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第十九章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打印 被阅读次数

19

 

 

 

 

 

(1)

河湾大队第一生产队食堂,五间破旧的北屋,摆放着从各家弄来的各式各样的桌子凳子,早出勤的男女劳力下工了,食堂正开早饭,屋门外排着长队,多是女人、半大孩子,也有老头儿、老嫲嫲,三个老娘们儿給舀汤,发菜窝窝。队保管兼食堂管理员丁二在旁边念各家的定量数,他个子矮,还有一条腿站不直,躬躬着腰站那里,还不跟卖饭的娘们儿高,张广坪炼钢铁回村,头回来食堂,看一眼丁二,丁二说:“广坪,你回来了?打饭?你忙,先给你打?”广坪说:“我瞅瞅,如兰在后头排着哩。”

打饭的社员偎在发饭的案子跟前,睁大眼,不错眼珠地紧盯着舀汤的勺子,嘴里嘟念着数着数,接过窝窝头,挨个拿起来掂量大小,张广坪边看边想,这是弄的啥事儿哎。他又看了看汤盆和窝窝头筐,出了门槛,往外走,排在队里的李老七说:“广坪,你跟二旺说叫我照管食堂,我弄不了了,打这不管了。一是这个法儿忒胡来,弄不到好处,我别跟着丧德;19再就是老嫲嫲身子不行,我也迭不的了。不是老爷们儿不给你俩面子。”广坪说:“没那事儿,不管就不管吧,奶奶身体要紧。”李老七说:“你这是炼钢铁回来了?家家户户的铁家把什儿一扫光,比鞑子还厉害,铁啊钢啊的炼出不少吧?”广坪说:“不扯啰这个。”李老七说:“哼,不扯啰,我都听说了。是拔白旗拔破胆了吧?”广坪说:“咱就是个社员,还能咋着了?是不愿意惹气。”李老七说:“倒也是。我看透了,这年月不认好人。别说旁的了,就说这食堂,你回来了,看看咱食堂的饭食吧。一天三顿糊涂。咱这里说喝糊涂,如今跟人家外头学着说喝汤。这真是汤,一点也不糊涂。”挨着李老七的疯子六说:“社员有才分的,编了个顺口溜,一进食堂门,稀汤一大盆。手里捧个碗,碗里有个人儿。”张广坪沉着脸:“还‘有才分的’编的,就你小子编的吧。”疯子六说:“不是我编的,是听人说的。实话。你瞧瞧,咱这汤白天能照人脸,晚上能照月亮。”李老七说:“菜窝窝,松皮懈骨,拿不成个,得用手捧着,捧不紧就散个儿了。”疯子六说:“这买卖儿,大男人一顿给一个,也就塞塞牙缝,上头吃进去,呱唧呱唧嘴,下头放俩屁,完了。”李老七说:“刚吃食堂那会儿,吴家槐说,敞开肚皮吃饱饭,滑皮说,上级说的,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我就说,不用烧包,这个弄法儿,兔子尾巴长不了,这不,不到仨月的功夫,从天上掉泥里了吧?”疯子六说:“一个个的牛屄篓子,吹,一阵子吹掉蛋了。”有人说:“吹掉了蛋好,李老七不用坠了。”社员们笑起来。一个娘们儿说:“你这伙还是饿的轻,还在这说二话。”疯子六说:“不说二话做么?就这命,你哭,也没用,死,也没人管你。”

张广坪院里院外的看着,一直到社员们打完饭。丁二说:“难弄,定量忒低,男整劳力一天十两(十六两一斤),分到三顿里,还有多大点儿?”广坪说:“没办法儿,就这定量,粮食也吃不到过麦。”丁二说:“这活儿不是人干的,天天在这里,看着社员可怜样,听他们说二话,就像自己黑心似的,觉着对不住兄弟爷们儿,心里难受。广坪,我不想干了,你换个别人吧。”广坪说:“就为你实在,才叫你干保管,又兼着这事儿,你干,大家伙儿放心。你一个单杆子人,身体不行,下坡挣不着分儿,干这不用下地,常年有工分儿。有人争着抢着要干,还不叫他干哩。你可不能不干。”丁二咕哝一声,还要再说啥,想了想,没再吱声。

广坪回家来,娘和如兰正伺候一家人吃饭,如兰说:“破食堂有啥看头,我打回饭来了,你还不快家来。”广坪说:“发完饭,又跟丁二说了几句话,他作难,不想干了。”爹说:“可不能换人,丁二老实,听那俩队的人说,管食堂的多吃多占,可了不得。”广坪说:“我跟他说了,不叫他下。”

吃饭了,一家人谁吃么,都听如兰的。老少都喝食堂的汤,爹,广坪、如兰,还有他们的两个小子庆河、庆水,吃食堂的菜窝窝,奶奶、娘、还有小妹妹九子,如兰小儿子一岁半的庆江,吃自家烙的小玉米饼子。娘接过如兰给她的玉米饼子,放到桌子上,如兰说:“娘,你又想抓菜窝窝吃,不吃那饼子了?你再这样,我恼了,打这就不做饭了。”奶奶说:“九子他娘,孩子叫你吃,你就吃,别叫她急。”娘说:“娘,你也跟如兰帮腔,自来的兴俗,家里好饭食老的吃,男爷们儿出力的吃,小孩儿们吃,我看着他爹、广坪还有俩孙子啃窝头,小江子才断奶也没口好的吃,如兰偏我,我咽不下去啊。”爹说:“孩子不是因为你有心口疼病吗,你就听如兰的吧。”广坪说:“娘,你多少年都是把好的给俺爷爷奶奶和孩子吃,自己吃孬的剩的,把胃吃坏了,俺舅老爷遭难,你又做了病,你就别再争掰这个了。”如兰说:“娘,你的胃病厉害了,俺咋弄啊?”庆河、庆水俩小子,一齐走到奶奶跟前,说:“奶奶,你吃小饼子吧。”庆水拿起饼子往奶奶嘴里塞,奶奶满眼泪水,强忍着不落下来,说:“好小儿,奶奶吃。”

