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黑老大

每当我贴出一篇博文,屋后形单影只的鸟儿便唱出啾啾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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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伟开着破旧的福特金牛,以八十九迈的高速在六十四号路上疾驰,他的双手机械地握着方向盘,大脑却跟着四只车轮飞快地运转。根据新闻报道,黑老大羽白已与昨日抵达三番,明天将与做东的主人会谈,在傍晚时分他们会一起在记者会上露面。这是唯一的刺杀机会。多少年来,流浪他乡的兄弟姊妹都只是隔空声讨,如今匡正时局、挽救家国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但愿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一路顺利,能在晚上赶到三番,明天就有充裕的时间精心准备。泽伟在心里默想着行动的步骤,记者证应当没有问题,李娟在年初时就帮自己办过,这一次应当不会有什么意外。然后是记者会内部的隐秘器材,摇城说他的内部关系牢靠,而且交易金额对方非常满意,到时候保证万无一失。就这样在脑子里把各种成功因素和可能意外过了几遍,泽伟感到上下眼皮开始闹起了别扭。也许早晨醒来太早,他想,也许是那个不详的怪梦?凌晨睡醒时,床头的闹钟指向四点,离约定的出发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便想着再迷糊一会儿,朦胧之间自己似乎跟着盯梢的对象上了一列火车,行驶途中刚要从座位上起身准备动手,脚下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条蟒蛇,死死地缠住了自己的脚腕。也许那个梦境只是对几个月前看过的一部电影的影射,泽伟想,它叫“子弹头列车”,当时印象深刻的不是它的诸层反转或炫目格斗,而是出自意料之外的背叛。对了,自己刚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个最大的威胁和潜藏的风险?几年前,前辈炳章被秘密抓捕,很可能就是因为我们的队伍里有人走漏了风声,领导层里知道炳章的行程及其下榻地址的只有四位,如果这次行动也遭泄露的话,损失将无法挽回。不过刺杀之事除了自己只有李娟和摇城知晓,他们俩至少是值得信任的。

“我来开,你休息一下?”坐在副驾的草虾扭过头,问他。

泽伟揉了揉眼睛,又扭了扭身子,说:“离休息区还有二十英里,我们在那儿可以换班,顺便进去上个厕所,买杯咖啡。”

“开车十几个小时还是挺累人的。下次坐火车会舒服些。”草虾又说。

“我知道,但是自己开车去更灵活方便。如果我们被跟踪的话,上了火车就等于进了一个封闭的口袋,而开车却可以甩掉他们。这一次抗议行动声势浩大,各派人马聚集,无论是客人还是主人,都会加倍小心,明面上已经海陆空三军戒备,暗地里更是暗探密布,四处打探。”

“声势再大,也无非是发射一些口炮。我们为什么不借这个机会把羽白解决了,一了百了,这样就能实现几十年来孜孜追求的目标?”草虾再次偏过头,看着泽伟。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泽伟快速地盯了一下副手的眼睛,反问道。

“我觉得羽白及其黑社会的任何一个反对者都会在这个时候自然地想到这一点,何况作为运动的领导者,我们更应当把它当作选项之一。”

泽伟可以感觉到副手一直在看着自己,便又反问道:“我们上个礼拜就这次抗议的组织和协调开了好几次会议,你当时为什么不提出来呢?”

“我当时确实想提出来,但考虑到最终还是我们几个领头的去实施,为了不让你陷入险境。。。。。。”草虾欲言又止,但他终于把头转了回去。“毕竟这么重大而又机密的事,我们不可能在外人或者不信任的人面前宣扬,更不能让他们去实施,那样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如果除掉老大可以救出母亲,还她自由,让她恢复健康,那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可惜她已被害,现在的母亲只是一个假冒的外人。”这样说时,泽伟已经把车开进了休息站。他随着人流往屋里走,发现草虾没有进去的意思,便问:“你不去上厕所吗?我们还要开八九个小时呢。”

“你先去,我在外面抽支烟。”

重新上路后,草虾开车,泽伟坐到了副驾,他闭上眼睛,想要睡上一会儿,脑子里转的却总是炳章被抓的事。现在能知道的,只是他被羽白从邻家掳走、秘密押解回家并被关押于某个地下监狱,至于他怎么暴露、如何被抓和究竟被劫往何处,外界无人知晓。不过这也符合老大的一贯做派,以他为首的尚黑就是一个黑手党,表面上宣称的都是无私奉献,私下里干的却是吃人的勾当。炳章暴露行踪是因为网上账号还是所用的手机?更大的可能是组织里有内鬼告密,因为他去那个地方本来就很冒险,是大多数同事不赞成的。正在这时,泽伟听见车后有警笛声,他睁开眼,扭头看去,果然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跟上了三两警车,晃眼的警灯把临近的黄昏映照得色彩斑斓,将归巢的鸟儿惊吓得慌不择路。

“你违章了吗?”泽伟把头转回来问草虾,他倒非常镇静,闪右灯,慢慢靠边,停下,熄火,打开双闪,然后说:“靠!不会是我刚才丢的烟头把休息站屋子点着了吧?”

这不是泽伟第一次被警察拦下,因而对他们的程序并不陌生。他依照指令同草虾一起各自交上驾照,等待他们回到警车里去查询比照。与此同时,车的两边依然看守着四个警察。这与平时有些不同,让泽伟生起了更多的焦虑。过了好久,那两个警察从警车里走了出来,回到金牛左右两边,让司机和乘客下车。草虾被带到了车后,泽伟在被两个警察带到离车头较远的路边时,留意到另外有两个身着警服的家伙打开车门和后备箱,开始仔细地搜索。这与平时又有些不同。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一个警察问。

“去三番。”

“去那里有什么事吗?”

