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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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想到,林祥生家竟然要时来运转了。阴历四月二十,一大早,林祥生正带上镰刀、磨石,拉起排车,下坡割麦子,刚要出大门,前年从部队复员来家,刚当上村支书的林胜,突然来了。虽说上级不搞阶级斗争好把几年了,可毕竟林家是地主成分,爷爷是被枪毙的历史反革命,林祥生两口子对村干部,一直是恭而敬之,但不上乎,村干部也很少踩他家的门。林胜说:“祥生哥,这是要下坡割麦子?”林祥生忙放下排车,说:“一大早,书记怎么来了?有啥吩咐?”祥生家里的从锅屋出来,请“书记”屋里坐。林胜说:“祥生哥,嫂子,别‘书记书记’的,咱是一个门儿里的弟兄,干这差事,不过给兄弟爷们儿跑跑腿。你们就喊我林胜,或是叫小名大胜都行。”林祥生连忙说:“书记谦虚,胡乱称呼,使不得。你干的是公家的工作,代表的是组织,马虎不得。”林胜“呵呵”几声,跟林祥生一起进堂屋,不等落座,林胜说:“我老早就来,是给哥说件大事,很重要的事,也是咱林家门里风光的事,说出来,你会又惊又喜。”林祥生说:“有这样的事?关系到俺家?俺家这个情况,怎么会?”林胜说:“要不说你会又惊又喜。是这样,昨天,镇上赵臣书记把我喊去,布置个任务,让我会同镇民政,经委一起,在一个月内,把作栋爷爷的坟重新修建好,还要立碑。”林祥生听了这话,一时愣了,头有点晕,院里的金玲一下坐到了地上,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满脸。林祥生有点结结巴巴,说:“大……大兄弟,你是说……要,要给俺爷爷修坟,还要立……立碑?”林胜点点头,说:“是,是,是,而且还要抓紧。镇委领导说,这是政治任务。”林祥生说:“俺爷爷那样死的,没上老林,就埋到自家地里,后来入了社,地不是自个儿的了,就撇个小坟头,大跃进给平了,以后我大了大胆,在原地方弄了个小土堆,清明节,去烧张纸。‘文革’时为这事,让造反派揍个臭死,坟又平了。分了责任田,坟头在别的户地里,我跟金玲带着礼物去求了人家,人家答应,又堆个小坟头,有个筐头子大,年节还得上那家送礼道情。兄弟,俺爷爷是那个情况,这样弄,合适吗?我可没那个胆。我……怕,怕得很。别以后成了大毛病,我跟金玲五十大多了,学人家话,土埋半截子了,怕给下边俩孩子惹麻烦。”林胜站起来,摆手不迭,说:“俺哥,你太老脑筋了,过去那些事,都一张纸儿掀过去了,四类分子全摘帽儿了,也没阶级成分了,再不会搞斗争了。”林祥生说:“话是这样说,可俺爷爷是那样死的,上级也没个别的说法儿,现在呼隆着给他修坟,立碑,我确实不敢出头儿捣鼓。再说了,这修坟立碑得花不少钱,咱也没处淘换去。”林胜说:“你看,你还是转不过弯儿来,形势变了,再也不会有往年那种事儿了,你?放心,说到花钱,赵书记说了,钱,镇里出。”林祥生暗想,对这事,就是心里害怕,也不能抗拒,胳膊拧不过大腿,多咱都一样,就嗫嚅道:“说句不该说的落后话,这修坟立碑,是‘封建’事儿,恐怕还得按老礼儿弄,找先生看了日子,才能动工,碑文也得让先生写。”林胜很干脆地说:“这都不是事儿,你立马找先生看日子,写碑文。剩下的事,做坟头所在地块户家的工作,修坟施工,做碑刻碑,村里镇里全负责,你就光?着到立碑那天请亲戚、本家,庄乡参加,花钱镇里出。”林祥生说:“这合适吗?”林胜说:“合适,不说了吗?这是政治任务。”林祥生又支支吾吾地问:“俺爷爷是那样死的,碑文上咋写?”林胜哏哧一下,说:“……写‘某年某月某日去世’就行了。”