俩小子回到矮桌子跟前,坐下,喝口汤,拿起菜窝窝接着吃,小河八岁,上学了,小水六岁,还没上,随张家男爷们儿,个子都不矮。俩小子是老奶奶、爷爷奶奶的宝贝疙瘩,从不吃奶了,都是和九子姑一起,跟着老奶奶吃家里的“上等饭食”,如今猛格丁地跟爹娘一样吃这还不如原先猪食的饭,满看着咽不下去,可是俩小子不哼不哈地,乖乖地喝汤,乖乖地吞菜窝窝。菜窝窝没一点儿干粮味儿,里头的碎芋头秧子像柴草一样扎嘴,像皮条一样难嚼,俩小子低着头,不朝旁边看(想来是怕看见老奶奶他们吃的玉米饼子馋得慌),使大劲嚼,伸着脖子往下咽,张广坪看着自己儿子,两人都瘦多了,细细的脖子挑着大脑袋。张广坪心里热乎燎辣的,想,这么点玩意儿,小姑比他们还大,可他们知道,小姑身子穰,不攀扯,俩小子真懂事。

小水吃完了,背上书包要上学校,爷爷说:“不等你小姑了?”小水说:“我今天值日生,得早去。”爷爷说:“真是好学生。”小水一本正经地说:“俺老师说了,现在的困难是暂时的,各行各业还要继续跃进,学生不光好好学习,还要支援农业生产。”老奶奶说:“看俺小水,学老师的话,一字一板的,好才分。”爷爷说:“哼,你老师也就是打顺风旗,还再‘跃进’,这就‘跃进’的吃不上了,再‘跃进’就得饿干牙了。”小水说:“爷爷,你说的不对,是落后话。”小河说:“娘,你看小水,他说俺爷爷不对哩。”如兰笑着说:“小水胡咧咧,看我不打他。”爷爷说:“小水可不能打,他说的对。快去上学吧。”

小水小河一前一后上学走了,九子拿着一块玉米饼子,才吃了一半儿,娘说:“九子,小河小水吃菜窝头都吃完了,小江子也能吃小饼子,你吃饼子还吃不下去,咋办呢?”老嫲嫲说:“妮儿他娘怀这妮子正赶上他舅老爷遭难,从落地儿就身子穰,细食,她哪吃过粗拉饭?别急她,慢慢儿吃。”娘叹口气,说:“你奶奶说的不假,可是这如今年月不行啊,妮儿,你光细食,咋办呢。没法儿,慢慢吃吧。”一阵子把九子说得眼里有了泪,好歹又吃了几口,起来,不吱声,低着头,背了书包,上学去了。老嫲嫲说:“九子他娘,这妮子打小娇惯了的,乍一这样,她受不了,强一别嫌她。”李桂芹说:“娘哎,谁愿意嫌她,不是没办法吗?”老嫲嫲说:“如兰,九子放学回来你就烙张白面饼,让她吃。”如兰看看娘,说:“看九子这样,我也心疼,想烙白面饼,娘不让烙。”李桂芹说:“就剩那一丝丝麦子了,还得过年,你奶奶这么大岁数了,能刮插得没个麦粒儿了?不是三天两后晌的事,不把九子这毛病周正过来不行,就怕以后连玉米饼子也没得吃了啊。”老嫲嫲说:“老天爷,真没法儿活了。”

(2)

 

天寒地冻,人们吃不上喝不上,多数人家连柴火也没有,就在七漏风八漏气的破屋里干冻着,熬着熬着,年快到了。

 

解放以后,人民政府兴过阳历年,每年的一月一日叫“元旦”,中国人过了几千年的阴历年,不叫“年”了,叫“春节”。可人们觉得过阳历年是公家人的事。老百姓不明白“元旦”是啥意思,没人把它当节过,他们还是看重阴历的这个“年”,在人们心中,这永远是最要紧,最隆重的大节。今回这个“年”来跟前了,村里没一点儿喜气。家家户户都犯愁,这个年怎么过?没法过!刚过去的这一年,庄户人差一点儿没累死,没折腾死,轱轮八跌,晕头转向,已給弄得家没个家样,人没个人样。自己家的宅产物业,个人都不当家了。有的户,自己住的房子,公社、大队说一声用,就给撵出来了,甚至为了“积肥”,把你正住着的老屋給扒了。各家的米粮,还有锅碗瓢盆,家家什什儿,猪羊鸡鸭,来一伙子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凶声恶气,说拿走就拿走了,过了多少年可可怜怜的一点家当,全踢蹬了,弄了个屌蛋精光。搞土改,把地主老财扫地出门,家里的“浮财”没收,七八年以后,大家伙儿全遭殃,比土改还凶,家家户户都拾掇干净了。吃食堂,全生产队的人都从一个大锅里领着吃,人家往你碗里盛多少,你就吃多少,不管你饱不饱,挨饿活该。多数人家没有锅,家里的烟囱不冒烟了,烧水的壶都给抢走去炼铁了,只好拿茶缸子烧口水喝。入了社,自己的地,自己的牛,自己的车,归公了,如今,连自己做饭吃的锅灶也交出去了。有的地方更邪乎,男女分开住,想晚上回家搂着老婆睡个觉,得找干部请假,还不知道批不批,批不准,就干捱着。刚办食堂那会儿,社员们算是吃了两三个月饱饭,好景不长,食堂的馒头干饭很快就变成糠菜窝窝,大锅清汤了,紧接着连糠菜窝窝也给不了多点儿了,听人说,就这样,食堂也快揭不开锅了。让谁说,就这样,怎么过年,还过什么狗屁年?干部和戏匣子广播还说要过“革命化的春节”,坠爷说,他们可他娘的真能胡咧咧,莫非让社员不吃不喝,还照常出勤搞“大跃进”,才算“革命化”?过麦以后,天热,当官儿的脑袋瓜子更热,就像发烧说胡话,到处放亩产千斤、万斤的“卫星”,说往后粮食多了,吃不了,一天吃四顿,五顿饭,还说中国这就要到共产主义了。不少年轻的还真信了,觉得自己赶上好年月了,庄户老头儿偷偷骂:“全是吃腌胡萝卜—放咸屁,电线杆地下埋地雷—崩没根儿。”这下好了,共产主义的毛儿没摸着一根,吃糠咽菜饿肚子的苦日子倒真过上了。你还不能跟他们讲理,打土改往这,他们办啥瞎啥,说的好话一句也没成真,可他们还是一兜理,谁反犟谁倒霉。

