的功夫偷偷去见见成彪,只要不让我知道就好。
钟嘉琪听从了心中的母亲的吩咐,轻车熟路地在学校图书馆找到了成彪,嗫嚅着告诉他,自己母亲的病有了很大的好转,感谢他那天的当头棒喝。
“那你还来找我?”成彪的态度没上次那么坏,但也不算好。
“我的愿望是妈妈的病早日康复,我们也在一起。”
“不可兼得的。你不要妄想了。在你妈妈心里,我和她最好分别存在于两个世界。至少也得在空间上相隔千里万里,从不来往,从不看见,从没有任何消息。”
想到把她和成彪永远分开,钟嘉琪的心里就像把自己撕裂成了两半那样难受。但依照目前的形势,她和他在一起的话,妈妈始终会在妄想里面担惊受怕,受尽折磨。她摇摇头说:“活着真是艰难。曾经妈妈没有勇气跟爸爸一起面对穷苦的生活,却有勇气去以结婚为诱饵骗取男人们的钱财。我没有勇气失去你,也没有勇气失去妈妈。我宁愿死,也不想做这个无论如何做都注定痛苦的决定。”
成彪说:“你可以爱我,你的爱是纯洁无私不带杂质的。我却不能爱你,因为,我的爱完全有可能夹杂着仇恨或者为钱财等不良心思。即使我说真的爱你,我做出一副真的爱你的样子,也无法洗清嫌疑。”
钟嘉琪说:“你根本不用洗清什么。相信你的人,你不用洗;不相信你的人,你怎么洗也没用。”
成彪坚定而语重心长地告诉钟嘉琪,他们之间永远没有可能。最好早点死心,否则,就像硬推石头上山,推得越高,滚下来时也会滚得越远。接着,成彪谈起了他跟朋友合伙开发的一个APP,最近下载量大增,已经有一些广告商主动接洽他们投放广告。
“你知道我的经济条件改善之后,会做哪些事情吗?”明明是他在问钟嘉琪,却没等她回答就自顾自讲开了。
“除了给我母亲更好的照顾之外,我会赶紧找一个女朋友。以前好长时间我都不敢找,是因为怕负担不起生活的责任。但是现在,我感觉自己可以了。”接着,他笑着说出了一句让钟嘉琪的满腔热血立马降到绝对零度的话,“我不知道我的女朋友会是谁。但我敢肯定,她一定不会是你!”
钟嘉琪的心里顿时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一片死寂。成彪没有女朋友时,她还可以腆着脸来找他。如果他有了女朋友,那她肯定不方便再来了。她以为自己坚持,努力争取,就可以得到一个美满的结局。结果,母亲为此发病,成彪也从未松口,只剩下一厢情愿的她像小丑一样可笑地指望着守得云开见日出。她之前的希望,像一颗被巨大石头压得死死的柔弱的小草,看不见光,也无力伸展,但并未死去。现在,她突然感觉到小草的末日来临了。她躲到车里哭到很晚,然后才疲累不堪地回家。
宁燕又发病了。不知怎么回事,她一口咬定女儿是去跟成彪鬼混了。在这暑气正盛的八月,她的身上紧紧裹着冬天的羽绒服,披头散发,汗流浃背。她说成彪在很远的一个楼上,正用一个大功率的辐射器对着她,让她浑身燥热,心脏难受。钟嘉琪见母亲的状态很是不妙,坚决否认自己是去见了成彪。她说自己都跟别人扯了结婚证了,知道分寸,肯定不会再跟其他男人有过密的来往,更何况是妈妈不喜欢的成彪。她还流着泪向妈妈保证,要带着妈妈离开成都,去新西兰生活。
“这样的话,你就永远不用担心我会跟成彪见面了!”
