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换装
晚上回到酒店,刚刚独自一个人,马上就想起了凌晨里的心跳。惠芬假装镇定,目不斜视走向电梯。
“惠芬。”
正是那梦里低回的声音,触电一样转头望向大厅那头的咖啡座,看到想见的那个人,但是她停下了脚步,站在大厅中央,不知该怎么开腔。
在梦里的位置,他穿了一件粉蓝色的衬衫,圆摆搭在黑麻沙滩裤外面,手里拿着同裁制的休闲西服上衣。
惠芬不动,他就走过来,惠芬见了说:“你不是今天一早的飞机吗?又误点了?”
倪新华也一扬嘴角,慢慢地说:“他们说晚上的招待会很重要,一定要参加。”
“可是你还站在这儿啊。”
“他们说一定要带女伴儿,会有舞会。我想,你一定可以帮我这个忙。”
惠芬没有拒绝,抿嘴一笑,“这么沉得住气啊,我万一在刘彤家晚饭呢。”
倪新华说:“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打电话了。瞧,正是时候。”
他说的每一句的话,声音都那么好听。这么镇定,完全不似惠芬内心里的锣鼓戏,惠芬心里下不了决心,但是嘴上问:“你不知道女人换装要花时间的吗?”
新华竟然说:“花了时间才会有惊喜。”
惠芬有点嫌弃这语气,说:“万一是惊悚呢。”留了一个白眼儿,什么也没再说,转身上楼。心说,莫非老天埋了这么多的线,就等她下个决心,刚好可以穿刘彤今天给的那件黑旗袍。她配了一条带来的沙子金色的小喇叭裤,还好她个字高,穿一双平底圆头的黑皮鞋,耳后绑了一个歪发髻。然后扑些香槟色的粉,上了一个桔色的口红,妩媚的,但还是太艳丽了,她受不了,就是刘磊在这儿,她也只愿意穿上然后在自己的房间里照个镜子,一看就不是她的衣服。刚才倪新华穿了衣套深色的衣服,更不能穿黑旗袍了,于是挑了一件鹅黄的高领无袖长衫代替刘彤闺女的杰作,头发梳回平常的样子。
等她从电梯里走出来,倪新华的瞳孔亮了亮,惠芬感到不舒适了,说:“你是不是昨天就改了机票了?”
倪新华抖抖手里的衣服,说:“本来是要走的,也不知道昨天晚上能约上你呀。”
惠芬挺直了后背,说:“那我要是今天的飞机呢。”
倪新华一笑,说:“瞧你说的,我又不是猎人,你也不是兔子。”
脚上的皮鞋每一步都咔咔地响,惠芬有些不屑,说:“我当然不是兔子,我是狐狸。”
倪新华接着说:“狐狸精我都不怕。”
惠芬说:“跟你太太报备了吗?”
倪新华说:“张慕华眼里只有她女儿。”
不知道是张穆桦,还是沐嬅,还是牧骅,总之连名带姓地说出一个人好像那是一个完全不关己的他人一样。这个年纪的老男人,装也装不太久,英雄本色儿不是油腻就是轻佻。
他说得招待会就在他住的那家酒店的沙滩上。这种藏在夜色里的场合真可怕,不知不觉人就变得跟看电影一样,以为自己坐在黑暗里没人注意得到。宴席上配菜真是鲜艳,草莓红芒果黄,绛色的葡萄酒、冒泡的香槟,黄澄澄的蜜瓜块裹着粉红的火腿,四方方的苏打饼干垫着一片青瓜,青瓜片上点一抹琥珀一样的蜂蜜,蜂蜜上面又叠着一片核桃和一片奶酪。很高级,来了一组弦乐队,大提琴的声音随着海风,飘忽着,像一只手抚平了白日的浮躁。
惠芬拒绝了他的邀舞,绕着餐台走了一圈,冷餐引不起她的胃口。周围的人一群又一伙,有人翘着小指把食物塞进嘴巴,有人晃着酒杯,有人摇铃一样地轻笑,有人天南海北。惠芬忽然意识到这是刘磊的世界不是自己的,胃里空蕩蕩地滋味让她开始难过。
“怎么不吃点东西?”倪新华转了一圈,又回到她这里。“你这身真挺特别,很配这海边的夜色呢。”
惠芬只是轻轻摇摇头。
新华仰天一笑,“看来一会又要吃方便面了。”
惠芬不自然地回笑,“你忙你的吧,我还是想先走了。”
倪新华说:“跳一支舞再说吧。”然后拖着惠芬走进了舞池。舞池就搭在更暗处的沙滩边上。
倪新华没有用男士香水,每次刘磊用古龙水的时候,惠芬都觉着那是一股汗味混合泥草的味道,刘磊说那是男性荷尔蒙的味道。没有那些奇怪的香氛,凑近了才有极淡的干净的檀香皂的味道,然而这味道也能掐住了人的脖子,喘不上来气也咽不下去唾液,惠芬屏着气挺直了腰身,努力克制着,避免下巴蹭到舞伴的肩膀。他的手正扶在腰背的分界岭上,那简直是敷在老风湿上的一记膏药,皮肤上呼呼走着不知名的风,心里呜呜收着无名的火热,同时还有点为自己清瘦的身形感到些小小的庆幸。一曲停了,倪新华并没有放开的意思,惠芬也不想对到他的眼睛,提琴就又开始了。透过他的肩膀,惠芬看到有人在旁边跳着舞,有人翘着小指把食物塞进嘴巴,有人晃着酒杯,有人摇铃一样地轻笑,有人天南海北,她吸了一口气,说:“你还是去和他们一起吧。”
倪新华后倾了一点点,看着惠芬的眼睛,“不重要。”
惠芬无奈地说:“我要先走了。”
他不惊讶,说:“那我们去夜市吃?”
惠芬说:“倒也不必。”
他以为自己想得明白,说:“走,我带你介绍几个朋友,你就有人聊天了。”
惠芬拽住,说:“人家可都是带着夫人来的?”
新华愣了几秒,哈哈大笑,附过来说:“真是傻瓜,你再仔细去看看。我打赌,今天没有一对太太和先生。”
这笑声突然变得刺耳,惠芬的胃一下像是被一只手攥了一下,整个身体都僵了,她盯着倪新华的眼睛。他的眼神依旧炽热,嘴唇依旧带着上翘的微笑。惠芬没有动,眼睛悄悄打量着在场的女宾,她真蠢,卸掉装,有些姑娘应该是她生得出来的年纪了。羞耻的温度立刻烧到了脸颊上,镇定了几秒钟,她说:“你可不可以去拿点吃的来?”
“好,想吃点什么?”倪新华温柔地问。
“随便,都可以。每样水果拿一点吧。”
倪新华点点头,离开。
惠芬心里数着他的步伐,一,二,三,四,五,倪新华迈出去第五步,她掉头离开。心里默默决定,倪新华要是敢喊住她,就用酒水去泼他的脸,“笨蛋,我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