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召开临时股东大会,位于天津、承德、珠海、深圳等地的股东及董事们大部分都赶来苏州了。其实无论股东大会还是前天在总公司召开的内部准备会议,解决实际问题是次要的,主要目的是稳定军心,至少邵艾是这么计划的。
董事长被双规了,公司正被药监局调查,珠海子公司死了主要负责人,邵氏药业就完蛋了吗?不至于,谁也并非无可替代。然而人心一旦散掉,听风是雨,都在那里瞎琢磨不干正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再出个更大的事故。开个会,由年轻的代理女总裁井井有条地处理具体事务、规划新局面来向全体员工展示——甭操那个闲心,天塌下来有人顶着,该干啥干啥去。
然而会议开始不久,邵艾就意识到她犯错了。她高估了自己的权威,也把人心想简单了,根本就不该仓促之间召开什么股东大会。硬撑到会议结束,回办公室后关上门大哭了一场,晚上在家吃饭的时候两只手还抖个不停。
“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家伙,他怎么敢?”母亲听完经过后饭都吃不下,咬着牙说,“他这么公然针对咱们家,就不怕你爸回来后弄死他么?难不成……还使了什么阴招,确定你爸这次进去后就出不来了?”
会上发生了什么事呢?先是姑父那笔股份的问题。有限责任公司的股权比例中有四个关键数字——67%是绝对控制权,51%是相对控制权,还有34%的一票否决权及10%的要求召开股东会议或解散公司权。邵父与姑父二人手中共同掌握着整个集团的54%,由于这俩好搭档从创业伊始就穿一条裤子,所以在普通事务上诸如公司管理层人员的任免,邵父基本上就直接拍板了,偶尔会跟姑父打个招呼。然而对修改公司章程、资产重组、公司收购这种级别的大事,则需要其他股东们的支持,获得三分之二以上的通过率。
除这二人之外,姨父孙泰文、于伯伯、邵艾的二叔邵鸿誉各自持有4%到7%的股份不等。现在姑父没了,他的股份由姑妈依法继承。姑妈前天已从老家回珠海,自打失去爱人,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手中的股份毫无疑问全转让给亲弟弟。邵艾和父亲必须拿到这18%,否则只剩36%的一票否决权,其他大小事务都要全体股东表决就太过被动。此事按规定虽说还要经过股东大会通过,但邵艾原本没太当回事儿。
谁知才一提出来,同在主席台上坐着的姨父孙泰文站起身,冲邵艾的方向说:“我说邵艾啊,不是姨父故意找别扭,这么大的事儿得按规章制度办才行,咱不能违法呀!”
“违法?”邵艾莫名其妙,见台下的股东们也都是一脸茫然。“哪里违法了?”
“呵呵,据我所知呢,你父亲被带走后,你们家的财产已被冻结,估计要等到事情全调查清楚后才会解冻,是吧?那问题就来了,你哪来的钱购买股份呢?”
话说到这里,邵艾也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父亲的情况姑妈清楚,她说不急,等父亲回来后再过账。”
“哎呦,瞧这,这可不是笔小数目,”姨父显然早有预备,“我虽然相信姐夫的为人,可万一他被人冤枉了,最后你家的财产没能解冻,全都收归国有了呢?按《公司法》规定,股东们对其他股东拟转让的股权享有优先购买的权利。既然你们家现在出不起这个钱,那么我们其他的股东是不是就可以……嘿嘿。”
邵艾坐在台上,面前虽没摆着镜子,也能知道自己的脸色不是煞白就是铁青。姨父的为人她一早清楚,可当着全体股东们的面,让人家观摩邵家人如何内讧出尽洋相,她丢不起这个人!
扭头问坐在台上一端的公司律师,“赵律师,有这种说法吗?”