宁燕的情绪渐渐恢复了平静,但有时候还会发病。每当钟嘉琪独自外出太久,她必然发病一次。那些胡思乱想像从四面八方扑过来的火苗,烤得她浑身难受。不管钟嘉琪见没见成彪,她都死口咬定,女儿又是跟那头野兽鬼混去了。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这正是宁燕一贯的风格。
母女俩长期待在一起,除了做菜、吃饭、散步、睡觉,偶尔关心一下公司的生意,畅想一下未来的生活,有时候也聊聊陈年往事。宁燕到成都之前的绝大多数往事都像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在记忆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散发出一股难以磨灭的陈年的怨和恨的味道。那些记忆,宁燕极少去触碰。每当她哽咽着将伤口袒露给他人看时,听者的耳朵,便会听到那些伤口疼痛时发出的哀号。
“我小时候,爸妈都很讨厌我,因为我是个女儿。女儿就不配得到父母的爱吗?后来,他们更是认定是我克死了他们的两个儿子。你外婆不让我念书,说认识几个字就可以了。从初中到高中,几乎每年都有老师或校长来家里劝说。如果没有学校减免费用和老师同学的资助,我根本不可能读完高中。我生你的时候,你不乖,是坐在妈妈肚子里。剖腹产后,你爷爷奶奶听说你是女孩,转身就回家去了,都没来瞅你一眼。你外婆来看我,发现你是个女孩,说了句:皱巴巴的,眯着眼,真丑。然后当着病房里的家属和医生数落我不中用,给她丢脸。骂够了我,她转身就笑嘻嘻地去逗隔壁床刚出生的小男孩。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恨吗,女儿?当时我恨不得把输液瓶打碎用玻璃插自己的喉咙……”
泪水不知不觉落满了宁燕的脸。
“我没有被父母爱过。我不想让我女儿跟我一样。我一定会对我女儿好。生了她,我就要好好爱护她。我受到过很多亏待。我知道被亏待的苦。所以,我要把所有的爱都给你,我绝不让同样的经历在你身上发生。我所有赚来的钱,都是你的。你不像我这样精明。嘉琪,你傻乎乎的,天真无邪,活在这个世界上,会上很多的当。但是你别怕,只要妈妈还活着,就一定会好好保护你!谢谢你选择了我当你的妈妈,我要努力赚钱,给你更好的生活,不枉你来这个世界上走一遭……”
钟嘉琪抱着母亲呜呜地哭起来。
从母亲口中,钟嘉琪第一次了解到自己的活着,是一件多么庆幸的事情。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母亲所处的农村出现过很多残忍杀害女婴的事例。同村一个女人生下来的女婴,直接被家人扔进了尿桶,女婴的手死死抓住尿桶边沿,还是没改变被溺死的命运!村外的那条河,被人们唤作“女儿河”,名字的由来是因为经常能看见漂浮的女婴尸体。有一家人生了三个女孩,有个小女孩被奶奶带到山上坠崖摔死了,还有一个在下雨天被奶奶带到河边玩淹死了,据说都是不小心……曾被奶奶故意遗弃在县城里的她,对比之后还属于幸运儿。
钟嘉琪再次出现在成彪面前时,成彪已经从图书馆离职了。她赶到成彪租房的地方,发现成彪正搬家。他母亲已经安顿到了新找的房子里,一些重要的东西也搬走了。成彪最后收拾着一些杂物。看见钟嘉琪,破天荒地,他咧嘴笑了。他开心地告诉钟嘉琪,他跟朋友合伙的公司发展挺好,他决定全身心投入进去,所以从图书馆辞职了。成彪还说,要送钟嘉琪一件礼物,一件能让她妈妈病情彻底好转的礼物。
“说起来,我应该谢谢你!你让我证明了我可以做到!”
“可以做到什么?”
“可以做到今天这一切。”成彪递过来的手机上有一张殡仪馆灵堂的图片,里面有成彪的遗像,还有花圈、挽联。“你来看看我的技术怎么样?这是我模仿专业的新闻网站做的一个网页,手机和电脑都能打开,非专业人士无法分辨出这是一篇假新闻。”
钟嘉琪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成彪说:“心病还须心药医。真正能治疗她的方法只有一个:我死。如此,她的病方可痊愈。”
钟嘉琪明白了成彪的良苦用心。他决定永远消失在她和她母亲的生命里。他和她今日一别,大概再无重逢之日。从此以后,对于宁燕而言,世界上就再没有一个活着的成彪了。她的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也罢,也罢,他这样做,确实是一个好方法。大家有缘无分,从此就相忘于江湖吧!
