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这才看清楚,刘大跩的毬被人割走了,四周的伤口清晰可见。刘贫协“啊”地叫了一声,再次昏倒。
张永利非常诧异,怎么可能发生这种可耻的行为?随后,他想到了,这一定是对立派为了报复联指攻城,对联指队员进行的凌迟。
…
我最好的朋友的父亲,无端地被造反派抓去,无端地被人打死。镇子里的一个邮递员,当了俘虏后,也被人凌迟而死。连我的一个同桌,也被武斗队员的伤害致死。粮库,商店被抢空后,让许多吃商品粮的人无食果腹,让我们一般的人,买张纸,买管牙膏,都得费尽周折。我们虽有怨言,公开场合并不表露,一是不敢,二是不想,困难总会过去,光明就在前头,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但能解放我们自己,还能解放全人类!
…
革命的埋单者竟是我们自己。老人家依然坐在金山上,还在与他的接班人争斗,只是力气不足了,万寿无疆的预言可能实现不了。事实也是这样,当有一天他死去,躺在冰冷的水晶棺材里,全国人民抢天哭地的哀嚎时,他许明白了这个简单的道理,无产阶级可能解放不了全人类,无产阶级是一群社会财富的创造者,也是一群社会秩序的破坏者,他们的表现,取决于社会制度的制约,对他们的放任,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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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家具的学问
我们双龙街的人有学问,即使现在说话也少不了突然间冒出几个古汉语词。比如说,他们问人做什么事:做甚?把不懂叫:解不下。把室内的家具叫:家俬;把室外的农具则叫:家具。当然,也有一词多用的,一段时间,家具这个词非常晦涩,成了成年男女生殖器的带名词,以区别市井俚语。当然,也不完全是这样,假如你要问别人借农具,说成把你的家具借用一下,一定会惹骚气的。钱可以借,唯有这家具不方便借人。说以,说话的学问深了去了。这天中午,县里来的驻队干部张永利就因为不谨慎,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张永利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好后生,原先是县长刘虎的秘书,延水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性格活泼,爱好广泛,吹拉弹唱,样样在行,小伙子要求进步,主动要求下乡锻炼,与工农结合。刘县长想成就他,把他派到了自己的老家双龙街驻队,为后生的前途打基础。张永利自己没孩子,非常喜欢小孩,经常和街里的小孩们逗着玩,有时给他们分洋糖吃,孩子们也很喜欢跟他掏鸟窝,下河耍水。这天中午,农业社社长王嘉仁的儿子王银娃来喊张永利到他家吃派饭。这段时间,驻队干部们自己不开伙,每天换一户人家吃派饭,交一斤粮票四毛钱伙食费,中午两毛,早晚各一毛。在去王家的路上,银娃说:“张叔叔,你先等我一下,我尿尿。”张永利说:“你尿我也尿,看谁尿的高?”尿完尿,张永利笑着说:“看你人不大,尿的还挺高,你长了几个鸡鸡?”
“一个。”
“才一个呀!你知道叔叔长了几个?”
“也是一个!”
“不对!”张永利那天穿了件短裤,他将尿完尿的家具让银娃看了一下,从左右裤腿里分别掏出家具让银娃检查:“几个?”
“三个。”
“晓得吧,叔叔有三个家具。”
银娃睁大了眼:“神神,叔叔有三个牛牛?”银娃小,不会说文明话,不晓得大人们把这玩意叫作家具。
张永利哈哈大笑:“不知道吧,大男人都有三个家具。”
“不信,你骗我。”
“不信,问你爸去。”
两人一边开玩笑,一边往前走,银娃忽然想起妈妈要他买火柴的事,连忙说:“叔叔你先走,我去买火柴。”说着跑下了坡。张永利一人来到王家,王永利的妻子刘嫽已经将饭端到炕上,连忙招呼张永利吃饭:“你们当干部的也不容易,一年到头回不了几回家,嫂子给你做了两碗面,犒劳你。”
张永利有些难为情,双龙街虽然在川面上,但群众的生活并不好过,许多人在吃糠咽菜,家里有二斤面,来的比杨白劳怀揣的二斤面还难。他不忍心吃这顿饭,说:“嫂子,你这就见外了,把面留给银娃,我随便吃点就行。”
刘嫽说:“你吃就是了,说这么多淡话作甚?”说着,把面碗端到张永利跟前。
张永利心里一阵热乎,说:“等等银娃,他买火柴去了。”
“娃娃介,不用等。”
说话间,银娃一头扎进窑门,他看了张永利一眼,忽然喊道:“张叔叔长了三个牛牛!”