“你知道尚黑的头目羽白正在那里访问,我们作为受害者要去那里游行抗议。”

“你身上带有武器吗?”

“没有。”

“车里有武器吗?”

“也没有。”

“我们可以搜身吗。”

“当然。”一个警察在一边警戒,另一位很专业地把泽伟的全身仔细地搜索了一遍。

“请问,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泽伟一边重新坐到马路牙子上,一边抬头询问一无所获的警员。

“我们收到线索,说有人要去三番进行暗杀活动。”

“那你们找错人了。而且,我们既没有发表言论表达暗杀意图,也没有购买武器构成实际行动,你们不能仅凭自己的猜测或别人的诬陷就随意拦截我们,还搜车搜身。这是不合法的。”

“我们收到的举报线索与你的姓名、身份和所驾车辆相符,所以我们并不是无的放矢。”

“我猜也是这样。”泽伟放缓了口气,耐心地告诉两位警员,这是尚黑为了阻止反对者行使自由民主权利而抹黑和构陷受害者的老勾当了,他们的专政机器一旦无法收买胁迫和威胁打压异己,便会借用当地的民间舆论和官方权力来压制反对者,其中的手法就有无中生有的造谣和毫无根据的举报。

“你稍等一会儿。”搜身的警察转身走向他的警车,泽伟猜测他可能是要去核实自己的说辞或者去请示上级下一步的行动。又过了很久,那个条子终于踱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了回来,手里拿着自己的证件。“你们可以走了。”他说,盯着泽伟的眼睛,补充道:“但在三番不要做傻事,记住了吗?”

泽伟想说你没有权利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话到了嘴边,他还是把它咽了回去。重新上路,两人都没有说话,还是草虾开车,也还是保持着七十迈在快车道行使。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警察没对你怎么样吧?他都问了你哪些问题?”“警察说,有人举报我们去三番搞暗杀。”“那你承认了吗?”“要是万事俱备,我会为了母亲为了兄弟姊妹杀死黑老大羽白、杀死所有他的尚黑同党,但我现在一把枪都没有。”“我也是这么回答的。不过没有枪不算什么,在这个国家哪儿弄不到一把枪?”

天差不多要黑定了,二人不再说话,只有马路的噪音和发动机的轰鸣像个泼妇似的在车厢里纠缠争吵。泽伟忽然感到车身一晃,他赶紧睁开眼,发现轿车成了醉汉,歪歪扭扭地试图把路走稳,然后猛地一个点头想要站住,但惯性又让它踉跄着继续往前走,正要往一个石墩子上撞去,泽伟赶紧伸手把方向盘使劲往外拉,然后回正。这时右侧一辆车的司机摇下车窗,吼道:你他妈瞎了吗?看不见我们一直在用大灯晃你?你要是个跛脚鸭,就滚到一边路肩上去,这他妈是快车道!快车道!说完,他猛地大角度切入,加速追上前车跑了。草虾带着吓丢了魂的破车慢慢地挪到了最外侧,“他妈的,好险!差点被那孙子挤到马路对面去了。龟孙子们疯了,开九十多迈,简直就是去找死,还嫌我们慢。”“我见过比他们还快的。路上的潜规则是,即使你再快,只要有车在后面靠近,就赶紧让道,老司机都是很讲规矩的,否则别人就以为你要自杀。你刚才不是想要我们俩的小命吧?”“我知道刚才让道慢了,但那两辆车也太恶劣了,是他在要我俩的命。我要是有枪,当时就给他们一梭子。”

泽伟没再接腔,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他只有一年前在一家加油站体验过。当时他想给车加油,进屋付完钱往外走时推开玻璃门的刹那,内心生起一种时空颠倒的错觉,似乎有些恶心,又仿佛是在梦中。他的脚刚刚伸到门外,就被不知从哪儿伸出来的一根拐杖绊了个趔趄,也正在此时,停在加油站不远处的一辆汽车猛地提速,向自己冲了过来,那根拐杖也在此时猛地收回,把他拽到门边,汽车贴着身子窜向马路,轰鸣着跑了。泽伟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发现一个盲人也像自己一样怔怔地立在那儿,不知所措,他手中的拐杖依然勾在泽伟的裤脚上。“好像有人要谋杀我们。”盲人说。此时,泽伟又感觉到了那种心绪不宁、坐卧不安的难受劲儿。路标显示还有八个小时才能到达,车速依然是七十迈,不过现在保持在慢车道。泽伟挪了挪屁股,又调节了一下座椅的高度,还是感到难受之极,他索性将椅背完全放倒,想要躺下来眯上一会儿。就在椅背放倒的刹那,他听见引擎猛地轰鸣起来,然后是一阵颠簸,接着轰的一声巨响,整个车子似乎要倒栽葱竖立起来,车厢内一片烟雾。等一切平静下来,泽伟才感到小腿疼痛无比,他试着活动一下,却疼得更加难以忍受。他解开安全带,稍微抬起头,发现双腿被内陷的储物箱紧紧地卡住,弹开的气囊正慢慢地放气试图落在自己的小腹上,副驾的车门已经扭曲,好在B柱还算完整,刚才要不是自己躺下来,肯定是凶多吉少。他又扭头看向左侧,草虾正把脑袋从气囊里抬起来,整个人好像刚从梦中惊醒一般不知所措,不过驾驶室看起来并没有变形,他也看不见草虾有明显的外伤。泽伟迅速对自己的计划担心起来,接下来报警,警察会把自己送往医院,然后回答警察的询问,还有联系保险公司,更主要的,车已经报废了,自己怎么才能按时赶到三番?而且,他怀疑这不是一起意外事故。他躺在那儿,闭上眼睛,盘算着最好的方案,推测着前因后果。“泽伟,你还活着吗?”他听到草虾喊了一声,接着听见他打开车门,绕到右侧,敲了敲车门,“泽伟!泽伟!你还活着吗?”泽伟决定先不理睬,在救援到来之前,把各种可能后果梳理一遍,并确定下一步的计划。他听到草虾在电话里同接线员说话,告诉她可能有一个乘客在车祸中死了。那我就先装死,在死亡的寂静里把一切都思考清楚。泽伟想,接着听到草虾开始拨打另一个电话,并离开车向公路的方向走去。