泪眼朦胧的钟嘉琪讲起上次见他后回去时母亲又发病的样子。“我听朋友说,她的一个熟人的父亲几年前也是患上了严重的被迫害妄想症,断断续续地发病,后来实在受不了折磨,那位父亲自己选择了结束生命。”
成彪表示同情和理解:“没有不可被摧毁的信念和人生。每一个此刻还活着的人,之前生命中所受到的打击都低于他的耐受力。每一个自杀的人,都遭受了超过他耐受力的打击。他选择死亡,内心已经像猎物遭遇天敌打击时一样,彻底放弃了。在打击力量处于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被打击者毫无还手之力。像老鼠被猫打击,羊羔被狼打击,毛驴被老虎打击。”
“我怕妈妈也走到那一步。我很怕!其实我今天来,就是专程来向你道歉的。”钟嘉琪说,“对不起,我要放弃你了!没有你,我的人生会失去色彩。没有妈妈,我会失去整个人生。我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了,对不起!”
如成彪所愿!钟嘉琪的内心终于主动做出了这个选择。他像卸下了肩头上的重担一样,笑得格外舒心。
钟嘉琪说:“没遇见你时,我做梦也没梦见过你这样的人。你都不知道在我眼中你有多么好,多么超出我的预料。你带给我的幸福感超过我的想象。现在你在我眼前,我跟你的距离却远得像几重梦,像是在一个梦里睡着了,再梦见了你。我还没有真正醒过去,就已经失去了你。”
成彪安慰说:“坚强一点,忘掉这些,找一个善良的人,好好过一辈子。”
钟嘉琪举起手机:“让我给你拍一张照片吧,再送我一件你穿过的T恤。以后,我只能靠这些来想念你了。”
成彪温和地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盯着手机镜头。
拍完照,钟嘉琪收好手机,说:“我真的爱你。但是,对不起!”
“我知道。我感受到了。谢谢你。”
“你也爱我,我知道,我也感受得到,你在以你的方式爱我。”
“那也不能说明我是爱你的,因为我们条件巨大的差异,再加上你母亲和我父亲的过往交集,都让我的爱是值得怀疑的,不管看上去我有多么无辜,但始终都存在着报复的可能。这是由不得你和我决定的。站在你的角度,你必须这样解读我。”
“对不起,我确实没有勇气放弃妈妈选择你。”
“你是对的。你记住,只要我还没死亡,我都是值得你怀疑和警惕的对象。你妈妈没有错。于她而言,她的怀疑完全正确。你保重,好好爱你妈妈。”
钟嘉琪将脖子挂的阴阳鱼取下来,“这是我妈妈的护身符,我原本是想在你答应跟我在一起的那天送给你。但是,这辈子都不可能了。我还是想完成一个愿望,我要亲手挂在你的脖子上。不是指望它真有神力保佑谁,而是纪念,是祝福,是提醒有人爱你。你不能拒绝我的这个请求。”
钟嘉琪走上前,将阴阳鱼挂在了成彪的脖子上,然后,双手环抱住成彪的腰,将头靠在他胸口,闭上眼,深深地闻他的汗水和身体的味道。这是她老早就想做的事情。今天,在这个告别的时刻,她终于鼓足了勇气。成彪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全身绷得紧紧的。钟嘉琪的体温和肌肤香味像猛虎扑向羊羔一样猛烈冲击着成彪的感官。他的呼吸开始急促,心跳开始加快。像是听见了春天阳光的歌声,他身体中沉睡的种子们开始苏醒,集聚,蓄积蠢蠢欲动的力量,企图奔跑、冲刺、发芽。钟嘉琪听着成彪咚咚咚的心跳声,感受到了他的男性力量在蓬勃生长。她温婉地笑着,用手撩起他的T恤。
成彪再次被钟嘉琪的举动震惊了,随即,手抓住了手。
钟嘉琪做了一个鬼脸,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她笑着说:“我要你身上这件T恤。送给我。我要亲手脱下它。”
犹疑中的成彪,手上的劲头刚有一些松动。钟嘉琪抓住T恤的左右两边下摆使劲用力往上一提,成彪不得不配合着低头,并举起了双手,钟嘉琪趁T恤笼住成彪的头手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就拉下了成彪的运动休闲短裤。成彪只觉下身一凉,一只柔软细嫩的手握住了他滚烫的命根子。
一团火,点燃了另一团火!
一个动作,唤醒了另一个动作!
一个影子,覆盖了另一个影子!
一个人的梦,进入了另一个人的梦!