河湾村往常过年多么欢乐,多么热闹,多么喜庆!穷点儿,富点儿,家家户户都能用个人的法子过年。大姑娘、小伙子走路变了样,像踩着锣鼓点儿。赶完年集,调皮心急的捣蛋孩子就开始零儿崩星地放爆仗了。爆仗声和猪羊被宰的尖叫声,剁馅子的“乓乓”声,灶窝里拉风箱的“咕哒”声,准备过了年演的秧歌、划旱船,十五演的舞狮子、踩高跷的年轻人吹吹打打的锣鼓声唢呐声交混着,煞是热闹。空气中,放爆仗的火药味儿和年饭的香味儿,姑娘媳妇儿脸上的脂粉味儿混合在一起,格外好闻。姑娘媳妇儿穿上新衣裳,更漂亮了。人见了人,也变得亲热了。面对即将来临的敬天祭祖,一种说不出来的庄严、神圣、敬畏的感觉让人们有点儿循规蹈矩了,打架闹乱子的少了,甚至没有了,打发要饭的,也比平日里大方了。可是,这一切,如今都没影儿了。村里除了有数的几家当官儿的和家里有公家人的,大家都在为过年犯愁。

张德成家是村里数得着的日子过得“陈实”的户,张德成和广坪爷俩肯下力还会盘算,媳妇儿如兰又是过日子的好手,无论旧社会,新社会,他们总是新粮下来了,还存着陈粮,年尽月满,青黄不接,常有人借他们的,他们没借过别人的。他们家养牲灵,比别人家又多又旺相。他们家吃的穿的用的都比别人家宽裕。就算入了社,他们掙的工分也多,自留地种得好,养猪羊鸡鸭还是村里拔尖儿的,虽说比自己单干差了不少,但也还过得去。谁想,这一年的闹腾,把家底儿給踢蹬光了。办食堂队里敛粮食,如兰好歹藏起来一点麦子、玉米,猪羊鸡鸭都交给了食堂,以后,如兰自己又偷偷养了一头猪,十几只鸡,麦秋两季,如兰叫上俩小姑子和庆河,起早贪黑,上邻庄地里捡麦穗,捡玉米棒槌,捞芋头,收了有几十斤麦子,百多斤玉米,二百多斤芋头。冬季里,食堂的饭越来越次,越来越少,老的小的就靠这点儿东西添补着,糊弄着过的,现在也没剩多少,原先藏的还没敢动。

腊月二十,大队宣布从二十八,放七天假,食堂停火,一口人分二斤麦子,三斤玉米,二十斤芋头,一两豆油,二十斤白菜,十斤胡罗卜,各户回自己家包包子过年。老嫲嫲说:“就这点东西,咋过年?这是啥年月?”张广坪说:“奶奶,你活这么大岁数,什么样的事都经试过,这个过年法儿,没见过吧,这就叫你见识见识。”李桂芹说:“这点子当官儿的也不寻思寻思,你给人家这么点儿东西,人家咋包包子,咋过年?”张德成说:“别这事那事的了,各人想各人的法儿,都得过年。如兰,你拿主意,咱咋办。”如兰看一眼广坪,说:“咱比别人家还算好的。把猪赶集上卖了,换了钱,爹搁起来。过年不能多花,买两张红纸,贴门对子,要点儿喜气,买一挂五十个头的火鞭,三十晚上放,听听响,去去晦气。”小河正在院子里玩儿,听见娘的话,站到门口,说:“奶奶,咱以前过年,一百头的火鞭买十来挂,这回买一挂,还是五十头的,还点不着的,劈啪几声,不响了,忒不过瘾了,给俺娘说说,多买点儿。”李桂芹说:“好,我给你娘说,多买点儿,玩儿去吧。”如兰说:“娘你别惯他,小河,快上一边子去。”小河伸伸舌头,乖乖地走了。

如兰又说:“再就是拿布票儿上合作社截十来尺鲜亮布,给苦子、胜子、九子一人做件新褂子。”奶奶说:“不光她仨,如兰,你不到三十的年轻媳妇,也得添件新衣裳,还有小河、小水弟兄俩。”如兰说:“都买得多少钱?有钱也没布票儿。我去年过年做的新衣裳,没穿几天,就放起来了,拿出来穿就行,今年免了。俩小子也还有半新的棉袄,不新弄了,他俩梭猴子,好衣裳也穿不出好穿来。这灾荒才刚是个头儿,苦日子还早哩,不留点儿后手儿不行。”李桂芹说:“这就忒亏如兰了。”广坪说:“老的让她当家了—我想当家都捞不着,她还亏?咱就听她的吧。”奶奶说:“小四妮儿还耍贫嘴。”如兰又说:“买三斤肉,杀一只鸡,敬天祭祖,初二俺姐和姐夫来,侯客。过年五更吃素馅儿包子。不酥(油炸)菜,不做豆腐,俭撙(1)着过。”奶奶说:“如兰,广坪,你们别忘了,头一项,买二斤肉,杀一只鸡,再提几斤白面,上如兰娘那边去。”广坪说:“这个忘不了。管怎着也补不过我的罪过。”如兰说:“大年下别说这种话,俺娘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俺俩去就是。”张德成说:“这是最要紧的。”李桂芹说:“这是洪林兄弟没了头一个年,你娘心里提不得的味儿,三十晚上,咱这边早敬天上供,完了,你俩都过去陪她。初二,就把她叫这边来,待个三天五天的。”如兰说:“就按娘说的办。”