消防员们用液压钳剪切车门和储物箱时,泽伟向他们挥了挥手,“他还活着!”他们喊道,同时更加小心地移动剪开的铁皮。直到被抬上担架,泽伟才看清,车是撞在了路旁森林里的一颗大树上,右侧车头已经消失不见,他猜想也许是消防员们把它剪开移走了。在担架上,他试着抬起小腿,除了还有些疼痛,它好像并没有完全断掉。“请不要动,先生。我们将立即把你送到最近的医院进行检查。”泽伟没有理会,径直坐了起来,拉开右侧消防员正要系紧束缚带的手,说:“谢谢你们,但我没事。我必须马上赶到三番,不能去医院。”“先生!这是一起非常严重的事故,我们必须把你送到医院检查有没有内出血。”“我很肯定我内脏完好,双腿也没有问题,因为车祸发生时,我是躺着的。”泽伟一边说,一边解开束缚带,小心地从担架上下来,在地上走了两步,又跳了一下,虽然还是有些麻木和疼痛,但他觉得忍着痛慢慢走路应当没有问题,“再次非常感谢,先生们!非常感谢,警官!当时开车的是我的朋友,他会留下来,回答你们的问询并处理事故的后续事宜,但我必须继续赶路,否则我的整个计划就要泡汤了。”他指了指正在同另外几个警官交谈的草虾,不等他们开口,就顾自走到车后,打开后备箱,拿出背包,准备回到公路。另外一个警官走了过来,试图拦住他,泽伟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又补充道:“我可以签字,证明不去医院是我自己的决定,一切后果由我自己承担。”然后又对草虾喊道:“我去搭车,你跟警察要一份事故报告,然后联系保险公司。保险卡就在储物箱里。”他忽然意识到储物箱已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便走到消防车边翻开一堆破铁皮,把保险卡和车辆注册年检文件找了出来,交给了草虾。

泽伟并没有等多久就搭上了车,他猜这或许要感谢路边一排灯光闪烁的警车和消防车,所有行驶的车辆都减慢了速度,司机们看见森林边面目全非的事故车,都多少生起恻隐之心,看见有人需要帮助,大多愿意伸出援手。若在平时,在这荒郊野外的高速路边,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带上一个陌生人。好心的司机见泽伟系好了安全带,问道:“那是你的车吗?”

“对,是对我一直忠心耿耿的福特金牛。”

“那是辆好车,但刚才看起来很糟糕。”

“确实糟透了。”

“你还能走路真是太幸运了。”

“谢谢!我要感谢上帝,他当时一定在注视着我。”泽伟平时并不去教堂,更没有受洗,但有时觉得冥冥之中或许真有神灵在照顾着自己,每次遇到危险时都会提前让自己感到不安。他向司机道了歉,说需要打几个电话,然后拨通了李娟的号码,把路上的经过大致通报了一下,让她转告其他几位核心成员,从现在开始与草虾接触交流时,一定要提高警惕,不要与他讨论行动的任何细节。“你那边现在怎么样?”他最后问。“这边已经进入了战争状态,神云的手下有好几个都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去了,一个被枪子儿打穿了耳朵,另一个肩膀中弹,还有不少布道派的弟子被棍棒打伤,也去了医院。那些带着棍棒和枪支的人不是羽白雇佣的当地黑道,就是他带来的打手,反正这一次的对峙不同寻常,以前我们抗议时,他们都只是躲在屋里录像监控,并不与我们接触,这一次我们人员还没有到齐,他们就已经占据了有利位置,摆好了队形。”泽伟听完,内心非常焦急,他赶忙追问:“那我们的队伍有人受伤吗?其他派别有没有加入战斗?”李娟的手机噪音很大,有些听不清,又好像是信号较弱,泽伟把手机紧贴着耳朵,才听见她说:“其他派别怎么愿意掺和呢?只有我们队伍里的李老师和猫女神看不过去,想要去开车冲撞那些打手,被我拉住了。但我们还是帮助布道派把受伤的人保护起来,并打电话报警。现在警察把我们隔离开了,就连我们这些不同的抗议队伍也被分割在街上不同的路段。”泽伟明白流亡在外的抗议者群体分为五大派别,各有各的理论和目标,平时也一直互相拆台和贬低,但如今共同的敌人就在眼前,他不明白这些抗议者为什么不能暂时团结起来,互帮互助,拧成一股绳,让抗议的合声被世界听见,让黑老大明白,他并不能暗中做着婊子,又可以在公众面前立个牌坊。他告诉李娟,自己搭的车不经过三番,他必须在科马下车,然后会打车过去,大约六七个小时后会到达抗议地点。