两个相爱的年轻人,两具美丽、健康、生命力旺盛的躯体,像在水面上相遇的两个水泡,它们从无数的枯枝、树叶、花瓣旁边飘过,终于融入到了一起。他们随浪起伏漂流在鸟语花香的爱河,无比忧伤又无比喜悦,无比绝望又无比幸福。这是一个多么光怪陆离的世界啊!美梦很快会醒,水泡很快会破,但金风玉露般短暂而美好的相逢,已胜却人间无数。
怎么能够忘记,那一滴泪,掉进了另一滴泪!
怎么能够忘记,那一个吻,亲到了另一个吻!
怎么能够忘记,那一颗心,融进了另一颗心!
那是两个年轻人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他们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了从此各自天涯的爱人。他们把最热烈的悲伤,尽情挥洒,如火如荼,如泣如诉,如梦如幻,如痴如醉。
2、病情痊愈
听见门响,宁燕手持菜刀,躲到了桌子下面。
看见是女儿回来,宁燕从桌子下面爬了出来。她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一边神秘兮兮地对女儿说:“我今天打败了几次坏人的进攻了。”她说有的坏人从灯里钻出来,有的坏人从电视里爬出来,有的坏人从冰箱里跳出来。
钟嘉琪看着被打坏的灯、电视和乱糟糟的房间,神情悲伤地告诉妈妈:“成彪死了,是在一次见义勇为的时候被人用刀捅死的。”
宁燕手里的菜刀突然掉落在了地板上,发出响亮的哐当声。
在女儿手机上看成彪见义勇为不幸牺牲的新闻和殡仪馆灵堂照片时,宁燕变得异常安静。她仔细阅读着新闻里的每一个字。那些字,像一颗颗灵丹妙药,被她的眼睛一粒不剩地摄入进了身体。读完一遍,她又读了一遍,再读了一遍,好似一个急性子病人为了早日康复,将药的分量加重了一倍,再一倍。然后,她又盯着灵堂照片仔细辨认。灵堂中央是成彪的遗照。遗照中的他英俊阳刚,比起他爸成江,他的神情显得沉稳坚毅了许多。最后,她点开了视频。视频中的女主持人字正腔圆地播报了一名叫成彪的年轻人见义勇为牺牲的事迹。
确实是成彪!
确实是成彪死了!
宁燕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狂喜如喷泉一般猛地从心底喷射到了脸上。她的脸上生出晚霞一样绚烂的光彩。紧接着,她仰天大笑起来。那笑声有些怪异,像珍藏多年的存钱罐砸在地上时破碎的声音。后来,她的笑声又变成了呜呜的哭声。
钟嘉琪目睹了母亲的精神状态在短时间内的巨大转变。她知道,危险的警报已经解除,妈妈的病情不再是问题了。她抽噎着关上了自己卧室的房门。
被害妄想症像一双捣乱的手,将以前那个精明能干的宁燕像拼图一样打乱,然后在阴影中将一堆乱糟糟的碎片随意组合,就变成了宁燕发病后的样子。自从听到成彪的死讯,在宁燕的大脑中,成彪便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令她惶恐不安的,一直笼罩在她心头上的阴影也彻底消失不见。那一堆乱糟糟的碎片,在理智的作用下,重新组合,渐渐拼回了宁燕犯病前的模样。
宁燕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在家继续休养了些时日,钟嘉琪终于见到了一个神采奕奕的妈妈。如今,宁燕说话的语气、神情、精神劲儿跟生病之前没什么两样。她告诉钟嘉琪,她该到公司上班了。她要为了这个家继续努力赚钱。
钟嘉琪提醒母亲,钱是赚不完的,而生命是有限的。余生的幸福比赚钱更要紧。而且之前说好了,等一切准备就绪,她们就要出发去新西兰了。
宁燕想起来,之前是跟女儿商量过这个问题,她也答应了。之前的很多年,她对钱始终保持着一种疯狂的热情。她绞尽脑汁,无休无止地追逐着它们。可是,世上的钱是赚不完的,自己的生命却会在这个追逐过程中耗得精光。她的耳边响起以前上国学班时老师讲过的一句话:这世上的人,营营役役,都跟鱼一样只顾眼前,要不吃权势的饵,要不吃金钱的饵,要不吃美色的饵。很难有人懂得及时抽身享受美好的人生。她叹了一口气,为那些以后不能再赚到的钱。既是如此,那就顺女儿的心意,从此享受人生吧!至于生意,那也只能放弃了。反正如今家里的财富,在不胡乱挥霍的情况下,完全能够满足自己和女儿过上滋润的生活。
“好吧!到新西兰去,妈妈在那里给你挑一个爱你的男人,你们幸福地过一辈子。”
钟嘉琪不想触碰这个让自己伤心的话题。
宁燕见女儿一声不吭,又说:“妈妈再也不会逼你找物质条件一定要达到什么标准的男人了。只要你喜欢,他人品没问题。我都同意。”
可是除了成彪,钟嘉琪对任何男人都提不起兴趣。但是这辈子,她都没机会和成彪在一起了。她情绪低落地说:“我以后想当一个同性恋,再也不喜欢哪个男人了。”
宁燕皱了皱眉头,说:“别说气话。同性恋不是想当就当的。一看你就不像。”
“那你看杨学松像同性恋吗?”
