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意境的營造:「刺客聶隱娘」靜態中的張力
林正二
2024.3.6
一片寂靜的黑色畫面徐徐展開,從荒野中孤樹林梢光影與聶隱娘冷酷眼神疊映而成的黑白朦朧景象隙縫裡,流瀉出馬匹行走的嘶嘶聲與馬的身影,一個黑影縱身而上,馬背上的人應聲而倒。侯孝賢透過蕭煞凝結的山林光影及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從靜態的影像中創造了武俠張力。黑白畫面消逝後,銀幕展現暈黃與暗紅色天空渲染的湖景,煙雲裊繞的淒美山水搭配扣人心弦的咚咚鼓聲,「刺」片在神秘淒迷的大自然中,流露出靜謐卻鼓譟的淒涼感與懸疑性。侯導以顏色、聲音及飄搖浮動的光影,建構了影片淒美迷離的意境,讓觀眾在靜謐山水與咚咚鼓聲交互映照中進入聶隱娘孤寂卻炙熱的武林世界中,在意境營造上,超越了他以往的影片。
侯導並以慣用的寫實寫意手法,將如詩如畫、煙霧裊繞的山水景象與華麗卻陰暗的宮廷場景交互映照,同時將大自然各種細微的天籟聲、萬物聲音,室內的紗帳、簾幕與燭火飄動的聲音,融匯ㄧ體,配上以往所無的震人心魂咚咚鼓聲與幽怨悠揚的嗩吶樂聲,建構了多層次、立體般的景深鏡框飽滿畫面,從靜謐的影像及撼人的配樂聲中,凝塑安靜卻炙熱浮動的心緒,成功地營造了「情景交融」的意境,讓觀眾從影像構圖中感受到傳統武俠片所無的淒美迷離境界,以及劇中人物情緒的流動與心境的變遷。「刺」片在靜態中流露強大的張力,一種俠者的飄忽不定與孤寂迷離所構成的張力。
聶隱娘淒迷的身世在刺殺彭博節度史田季安過程中,逐漸顯露出來,並迸發出一種淒美的張力。聶潛入田季安的愛妾媩姬臥室,無意間窺探到田季安與他愛妾親密的景象,並聽到田談及小時與她的婚約。在多層次的靜謐景深畫面中,簾幕與燭火不斷地漂浮、搖曳,靜態中流露浮動的氣氛,凝塑了聶隱娘悲痛不安的身影,並於燭火漂曳中流洩出復仇火花與淒涼心緒交織而成的張力。
心緒不定的聶隱娘,最終無法完成刺殺任務。侯導在最後刺殺田的場景,透過陰暗夜色裡飄浮不定的紗帳光影、迷漫在夜空的燭火、靜謐的流水聲,在靜謐的夜空中凝塑了攝人的張力,再配上扣人心魂的樂聲,映照宮內的笙歌曼舞,營造了迷離懸疑的意境,肅殺中夾雜滄桑的淒美感。在這種淒迷的情境中,愛恨交織的聶隱娘念及田季安孩子仍小,最後放過田,黯然離去。
相對於華麗幽暗、飄浮不安的宮廷,大自然景觀的變化,亦於靜態中營造了武俠片的懸疑張力,映照出劇中人物緊張的心緒變化。聶隱娘父親聶峰護衛其內弟田興貶調他鄉出發時,平靜空曠的草原上空山頂群鷹翱翔的景象,預兆了此行的險阻;歷經擊殺倖存下來後,鏡頭從高空俯覽聶峰與磨鏡少年等一群人緩緩走過山谷,帶著火把穿越幽暗的山洞,在靜悄悄的黑暗中隱約傳來隧道中嘶嘶的火燭閃爍聲與馬蹄沈重的腳步聲;走過山洞後豁然開朗,眼前一片綠地,蘆葦輕柔的在風中擺動。片中大自然景觀的變化,很精細地呈現了「境隨心轉」的意境。聶峰等人出發時,靜謐的上空顯露不尋常景象;劫後餘生的餘悸猶存,在幽靜的山洞中火把嘶嘶聲中流露出來;脫離險境後的寬鬆心情隨著微風飄盪。這些心緒的變化,透過不同的大自然景觀,讓觀眾感受到靜態畫面中所洋溢的張力。
聶父與聶隱娘等人脫離險境,抵達農莊後與農民閒話家常。侯孝賢在此特意以地面的蟬鳴、蛙叫、狗吠、馬嘶鳴聲、雞叫聲等,配合鄉村小孩的嘻戲聲及大人對小孩的叮嚀聲,再加上農夫悠閒抽菸的畫面,建構了人與萬物共生、農村家庭和樂融融的景像,除了真實呈現大自然與農村景觀,很寫實又寫意地展現武林人物想回歸田園,過寧靜和諧生活的心路歷程外,侯導更透過各種不同聲音的匯聚,展現電影畫面多層次的豐富構圖,藉由整體寫實環境的營造與細節的精細變化,除了讓劇中人物的思維、情緒隨著外在環境的變動,更真實的展現出來外,寧靜的鄉野亦因此展現出更豐厚的生命力。