泽伟再次向司机道歉,说自己有差不多二十个小时没有合眼了,想小睡一会儿。他迷上眼,脑子里转的却是抗议场景。其他四支队伍的领导者都是自己的兄弟姊妹,自己对他们再了解不过了,三十年前,他们还一起服侍在母亲的床前,直到自称为大哥的羽白从北方莫名其妙地归来。

其实羽白的暴戾和专断在他出现之前早有征兆。西元四十九年,一只硕大无朋的白鹅乘着初冬的寒潮从北方飞来,它盘旋在华家的上空,遮蔽了天日;它抛下成堆的粪便,滋生了无数的蛆虫和蚊蝇。七天之后,母亲一病不起,她抱怨脑子里只有白鹅的鸣叫,身上好像有无数只蛆虫在啃咬,而耳朵里整日都是蚊蝇的嗡嗡声。作为家里的长子,泽伟召集了二弟森哲、三弟裤伦、大妹胜雪和小妹神云,商讨请医生看病的事。泽伟和二弟主张请西医,三弟不置可否,两个妹妹更相信中医。“母亲一生吃的都是米饭,喝的是豆浆,从未尝过面包牛奶,她的体质根本承受不了西药,必须用中药慢慢调养。要是一下子就用猛药,她肯定承受不了,不但会加重病情,搞不好命都保不住。”她俩说。“母亲以前每次生病,请的都是中医,吃的也是中药,可如今她却虚弱如此,继续用中药并不能让她康复强壮起来。相反,你看我们东面的两家邻居,他们几年前放弃了中药,只看西医,慢慢地就变得跟洋人一样脸放红光,腰板挺直。你看我们几个,个个矮小孱弱,同东面邻居和那些洋人无法相比,这不正说明我们祖祖辈辈服用的中药不但没有强身固体,反而可能掏空了我们的身子?”这不是泽伟第一次与两个妹妹在看病问题上观点分歧了,但这一次,他下定决心,再也不能出于亲情而被她俩左右,一定要用西医来根治母亲的疾病。但胜雪和神云拦在母亲门前,说除非把她俩打死,否则绝不让洋人进来玷污母亲的身体。在这样的争吵辩论中,大家的心态也慢慢地发生了改变,就连三弟裤伦也不再是保持中立,他说:“我终于想通了,其实看不看病都无济于事,要怪就怪我们一家的基因。你看我们不但比洋人矮小,就连家里的干活工具和各种电器都是别人鼓捣出来的。我们身子比不过别人,脑子也没他们灵光,说到底,我们本来就是劣等人,我们的基因就该被淘汰。看中医无济于事,请西医也是治标不治本。”裤伦的话让兄妹五人都沉默不语,良久,大妹胜雪说:“我本来就是与你们同父异母,干脆我们分家,我出去另立门户算了,母亲是死是活,我再也不需要跟你们掺和。这个想法其实我早就有了。”想了一会儿,小妹神云也开了口:“你们都知道我信神,我这几天也一直在为母亲祷告,我觉得如果真像二弟说的那样我们都是劣等人,一出生就有罪,先天就低人一等,那么只有神才可以救我们,只有神才可以让我们获得重生!”

每天,兄妹五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下。到了第六十天,一个陌生人忽然顾自闯了进来,而他一开口,更是让屋内的人困惑不解、震惊不已。“我是你们的大哥!”他说:“我来是为了救治母亲。”

“母亲从未跟我们提过还有一个叫羽白的大哥,她现在卧床不起,神志不清,你怎么可以让我们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你们爱信不信。早就听说你们几个一盘散沙,各怀鬼胎,难成大事,我要是再不回来主持大局,我们一家恐怕不等母亲有个三长两短,就家破人亡了。”羽白盯着五人的眼睛,打了一个响指,一群街混子涌了进来,他们赤膊,光头,脖子上刺着相同的纹身,似蛇似龙。“我带来的治疗方案是有中药精髓的西药配方,而且是更先进的北方西药配方。”羽白一边说,一边从中山装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似是西人随身携带的小酒瓶,“既然我回来了,从此以后,谁也不准再说三道四,质疑我是不是大哥,谁也不准为治疗方案争执,那样不但无济于事,还让别人笑话。谁要是不遵守这个规矩,那就家法处置!”

泽伟挪了挪屁股,又摸了摸依然隐隐作痛的右腿,继续回想着自称大哥的羽白在以后的几年里如何运用各种变态的家法惩罚兄妹五人,直到他们相继流亡海外,不再同居一屋。奇怪的是,自那以后,母亲好像真的痊愈了,每次陪着羽白在电视里亮相,都是红光满面,神清气爽。而这也成了泽伟与二弟分道扬镳的导火索。到了海外,虽然五兄妹都觉得羽白是冒牌的大哥,是霸占了他们家产的黑老大,电视上的母亲也是形似神不似的高仿,但三弟裤伦依然坚信他们一家的基因有着先天的缺陷,除了自我灭亡,不可能对人类文明作出任何有意义的贡献;小妹神云也更加虔诚地信奉她们的神,大妹胜雪活跃在各种抗议的前线,她的目的只是为了能分到家产好自立门户。二弟同泽伟一样痛恨羽白,也是欲除之而后快,不过,他觉得羽白的治疗方法是有效的,不然母亲不会康复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好,而泽伟觉得羽白是出头露面的代表,只有把他背后的整个黑社会铲除干净,才能夺回整个家业,确保长治久安,至于母亲,她其实并没有被治愈,很可能已经被害身亡,电视里光鲜夺目的那个女人虽然与母亲长的很像,但神情与谈吐暴露出她是与五兄妹无关的一个外人。