张永利大囧,脸色变成了酱猪肝,没想到小家伙这个时候降了他一军,他浑身像爬满了蚂蚁,不敢看刘嫽困惑的眼神,放下饭碗说:“你们吃,我还有个急事要办。”像做了贼一样逃离王家。张永利立刻想到,这回把人丢大了,万一这事再让银娃说出去,一定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刘县长曾经提醒过他,干部不可以不注意小节,而自己恰恰在这个小问题上跌了跟头。
他慌不择路,好像背后有狼撵,从坡上跑下来,一头扎进玉米林,顾不得玉米叶子锋利的细锯齿叶割伤胳膊,腿脚,穿过玉米地,跑到老爷庙底的一个石崖下,撩河水洗满脸的羞愧,躺在一棵杜梨树下,谋划着如何应对这场危机。
隔着河,他听到了银娃的哭声,一定是刘嫽在打银娃。这事不怪银娃,全部的责任都在他。玩笑开过了头,好在,王嘉仁不在家,否则,将更难堪。就算你伶牙俐齿,就算你能说会道,也解释不清这个事情,人们会说,一个从县里来的干部,和尚未开蒙的小童开这种玩笑,一定是有目的的,要把人家娃娃往坏里带!他嘴里含了一个草节,像牛一样地不停地嚼,直嚼得嘴里发苦,才一口吐了出去,心想,得找个机会给王嘉仁解释一下,实在不能得到人家的谅解,只能打马回府了。可是,回去后,又如何面对刘县长?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管怎样,这事一定会传开的。他后悔自己太慌张,其实,当时解释一下,也可能没什么,刘嫽有文化,也不一定把这么一点小事往心里去的。只是,现在回不去了。
太阳越过了树梢,张永利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不管闯了多大的祸,也得吃饭。他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泥土,顺着河边往街里走。下街有家食堂,好歹吃点东西。这年头,当干部一月三十斤粮,四两油,半斤肉,这是城里的标准,乡下没有这个待遇,食堂里最好的食物就是用玉米面或高粱面与白面混合在一起烙的薄饼,吃时,加些青菜再用水煮一下,一份三毛五分钱。
食堂里的生意不好,没人吃饭,伙夫姓任,和张永利认识,一起下过棋。任老汉问他,不是在农业社吃派饭,还来下馆子?
张永利不好说什么,只推说误了饭时,来这里打个尖,将就一下,实在是饿了。任老汉捅开灶火,开始切饼,切菜,张永利拿了张报纸看了不到一分钟,门里又进来一个人。张永利见过这个人,是小学校里的仝老师,他点点头,算是跟对方打了招呼。仝老师没有理他,可能是不太熟悉吧。他也没有往心里去,继续看报。
仝老师也来吃饭,没有别的选择,烩饼!
本来,任老汉已经切好了饼,准备下锅炒,见又有人叫饭,心想,将两个人的一起做,省柴火,便叫张永利稍候。张永利也没有说什么话,虽然饿,但这点时间还是能等得了,接着看报。仝老师看了他一眼,冲着老任说,看你把这个地方弄成了个甚?苍蝇乱飞,叫人咋能安心吃饭?”
老任赶忙道歉:“仝老师,你担待点,小地方条件差。关上门,人家以为不营业,开着门,苍蝇就飞进来了。”
“事在人为。”仝老师说,“不会打点敌敌畏?”
“小食堂,哪有钱买那东西,再说,那东西有毒,最好不用。”
仝老师唉了一声:“真是小地方,不开化。”
任老汉先给张永利盛了一碗,此后,把剩下的烩饼盛到另一只碗里,双手端着送到仝老师面前:“桌上有辣子醋,自己调。”
仝老师看看自己的碗,又看了看张永利的碗,忽然说:“你们这是甚意思?”
“咋啦?”任老汉和张永利吃了一惊,难道碗里有死苍蝇?
“不公平!”仝老师站起来,“你们自己看看,出了一样的钱,一碗烩饼圪堆冒尖,一碗烩饼稀汤不沿。咋介,这里的事情党不管?”
任老汉被吓坏了:“仝老师,你不敢胡说,我就是个伙夫,这么大的的个帽子我可戴不起。我再给你切点饼。”
“不必。”仝老师冲出门口,冲着街道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喊:“大家都来看一看,有人搞特权,搞特权!”