     林祥生送走林胜,回头关上大门,觉得晕晕乎乎,两只脚像踩在棉花垛上,回堂屋,坐到椅子上,金玲忙进屋来,搬个杌子坐他跟前,说:“虎子他爹,这是咋回事呢?”林祥生说:“人家不说,咱哪知道是咋回事?我影影绰绰地觉着,这事跟香港那个毕老先生有牵扯。”金玲说:“你想的倒靠盘儿,不过,毕老先生给咱来信,咱回了信,就再没动静了,怎么猛地又……”林祥生说:“管咋着吧,给爷爷修坟立碑是好事,是上级让弄的,咱就别怕了。你上坡先割着,我找了先生再拉着车去。”

     林祥生去找先生说了修坟立碑看日子和写碑文的事,急急忙忙下了坡,四口人的责任田,种了五亩麦子,长得不孬,虎子在外头跟包工头干泥瓦匠,平儿是高中毕业班,都不能来家,他们舍不得花钱找人,想趁天好,自己破本干,五天割完它。两人一边忙活着,心里还像拉风箱一样“呼呼哒哒”。有时候还想,不是做梦吧?这些年来,他们经的事,遭的罪,像走夜路遇见鬼打墙,好歹爬了出来,心还在扑腾,胆儿还搐搐着,所以就算遇见好事,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那年林作栋死了以后,祥生他爹戴“帽子”,扫大街,挨斗,他都能受,可一想到老父亲,心里像塞满了蒺藜,百抓五挠,肚子里像灌满了苦水,洸洸荡荡,憋得难受,守着人装作没事儿的样子,一个人偷偷躲个地方哭,不出一年,就长了膈症(食道癌),转年就死了。再往后,统购统销,合作化,公社化,这运动那运动,一家人头不敢抬,走路靠路边,林祥生虽说没戴“帽子”,但一“大抓”阶级斗争,就上台子挨斗,像家常便饭。日子一年比一年苦,吃糠咽菜,三年大饥荒,祥生他娘不到五十,活吱拉的饿死了,林祥生两口子和孩子好歹保住命。文化大革命,村里闹两派,他们哪派也不参加,素净了几年,到“清队”,林祥生又让村里好个折腾,拐带着河湾表姑家也挨了。那年爷爷偷偷来家,说看看孩子就走,去宁波投奔一个叫毕汝成的年轻朋友,从那里去香港,但是被政府抓走,丢了命。他们纳闷是什么人报的告。河湾村“清队”,拾翻出来,是表姑家老二广垣举报的,表姑一家背上了“包庇反革命”的罪名,表姑连气加吓,死到那一阵里,张广垣也窝囊,做不成人了。好歹过去了。俩孩子书都念的好,可惜成分不济,虎子初中毕业,就下了学,心里憋屈,天天闷闷不乐,没少挨“难看”,一年年,年龄大了,家里“条件”差,找不上对象,三十大多了,还打着光棍。改革了,没生产队管着了,出门不用请假了,虎子不肯窝在家里,窜窜着出去干临时工,活儿不好找,就跟建筑队当小工。平儿念书一直很上心,金玲说,小妮子孩儿,上学没用。咱这种人家,念的再好,也考不出去。林祥生说:“她老爷爷希望后代有学问,虎子白搭了,平儿愿意上就让她上吧。多咱人家不让上了,就拉倒。”大救星归了天,他老婆逮了,文革停了,改革了,取消成分了,平儿念书更有劲了,说:“俺老师说,考学政审政策宽了,我好生念,非考上大学不可。”