“不像!”
“梁未民呢?”
宁燕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像一块大石头砸进水池,溅起浪花时哗啦啦的声音。
“全世界的男人是同性恋,他梁未民都不可能是!”
钟嘉琪好奇心大起,问妈妈为何作出如此肯定的判断。
宁燕摇头撇嘴说道:“他特别喜欢拈花惹草,跟女同事说话总是挨得特别近, 经常装着不小心碰到别人的手,或者屁股,要不就是对着女同事的脖子或耳朵呵气,很多很多这种事……这也是为什么那时候你说跟他扯了结婚证时我那么吃惊。我当时还在想,你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人。”
钟嘉琪心想,他为了隐藏自己的真实性取向,努力得也太过了些。
宁燕的神情严肃起来:“你不说我都忘记了。你们的结婚就是一个笑话,尽快去把离婚办了。唉,回想这一段时间,乌七八糟的,干了多少莫名其妙的事啊!”
3、期待梦醒
梁未民在跟钟嘉琪领结婚证之后就离职了。
接到钟嘉琪说去办离婚手续的电话,梁未民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并约定下周一去民政局。末了,梁未民提出一个请求,本周日晚上请钟嘉琪、宁燕、杨学松一起吃一顿饭。他的意思是感谢,也算是为这段互助婚姻划上一个完满的句点。
钟嘉琪本能地推辞。不过,大多数时候,别人的热情都像蛛网粘小飞虫一样将她粘得牢牢的。反复几次没推掉,她只得勉强答应下来。
梁未民请客吃饭的地方是一家新开不久的特色农庄,在成都繁华市区外面的江边。宁燕嫌远,钟嘉琪说:“他朋友是里面一个股东,他想帮忙照顾一下生意。已经定好了位置,也答应过了,还是去吧!”
九月的傍晚,天气还有一些热。一行人坐在农庄的葡萄架下,风从江上徐徐吹来。就着凉爽的江风,宁燕向杨学松和梁未民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她将跟女儿去新西兰生活,没时间和精力再管理公司。成都的公司就送给他俩,算是对两人前段时间的付出表示感谢。下周,她就把所有的关系资源梳理清楚后交给他们,公司股东也将变更为他们。至于公司的库存货值,她会给他们一个过渡期,在确保他们正常经营的情况下,慢慢收回货款。
宁燕的大红包,在夕阳落山的时刻,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砸在了杨学松和梁未民的脑袋上。两人都大感意外。杨学松还算沉着冷静。梁未民却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他高兴得像上紧发条的玩偶一样手舞足蹈起来,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那……怎么好呢?这么……大……的礼物!”