泽伟坚信羽白背后的黑手党才是祸根,是基于他自己的一次冒险经历。

就在那个自称为母亲的女人陪着羽白在电视上亮相之后,泽伟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进贡蜜糖的蜂农,拿着令牌来到了皇宫的门前。“干什么的?!”两个卫兵同时大声喝问。“我是来给老大进贡早晨刚采的特级蜂蜜的,大人!”泽伟恭恭敬敬地递上令牌,陪着笑脸回道。他听说羽白每天都要进食大量的新鲜蜂蜜,一度怀疑,这个冒牌大哥可能是北方白熊的化身。“口令!”卫兵又问。“坚决维护两个确立,坚决确立两个维护。”泽伟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个口令每天都在变化,他是从给他令牌的内线那里得到今天的暗号密码的。卫兵没再说话,其中一个走了过来,开始搜身,然后示意另一位打开大门。进了皇宫,泽伟知道该去哪里找到母亲,他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七弯八拐之后,他来到了另一个守卫森严的大门前。“干什么的!?”泽伟重复了一遍之前的借口,但心里有些慌张,他没想到内寝现在也是戒备森严,以前这里没有任何的守卫。“口令!”“坚决维护两个确立,坚决确立两个维护。”泽伟犹豫了一下,小声地回答。“口令!”卫兵更加大声地命令。泽伟意识到,羽白和母亲的居住区可能拥有独立的安全系统,采用不同的通行密码。他琢磨着各种宣传口号,推测哪一个会是今天内寝的口令,想了一下,他回到:“忠诚不绝对,绝对不忠诚。”一个卫兵这时走了过来,泽伟以为自己蒙对了,正要张开双臂让其搜身,却发现卫兵走到身后,抓住双手,想要把自己束缚起来。泽伟猛地一个转身,撞倒守卫,向不远处的侧门跑去,那里只有一个卫兵把守,他正从门内走出来,好奇平日宁静的院子为什么会忽然生起喧嚣,不想与奔跑而至的来人刚好撞了个满怀。泽伟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准备冲进此时无人值守的边门,却听见警报大作,边门正在自动关闭。他赶紧往院外跑,凭着自己熟知每一条小径,很快来到了菜园前,不远处有几个菜农正在劳作,他脱下白色外套,把它揉成一团,塞进花丛里,然后弓着腰小步跑进菜地,蹲下来,假装给韭菜拔草。一队卫兵很快追了过来,他们左顾右盼,不知道该往哪边跑,短暂商量了一下后,他们分成两队,一支往西,一队往东,吆喝着跑下去了。泽伟正要喘口气,发现不远处的两个菜农走了过来,他们站到面前,问:“你是新来的?”泽伟客气回答:“我来给老大上供新鲜蜂蜜,采些韭菜,因为蜂蜜加韭菜会更加壮阳。”“那你有口令吗?”“什么口令?”:“进这个菜园的口令。”“哦,我只是路过,并不是要在这里干活,所以没有被告知口令。”“你既没有口令,脖子上又没有刺青,最好赶紧走开。”像是头儿的菜农命令道:“你是来进贡蜂蜜的,我们是管理菜园的,我们都是羽白家的仆人,但各有各的分工,是这个大机器运转的必要部件,你不能来干扰我们,我们也不会想着去取代你。我们一起努力工作,在各自的岗位无私奉献,我们羽白家才会兴旺发达。”泽伟忽然感到有些悲伤,这才一年不到,华家就变成了羽白家,这个家更是成了母亲遭顶替、家丁被利用的作恶机器。

探视母亲失败后,泽伟立刻找到躲藏在大佛寺佛像体内的神云。“一个月前,一个内线朋友告知我一条逃亡路径,我拒绝了,但现在我们必须走了,胜雪已经到了海外,你现在也必须跟我一起走。”神云摇了摇头,神情凝重地回道:“我的主在这里,我必须在此侍奉;我的仇敌在这里,我必须劝他信神。”泽伟提高嗓门,忽然变得有些愤怒:“你躲在这里很好,但你知不知道那些追随者同情者正在被折磨致死,他们的器官正在被羽白团伙割下、变卖获利?你为什么不能走出去,陪他们一起死?跟他们一起奉献心脏肝肾?如果不能,你为什么不带领他们去往一个信仰自由的土地,建立起一个反抗恶魔的基地?”见神云张大嘴一脸怀疑和错愕,泽伟把自己在逃出皇宫路上的见闻告诉了她:“我当时就想着快些逃离皇宫,从菜园出来后,我担心被那些搜索的卫兵撞见,便跑到我们小时候玩捉迷藏的农具地下室,准备躲到晚上再出去,没想到那个地下室已经被改造成了囚牢,里面分割成不同的囚室,我偷偷数了一下,大约有一百来人,大多是你和大妹的追随者。我摸到后面,发现本来是储藏大白菜的冷冻室竟然被改造成了手术室,有四五张台子,三个台子上绑着一男两女,他们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因为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正在打开他们的胸腔,桌旁的冷藏盒里已经放了几种器官,盒盖上贴着医院的地址和名称。”看见小妹一边把嘴张得更大,一边留下眼泪,泽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说:“我从内线得到消息,羽白已经下达了死命令,在年底前务必把我们抓捕归案,现在不走,恐怕来不及了。你要知道,我们现在的敌人已经不是冒牌老大一个人,而是整个专政机器,我们在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黑手党作战!如果不暂时避其锋芒,就只有无谓的牺牲。”