大年三十,黑了天,广垣和能能带着静静来了。张广垣不是倒插门女婿,按兴俗,他们是张家人,不能在孙家过年五更。广垣必须来这边,和哥哥一起到老林上去请过世的老的回家过年——叫“请家堂”。广坪和广垣带着小河小水请回了“家堂”。李桂芹和两个儿媳妇忙忙活活地做敬天祭祖的菜肴,在院里的香台子和堂屋里大桌子上摆好。过晌午就阴天了,入夜,下雪了,雪越下越大,一家人都偎乎在堂屋里。堂屋当门火盆里火通红,屋里暖和和的。张德成和两个儿子围着火盆啦挂,张德成说:“今晚上,家里能点火盆,烧热炕的没几家。”广垣说:“亏了俺嫂子会过日子。”广坪说:“再会过,也经不住你们这伙子踢蹬。”广垣说:“哥,你又来了。你也是队长,就是不跟形势,哪句不合适说哪句。”广坪说:“我这个队长跟别人不一样,那一套咱一辈子也学不了。”张德成说:“你俩到一起就争掰,没旁的事儿,年三十,不扯啰这个。”李桂芹和媳妇、苦子胜子在大桌子前包包子,老奶奶在东里间热炕头上坐着,九子、静静,小河、小水、小江都在热炕上。九子瓤拉,静静安稳,老实地偎在老嫲嫲跟前,听奶奶(老奶奶)啦呱儿,小河、小水俩小子像腚上有蒺藜,坐不住,出来进去,过一会儿就问,快放爆仗了吧?如兰说:“看把你俩拱的,奶奶劝着,买了三挂爆仗,今晚上放一挂,初一早晨放一挂,初二你带姑来再放一挂。”一会儿俩小子又要出去,看雪下多厚了,能培雪人了不,奶奶说:“年五更晚上,都不能乱跑,越素净越好,快里间屋去。”

半夜子时了,敬过天、祭了祖,焚香烧纸放火鞭已罢,如兰和能能在饭屋里下包子,广垣和苦子胜子往堂屋端,李桂芹说:“五妮儿,别充勤力的了,叫苦子胜子端吧,你安稳地坐着,跟你爹、你哥拉呱儿就是。”广垣不好意思地坐了下来。

一碗碗煞白的、鼓溜溜的、冒着热气的包子端到堂屋来,李桂芹先端一碗给老嫲嫲,说:“娘,你趁热快吃。年月不好,多时没给你老包包子吃了,心里提不得的味儿。”老嫲嫲说:“苦子她娘,大年三十晚上,光说高兴的话。”广垣先递给爹一碗,又給娘端,李桂芹说:“别周到了,你爷们吃吧,我看看她妯娌俩下的咋样了,孩子们都快吃。”吃食堂半年多,年前几个月吃糠咽菜喝清汤,孩子们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苦光景,好点的饭让給老的和病人吃,已经成了规矩,苦子胜子、小河小水俩愣小子看着一碗碗热气腾腾的包子,竟都在发愣,谁也不伸手端包子吃,九子和静静见大孩子不端,也不敢伸手,李桂芹从饭屋回来,见几个孩子都站着发愣,说:“咋啦?都愣着干嘛?不快吃?”小河说:“奶奶,俺都吃包子吗?”李桂芹眼里涌出了泪水,笑着说:“傻小子,过年了,还不都吃包子?快端起来吃。”几个孩子这才端起包子碗。

如兰和能能一人端两碗包子汤,放到奶奶、爹娘跟前,李桂芹说:“你俩忙活得不瓤,快吃吧。”俩媳妇说:“娘,你也快吃。”李桂芹说:“你都别管我,我胃不行,得先喝口汤润润。”

一家人都端起碗吃包子了,九子和静静不声不响,端着小碗去奶奶(老奶奶)跟前吃。李桂芹喝口汤,咬口包子,一边看孩子们。苦子和胜子不紧不慢地吃,小河、小水俩小子像小饿狼一样,大口吞咽,噎得不住地打嗝,吃得满头的汗;广垣和能能头也不抬,急急慌慌地往嘴里扒,像是怕吃慢了,抢不着了似的,吃一碗,忙再端起一碗,两口子光顾自己吃,也不问自己闺女吃的咋样。李桂芹看着自己小儿子和两个孙子这番吃相,心想,孩子们熬靠坏了,八辈子没吃过包子似的,多少年也没这样过,她看着,觉得心酸,不由得眼里又有了泪水。心里想,我这是咋了,一面又想,自己别慌着吃,先尽孩子们吃饱,好不容易过个年,吃回包子,可不能不叫他们吃饱。李桂芹这样看着,想着,还上里间屋看婆婆吃的咋样,婆婆说:“你还不个人快吃,凉了吃了又难受,不用管我,我吃了几个,不吃了,黑夜里,吃多了不克化。你看这俩妮子,九子细食,静静瓤拉,一人吃了一小碗,就不吃了。这种年月,肚肠不泼,麻烦。”李桂芹回外间来,朝饭桌子上看一眼,刚才满满一桌子包子,不大霎的功夫,就几乎都变成了空碗,统共剩下了两半碗。李桂芹和如兰的眼光相遇了,娘俩在无声地说,这还是多和面,多剁馅子,说的是管饱,还得剩一些。一是年三十的包子必须剩下,表示年年有余,再就是初一还得让老太太和九子、江子、静静再吃一天。

如兰端了包子来,照应一家人吃着,自己也饿了,紧吃了半碗包子,猛格丁地想起自己的娘一个人过三十,还不得光顾哭了,不知道吃口包子不?想着想着,心里酸疼,忙低下头。这会儿,她看着婆婆,心想,婆婆心口疼,不知道吃了多少。不多会儿,李桂芹往外走,如兰问:“娘,你做么去,外头下着雪哩。”李桂芹说:“我上饭屋看看灶王爷香炉的香还着着么。”

李桂芹出去有一会儿了,还不回来,如兰出屋去看有啥事儿,广坪也跟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饭屋,看见,昏黄的豆油灯下,娘坐在灶前,正端着碗,低头吃着,听见有人来,急急忙忙往嘴里扒,两人看到,娘碗里没吃完的是头天自家蒸的芋头面子窝窝。两人眼里一下有了泪水,如兰一把夺过娘手里的碗,说:“娘,堂屋里不还有包子吗?你咋上饭屋来吃这个?”娘陪笑着说:“你这俩孩子,我也不是没吃包子,我来这屋,看见一块饼子,挺甜的,心想,吃了吧。”广坪说:“我看见你吃得慢,寻思是怕吃快了难受,弄了半天,你是怕不够,舍不得吃,省着叫俺这伙吃。娘,平常日子,你这样,谁也说不了你,过年了,你还这样,叫俺多难受。”李桂芹说:“小点声,别叫你奶奶听见。我一看剩的不多了,寻思留着那两半碗,明早晨叫你奶奶吃。”如兰说:“俺娘哎,明早晨再包也行哎,你老人家年五更吃芋头饼子啊。”广坪说:“娘,你这胃病,就是这样做下的,你也不是小年纪了,别光这样了。”娘说:“好,往后娘捡好的吃。你看你俩,什么大事儿?快回北屋,拾掇点东西,快上河儿他姥娘那边去。我这就回去,跟能能说,他俩回去,别叫静静走了。”