林祥生说:“是说政策宽了,可咱家你老爷爷是那样死的,这事难说。”平儿脸上的笑容立时没了,过一会儿,又说:“不管怎着,我也不败劲。”八三年春天,他们突然接到一封从香港来的信,看样子是爷爷那个叫毕汝成的朋友寄来的。虎子立马要拆开看,林祥生紧紧攥着那信,像里边有什么妖怪,怕它跑出来似的,说:“可了不得,这从香港来的信,咱自己私自看了,怕是毛病。”虎子说:“信是俺老爷爷的朋友打来的,是邮给俺爷爷的,俺老爷爷,爷爷都没了,咱看这信,有什么毛病?你小心的多余。”金玲说:“虎子,别跟你爹犟,小心没有过的。”虎子一甩手,走了,林祥生拿了信去找老支书,老支书也没遇见过这种事,两人拿了信去镇上找镇委赵臣书记,赵臣书记常来二红庙,认识林祥生,但没搭理过他,听说了这事,满脸堆笑,对林祥生很客气,让他坐,还让女公务员给倒了茶,林祥生心里扑腾,身上冒汗,在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赵臣书记拿了信,看了看信皮,嘴里嘟念,说,这香港地名跟咱不一样,奇奇怪怪的,一边说,一边拿剪刀小心翼翼地把信剪开,像看自己家信一样看起来,林祥生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但不敢出声,一会儿,赵书记看完信,把信放桌上,并不递给林祥生,林祥生害了怕,心里像敲鼓,村书记试试量量地问:“赵书记,这信上写啥了?”赵臣书记说:“写信的是祥生他爷爷的一个朋友,看样两人关系不一般,当年说好两人一块去香港的。多年过去了,一直没敢联系。他打问祥生爷爷和家里人的情况,说希望能跟祥生爷爷相见。”赵臣书记顿了顿,又说:“听这人那话,他在香港买卖做得很大。说不定,此人能对咱县的吸引外资有大作用。这个关系要好好利用。”赵书记居然站起来,拿了茶壶,给林祥生续水,林祥生跟前的茶水还满着——他嘴里干渴的厉害,但没敢端起来喝,林祥生连忙站起来,赵臣书记端了祥生跟前的茶水倒掉,又给倒上热茶,说道:“祥生,你爷爷那事,出在特殊历史时期。你们一家几代服从领导,遵纪守法,表现是好的。这次香港来信,你这态度好,表现了对党委政府的信任。这事这样办,祥生,你看看这信,回头我让秘书帮你写封回信,你抄了,今天咱就把回信寄走。”说着就把信递给林祥生,林祥生两手合合撒撒地拿了那信看,一边看一边暗想,这毕先生真是念旧情啊,爷爷的命太苦了,张广垣太可恨了,他眼里含泪,差点哭出声来,咬住嘴唇忍住,看完了,忙把信“还”给赵臣书记。赵臣书记手里拿了信,说:“祥生,我现在就去让秘书起草回信。快晌午了,今天中午,就在镇政府接待室吃饭,我得接待县里来的领导,让副镇长陪你。”又笑着跟村支书说:“你们一块儿吃,你沾祥生的光。”林祥生急忙站起来,说:“赵书记太客气了,我担不起,让俺书记在镇上吃吧,我出去上亲戚家吃。”村书记忙按下他,说:“领导咋安排咋办。”