宁燕从没有在不计较得失的情况下,如此大手笔地慷慨过。以前,她是一个斤斤计较的商人,会将一个笑容,一个眼神,一句恭维话都计算好价格,然后买进或卖出;除此之外,她还是一个小心翼翼的猎人,会认真观察飞禽走兽行迹,会根据猎物的特点下饵,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警惕地举起猎枪四处张望。现在,她彻底想通了,不想再争,不想再计较,也不想再那么累。毕竟,于她的起点而言,人生能够走到今天,早该知足,早该放松下来享受人生了!自从她这样想之后,长年累月绷紧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身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舒适和愉悦。现在,她什么都不想操心,只想好好吃,好好睡,好好保重身体。她说:“现在很多知名酒厂都在大力削减傍名酒的系列酒品牌,网上同行竞争把酒的价格打得越来越透明,甚至有些卖家亏本赚市场。系列酒市场不如前些年,但是你们只要尽量不让市场滑坡太快,控制住成本,接下来两三年,每年赚两三百万还是很容易的。”
梁未民对宁燕的慷慨一再表示感谢。他激动地说:“我要争取努力两年,换一套漂亮的房子。”他嫌弃地谈起现在住的那套,又老又破,缺点一箩筐,尤其是隔音不好。楼下邻居磨牙放屁说梦话,清晰得像睡在他的下铺;楼上那个老头总打呼噜,半夜醒后就跟老太婆聊陈年往事;隔壁大妈早晨几点几分在阳台上打了几个哈欠,他全部一清二楚。
杨学松说:“其实人家老太婆也烦你呢,跟她的老头子悄悄念叨楼下那个小伙子放一个屁能把楼震垮。”
大家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杨学松让服务员送了一件啤酒过来,给另外三人摆上杯子,斟满。他说他有点感冒,吃了药,不敢喝酒。
女服务员上凉菜时,梁未民伸手去接,趁机摸了一下女服务员的手,看上去像是无意的,女服务员也没好说什么,拍拍手走开了。宁燕对着钟嘉琪笑了一下,意思是你看到了吧,他就有这揩油的习惯。
钟嘉琪心想,梁未民你确实有些过分了。你没必要对着谁都要证明一下你不是同性恋吧。
梁未民示意大家动手吃菜。他说:“这家店的兔头麻辣鲜香,挺好吃的。”
钟嘉琪摇摇头说自己不吃兔子。
梁未民才想起该问问客人有没有什么忌口。
宁燕摇摇头,笑道:“我什么都吃,只要好吃!不忌口的。”
梁未民说:“我不吃鹅肉。小时候我养过一只鹅,特别乖,像我的小跟班,喜欢用脑袋蹭我,喜欢扑扇着翅膀跟着我四处闲逛。我们感情非常好。有一天家里来亲戚,我放学回家,发现它已经变成了厨房里一锅香喷喷的肉,顿时哭得稀里哗啦。鹅肉我一筷子都没动。看着大人们吃我熟悉的好朋友,感觉特别地惊悚。饭后,我把鹅的骨头收起来埋了,还给它念了无数遍阿弥陀佛。后来每次想起鹅,我都恨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太无用,看着自己的好朋友被吃掉却无能为力。如果我当时在场,一定会拼命保护它。”
钟嘉琪脸上浮现出凄婉的神色。她同情地说:“我理解你,懂你的感受。你说的我也经历过。”她的话,让梁未民产生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感共鸣。梁未民端起酒跟她干了一杯。
杨学松说:“你在现场也没用。我爸就是当着我的面吊死了家里养的狗,然后煮了吃。我不肯吃,家里人都骂我。我边吃饭边掉泪。我越哭他们笑得越开心。见我还是不肯吃,他们就想各种办法威逼利诱。最终,我吃了一口。现在他们有时还会拿这事嘲笑我。自那以后,我非常反感吃狗肉,不止是心理上的,生理上也反感,看见狗肉闻到狗肉味儿就忍不住想呕吐。如果时光倒流,回到那天,我必须在狗肉和屎之间选一样吃,我宁愿选择吃屎!他们养狗是为了吃肉,而我养狗是当成宠物养的。那件事严重影响了我和父母亲人的感情,我还差点患上抑郁症。”
梁未民说:“很多长辈都不知道考虑小孩的感受,总觉得小孩不懂事,长大就好了。”
宁燕问:“现在你跟家人关系怎么样?”
杨学松说:“就那样吧!直到最近几年我才理解他们。他们是为了我好,希望我能多吃肉,长身体。毕竟,别人家的小孩,他们还舍不得给吃。更别说骂着劝吃了。”
宁燕说:“我小时候家里养过几只鸡,我给每只鸡都取过名字。它们被卖掉被杀掉的时候我也哭过。我记得村子里有些老人杀鸡的时候还要念经: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来。时间会冲淡悲伤。你看现在,我也还吃鸡肉。虫草炖老母鸡、白砍鸡、小煎鸡、花椒鸡……都挺香的。如果我不吃,别人还会笑我说,养的鸡不就是拿来吃的吗?就你矫情!”