广坪和如兰去刘家了,广垣和能能回孙家了,静静没跟他们走,高兴得了不得,老嫲嫲说:“静静,九子,你俩跟我睡,困了吧?睡吧。”俩妮子都说困了,上炕睡下,立马就睡着了。老嫲嫲说:“我再熬会儿眼。这个年月,都没精神守岁了。”老嫲嫲跟站在炕前的李桂芹说:“这也算是过年,打我进了张家门儿,这些年载,我都七老八十了,就算来鬼子也罢,过年也没这么俭撙的,人家说日子越过越好哩,这倒好,一年儿不跟一年儿。”坐在炕沿的李桂芹说:“入了社,不跟单干,也没差到这个份地。”外间屋的张德成说:“全是叫这个大跃进、公社化、吃食堂捣鼓毁的。”苦子说:“爹,你这个说法儿不对,三面红旗是正确的,毛病是一个指头(2)的问题。”张德成说:“小妮子孩儿懂得么,还‘一个指头’,一个指头长了破伤风,一样要人命。”李桂芹说:“她们是学生,也就得这样说。”张德成叹口气,说:“说吧,哪怕把三面红旗说得跟花儿似的,神的跟老天爷似的,这不鼓捣得没的吃了,年也过不成了。”

张德成低着头吸几口旱烟,又长出口气,说:“还邪门儿,不管鼓捣成啥样,光兴说好,不让说点儿孬。广培家里死了人,自己写两句难受的话,打了右派,罚了劳改。还不知道最后落个啥结果。”苦子说:“黑天俺去请家堂,见着广培哥了。”李桂芹说:“可了不得,广培来家了?这些天我就愁你婶子这年咋过,”苦子说:“我问他了,他是因为劳改表现好,放了七天假,初六就得回去。”李桂芹说:“淑媛也回来了,我在街上见她,哭得眼皮都肿了。”老嫲嫲问:“哭啥?还是跟培儿的事儿?”李桂芹说:“她要上劳教所去看广培,她娘不叫她去。听说三太太那个朋友給淑媛介绍了个对象,三太太觉着行,淑媛不愿意。”老嫲嫲说:“她心里放不下培儿。这俩孩子啥命哎。”张德成说:“明儿苦子胜子和你哥起来就过去给你灵芝婶子拜年去。别想什么划清界线那些事儿。”苦子说:“按理说是那样,可是真给俺婶子不走动,俺做不出来,打小可疼俺几个。”

苦子胜子去睡觉了。李桂芹说:“娘,你也睡吧,别忒累了。”老嫲嫲说:“甭管咋着,看着小孩儿们,心里高兴,还没觉着困。”张德成说:“睡觉吧。”话音没落,有人敲门,张德成说:“准是广培来了。”

张德成和李桂芹两人去开大门,迎广培来家。广培叫声大爷大娘,再说不出话,进屋忙去东里间,走到炕前,咽声喊“大奶奶”,老嫲嫲抓住广培的手,昏花的老眼看着广培,说:“看熬煎成啥样了,俺孩子老实巴结,犯啥罪过,給这样搓掰。”广培说:“奶奶,我犯了错误,党改造我是应该的。我没事儿,这不政府还照顾,给了假,叫我回来探家。”老嫲嫲说:“孩子,你奶奶知道么哎,就是看着孩子受罪疼得慌啊。”

广培说:“我先給俺爷爷磕了头,給奶奶、大爷大娘磕头拜年,咱再啦呱。”张德成说:“光给你爷爷奶奶磕头就行了,我跟你大娘就免了。”广培在家堂桌子前給过世的大爷爷磕了头,又到炕前给奶奶磕头,老嫲嫲说:“培儿,磕吧,奶奶接着,奶奶这把年纪,赶上这个年月,见这一回,不知道还能再见着俺孩子了不。”说着竟哭了。李桂芹眼里汪着泪,说:“你看俺娘,广培回来,你该高兴,这是说哪里的话。大年下的,不说伤心话。”老嫲嫲说:“是不该,不知咋的了。”

不管张德成和李桂芹怎样拉扒,广培还是给他俩磕了头,坐下说话。张德成说:“你回来,苦子说了,寻思你多日不来家,跟你娘好生说说话,就没过去。多咱回去?”广培说:“七天假,本来可以初六回去,怕天不好,耽搁了,初五就走。”李桂芹说:“待要走,三六九,初六走呗。”张德成说:“别讲究那了,早回去一天好,给领导个好印象,赚个好态度,叫人家宽大些。”李桂芹说:“我见淑媛了,你俩到底咋着?”广培说:“我上她家去,給她娘说了,还是原先说的,我已经这样了,不能影响淑媛的前途,更不能耽误她的婚姻。她娘光说好的。我也跟淑媛说了,让她别拗了。打了右派的,结了婚的,有了孩子的,一些离了婚,俺两人只是恋爱,要是非结婚不可,她在工作单位还能待啊?我跟她说,人再拧,拧不过命。”李桂芹说:“淑媛末了咋说?”广培说:“她一个劲地哭,最后算是点头了,送出我来,跟我说,她不纠缠这事了,可是她也不跟那人结婚,就自己过。她一时转不过弯儿来,过个年把半年,也就得听老的的了。”老嫲嫲在里间屋听了,说:“苦命的孩子,那些人照着这俩孩子丧多大的良心哎,老天爷好歹找算他。”广培说:“奶奶,我犯了错,这都是应得的。”张德成说:“娘,再难受,不能说不在行的话,了不得,咱庄户人不打紧,人家治作广培。”