众人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跟着他回到食堂。仝老师接着说:“你们双龙人看人下菜,欺负外地人,大家评评理!”
张永利怎么也没有想到,人该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缝,中午为吃个饭,闹了个满脸羞,现在又有人给他个下马威,真是叫鬼缠身了。仝老师有点太过分,就这么点鸡毛蒜皮的事,犯得上上纲上线?他强压自己的怒气说:“来,咱们换一下,我还没有动筷子。”
仝老师的眼镜片朝上翻了翻,两道亮光反射到对面墙上的镜框里,那是小食堂某年某月得的几张奖状。他喊着说道:“羞先人,还是先进单位。”随后,他又对着张永利说,“你装什么好人,得了便宜卖乖,小看我?”
“那你说咋办?”
“两碗烩饼,一碗圪堆冒尖,一碗稀汤不沿。我是不服这个理。”
众人捂着嘴笑,一人说:“仝老师,你好坏也是个先生,这么点事也担不起?”
“这叫甚话?”仝老师说,“难道是我无理取闹?你们不能是非不分,这种坏毛病一定要纠正。”
众人看着无趣,叹着气走了。仝老师看引不起别人的注意,便埋着头吃饭。张永利要分一些烩饼给对方,但被仝老师严正拒绝了:“严重的社会不公平。这个事情没有完,我要贴大字报,在双龙街开展反对特权的大辩论!”
张永利和任老汉一样目瞪口呆:“就这么点芝麻小事,值得吗?”
“当然。”仝老师信誓旦旦,“我说到做到,小事情反映出大问题!”
2 文化不是人
跟省城和县城比起来,双龙街是个小地方,但跟延水县其他街镇比起来,双龙街就是个大地方。双龙街在大青龙河和小青龙河的交汇处,原先是一个一里半方圆的小城池,有城墙,后来,街镇要拓展,慢慢将城墙拆了盖起民房,现在镇子里住了近二百户人家,一半以上是农户,少一半是市民。另外,还有小学,卫生院,邮政所,信用社,人民公社等十几个机关单位,上千人口。双龙街的名声很大,得益于它是一座历史古镇,周围留有宋代以来的好几个古寨,有奸相潘美的疑冢柏树山,也有杨家将打过仗的好汉崾岘,和深不见底的转兵洞,等等。近代,双龙街更是了不得,上世纪三十年代,红军和当地赤卫军,联合攻下了孙老总民团长期占据的天祉园寨子,杀了不少土豪劣绅。四十年代,有人破坏大生产运动,伪装成红鞋女妖精,愚弄百姓。边区保卫处派出李清亮探员,一举将罪犯抓获,后来,大作家欧阳山写出了具有深远历史意义的小说《高乾大》。此后,胡宗南进犯延安,在双龙街设立了军需站,四七年五月二号,西北野战军一举拿下双龙街,活捉了敌旅长及全歼四千蒋军,双龙街更是名声鹊起。当然,地方上的文化和人是紧密相连的,双龙街的人也有几分个性,双龙街的人不怕事,遇上大事小事往前凑,人人都想插一杠子,也不惧死,用上过朝鲜战场,跟联合国军交过手的志愿军战士高登云的话说,人死毬朝天,没有甚了不得!第二天,当仝老师将一张黄纸大字报贴在供销社的铺板上时,立刻引起了轰动,正好这是个集日,呼啦一下,人们将大字报围了个严严实实。
严格说起来,仝老师的大字报算不上完整意义上的大字报,更像是下了一份战书。他把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写清楚后,发起了一个挑战,邀请张永利或者对这件事情感兴趣的人参加辩论。他写道:烩饼事小,公平事大,纠正社会上的不良风气,应该从小事抓起。观看大字报的人不少,但也有不识字的人,伸长脖子,弄不清说的是什么事。有人便自告奋,跳上月台,给大家读念讲解。当众人终于明白就因为一碗烩饼稠稀不匀而叫板时,大多数人都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小题大做,双龙街甚时候出现这样小气的事情?六二年,大家饿得肠子拧绳,也没见谁为一餐饭红脸,现在这人是跳哪路神,变得这么生分?假如谁没饭吃,到你家门上,你能不给人家一碗饭吃?当人们进一步得知,发起这场大辩论的人是学校老师仝双全时,有人便叫骂起来:“他才羞先人呢,这样的老师能教好学生?”