泽伟坐在车里,思考着如何把兄妹五人团结起来,也许擒贼先擒王、杀死黑老大是最好的选择。这时,他听见司机清了一下子嗓子,说:“又是一个好日子,你看,阳光明媚。下一个出口就要下高速了,我会把你放在路边,你走到马路的另一边预约优步,可以到达三番。对了,听说三番现在要人云集,警察遍地,你去那儿有什么好事吗?”泽伟向他道谢,把为了母亲去抗议羽白的事简短跟他说了。司机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把车停稳后,说:“听着,我为你母亲的遭遇感到抱歉。你在抗议时,把两个中指都竖起来,其中一个算我的。作为退伍老兵,我知道独裁是文明的癌症,所有的独裁者看起来都是可怕的黑老大,实际上却是虚弱无能的小丑。”

网约车大约需要十五分钟才能到来,泽伟给李娟打了电话,告诉她还有两个小时左右就可以赶到。“你们那边现在安静一些了吗?”他问。“更糟了。”李娟的声音依然嘈杂,难以听清,“劣种派的二当家思远不顾警察的阻拦,冲到分离派那一边,一拳把一个抗议者击倒在地上,现在那个人已经被送去医院了,思远也被警察抓到了警车里。”在此次抗议之前,劣种派就一直在网上咒骂和骚扰其他四派,泽伟有时候甚至觉得,他们是不是受到了羽白的资助和指使,因为他们一贯主张华家人天生就是贱种,只配独裁和奴役,否则会更加祸害他人,听起来正是在为黑老大的独断专行寻找借口。“你找个机会靠近他们,看看裤伦和他的追随者们有没有谁的脖子上刺有文青,图案似蛇似龙。”泽伟告诉李娟,“如果有,那么一切就都说的通了。”然后,他又给摇城发了一条短信:两个小时后见。

到达现场时已近晌午,泽伟循着几里外都能听见的口号声、喇叭声和对骂声,找到了会场外人头攒动的抗议队伍,他们被警察分割成十几个团体,举着不同的旗帜和标语,但无不情绪高昂,振臂高呼。看来除了我们华家,还有其他族氏的异议者在向他们的领袖表达不满。无需仔细分辨,仅凭声音和旗帜,泽伟就知道他们的队伍站在哪里。李娟更靠近会场的门口,裤伦、胜雪和另外一队不知名的人马位于外围。泽伟经过时,向他们点了点头,胜雪没有回应,而裤伦向地上吐了一口浓痰,他没有在意,继续往里走,发现前面负责治安的警察向他举起手示意停下,他停住脚步,忽然感觉肩膀上一阵剧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这时,他才看清手持长棍砸向自己的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警察跑了过来,用警棍挡住了他的第二次袭击。泽伟试图支撑着胳膊站起来,却感到肩胛骨钻心地疼痛,但愿不是骨裂,否则后面的计划就只好终止。他又试着用另一只胳膊撑着地面,终于站了起来,看见两三个警察正把袭击者按倒在地,然后戴上手铐,往警车里塞,几个可能是袭击者的同伙跟在警察后面,一直在争辩着什么,其中一位他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确信不是五兄妹中任何一派的人。他试着活动了一下右肩,还是疼痛无比,但好像还能忍受。他又看向分离派和离他们不远的陌生人群,依稀可以看出有些人的脖子上刺着什么东西,但难以分辨形状。他想走到李娟的队伍,却被警察拦住了,他一边解释自己是同他们一起的,一边向李娟挥手,一个警察回头看了看,发现李娟也在挥手回应,便告诉搭档,予以放行。

“刚才被打倒的人是你?”李娟问,“受伤了吗?”

“还好。真正受伤的是我的心。”泽伟想用幽默来缓解一下她的担忧,他再次活动了一下右臂,发现疼痛减轻了一些,但还是用左手同各位握了握,然后说,“要不是警察及时阻止,恐怕就凶多吉少了。我感到悲伤的是同道们的冷漠,劣种派冷眼旁观可以理解,但分离派和布道派就在旁边,却也袖手不顾,就很可悲了。”

“我们本来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来都是互相攻击,还能指望他们什么呢?”李娟有些不解,看了一眼对面的几对人马,鄙夷地说。

“我们只有小道的分歧,大道是相通的,如果看不到这一点,那我们就是在做着仇者快亲者痛的事。” 泽伟也看了一眼对面的人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把它吐出来,“我们每个人每个团体都有着自己的观点和主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把它们充分表达出来,也是在实践我们对民主和自由的追求。但我们还没有掌握它的真髓,那就是我们可以在路径上不同,但必须在民主程序下自律协调。”

站在李娟身边的昊年叹了一口气,插嘴揶揄道:“民主程序?不就是法律吗?”