说一阵话,广培走了,老嫲嫲躺下睡了,李桂芹进里间给老嫲嫲掖掖被子,说:“娘,不早了,快睡吧。”老嫲嫲说:“不光培儿,我这些天就想带哥儿家的事儿,好把些天带哥儿没来了,县城社员地少,她婆婆好吃懒做,郑玉民是没脑子的,带哥儿和孩子有苦了,我真是挂着她娘们儿。”李桂芹说:“谁不说呢。别挂了,他们反正初二准来。”

年初二,广玳和郑玉民带着俩孩子来走娘家。吃了早饭,张家一家人就盼着。晌午天,郑玉民抱着儿子常福,广玳挺着肚子拽着闺女秀丽才好歹来到。李桂芹说:“怎么来到这早晚?你奶奶急得了不得。”广玳说:“刚下了雪,路难走,还是顶风。”郑玉民说:“挨了一冬的饿,没劲儿,走不动。”广玳给他使眼色,他说:“不就是这么个事儿吗?自己的老的,还避讳么?”广玳瘦成一条溜儿的,焦黄的脸一阵红热,冒出细碎的汗珠,忙进屋看奶奶。奶奶攥着广玳的手,让孩子快上炕。广玳说:“别价,俺得先给奶奶和爹娘磕头拜年。”奶奶说:“雪地里跑了来,磕头就免了。”说着把孩子拽上炕,挨个端详他们的脸,说:“看看,都瘦成什么样了,俺孩子饿坏了。”广玳说:“也还算行。”奶奶说:“别捡好听的说了,还不知道你家的事儿,一样的灾气,你家也得饿的厉害。”广玳说:“奶奶,你别光挂我了。”奶奶说:“奶奶能不挂你吗?挂也没用。不说了。你走累了,有身子,上你嫂子床上躺躺去,叫客上外间喝口水,一霎就该吃饭了。”

广玳和郑玉民去了外间屋。老嫲嫲问秀丽怎么过的年,包包子了吗?秀丽哭了,对着老姥娘的耳朵说:“包是包了,可是,食堂只分给丁点儿白面,家里没有麦子,统共包了几十个包子,尽着俺奶奶和常福吃,俺爹吃了半碗,我只吃了几个。”老姥娘眼圈儿红了,问,你娘呢?秀丽说:“俺娘还跟在先一样,过年一个包子也没吃。包子少,她舍不得吃。多她也不吃——惯了。她还光哕。家里没钱买姜,俺奶奶有搁着的乾姜,她偷偷轧碎了想朝馅子里放,俺娘看见了,说,她奶奶,那姜忒陈了,怕有毒,别放了。我不吃包子。俺奶奶说,我是轧了冲水喝的,不上馅子里放——她是扒瞎话的。”老嫲嫲气得咬牙,说:“你这个混帐奶奶心忒黑了,你娘算是倒血霉了。”秀丽说:“俺娘说,这是她的命。老姥娘,为么俺娘的命这样呢?”老嫲嫲把秀丽揽在怀里,说:“我可怜的孩子,不为么,是你姥爷、姥娘糊涂了。”老嫲嫲又问:“平常日子咋吃饭?”秀丽说:“就在食堂里打饭吃。队里收粮食,人家多数的都昧下点,俺奶奶得罪人多,俺爹窝囊,一点也没敢藏掖,就在食堂里死靠。”老嫲嫲说:“看着你爹还胖乎。”秀丽说:“老姥娘,他不是胖,是长水肿病了——俺队里不少得这病的。”老嫲嫲说:“这可咋弄哎,别看你爹不成器,孬好有这么个人,是个家样。他要有个好和歹,你娘们更苦了。”

(3)

春天来了。世世代代,老百姓最怕“春荒”。上岁数的人一提春荒,不只是怕,简直是恐慌。想到春荒,心会哆嗦,说到春荒,脸会变色。穷苦人家上年的粮食经过一个秋季,一个冬季,又过了一个年,眼看吃光了,到新麦子下来,还有四个多月,这日子长得几乎没有尽头,不论是瓜菜,还是粮食,都不见收成,“青黄不接”,就是说的这时候。天一天天变长了,庄稼活多了,人更饿了,日子难熬。那是往常年。现今,庄户人上年加入了祖辈没听说过的“人民公社”,又参加了“大跃进”,吃了食堂, 夏天,还男女老少“敞开肚皮吃饱饭”,秋季的余粮卖完不久,食堂的饭就变得像猪狗食,也只能吃个少半饱。过了年,他们莽里莽撞,晕晕乎乎地来到了一九五九年的春天。这个组辈里没有过的,再厉害没有的,饿死人的春荒,说来就来了。

阴历二月初拉十里,李桂芹正在院子里拾掇干芋头秧子,娘家侄儿狗子来了,瘦得没个人样,脚上穿着白鞋,进门就趴到李桂芹跟前磕头,又迭忙起来上堂屋给老太太磕了头,李桂芹来堂屋,狗子哭着说:“姑,俺爹没了。”李桂芹眼泪滚落着,咽声问:“几时的事,得的啥病?”狗子说:“正月初三没的,刚过了‘五七’。也没得什么病,不是饿吗?不知什么人在山后头找着了一种奇怪土面面,说吃了能压饿,俺爹饿极了,弄一些来,一回吃的忒多了,肚子胀,拉不出屎来,胀死了。”李桂芹说:“你爹病了,你怎么不来说一声,让我去看看他?可怜他临死,俺姊妹都没见一面。”狗子说:“我要来,俺爹不让,说,这种年月,都饿得死的份儿,别去惹你姑了,白叫她难受。还嘱咐我,他死了也不给你信儿,灾年过去再说。也不光咱,庄里死人的都不给亲戚送信儿。”狗子哭咧咧地说:“姑,都怪我,入社那年,我作作那事儿,俺奶奶疼死了,俺娘穰拉,过了年把也没了命。我好歹出来了,赶上灾年,不能孝顺俺爹,有口饭,俺爹还让着我吃,我要还在里头,俺爹兴许还死不了哩。全是我的罪过。这些日子,我越想越恨自己。”李桂芹说:“不怪你,你也是为自己家好,别胡寻思了,还得打起精神来,撑过这灾年去,寻摸着成个人儿,李家就指望你了。姑一准给你操心。”狗子走了,晚上,李桂芹跟张德成说,哪想到孩子他姥娘家到了这地步。我心里琢磨着,怎么着也得给狗子操兑个媳妇儿,不能让俺娘家绝了后。我想着把陈家大妮子说给狗子。张德成说,在先,狗子来,淑娴见过,碍不着能行。

老嫲嫲时时牵挂着带哥儿一家。星期六,苦子和胜子从学校回来,说开了春,姐姐队里食堂更差了,姐姐、姐夫和孩子饿得没人样了,郑玉民水肿病越厉害了,两只眼像席席MI(竹字头儿,下边弥字)儿剌的,一条线,睁不开,脸上,身上肿得裂开小口子,朝外湮血,躺倒了,爬不起来了。老嫲嫲说:“俺娘哎,这可怎么好?那郑玉民的病,不找先生看吗?”苦子说:“看也是白看,就是饿的,吃上饭兴许能好,哪弄饭去?”