杨学松说:“狗对主人很热情,比其他动物有灵性很多。主人回来时,它总是迎上去摇尾巴。狗认为它和主人是有感情的。”
宁燕说:“那只是狗以为!在你爸眼中,那种感情只是为了维持让狗发挥看家防贼的作用。那种感情换不来狗的免死金牌和被吃掉的命运。在物质不够丰盛的时候,哪有宠物的概念?不管猫狗猪牛羊鸡鸭鹅,那都不过是一块会叫会跑的肉而已。你们吃不吃猪肉?你们知道屠户杀猪的时候,猪叫的有多惨吗?你们吃不吃牛肉?你们知道以前杀牛是怎么样的吗?辛苦一辈子的老牛,被蒙住眼睛,也不知道反抗逃跑,就那么老老实实地站着,杀牛的把大铁锤举得高高的,然后猛砸牛头,通常要狠狠地砸几下,牛才倒地。”
梁未民说:“真不懂那些人,养了那么多年却没感情。”
宁燕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些年轻人还是矫情。
钟嘉琪说:“小孩子对自家养的动物有感情,伤心是正常的,不吃也是正常的。”
“怎么能够和食物建立感情?这种错误只有小孩子才会犯。任何一个成年人都应该明白,对食物产生感情是违背人的生存法则的。在本来就缺吃少穿的年代,狗肉、鹅肉、兔肉都是很紧缺的食物,小孩子的想法根本不会有大人在乎。你看,即使现在的物质这么丰富,我们还得吃猪牛羊鸡鸭鱼。不吃不行,那些是我们身体需要的蛋白质来源。不管社会多么发达,都改变不了它们的命运。它们来这个世界走一趟,就是来为我们贡献蛋白质的。吃,才是对他们的使命最大地尊重!”说完,宁燕不愿再跟这些年轻人废话,拿起一个兔头,掰开兔子的上颚和下颚,慢慢地细细地啃起来。
月亮和星星守护着夜空。神灵和魔鬼在大地上争抢人的心灵。夜风吹来了虫子和青蛙的歌唱,又把酒香菜香吹送到别的地方。
这个夜晚,不知不觉,几个人吃喝闲聊就到了晚上九点多钟。宁燕好久没喝过那么多酒,很是尽兴。钟嘉琪心里苦闷,也喝了不少酒。梁未民一直陪着喝。只有杨学松滴酒没沾,菜也没吃多少。他有些心神不宁。
散场的时候,杨学松自告奋勇要帮宁燕开车,顺便沟通一些事情。梁未民将杨学松拉扯到一边,嘴里咕哝着什么。杨学松推了他一把,说:“这事由不得你我!”
梁未民对杨学松说:“够了,你跟我一起走!”他的眼神中带着祈求。
杨学松说:“我有事情要跟宁总讲。”
梁未民拉着杨学松的手腕。杨学松挣脱他,他又上去拉住。钟嘉琪想,梁未民喝了酒,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也不怕别人看出来他是同性恋了。见两个人一直拉拉扯扯,宁燕说:“干脆我叫个代驾。你们两人一起走吧!”
杨学松说:“我送你,宁总,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明天我们慢慢说。”
“这件事太重要,今天晚上必须要告诉你。”
梁未民还在拉扯。杨学松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了下来,要过梁未民的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对梁未民咕哝了一句话。梁未民立即返身飞快地向餐馆的收银台跑去。杨学松笑着从宁燕手里讨过车钥匙,发动了汽车。
梁未民问收银员,在收银台里面充电的手机哪个是杨学松的。收银员说不认识,也不知道,那里有好几个客人的手机在充电。梁未民想拿自己的手机拨打杨学松的号码,一摸包,才想起自己的手机给了杨学松。等他再回停车场时,只见他们的汽车尾灯在暗夜里已经越来越远,像是往黑暗深处飘去的鬼火。
杨学松沿着江边的公路慢慢开着车。宁燕和钟嘉琪坐在后排。车窗开着,风吹进来,非常凉爽。杨学松没有说话,宁燕也没问他。宁燕看着醉意朦胧的女儿,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拍打着,说:“我知道,嘉琪,我还有很多你不满意的地方。我说的话,做的事情,有很多你还是不喜欢。对不起!我会慢慢改正。相信妈妈!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你是我梦想中最美好的样子!”