林祥生和村书记由一个副镇长陪着吃了中午饭,虽然小餐室里只他们三个,但大圆桌上满满登登地摆了一桌子菜,鸡鱼肉蛋全有,还有老鳖汤。林祥生看得傻了眼,他活了多半辈子了,别说吃,就是见也没见过这么好的大“席”,不由嗫嚅道:“镇长……领导太客气了,这哪吃得了?吃不了,插活(1)了,瞎了不……”副镇长说:“没什么,这是按标准上的,工作需要嘛。”村书记说:“祥生,领导咋安排咋是,你不知道,现在都这样,改革开放,思想解放了,不能扣扣索索,看着是有点浪费,可是作用在那里,领导算的是政治账。咱敞开肚皮吃就是。”林祥生连忙点头称“是”。三人吃饭,麦口里,天还不太热,屋里风扇呼呼地吹着,可林祥生还是出了一身汗。服务员来倒了酒,林祥生让他们劝着喝了一小盅,副镇长和村支书喝得脸和脖子通红。菜是真好吃,林祥生心想,吃得饱饱的,晚上不用吃了。吃过午饭,镇政府秘书指点着,林祥生把秘书代写的给毕先生的回信抄了,又写了信皮,秘书说,好了,把回信搁这里,领导看了,叫邮局送走,香港来的信林祥生带回去。林祥生小声说:“这回信我也抄一份带回去,以后好按这些话说,省得前言不搭后语的。”秘书忙说:“祥生考虑的周到,好,是要注意口径一致。”林祥生忙把那回信抄一遍,装到香港来信的信封里,和村书记一起回了村。

天黑了,虎子从工地回家来,这天是星期六,平儿也回来了。虎子和平儿抢着看了香港毕先生的来信,又看了镇里替他们家写的回信。平儿笑嘻嘻地说:“镇里的人真会编。”虎子气得跳脚,说:“咱家收的信,他们凭什么替咱写回信?要写,就该按事实写,这样胡编骗人,算什么事儿?俺老爷爷明明是枪毙的,说病死的,你当时既然逮他杀他,那他就是有罪过,怎么说是病死的?你要说是杀错了,那就给纠正。还说我‘已经就业’,我就的什么狗屁业?二红庙的小青年全就了业,也轮不上我哎。这是他娘的什么事?爹,我看你还不咋不咋的,你心里不憋屈,不难受吗?”虎子越说越来气,蹲到地上呜呜哭了,平儿看着哥,眼里含着泪,蹲下哄哥哥。金玲陪着掉眼泪,说:“不怨孩子委屈,这事儿是憋人。”林祥生叹口长气,说:“虎子,你这伙,你们寻思我心里好受?那时候,我亲眼看着你老爷爷让人家绑走,又亲自给他收的尸,今天在镇里,我恨不得哇哇大哭,可咱不敢啊,吓死也不敢。不为别的,得为你姊妹俩想啊。惹恼了上级,咱一家人还过不?”虎子站起来,吼道:“你跟他们磕头,也没好儿。”林祥生说:“小祖宗,你小点声,你说咱咋办?借咱个胆,也不敢跟人家对抗啊。”金玲说:“虎子,别拗了,听你爹的没错。连平儿说着,在外头一个字也不能说这事,可了不得。”虎子“哼”一声,气呼呼地去睡觉了。从那到这,香港那边再没音信,几个月后,猛地出了眼前这事。

林祥生和金玲估摸着是毕先生那边的事,一点不差。原来那毕先生多年记挂着自己的恩公林作栋,但一直不敢打问,大陆改革了,还是不敢贸然来信,直到八三年,见大陆上改革形势稳定了,才来了那信,接到回信不久,老先生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叮嘱他儿子毕思源去大陆时一定要到林作栋坟上代他致祭,并尽可能给恩公家人以帮助。几年过去,毕思源商务缠身,一直没得空完成老父的嘱托。前些日子,林城地区招商办公室按青山县提供的信息找到了毕思源,希望他能来林城投资。毕思源说,他久已要来贵地,但要求先到青山县二红庙村林作栋老伯坟上祭拜,希望给予帮助。林城地区有关部门立即通知青山县政府做好接待准备,青山县这边听到有港商要来给镇反中被杀的林作栋扫墓,慌了手脚,当即给城关镇党委政府下了指示,赵臣书记立即安排给林作栋修坟立碑,同时还安排,当年土改,林家没有扫地出门,房子不孬,就是太旧了,镇财政出钱,马上找施工队整修粉刷他们家的房屋,院墙,大门,同时给置办家具用品和他们一家人的服装,买上收音机,电视机。镇武装部长说:“哼,林祥生家可抹着了(2),烈军属也摊不上这待遇。”赵书记瞪他一眼:“说什么怪话?你思想咋解放的?”镇财政所长说:“咱镇上财政经费本来就紧,突然冒出这么一大笔开支,又是个大窟窿。”赵书记说:“这得算政治账。”镇经委有个老同志说,这样现安鼻子现安眼,不太好吧。赵书记一瞪眼,说:“你真是死脑筋,有什么不好?他们来,不过是走马观花,呼隆一阵子,挡乎过去就行了。”赵书记又交代,让林祥生全家人务必好好配合,配合好了,政府对他们家一定照顾,孩子招工、升学优先安排。让林祥生到时候跟港商说,爷爷已去世多年,当时家里有困难,安葬很简单,改革开放后,家里经济情况好转,就给爷爷修了坟,立了碑。一定要安排好,林作栋一家,还有村民,对林作栋死的实情不准有丝毫流露,出问题要追究责任。