天黑了,张德成和广坪上大队开会了。里间屋里,油灯像豆粒丁点儿亮,老嫲嫲坐在炕头上,跟坐在炕沿上的李桂芹说:“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大队里还成天开会。”李桂芹说:“现如今的官儿就热开会,也不知道开个啥。瞎白开,开不出粮食来,该挨饿还挨饿。”老嫲嫲说:“我七老八十了,也经过歉年,共总没见过这样的大灾,可愁死人了。”李桂芹说:“娘,也不光咱自己,咱就随大溜熬呗。”老嫲嫲说:“妮儿她娘,苦子跟我说,带哥儿家郑玉民水肿病厉害了,我一寻思这事,心里就扑腾。”李桂芹说:“我也犯愁哩。”老嫲嫲低声说:“咱不是还有点粮食吗?要不让苦子给带哥儿家捎点去?救人要紧啊。”李桂芹说:“咱家这点粮食,是如兰破死破活挣了命拾的,咱这一大家子,还有小河他姥娘,如兰顾搂这些人难死了,带儿是出了嫁的人,我心里也鼓將,可是张不开嘴跟如兰说啊。”老嫲嫲说:“这话不假,咱家老的老小的小,都在如兰肩上担着,错过是她,换换人,早不撑了。见天看着她顾了老的顾小的,又得下地,还得忙家里,又饿又累,小脸瘦成一条绺了,是没法说这个话。顾不了就不顾了,那郑玉民是好是歹,看他的造化吧…苦了俺带哥儿了,求老天爷保佑那家子人吧。”李桂芹眼睛湿润了,正要劝老嫲嫲,“吱呦”一声,屋门开了,如兰进来了,站到炕前,说:“奶奶,娘,你俩的话,我听见了。俺姐家的事,我听苦子说了,我也没給广坪说—他光队里的事就够载了,家里的事,不烦他了,我拾掇了三斤豆子,五斤玉米,一堆(有三十斤)芋头,苦子和胜子两人上学给俺姐捎了去。得早走,别让庄里人看见。”老嫲嫲说:“我的孩子,我跟你娘正犯愁,你倒先想着了。”李桂芹说:“孩子知道你老人家挂你大孙女。”如兰说:“俺姐出了嫁,还是俺姐,咱但凡有一点办法儿,也不能不管她,可惜咱也没多点儿了,只能先拿这丁点儿救救急。”李桂芹说:“俺孩子哎,可别说了,到啥时候了,人都饿红眼了,谁也不管谁了。像你这样的娘家嫂子,河湾村找不出第二个。”

下星期六,苦子来家,给奶奶和娘说,她和胜子俩送了粮去,俺姐她婆婆接过粮食,眼泪涮涮的,说,他郑家摊着好亲戚了,说俺姐是她家的福星,说她自己过去做的事对不起俺姐。俺姐就说,娘,别说这,难得你儿快点好了,咱一家人闯过这一关,就行。奶奶和娘急忙问,你姐夫到底啥样了?苦子低了头,咕哝道,吃上点饭,兴许能好些。

苦子没说实话,她来家前,又去了姐姐家,郑玉民在床上躺着,脸不肿了,皱皱巴巴,跟鬼似的,两只眼跟快灭的灯似的,说话吱儿吱儿的,像抽丝,见了苦子,掉了泪。广玳送苦子出了大门,抱着苦子哭了,说,你姐夫不中用了。苦子说:“我见他不肿了。”广玳说:“庄里的先生说了,水肿病人肿消了,就快完了。”苦子说:“我拿来的粮食,不赶紧做给他吃吗?”广玳说,在先,他舍不得吃,到这样了,他怕死,想吃了,可是咽不下去了,吃进去都哕出来。他恨自己,说,孩子他姥娘家送来的救命粮,我吃了,又哕了,白糟蹋了,我有罪啊。我就说,别想这么多了,你哕的,都接着哩,我都吃了,没瞎了。苦子瞪大了眼,说:“姐,真的?多恶心?”广玳说:“不恶心,我还嫌你姐夫脏?我听人说,来俺村的脱产干部上坡里拉了屎,有饿极了的社员偷偷跟着,趴下就吃了。”苦子说:“姐,别说了,恶心死人了。”广玳说:“人饿急了,就不是人了。”苦子两眼泪,叫声“姐”,哽咽着,说不出话。广玳握着苦子的手,说:“苦子,别替姐难过了,姐难过的时候早着哩。你姐夫是没治了。回家先别给奶奶和爹娘说。”

再下个星期六,天黑了,苦子胜子姐妹俩进了家门,苦子趴到奶奶胸前,胜子扑到娘怀里,两人都哭得说不出话,张德成紧锁着眉头,站在旁边,广坪挑水来家,放下水桶,过来,说:“苦子,你俩别光哭,快说说怎着了?”苦子抬起头,说:“哥,咱姐夫死了,咱姐小产了。”张德成一屁股坐下,说:“怎么不来送信儿?”苦子说:“村里死的人多,大队不让发丧,埋了算完。俺姐不让给送信儿,怕你们知道了疼坏了,想过些天再说。俺俩回到家,见了奶奶和娘,没忍住,哭了。”如兰正在锅屋里拉着风箱做饭,隐约听见堂屋里的哭声,跑过来,大惊道:“快点,奶奶怎么搐堵到炕上了?”满屋人都慌了,见老嫲嫲歪斜着身子躺倒了炕上,嘴角冒出了白沫,李桂芹慌忙扑到炕上,说:“了不得,你奶奶发昏了。”如兰三步迈到炕上,抱起奶奶,李桂芹急忙掐老嫲嫲的“人中”,张德成和广坪哭喊“娘,奶奶”,小九子、小河、小水都跑屋来,哭着叫“奶奶,老奶奶”……老嫲嫲醒过来了,瞘瞜的老眼淌着泪,说:“我叫郑玉民疼死了……带哥儿年纪轻轻就守寡了,日子怎么过啊……带哥儿苦命啊……”