“把这家伙从双龙街赶走,败坏了双龙街的民风!”
这些叫骂,仝老师没有听见,他在上课,宋校长不许他丢下学生去街里辩论。他耐心地等到十二点学生放学后,才在灶房吃了饭,高昂着头,信心十足地走向辩论场。他有些得意,他的大字报旁,又贴了一张大字报,有人应战了,他一度还发愁,怕没人招理他,这下放心了。我就说嘛,双龙街的人不怂,好事之徒大有人在!
他迫不及待地挤进人堆,原来,是应他的挑战而作的一首练子嘴词,写到:
梳油头,巧打扮,
二饼子眼镜亮闪闪,
身上穿着毛蓝衫,
仝老师今天好美观。
走到下街打牙尖,
没成想,
两碗烩饼不一般,
一碗稠来一碗稀,
仝老师直喊冤冤冤。
指着老任的鼻子尖:
买饭交的一样钱,
为甚对我另眼看?
张干部一看着了急,
连忙声明跟他换。
艾老师不依又不饶,
老任你这个势利眼,
干部的地位高过天?
不要狗眼把人看,
这个世道要改变……
仝老师看完,差点气得晕过去。他妈的,这分明是人身攻击,跟辩论一毛不沾。他举手要撕对方的大字报时,伸出的手在中途被人抓住了。
“想干什么?”
“无耻,这是人身攻击。我抗议!”
抓他胳膊的人正是王嘉仁。
王嘉仁说:“你不是要挑战吗?我代替张干部应战,你先说,让大家听听你的理性。”
仝老师没有想到,张永利找了个农民和他辩论,有些看不起对方。一个农民懂得什么?张永利也就太没用了,变成了缩头乌龟,躲在了幕后,弄了这么个人跟他对阵。他当然不知道,张永利觉得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一晚上闷闷不乐,唉声叹气,没想到,王嘉仁主动来给他道歉,说自己的儿子小,不懂事,少管教。大人和娃娃闹着玩,不算什么,让张干部不要往心里去。他感到非常愧疚,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保证以后一定要注意小节,再不敢胡乱开玩笑。说话间,平时和张永利要好的几个人来串门,大家听说了他和仝老师的的冲突,要想着报复仝老师,来给张永利支招。听说,仝老师是上学期才分配到学校来的,东川中学的高中毕业生,教算术,浑身长刺,见什么事都要管,颇具双龙人的作风,连宋校长跟他说话都得让他二分。大家说,要辩论,正好是个机会,给后生拔几根刺下来。就不相信,一群人说不过他一个人?
张永利说:“谁不服谁去,反正我是不去。这事情传到城里,人家还以为我小气,热窝头掉进羊毛堆,择不干净。”
王嘉仁自告奋勇要带人去辩论。现在,当一身土气的农业社社长抓住仝老师的胳膊时,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
仝老师忽然没了底气,人家先声夺人,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张了两次口,才说:“我就是不服这个理,一样的人,出一样的钱,不一样的待遇。”
王嘉仁说:“不一样的事情太多了,草长不过树高,雪硬不过冰坚,五个指头也不一般长,为甚?”
王嘉仁又问:“为甚我比你高半个头?”
王嘉仁再问:“为甚你当先生,我是农民?你把这些问题答复了,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仝老师没有想到,这个呆头呆脑的农民,一出口就偷换了概念。他说:“五个指头不一般长是进化来的,各有不同的用途;你比我高,是你爹妈基因好,遗传问题;我当先生是我受过高等教育,你当农民是你没有文化。”他很为自己能及时应变而庆幸,心想,你王嘉仁就是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老粗,跟我辩论,有些自不量力,“你问这些,跟我们讲公平的话题无关,不沾边。”
“谁说不沾边?”王嘉仁说,“两碗烩饼,一碗稠,一碗稀,大家说是什么原因?”
众人说不晓得。
“你们看见没有?”
当然没有。
“仝老师你说是什么原因?”
“伙夫走后门,溜张干部的尻子。”
“差了!”王嘉仁提高了嗓门,“张干部的烩饼稠,是他的碗小,你的烩饼稀,是你的碗大。去过食堂的人都见过,碗分大号小号,大家说对不对?”
“对着呢!”王嘉仁带来的人,一哇声附和。
“不对!”仝老师也提高了嗓门,“明明是一样的碗,你是在误导别人!”
“你确定?”
“确定!”
“那我问你,张干部要和你调换,你为甚不换?”