那以后,一件件好事落到林祥生家,不过个把月的时间,坡里爷爷的坟修整好了,碑做好了,就等看好的日子立碑了。家里房子、院墙修补了,内外墙皮粉刷一新,新家具,收音机,电视机,一家子每人两套新衣裳送来了,林祥生和金玲觉得这些事好得邪乎,心里悬悬乎乎,平儿摸着新家具,电视机,试穿新衣裳,嘻嘻笑,虎子一直板着脸,气哼哼地说:“生气把这些东西都给扔出去。”林祥生和金玲求告他:“小祖宗,你可不敢惹事,你想要一家人的命啊。”

立碑那天,广坪,广玥,广培,柿子峪狗子都来了,焚香烧纸,磕头跪拜,虽年岁久了,大家仍觉得心情沉重,难过,对现在突然弄这一出觉得奇怪。从坟地来家吃饭,见了家里的新景象,一个个都傻了眼,但没人打问是怎回事。离开林家,广培和广玥跟广坪一起回河湾。广坪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呢?”广培说:“这还不明摆着?舅老爷香港朋友那边要来人,这是做给人家看的。”广坪说:“哼,这才真叫‘有奶就是娘’。”广玥说:“为了吸引外资,什么办法都使得出来。这点子当官的,思想解放又快又彻底。”广培说:“什么‘思想解放’?这些人从来就没有‘思想’,不过就是跟风,见圈儿就跳。”

立碑仪式过去不久,一个副镇长和村支书林胜来林祥生家,说,到下月月底,香港客商毕思源先生来给林作栋先生扫墓。副镇长说,县镇两级领导对这事高度重视,希望你们家还有二红庙村两委、村民好好配合,搞好接待,同时,对老先生原先那个特殊情况,不能暴露,要守口如瓶。林胜忙说:“祥生哥,镇领导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吧?这可是个大事。”林祥生心里憋屈又吓得要命,连忙说:“明白,明白,请领导放心,从俺家的人这里,不会出纰漏。”虎子晚上来家,林祥生交代他,不论心里多憋屈,都得忍着,不能惹出祸端,虎子红着脸,咬着牙,不吱声。林祥生说:“跟你说的话,听清了吧?怎么不吭声?”虎子脑袋一立楞,说:“你不放心,找根大洋针把我的嘴缝上,行了吧?”金玲说:“虎子,别跟你爹呕气。咱能怎么着?人家上级给你老爷爷修了坟,立了碑,还给咱家办了一些事,咱得听上级的。”虎子说:“你寻思他们是真对咱好啊?他们是哄人家毕先生来投资!”林祥生说:“虎子,你少胡说,无论如何,你不能瞎来。”虎子说:“我瞎来什么?我惹不起,躲得起,到时候,我不傍边儿,行了吧?”