“法律是程序的一部分。举个例子,你在超市买的肉坏了,你是回到超市图省事自己进去拿一块好的就走呢,还是去服务台通过超市把坏的退掉再购买一块新鲜的?后者就是程序,它会确保一切都在规范之内运作,杜绝各种问题,避免好的初衷适得其反。”

“那是最难的。我们都没有受过这方面的教育或训练,我们华家更没有这种传统。”昊年表示同意。

泽伟点了点头,“也不都是思维的过错,还有行动的问题。我们的第一步应当是清除内奸,就像装睡的人永远叫不醒一样,混入队伍表面抗争实则破坏的奸细不但不会跟你团结,还会想尽办法制造分裂,他们利用一切手段挑拨离间,造谣抹黑,不把他们清理干净,我们就永无宁日,永远不能团结合作。过一会儿,我要过去跟其他几个兄妹交谈,争取在至少一两个诉求上达成一致。比如,我们不能只是抗议,多少年了,我们流亡在外,在这片自由的土地上喊口号和游行,对霸占了我们华家的黑手党并没有多大影响,我们必须联合起来,采取一致行动,削弱它的统治根基。我觉得我们首先可以从拆除它的围墙开始。我们都确信,羽白及其黑手党的倒行逆施已经让华家民不聊生,乃至饿殍遍野,但是,只要他们控制了信息,阻止它的自由流动,限制外界思想的流入和内部不满的外溢,他们还是照样可以继续统治,继续为所欲为,历史和现实一再证明了这一点。从现在起,我们必须脚踏实地,为家人们挖墙,把黑手党的黑幕戳得千疮百孔,当经济崩溃、统治危殆时,自由的信息会让家丁们醒悟,他们就会自然地联合起来,推翻黑手党的残暴统治。羽白及其黑手党平日里一再吹嘘自己伟光正,其实他们是得了畏光症,透进黑幕里的任何一丝阳光都会让他们坐卧不宁,疯癫抓狂。”

“你说你要去找森哲、裤伦、胜雪和神云?劝他们结成统一战线?”昊年吃惊地看着泽伟,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知道你会劝我不要去趟这滩浑水。”泽伟看了看对面,又看了一眼李娟和昊年,说,“我也知道这次来的主要任务不是促成大家的团结,现在去化解成见,有点节外生枝,但我担心现在不做,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李娟并不同意,但提出一个建议:“已经有好多人被打伤送进了医院,你现在去只会火上浇油,而且你看见警察的封锁了吗?他们不会让你过去的。我觉得,你倒是可以把刚才的想法和建议写下来。无论晚上结果如何,它都将是一件轰天动地的大事,你的书面声明都将会成为其他兄妹敬重的指南。”

泽伟握住李娟的手,想要同她拥抱,但右臂的疼痛让他差点弯下腰来。看见天色渐晚,他掏出手机,发现离记者会只有一个半小时了。他同所有的战友们轻轻地拥抱,然后顺着马路去另外一条街道的麦当劳,那儿是接头的地点。取到记者证和摄影包,泽伟又往回走,忽然觉得对刚才熟视无睹的街景和人流此时产生了别样的情感。正值深秋,十一月的天气按说已经寒气袭人,但大街上人们依然赤膊短裤,享受着不同寻常的温暖。如今地球升温,尤其是今年,夏天简直热得可怕。泽伟相信,那些科学家声称地球升温一定是依据于他们多年的研究,而不是危言耸听。我们可以质疑气候变暖并不是因为人类活动,它或许只是我们太阳系乃至银河系进入了高温期,但不能不顾事实否认地球正在变暖,这就是我们革命派与森哲领导的改良派的区别,他想。在改良派看来,黑老大可能昏庸无能,但他背后的黑社会仍然是想振兴华家,是为了兄弟姊妹的幸福,而不是只为了他们一己的权力和利益。

通过安检,进入新闻发布会的房间,找到最后一排编号为六十六的座椅。他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坐下,一边留意着其他人,一边把左手伸进坐垫下。一个包裹像是飞机座位下的救生衣一样沉甸甸地挂在那里。见无人留意,他把包拽了出来,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伪装成相机的手枪部件。他迅速将它们组装好,再把消声器连到长焦镜头上,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隐蔽的弹匣,共有两发子弹,他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射出第三枪,两发足够了。他又打开相机电源,十字瞄准镜出现在显示器上,把它对准台上右边的话筒,稳住镜头,将话筒头部锁定。按照官方给出的日程,黑老大将同主人一起在四十分钟后走上讲台,接受记者们的提问。泽伟坐了下来,闭上眼睛,耐心地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在即将到来的关键时刻,必须把心跳降到六十以下,并保持住这个心率,才能扣动扳机。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主角还没有登场。泽伟静静地坐着,告诉自己不要让任何因素影响自己的情绪和心跳。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依然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新闻官出来解释或者告诉大家究竟发生了什么。记者们开始交头接耳,推测两个大佬很可能谈崩了,因而不想面见记者把两人的分歧和不快表露出来。泽伟担心的是自己的计划是否已经暴露,黑老大是不是因为得知有人行刺而改变了计划。他开始倒推每一个细节,试图理清哪个环节会出现问题,如果消息泄露,会是谁背叛了自己,乃至要是被抓的话,该怎么处理这些器材,又该怎么应对审问。就在这样胡思乱想中,新闻官终于推开讲台边上的侧门,几个保镖先走了出来,分立左右,然后是两位主角一前一后笑容满面地走上了讲台。泽伟的心跳开始加速,他一边做着深呼吸,一边告诉自己镇静。多少年了,终于再次见到了这个窃贼和骗子真人,看着他像在电视里一样道貌岸然,泽伟就恨不得立刻站起来,向所有人揭示他的真实嘴脸,但他努力克制住情绪,做更深的呼吸,让心情平静下来。两人的开场白结束后,终于到了记者提问的环节。泽伟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黑老大在被提问时肯定会从西服的内衬口袋里掏出小炒,并歪着脑袋专注寻找助手提前准备好的答案,那是自己击杀的最好时机。也许是出于主场之利,举手提问的大多是本地的记者,而且他们言词尖锐,纷纷质问他们的领导人为什么要与魔鬼谈交易。主人有些张口结舌,为了掩饰尴尬,他把手指向一个客方记者,让他提问。“我是羽白家《家和万事兴》报的记者。我想问羽白爸爸一个问题,我们注意到您在同黑总统交谈时,一直用手指点点戳戳,我们想知道,您是不是在为黑总统指明方向?”泽伟的眼睛并没有看向主席台,而是紧盯着相机屏幕上的十字架。他缓缓地做着轻微的调整,让它随着黑老大的头稍微偏向右侧,然后锁定眉心。从屏幕上,他看见仇人已经掏出了一叠卡片,正低着头寻找答案。泽伟把右手食指放在快门按钮上,倾听着自己的心跳,然后轻吸一口气,准备按下去,却发现屏幕忽然一片漆黑,他立刻意识到电池耗尽了,需要马上更换。这真是一个再愚蠢不过的低级错误,自己检查了所有的细节,就是轻信了电量指示,它原先表示为至少还有百分之五十,但会议一再延期后,自己竟然忘了一半的电量并不能坚持三个小时。他抬起头,看见羽白正把卡片放进口袋里,然后开始侃侃而谈,一个绝佳的机会被错过了。泽伟没有犹疑,迅速打开电池盖,准备取出待换的电池,却发现里面有一张卷曲的纸条。他看了看四周,小心把它展开,只见上面写着:生母尚在,囚于央室。泽伟吃了一惊,再次看了看四周,所有人都正专注于台上,他早就知道那个经常出现于电视的意气风发的女子是假冒的,但他以为亲生母亲早已病亡或者被冒牌老大害死。这条信息应当是真的,因为只有极少的人知道央室,那是位于宣传室和思想室地下的隐蔽房间,以前曾被用于养猪,因为脏臭没有人愿意靠近。想到患病的母亲屎尿满身地躺在冰冷的地上,见不到一丝阳光,泽伟内心一阵翻江倒海,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