仝老师懵了,没想到这个农民这样狡猾,几句话把他绕到了乱麻里。他知道自己掉进了陷阱,转了几下眼珠说:“换了也不对,我要的是公平。”
王嘉仁哈哈大笑:“大家看到没,这人不是个好东西,烩饼稀,他有意见,稠了也有意见,这不是好坏不识吗?快爬远点,跟你这种人辩论,老子嫌掉价!“
仝老师张口结舌,跳下月台,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灰溜溜地走了。
王嘉仁顺手将铺板上的大字报撕了,对看热闹的人说:“大家也都看到了,这人能教好我们的娃娃?要给宋校长反映,这样的老师该开除,不能让他误人子弟!”
当时,我也在人堆里看热闹,清楚,王嘉仁是耍花招,一出场就偷换了话题,诡辩,仝老师讲的是理论问题,王嘉仁用世俗的办法战胜了仝老师。我为仝老师抱不平,可不敢支持他。我知道,农民从来不缺少智慧,他们可能不懂得辩论技巧,但拥有狡猾,可以应对复杂情况。
晚上,王嘉仁,张永利一干子人聚在饲养室窑里侃大山,民兵连长刘刚说:“今个真解气,老农民打败知识分子,老王你几句话就把狗日的弄毬失了!”
王嘉仁憨溜溜地笑笑:“我不讲理,耍了个无赖。”
“为甚是耍无赖?”
“我说不清,你问张干部。”
张永利说:“这里头学问大了,逻辑学上讲,第一是偷换概念,第二是二难推理。你们以后多看书,书看多了,就解开了。”
几个人正说着话,小喇叭忽然刺耳地响了一声,公社紧急通知,告知所有的驻队干部,支部书记,立即来公社开紧急会议,不得延误。
通知是双龙镇人民公社党委书记丁志杰亲自下达的,他的口气之坚决,让人身子发冷。王嘉仁说:“出甚事了?苏修打进来了?”
“不晓得。”张永利有些不安,“不会吧,苏修离咱们还远哩!”
刘刚说:“管毬他呢,开完会就晓得了。”
当天夜里三点钟,张永利才开完会回来。他的朋友们还在饲养室等待消息。张干部向大家宣布:
文化要革命了!
王嘉仁问:“文化是谁那?”
张永利说:“文化不是人。这个问题很复杂,一下子说不清。”
3 刘家有儿不成器
这几天,我们双龙街里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往日,县城的班车开来时,下车的人屈指可数,现在,班车不但座位被坐满,连过道里都站满了人,这些人来历不明,但有个共同点,下车后都去了机关单位,有人说,来人都是县里的头头脑脑,给各单位的职工传达中央文件精神,也有一部分人,沿着街道散发传单,说是要煽风点火,让老百姓运动起来,一把火烧毁旧世界,文化要革命了,先要破四旧立四新。中央说:要破除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就习惯,要扫除害人虫,打倒一切牛鬼蛇!
不久,人们发现,仝老师成了街里的大名人。人们幡然醒悟,文化革命早就在双龙街开始了,带头人是仝老师,起源是一碗烩饼,具体行动,是他贴出了第一张大字报,并不失时机地付诸行动,开展了大辩论!
舆情大哗。双龙街人集体失盲,没有看得出来,仝老师,这个刺头小伙子有这样的远见,料事如神,捏准了中央的脉搏。于是,仝老师跟前围满了仰慕者,人们拼弃前嫌,不再提他吃烩饼的囧事,反而认为,公理本来就在仝老师一边,纷纷向仝老师讨教主意,怎么样才能跟得上形势的发展,不被革命运动所淘汰?
仝老师说:我们要成立红卫兵!
于是,他们从街里供销社买来了红布,黄油漆,自制袖箍,戴在胳膊上,招摇过市。
仝老师说,光有袖箍不行,得成立组织。有了组织,外边的人才好与我们联系。于是,两天以后,“金猴奋起千钧棒红卫兵战斗队”宣告成立。由于名字太长,人们把它简称为金猴队。仝老师请高登云当队长,老高在朝鲜战场打过美国鬼子,根正心红,而他也愿意给老高当参谋,理由是,当地的革命要当地人搞,他是个外地人,号召力小。他这话没有说错,组织成立两天以后,农业社的贫协主席刘雨堂就来衅事:“甚狗毬金猴银猴的,你把爷爷打一棍看看?”