林祥生家,村里,镇里都准备停当了,但到说好的日子前一个星期,镇里来通知,香港客商来二红庙村扫墓之事推迟了,林祥生和金玲很纳闷。过去了大半年,一九八九年春节后,林胜突然来通知林祥生,说,县里决定对作栋爷爷的案子给予纠正,林祥生听了这话,一下懵了,拽着林胜的手,急问:“兄弟,你说什么,我没听真,县上要给俺爷爷纠正?真事儿的?不蒙人?”林胜说:“这哪能蒙人?真事儿的,千真万确,明天一早,我陪你去县法院听宣判。”林祥生听罢,扑通跪倒在地,嘴里嘟念:“爷爷,爹,娘,老天爷开眼了。”边说边像娘们一样嚎啕大哭,金玲也跪伏在他跟前,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林胜面有戚色,在一旁搓手,劝慰。过一会儿,林祥生停住哭泣,和金玲一起站起来,说:“对不起,书记,让你见笑。”林胜说:“没有没有。”这一夜,林祥生两口子哭一阵,笑一阵,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林祥生从县法院拿回了宣布林作栋无罪,原判决不当,给予纠正的判决书,虎子来家,骑了自行车,挨个亲戚家去报“喜”,说好到哪天都来,一起到坟上向老人家禀告。事过几天,广培让广坪陪着一起来林祥生家,广培给说了他了解的作栋舅老爷平反的内情。原来是,林城地区招商办已经和毕思源先生定好来二红庙扫墓的日期,却突然收到毕思源先生一封传真,说,本已做好来林城准备,但即将成行之际,突然获悉家父恩公林作栋先生之亡故,实系死于非命,家父重病在身,闻此噩耗,当即昏厥,抢救过来后,说他对林老十分了解,素知其经历和为人,中共建政前,林老从未与军警宪特有染,不过一从政书生而已,竟会遭此厄运,家父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林老对家父有知遇之恩,多年来以不能回报为憾,幸逢改革开放,始与恩公家人取得联系,并得贵地区官方协助,他本欲亲往大陆,但有心无力,遂委派我代为致祭。正欲成行,却闻此噩耗。家父惊诧之至,痛心疾首,老泪纵横。毕先生说,一开始,我们和林祥生先生通信,他显系碍于压力,对我们隐瞒了实情,我们信以为真。后贵地区有关部门与我们联系,对我们提出的扫墓要求,随机应允,但仍对我们隐瞒实情。现大陆实行改革,拨乱反正,平反错案,举世称道。家父委我恳请贵地区有关当局重审林作栋案件,倘能还以清白,则林老之灵可得安息。如蒙恩准,则林老家人与家父等友人均当感激涕零,亦彰显贵地区当局从善如流,人道开明。倘不蒙应允,扫墓之事只好从长计议,至于投资之议,更无从谈起。当一地罔顾法度,错而不纠,可想而知,投资人及资金之安全亦颇为可虑。广培说:“林城接到这封传真,就紧锣密鼓地安排对舅老爷的冤案做了重审。”林祥生和金玲听着,满眼是泪,金玲说:“毕老先生是咱的大恩人啊。”林祥生说:“我怪纳闷,是谁给香港那边报的这个信儿呢。”广培说:“别猜那个了,日子长了,就知道了。”广坪说:“你寻思寻思,哪有真事儿?舅老爷这么好的人,不问青红皂白,就给杀了。杀了白杀,这香港人一说,毛毛地给纠正。”广培说:“舅老爷这个朋友,当年幸亏跑了,要不也不一定保住命,现在又给帮这大忙。那些冤死的,没人替说话,还不就沉冤到底了。”