赵律师点了下头,“按规定,宋太太有权决定将手中18%的股份转卖给指定的股东。但是如果这位股东无力购买,其他股东是有优先购买权的。”
邵艾拾起桌上已静音的手机,当场拨打姑妈的电话,同她说明情况。随后将手机话筒对准面前的麦克——姑妈决定不卖了,她将以非执行董事的身份留在董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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股份转让一事是按下了。邵艾暗暗松口气,正打算向股东们汇报自己开发宠物药市场的计划,不料姨父又一次挑起事端。
“邵艾,我觉得还有件事最好澄清一下,也跟这个财产冻结有关。你父亲被检察机关带走之前,委托你全权代理他在公司行使职责,这点不假。只是,你们家原有的36%的股份也算财产的啊,现在不是被冻结了吗?将来若是被收走,那么国家就是邵氏集团持股最多的实体,咱们这就变国营企业了,呵呵。”
“你到底想说什么?”邵艾的语气已经很不客气了。
“简言之,那36%现在既然不归你掌控,那你其实就不算股东了呀。作为总公司的代总裁,你有经营权和管理权。但有关整个集团的方针策略,你不具备投票和决策权,是这么回事吧?”
邵艾已经被气得脖颈僵直,胸腔颤抖。也就是说,她不仅无权决定收购公司或新产业开发等大事,在当前的股东大会上,她甚至不应该坐在台上?
“赵律师,有这回事吗?”这次问话没转头,脖子已经无法转动了。
“这个,”赵律师为难地说,“咱们国家目前在这方面的法规还不是很完善。股东被财产冻结期间的投票权?还、没有见过详细的规定。”
“要这么说的话,”邵艾的二叔邵鸿誉忽然发话,“那今天咱们开这个会已经违法了。股东大会的出席比例是有标准的,重要事项需要占足三分之二股份的股东出席,普通事项也要二分之一。我哥那36%既然不算,我姐又未能出席,剩下的股份加起来不足50%,就只能散会了呀?啥时候我哥回来,咱们再碰面吧。”
此话一出,台上台下均鸦雀无声,姨父也终于老实了。股东们一合计,决定今天先休会,大家都各回各家冷静一下。明早决定是否接着开会。
提到这位二叔,邵艾也不乏感慨。二叔刚毕业后去了家化工厂,由于专业知识过硬,很快当上了车间主任。父亲从国营药店辞职下海创业时二叔曾竭力劝阻过,认为他这位大哥是在胡闹,玩火!那之后的十来年,两兄弟关系都不怎么样,是姑父和于伯伯协助父亲打下的江山。
有道是风水轮流转,十几年后国营化工厂效益下滑,二叔下岗了。先后找了两份工作都干不上手,最终耷拉着耳朵来父亲公司再就业。刚好那时天津的子公司成立,父亲就派弟弟去那里独当一面。这些年下来,二叔的业绩只能算马马虎虎吧,做生意的能力远不及在深圳手眼通天的姨父,年初收购承德那家中药种植厂也是父亲帮的忙。但父亲总对邵艾母女俩说,钱少挣点儿没关系,一定要找个信得过的人,邵艾不以为然。今天,她算是领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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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邵艾洗完澡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爬上床,将手机搁到床头桌上。过去那几年她跟方熠并非每日通电话,但只要将手机摆在床头入睡,确信在另一端有那么个人记挂着她,她这棵风雨中飘摇的小树在根儿上是踏实的。现在没有了,他俩已经沿着各自的人生轨迹渐行渐远。手机的另一端悬在虚空中的某处,若是接通,听到的会是从洪荒时代便呜呜吹个不停的风声。
不料刚关灯,手机就响了,是个陌生的美国号码。会是谁呢?此刻美国是上午,难道是卡尼教授收到她退学的邮件后,亲自打电话过来了?
“Hello?”她小心翼翼地问。由于白天哭太久,嗓音如晚饭时桌上那碟扁平的凉皮,一夹就断。
打电话过来的人似乎比她还要吃惊,“邵艾?你真的在国内?我之前打过几回你在美国的号码,琢磨着你早该到波士顿了,老打不通。今天想碰下运气,就试着打你国内的号码……”
这人是刚强。邵艾记得母亲说过,刚强目前在三番陪郭采莉看病。
“嗯,我没去美国。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至于为何没去美国、家里最近又出了什么大事,这些她不打算讲给他听。她跟他的关系不伦不类的,从很早以前便是如此。
“哎哎,这又是个什么状况?怎么不去美国了,不打算继续读学位了?”刚强不依不饶地问,语调由一本正经忽然转为猥琐,“那就是不要方熠了!是不是终于想通,决定留在国内和我结婚?”