聶父等人歷經突襲後在農莊休息一夜,聶隱娘天未亮即離去追查遇襲緣由。在靜謐的銀幕中,雲霧縈繞的清藍寧靜湖水展映在觀眾眼前,一群飛鳥哇的一聲劃過天邊,突然間寧靜的湖水湧出一波一波的漣旖,細微的水蟲、小魚划水聲流洩而出,一隻飛鳥飛越湖面;而後鏡頭轉向室內,磨鏡少年在天色微亮的暈黃色屋內,聽到柴火嘶嘶燃燒聲,警覺到聶隱娘已離去,屋外隱約傳來狗吠聲與馬鳴聲,他急忙跑出去找聶。這些一連串畫面有如杜甫古詩「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驚心動魄場景再現。在一片寂靜的鄉野、村莊,萬物突然發出的細微聲音,都會讓曾經飽受驚嚇的人心驚膽跳。大自然寧靜中的浮動聲音與寂靜室內的柴火燃燒聲,在靜態的影像中浮現戲劇張力,映照出故事的轉折與磨鏡少年心緒的波動。
行走於大自然與宮廷間行刺的聶隱娘,終因「道心未堅」,無法完成刺殺田季安的任務,最後遠離複雜的宮廷政治,與磨鏡少年遠走天涯。侯導以朦朧淒美、純淨的大自然景觀隱喻俠者的淒迷心境與仁義之心;富麗堂皇卻陰暗不明、搖曳飄動的宮廷場景則喻示著昏暗複雜的宮廷鬥爭以及男女糾葛不清的情感。聶隱娘最後切斷與田季安的恩怨情仇,黎明中與磨鏡少年走入山林田野,遠山煙波蒼芒、朦朧淒美,細微的咚咚鼓聲與幽怨卻悠揚的嗩吶聲隨著聶隱娘遁入山林中,輕幽的響起,愉悅中帶有一絲哀怨;在銀幕畫面逐漸逝去時,鼓聲、嗩吶聲漸漸昂揚,聶隱娘在越來越清亮爽朗的愉悅樂聲中,揮別渾屯不明的刺客生涯,邁向亮麗明朗的人生路途。侯導在此藉由靜謐、淒美朦朧的山景,以輕幽樂聲轉變為昂揚聲音並配上混雜樂器聲的過程,很精細地描繪了聶隱娘離開家鄉、揮別武俠生涯,踏上人生新旅途的複雜心境轉換歷程,靜態的畫面配上悠揚熱鬧的混雜樂聲,流露了令人愉悅又迷惘的張力。
除了這些令人驚嘆的各種聲音匯聚一體、真實情境的再現外,侯導對武打場景的逼真處理以及對決氣氛的營造,亦讓「聶」片在寫實中流洩出傳統武俠片所無的武俠意境與俠客精神,開創了武俠片的另一境界。侯導捨棄了傳統武俠片的飛簷走壁、上天入地等不真實的曠世武功,以更寫實的近身刀劍博鬥,在肅穆凝結的對立氣氛中,三、四招即定生死,比冗長虛假的武打更震撼人心。侯孝賢藉由大自然的樹葉飄動、空氣流動、山風的吹拂與雲霧的漂浮,營造出高手對決的凝結懸疑氣氛,寧靜中呈現了「風林火山」的武士戰鬥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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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如風、徐如林、猛如火、不動如山的高手對峙、以靜制動氣氛。
聶隱娘來如風去如影,無時不刻都靜悄悄地隱身於樹梢林間、屋頂瓦簷、絲帳簾幕與燭火搖曳間伺機刺殺,在靜謐中流露武俠片緊張懸疑的張力。聶隱娘奉命執行刺殺任務,卻因任俠仗義的惻隱之心,放過刺殺目標。聶雖有負師命,但這是俠者的最高境界,是侯導要展現的中國武俠精神,一種在寧靜的大自然習武,吸取靈山毓秀之氣所凝練的天人合一、悲天憫人情懷,是一種面對人間紛擾也能寧靜自持的力量。
「刺」片是侯孝賢最能表現其電影美學的巔峰之作,最令人驚嘆的是其意境的營造與境界的再生。雲霧飄渺、朦朧淒迷的水墨畫山水圖像,ㄧ幅ㄧ幅的飄盪在觀眾眼前,靜謐中洋溢著淒美迷離氣氛,展現了聶隱娘孤寂卻燥熱的心境;農莊的世外桃源則有各種細微聲音呈現在畫面,讓有如水墨畫的山水圖像更豐富,更有生命力,寧靜中展現了大自然萬物共鳴、和諧共生的景象;荒郊野外的刺殺與對決場景,則是藉由大自然的肅靜蕭颯,營造出肅穆凝結的氣氛,風吹草動、一觸即發,在靜態中創造了張力十足的新武俠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