仝老师跟前有红卫兵,但是他不敢打老汉。他深知双龙人的厉害,惹不起。他说:“没人要打你,我们要打的是牛鬼蛇神!”
“甚叫牛鬼蛇神?爷爷解不开!”
“就是地主富农坏分子。”
“双龙街的地主富农,三五年就镇压了!”
“那就要破四旧,扫除旧文化,旧思想,旧风俗,旧习惯。”他想,老汉是来打他下马威的,要杀杀对方的威风,他转睛一看,发现了目标,“老汉,你的烟锅上拴了个麻钱,这就是四旧,拿下来砸了!”
刘贫协不依,说:“太平钱,我带着辟邪。”
“避什么邪,你这是旧思想、旧文化,必须砸烂!”
几个人一拥而上,把老汉的铜钱抢过来,放在石板上,用另一块石头砸得粉碎。
刘贫协被气得眼珠子冒火:“狗日的,仗着你们人多,欺负爷爷,我轻饶不了你们!”说归说,骂归骂,他斗不过这群后生,只好找老高出气:“你这个瞎怂,带头做坏事,小心我打烂你的狗头!”
老高不敢得罪老汉,他身上的皮再厚,也经不住刘家那些如狼似虎的子弟捶打。他只得讪讪地说:“老刘,你要支持小将们的革命行动。上头让这么做,家里有旧书,旧东西,回头处理了,省得我们来搜翻。”
刘贫协怒气冲冲回到家里,把事情的经过给他的儿子大跩,二跩说了,希望两个儿子能给他讨回公道,没想到,两颗儿说:“人家砸得好,上头叫这么做。我们要去打庙,我们也要革命。”
“那个庙?”
“万佛洞!”
“敢动神神一个指头,老子先要了你们的命!那些神神有一千多年了,是我们十八辈前的祖宗出钱建造的,会遭报应!”老汉咆哮着,“真个是没有王法了!”
“我们不打,人家也会打的,功劳不能全叫仝老师抢走。”大跩说,“你老了,解不开现在这社会,你敢跟党对抗?”
老汉气得呼呼喘气,他要给儿子们一点厉害,忽然抽出推磨棍,冲儿子们抡过来。二跩喊道:“快跑!”兄弟俩一溜烟跑下了坡。
刘贫协没有好办法,只好去找张永利,张永利是县里来的干部,兴许能阻止儿子们的鲁莽行为。谁知,张干部也管不了。张永利说:“革命洪流来啦,谁也挡不住!”
才几天时间,人人都变成了疯狗。刘贫协想不通,张干部这人平时还不错,知书达理,叫别人学好呢,关键时候,头也缩回去了?他揣了一肚子狐疑,去南坪找老和尚。和尚兴许有办法。
和尚住在寺台山下一个小土窑洞里,山上原来有座古寺院,叫大悲寺,胡宗南来双龙街时,修工事,将大悲寺拆毁了,佛像被打掉,大殿的木料当柴烧了。后来,在川南善化寺挂单的和尚来到这里,化缘了一点钱,在寺庙的原址上修了个小庙,供了个观世音木牌位,他本想塑一尊像来着,可一直募不来善款,只好作罢。山上风硬,冬天在庙里不好过日子,和尚便在山脚下找了个破窑洞住下来,隔三岔五上去烧烧香,打扫一下尘土。到了合作化时,区上不允许他利用宗教活动迷惑众人,强迫他还俗,让他加入了农业社。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登记户口时,乡长问他几回,他说自己没有姓名,就叫和尚。乡长做主,姓和名尚,注册了户口。直到几年以后,人们才知道,和尚本来就没有姓名,但弄清了他有法号,叫光慧。可人们已经叫习惯了叫他和尚,再也改不过来。
和尚正在煮茶,他给刘贫协倒了一杯茶后,问老汉遇到了甚难事,唉声叹气。刘贫协将儿子们的打算对和尚说了,叫和尚想个好办法阻挡他儿子们疯狂的举动。
和尚沉思了一会,对刘贫协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佛也有佛难,这是天意,管不了。”
老汉问:“眼睁着叫他们搞破坏?”
和尚说:“人在做,天在看,头顶三尺有神明。社会跟人一样,气数尽了,谁也没有办法挽救。”
和尚又说:“凡人要心存善良,不要妄想。佛教讲的是仁爱,博爱;主义讲的是争斗,道不同不相为谋,无法归一。看开些,佛像是石头泥土做的,打烂了再塑一个就是了,不比人,死了活不过来。”
和尚的话让刘贫协吃惊不小:“死人?”