郑玉民死了,张家老嫲嫲病倒了,起不来了,头几天,儿媳妇、孙子媳妇劝着,还喝两口稀汤,再后来,就吃不进一点饭了,时时一个人念叨“俺带哥儿成寡妇了,咋活命?”如兰跟李桂芹说:“俺奶奶这样,怎么办啊?”李桂芹说:“你带姐刚一生儿,下头就有了你二姐,打那你带姐就跟你奶奶睡觉,你带姐是你奶奶拉扒大的,你奶奶最疼的就是她,为着她在婆婆家受气,没少埋怨我和你爹。郑玉民这一没,她疼坏了。没么儿吃,身子穰,撑不了了,先生也没法儿。”

广玳听说奶奶病了,让苦子和胜子两人扶着架着赶了来,进门扑到奶奶炕跟前,哭着说:“奶奶,你这是怎着了?”奶奶说:“奶奶老了,心瓤了,郑玉民没了,奶奶受不了了。孩子,你往后更难了,咋朝前过啊?”广玳说:“奶奶,郑玉民跟我不是没感情,他欺负我,都是他娘的事儿—后一节他也改了。他快不行了,后悔死了,难过得撕自己头发,攥着我的手,不松开,说对不起我,对不起河湾奶奶和爹娘,说下辈子再报我的恩,报河湾老的的恩,求我别把孩子舍了。奶奶,你别挂我了,我一准带着孩子好好朝前奔。”奶奶握着广玳的手,说:“妮儿,你有这心劲,好。”奶奶看看瘦得苘杆子似的广玳,说:“孩子也没保住?”广玳说:“流了。先生说,大人饿得日子忒长,饿得忒厉害,肚里的孩子不光不长,还搐搐,以后就死了。”奶奶叹口气,说:“造孽啊。”

从不吃奶了,小九子就跟着奶奶睡觉,奶奶病了,起不来了,小九子偎在奶奶跟前,掉眼泪,奶奶说:“九子,奶奶不行了。奶奶挂着你,碰上灾年了,都吃不上饭了。往后别细食,孬好饭都大口吃,记住了吗?”九子忙点头,说:“记住了,就怕我想吃,可是咽不下去。”奶奶说:“咽不下去,也得强往下咽,要不就饿死了,知道了吗?”九子说:“知道了。”老嫲嫲知道自己撑不了几天了,怕死了吓着九子,说:“妮儿,奶奶顾不了你了,你上你娘屋里睡觉去吧。”九子不肯,李桂芹硬把她的铺盖搬走了。九子上娘屋里去睡了,躺在床上,屈屈哒哒地一个劲哭,张德成气得想发焦:“这个妮子什么事啊?找挨打啊?”李桂芹赶紧拽他的袄袖子,低声说:“你嚇唬九子,咱娘疼得慌。叫她哭吧,哭困了,就睡着了。”

几天后,老嫲嫲走了。临咽气,张德成李桂芹广坪如兰在她炕前站着,老嫲嫲说:“我走了……找她爷爷去了,……放心不下……小带……你们别不管她……小九子瓤拉……你们好生照应……别把她饿死了……”几个人忙答应,让她放心。老嫲嫲轻轻出口气,歪了头,伸了腿。

老嫲嫲发丧,张家没给外庄的亲戚送报丧帖,二红庙林祥生听人说了,带着儿子虎子来了,说,金玲也想来,可头年秋里她又添了个妮子,叫萍子,盼着以后平平安安的,可是赶上这年月,不知能拉扒活了不,孩子忒小,金玲就没能来。李桂芹问,你爹啥样?祥生说:“头年冬里,俺爹没了,临死嘱咐俺,河湾亲戚,不用说你表姑,表姑父,老太太没再强的,一定得走动,过了灾年,赶紧去拜望。”李桂芹伤心落泪,说:“离着一拃远,就没听着一丝儿信儿,这灾荒年,祸害了多少的人啊。”

 

发送完了老嫲嫲,送走了广玳娘仨,天晚了,李桂芹心口疼得更厉害了,张德成端碗热水让她喝了,李桂芹说:“你也歇歇吧,天顶天弄大队的事,见天饿着肚子,操一百下的心。带家遭这难,咱娘说没就没了,你也够载了。可别把你糟贱病了。”张德成说:“我还不碍。”拿起烟袋,抽一口,长叹口气,说:“县城的客死了,没俩月,老嫲嫲走了。咱河湾村死了好把几个了,明面上说这病那病,那都是瞎啦的,全是饿死的。这不昨黑夜,疯子六他娘死了,我跟广坪过去看了,疯子六疼得碰头,看着真叫惨。李老七他娘—顶着个烈属的名,也吃不上口好饭,听说也快不撑了。这个大灾,得人祸害了。饿死还不叫说是饿死的,邪门儿。”李桂芹说:“咱也管不了那些事儿。咱娘到死挂着小带和小九子,我看小带倒还能撑,小九子还是老样子,吃饭像吃药,她奶奶没了,她难受,更吃不下了。又没么给她吃,愁死人了。”张德成说:“想办法调兑着,哄着叫她吃,可不能再叫她毁了。”李桂芹问:“四妮儿又开会去了?开啥会?”张德成猛地往桌子上磕磕烟袋窝子,说:“哼,啥会?‘大跃进’的会,都这样儿了,还要再‘跃进’,跃进就得创高产,地里打不出来,就报虚的,上级就按假的要征购粮,社员不就完完的了。这都饿死一点子人了,还这个捣鼓法儿。”

1.俭撙,努力节省。2.一个指头,当时官方说,成绩是主要的,问题是次要的,成绩和问题是九个 指头和一个指头的问题。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