邵艾再一次被这家伙无耻的想象力震惊,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是我爸、是我们家、我姨父……总之跟你完全没有关系!”
电话里的人安静了一会儿,语调恢复常态。“找你是关于你姑父珠海那家医疗器械公司的事。傅吉吉让我转告你,有人想收购。”
这倒是出乎邵艾的预料。“什么人?”
“吉吉说,你应当是认识的。柯秀仪,目前是黄埔一家医疗器械公司的老板,你姑父公司开业的时候她见过你。”
邵艾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揉搓着额头。姑父公司开业的时候?是的,有这么回事,当时这位柯阿姨塞给邵艾一张名片,还向她打听吉吉和刚强。陪这位阿姨同来的那个外甥叫什么……源来着?只记得那一身白西装了。
“这件事我要考虑一下,谢谢你和傅吉吉转达。”
关于公司,姑妈跟邵艾的父亲提过,希望能被邵氏药业接管。那是姑父这几年的心血,邵艾不希望落入其他人手中。谁知道偏就赶在这节骨眼上父亲出事,邵氏药业自己何时能度过危机还不好说。邵艾本来还担心,今天在股东大会上提出收购姑父的公司会遭到反对,谁承想竟闹了这么一出?
“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下,”电话另一端的人说,邵艾似乎能看到他眯起眼睛,“这位柯阿姨的外甥就快跟牛珊珊结婚了。”
这个消息让邵艾瞪大眼睛。牛大小姐是增城市牛书记的女儿,毕业后一直在广东省药监局工作。本科时曾是刚强的女友,对邵艾一直颇有敌意,那时的她并不理解,后来,多少能回过一些味儿来。邵氏有两家子公司在广东,邵艾原本就有些担心,若是再跟那位柯阿姨树敌……唉,她的路怎么这么难!
强迫自己先把纷乱的思绪搁置一旁,问:“郭警官的情况怎么样?动手术了吗?”
“她还那个样,”刚强的语气有些沮丧,“再过一个半月如果还没起色,就只能手术了。”
关于这个脑深部刺激手术,邵艾记得在波士顿医学院的一门课上看过老师播放的视频。和人们想象中的不同,电极植入的过程中病人是醒着的,因为人的头部只有最外层的头皮有痛觉细胞。先剃光头发,将头皮麻醉之后,开颅,植入电极。期间要让醒着的人做一些动作,比如摇一摇她的手,借以推算电极目前所在的具体方位。
总之一想到原本生龙活虎的年轻女警是为解救父亲变成这样,邵艾便觉得自己像个发战争财、瘟疫财的无良奸商,在别人经历痛苦时自己忙家族生意。不可爱,她这样的女孩真不可爱!
“等你们回国后,跟我说声。”之前爸妈承诺会负担一切医疗费用,现在只能等到财产解冻了。
电话那头应允,又想起一事,“哦对了,我上次送你的那本私信本,你读了吗?”
邵艾扭头瞥了一眼床头桌上棕红色的小本子,“没读。”
那边松了口气,“既然没读,那就还给我吧。”
“找不见了,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生硬的语气,嘴角带着笑意。
“啊?”隔着太平洋也能看到抗议的牌子举得老高,“我辛苦写的啊!有不少值得保留的重要内容,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
诶?搞得好像是她舔着脸问他借来的一样。“既然那么重要就不该随便送人!没别的事了吧?我挂了。”
抬手想要按断电话,终究没能忍住好奇,“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要多想。假如郭警官今后再也醒不过来,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照顾她一辈子啦!”他脱口而出。片刻后,又追加了一句,“跟我老婆一起养着她。”
邵艾翻了个白眼,挂断电话,将手机搁回桌上,躺下。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了半天,噗嗤一声在被窝里笑出来。
“净会想好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