“说不来,出头鸟,闯出去,就有新天地,出不去,就会被打死。木秀于林,风必吹之。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自古都是这个理性。”
刘贫协理解,这是和尚在告诫他的儿子。他心里发慌,赶紧告别了和尚往回赶,无论如何得拦住他的儿子们,不光不能打神像,其他的出格事也不能做。
刘贫协的日子过得不好,家贫,当了社里的贫协主席。贫协主席不是官,是个待遇,有社会地位,要开个斗争大会什么的,他得代表穷人上台发言。这个头衔,也给他带来一些好处,分发上边来的救济粮食,他理所当然是头一份。只可惜,救济粮救不了他的两个儿子,儿子们不成器,上山干活有一档没一档,挣不来几个工分,年年穷。今年,大跩都二十四岁了,放别人家里,早已经给问下了婆姨,可自己的儿,没有一个女子眼明。老汉常为这些事发愁,但是愁穿秋水也没用,他真的是管束不了儿子。可老汉也没有想到,他的儿子们不是憨汉,后生们在仝老师忽然成名的事情上受到了启发,日他妈,机会来得这么容易?文化要革命,这不是从天上往下掉馅饼吗?他们马上意识到,半辈子没有地位,没有脸面的穷人,翻身的机会到了。尤其是看见老高等人带着红袖箍在上街下街游行示威一般地走过时,敬佩之心油然而生。这年月,撑死胆大的,怕死胆小的,兄弟俩决定要干出一件比仝老师还要惊动天地的事情来。他们把目标选在了街西北凹凸里的万佛洞,那是延水县东北川年代最久,最宏大的佛教石窟。石窟在一个绝壁上,他们有办法上去。多年了,也没有和尚看护,砸了不会有人追究。这天中午,二人带了一群半大娃娃,大致用了半个时辰,就完成了他们的壮举。然后,带着周身的满足,回到家里。
刘贫协气得短气长吁,他除了骂,再无它法:“狗日的,天打五雷轰你们!”
“给老子爬远些,我没有这号儿!”
大跩说:“破四旧,神神不是四旧吗?”
二跩说:“我们要当红卫兵,谁反对就是反革命!”
“好,老子就是反革命,从今起,你们走得远远的,我没有你们这号孽子!”
这件事的发生,给双龙街人一个强烈地震撼,尤其是年龄大的人,从前热衷于求神拜佛的人,都把心槌子提到了嗓子眼上,害怕这两个人领着娃娃们来家里找他们的麻烦,斗争他们,搜四旧,便对一些看似有问题的东西进行藏匿,或者捡几本黄历摆在桌面上,以应付红卫兵搜查。一时,破四旧风生水起,刘家兄弟抢了仝老师金猴队的风头,让仝老师对老高有了看法,在计划里,他是有去打庙的准备,由于老高的阻挡,迟迟没能实施。老高说:“你这是得罪众人的事,小心人家抽你的筋。”
他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我们不敢造当权派的反,还不敢造封建迷信的反?”
“道理是对的,但你得讲究个策略,人家周围村庄没打庙前,最好不要树敌太多。”
老高的话不无道理,仝老师虽然有不少追随者,但他知道自己根底浅,也不敢太造次,把打庙的事暂时放下。革命要从长计议。话是这样讲,他心里还是不舒服,很遗憾,这么大的个事情叫别人做了,那正儿八经的红卫兵干啥去了?仝老师一晚上没睡好觉,快到天亮时,他想出了个好主意。天亮后,匆匆给学生安排了早自习,急火火跑到西洼找刘家兄弟。
刘家兄弟不在家。刘家兄弟挨了父亲的骂,一夜没敢回家,再说,他们的兴奋劲没有消退,窝在张干部的窑里给大家讲如何如何砸佛像的过程。
张永利问:“一点也不害怕?”
“当然怕。”大跩说,“日他妈,佛爷的眼睛明晃晃瞪着我。我想,这狗日的要是把我记下的话,会不会要我的命?后来,我绕到它的身后,几个人一使劲,把狗日的推倒在地,然后再翻了几个跟头,掉到沟里去了。”
二跩说:“怕毬哩,就是块石头,剩下的几个,我用八磅锤几下就打碎了,连墙上的小佛也铲了一些。这东西就是愚弄人呢,昨天有个人给了一张语录卡,上边写着,菩萨是人民创造的,人民会推翻它。有中央支持,撑腰,老子不怕天不怕地,还怕神神?”