林作栋“平反”了,转眼快到麦口,香港毕思源先生一行数人来二红庙林家林给林老伯扫墓,林城招商办,县委高书记、镇委赵书记等一大帮领导跟着,前呼后拥,小汽车停了长长一路,二红庙村民从没见过这阵势,个个摇头咋舌。林祥生提前给亲戚们报了信,这天也都来了。扫墓已毕,林祥生给毕先生一行和各位领导跪地磕头,被毕先生拽起。高书记还特别跟毕先生说:“作栋老德高望重,萦念桑梓,世所敬仰,当年惨遭不幸,思之痛心,今已沉冤昭雪,足见大陆政策已有翻天覆地之变。如蒙毕先生慷慨出资支持我县建设,作栋老在天有灵,亦当倍加欣慰。”毕先生颔首,说:“我们会予以考虑,当然要作必要的调查和评估。”高书记转脸看看林祥生,又跟毕先生说:“不知祥生弟说没说,鄙人和作栋老这边还是知近的亲戚。”毕先生似有点吃惊,看一眼林祥生,林祥生一愣神,忙连连点头。林祥生请香港贵客和领导们都去他家吃饭。赵臣书记说:“县里已安排了,县领导设宴招待,祥生一家也去。”毕先生说:“我好不容易来一回,一定要去恩公家看看,请各位领导先回县城,我们随后就到。”

领导们又客套一阵,纷纷上车走了,毕先生一行来到林家,跟林祥生一家和各位亲戚相认,大家对毕先生千恩万谢,毕先生连说:“不敢当。”还说:“多年了,家父对恩公念念不忘,但不敢贸然联系。后来总算取得了联系,现在又让恩公沉冤得到昭雪,家父和我等都十分欣慰。往后大家一起过好日子,恩公可以安息了。”毕先生把虎子叫到跟前,端详一阵,说:“好孩子,真是好孩子,虽只有初中学历,但写的信文平理顺,感情真挚,令人动容。祥生和金玲如果舍得,让他跟我去做事吧。”林祥生和金玲相互对看一眼,林祥生忙说:“虎子,还不快谢谢爷爷。”虎子连忙说:“谢谢毕爷爷。”毕先生又对平儿说:“听说平儿在读高中,功课不错,一定好好读书,争取到美国上大学,爷爷帮你。”平儿眼里闪着泪花,连说:“多谢毕爷爷。”

毕先生一行由村书记陪着,又拉上林祥生、虎子和平儿一起乘车去了县城。金玲在家招待亲戚。林家院里喜气洋洋,金玲说:“做梦也想不到有今天,多亏这毕老先生。”广坪说:“虎子这小子不赖,毕先生相中了,有出息。”广培说:“听毕先生话音,虎子给香港那边写过信,看来是他给他们说了老爷爷蒙冤的事。”金玲点点头,说:“八成是他的事,他没露过。当年他老爷爷看着他,说这孩子面相

好,有出息,还真让老人家说准了。”

大家吃饭,交谈,广玥一直闷闷的,不作声。离开林家,走到路上,广坪问:“苦子,怎么不高兴?”广玥说:“没有不高兴。”广培说:“前两天,方原来信说,他们学校里闹得很凶,慧慧学校里怎样?她是研究生,应该闹的轻些吧?最近来信了吗?”广玥叹口气,说:“还是个多月前,来了封信,写了一堆疯话,我连忙回信跟她说不要瞎起哄。从那再没来信。我和周波愁得了不得。”广坪说:“不就是些毛孩子闹轰吗?还能咋着?”广培说:“迎莲给方原写回信了,嘱咐他不要盲从,不做任何出格的事。我让她写上,叫方原给慧慧写信,给她泼泼冷水,别太激进。”广玥点点头,说:“慧慧跟原原两人关系比亲姐弟还好,原原的话,她许能听进去。”广培说:“慧慧到底是女孩子,参加些活动,也不会干违法的事,你就放心吧。”广玥还是一脸愁苦,两只眼看着远处,呆不济地说:“但愿吧。”

1.挿活,插打,活弄,这里是说就餐者用筷子夹菜。2.抹着了,即捞着了,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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