平静下来后,泽伟听见又有一个羽白带来的记者向他提问,他看见仇人歪着脖子再次把卡片掏出来,开始翻找答案。每次见到他那个神态,泽伟都禁不住联想到煤山上的歪脖子树,也许他不只是白熊的化身,还是那个吊死鬼的替身。泽伟盯着十字架,它把目标死死地钉在屏幕上,就等着主人一声令下,将它打入屏幕后的黑暗里。羽白仍然在翻找答案,这给了泽伟充足的时间调整呼吸,按下快门,但他内心有些纠结,此时击杀贼人易如反掌,但他身后的黑手党绝不会善罢甘休,为了发泄私愤和警告世人,他们会加倍地虐待体弱多病的母亲,甚至会将她与家人一起杀害当作祭品。可悲的是,我们流亡在外,拯救他们的时机还远未成熟。只有在愚弄和禁锢华家的围墙被推倒、所有家人都知道了黑手党的真相并能获取被禁的信息后,革命才能成功,华家才有自由。泽伟松开按在快门上的手,内心五味杂陈,想了想,又觉不甘,再次把手按了上去,轻轻地下压。屏幕上羽白的额头发亮,在十字的切割下显得有些虚幻,泽伟的双眼也开始模糊,仿佛觉得他在屏幕上看见的不是羽白,而是母亲,她用憔悴的面容默默地看着自己,不发一言。泽伟的手指从按键上挪开,手臂垂了下来。

第二天傍晚,在登上返程的火车时,泽伟的心情比昨日好了很多,他甚至感到有些愉悦。虽然没有打死老虎,任其归山,但同其他三兄妹重归于好并达成共识要更有意义。从记者会出来,已近夜半,李娟冲上来,同他拥抱。“刚才两小时是我一生中最紧张忐忑的时刻。”她说,“我一直在为你祈祷。看见外面非常平静,我就知道了结果,也为你高兴。”泽伟乘着拥抱,凑近她的耳朵:“收到新的情报,计划有变。”当天夜里,他就联络上森哲、胜雪和神云,把生母被囚的消息告诉了他们。坐在火车上,对面的座位没有乘客,他换过去,斜躺着,想要眯上一会儿,但脑子里想的都是昨天夜里乃至今天一天的争执和讨论,好在最终还是达成了共识,并制定了具体的分工,拟好了拆除围墙、让家人们获取自由信息和黑手党真相的步骤。他很喜欢昊年的发言:“不管我们有什么样不同的目标,但铲除羽白及其黑手党是我们实现各自目标的前提,否则我们永远只能寄人篱下,即使流亡在外,也要遭受暗杀、诱捕或骚扰。”昊年在说这句话时,所有人都看向窗外,不远处,几个人正鬼鬼祟祟地向他们探头探脑。

第一站停靠后,上来了很多人,泽伟只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对面的乘客是一对夫妇,看起来像是同胞,也许他们刚到这里不久,因为所有的本地人都衣着轻薄,而他俩却穿着大衣,领子竖起来将脖子保护得严严实实。泽伟向他们点了点头,刚要搭话,忽然感到一阵恶心,有种难以言说的难受,车厢里的各种噪音都在耳鸣中安静下来。他看向窗户,想要借助车外的美景平复自己,却在玻璃的反射下看见了对面夫妇一人的后颈,上面画着刺青,栩栩如生的图案似是蛟龙,似是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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