汽车加速起来,夜风呼呼地灌进车里。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风逼得坐在车后排的人呼吸都困难了。宁燕正准备提醒慢一点。突然,杨学松将汽车方向盘往左边猛地一打。汽车越过马路中线,撞上了江边的防护栏杆。巨大的冲击力量撞断了护栏,车辆翻滚着,眨眼之间就掉进了江里。宁燕和钟嘉琪没系安全带,身体不受控制地飞起来,猛烈撞击着车顶棚、座椅……紧接着,两人先后甩了出去。
江水凉凉的,减轻了宁燕身上多处受伤导致的疼痛感。她叫,立马被水呛得难受。她一边用手脚在水里乱划,一边慌张地望向四周。她的车还浮在江面上,有个人影从汽车天窗处爬了出来。夜幕下远处稀疏的灯火闯进她仓皇无助的眼睛。她想呼喊求救,但水却淹没了她的口鼻。她死命挣扎着,想抓住任何能抓住的东西。然而,她能抓的只有水,可是水又从指缝里溜走了,溜走得那么顺滑,像美好的时光。活了几十年,她从未经历过缺乏空气是什么感受,以致于平常生活中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然而,就是这多得泛滥的东西,此刻,对她来说,比世界上所有的金银财宝加起来都更重要。突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仿佛想明白了什么。如果她和女儿死于一场意外,那个被法律承认的女儿的丈夫,就可以想方设法把她的财产合理合法地据为己有。杨学松和梁未民会不会是一伙的?如果是,他们很可能会为了得到她的家产,不惜谋害她母女俩的性命!想到这里,她被极度的恐慌和绝望包围。完了!她怎么能输得这么惨,输得毫无翻盘的可能!她不甘心!她想呼吸空气,但不管怎么扑腾,都没能阻止水开始代替空气,进入她的鼻腔、气管、肺部。人活着时不可或缺的水,现在要以“多”这种方式结束她的生命。她想,完了,完了,这一次,彻底输了。她像鱼一样从水里往上看,岸上的路灯晃荡着,对她的生死袖手旁观。不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身体一直往下沉,胸口撕裂般的痛感和灼烧感让她万念俱灰。女儿啊!对不起!对不起!妈妈保护不到你了!周围一片黑暗和寂静,她的手脚越来越重,动作也慢了下来。她的眼前逐渐闪过这一生的经历,那些哭和笑,那些苦和甜,一幕又一幕,一张又一张脸。对不起了!那些伤害过的人,我用假笑、假话、假情假意欺骗过你们。这不得已的一生,精于算计,死于算计,真像是一场梦啊!是的!这一定是一个梦!这个梦做得太久,太连贯,太真实,以致于自己都沉迷其中。在这个梦里,她习惯了不择手段追逐利益,习惯了在欲望里挣扎沉浮,从没有义无反顾地去爱一个人,从没有无私忘我地去体验一份感情;在这个梦里,她没有爱自己的父母,没有让自己省心的儿女,没有跟自己的另一半背靠背齐心协力与生活作战。想到这里,她反而不慌了,也不再挣扎。为什么要挣扎呢?既然是一个不好的梦,谁还会在要醒的时候挣扎着再回梦里去呢?她不再害怕,反而张大了嘴,水咕咚咕咚地灌进身体。快醒吧!快醒吧!我要醒过去!我应该是在看一本书的时候打了瞌睡,或是在阳光下的草地上睡着了,又或是在听音乐的时候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梦见了别人的故事。在梦里我叫宁燕,在醒过去的世界里,我是叫什么名字呢?不要紧,醒过去之后,我愿意叫任何一个名字。醒了的时候,我的家里应该有慈祥的父母、活泼可爱的儿女、忠诚可靠的另一半。一定是的!我们一家人过着平凡的生活,阳台上种着花草,厨房里冒出热腾腾的饭菜香气。生活中有艰难的时候,夫妻彼此扶持着前行;有争吵的时候,总会有人先认错,这次或许是你,下次或许是他。夫妻之间坦诚相待,相敬如宾,没有心机,没有欺骗。即使缘分尽了,不爱了,我也不会为了利益不顾吃相跟你抓破脸。我会选择祝福你的余生,跟你好合好散。未知的生活不管多么艰难,我都有勇气去正视和面对。是的,这个梦醒过去,勇气将永远伴随着我。亲爱的,我就要醒来了,我就要睁开眼睛了,你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脸,让我摸摸你的手,让我抱抱你……
她永远离开了她的梦,像花香离开了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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