张永利倒抽了一口气:“话是这么说,那些佛爷存在了一千多年,又刻得精致,传神,砸了还是有些可惜。”
二跩说:“你说这话我不爱听,你是干部,上头来的人,理应带我们造反,可比我们还保守。”
刘刚说:“你两个瓷槌,打庙毁神不是光荣事。老百姓信了两千年神,不能由你们说了算,那又不是你家的东西,说砸就砸。人家张干部有文化,比咱们知道得多,佛像能留下来,一定是有道理的。”
二跩不依了,脖颈处两根筋变得粗壮,乌青:“胡说八道,文化就是革命的对象,我要是不看在咱们关系还不错,就跟你们划清界限。我们兄弟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得不到表扬,还撇凉腔,你们的屁股往哪里坐?”
张永利看刘二跩翻了脸,心想把事情弄坏了,这些话再传出去,又成了政治问题。他下了免战牌:“你说得对,我认识不足。回头我跟公社丁书记说,让他表扬你们。我身体有些不适,睡觉吧。”
上哪里去睡?兄弟俩被刘贫协赶出来,他们本想和张干部挤一晚,没想到意见不一,说破茬了,便不好意思赖在张干部的窑里,跑到隔壁饲养室找刘二借宿。
刘二问:“你们把神神打了?”
“哦。”
“好耍吗?”
“说甚话?革命嘛。”
“下来你们革谁的命呀?”
兄弟俩愣住了,没想到,这个事情带来这么严重的结果,刘二是刘家的老祖宗,这一关难过了。大跩只好告饶:“二爷,你听我说,要是毛主席没有命令,我们也不敢动手。”
“毛主席的话那么好听,你找毛主席睡觉去。我这里没有地方。”
黑夜里,兄弟俩面面相觑,这个结果是他们没有料到的。大跩只好继续求告:“我们大半夜的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你也不可怜一下,好坏,我们是你孙子呀!”
老汉说:“你们连佛爷的命都敢革,半夜里起了歹心,把我的命革了咋办?”
“不会,你是我爷,我能革你的命?”
“现在晓得我是你爷,打佛爷时咋不想,佛爷还是你爷的爷呢!”骂归骂,刘二将一领烂皮袄丢给了他们,“到草窑里睡咯。”
第二天早上,当顶着一头草屑的刘家兄弟出了饲养院,正愁着没地方吃早饭时,遇上了前来找他们的仝老师。
“有事?”
“有大事。”仝老师说,“你们立大功了。我来请你们加入金猴队。”
“当红卫兵?”
“对。”
“给红袖箍吗?”
“当然给。”
兄弟俩大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一时,他们看见仝老师比看见爹娘还亲。大跩迫不及待和仝老师要红袖箍,二跩将眼珠骨碌了一下说,忽然对仝老师说:“慢。不急,这个事情还得考虑考虑。”
仝老师愣住了:“这有什么可犹豫的?”
二跩心眼多,他想仝老师一打早就寻找他们,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昨天打庙前,他们还像两条无人招理的癞皮狗,在街里游走,二跩还专门去了学校,想打听老高和仝老师有什么活动,人家都不许他进去,被拦在外边。睡了一夜,天就变了?不管咋样,早饭还没有着落,不如先敲他一笔竹杠。
二跩说:“其实,也没有大问题,你请我们吃顿早饭。”
“吃甚?”
“烩饼。”
“咋又是烩饼?”仝老师脸微微一红。
“食堂里只有烩饼。”
仝老师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说好了。”
“说好了。”
仝老师交了钱,又将两个红袖箍端端正正分别戴在刘大跩,刘二跩的胳膊上:“现在,我们是革命战友了,你们到老高那里登记一下。”
“爷爷当红卫兵了!”兄弟俩欢天喜地,喊叫着朝下街里去。日他妈,当红卫兵真好,有人给饭吃!
4 当个红卫兵毬不顶
刘家兄弟兴冲冲地跑到下街时,食堂还没有开始营业。来的太早了,两人拍了半天门板,没有人应声。乡下人有自己的规矩,不卖早点,食堂营业在十点以后,当然遇集日时会早一点,这基于现在国家实行的是粮食统购统销政策,一般人家没有余粮,即使有,也不能自由买卖,所以,食堂里卖饭大致也有配额,不是随时去就可以吃到饭。
刘大跩心凉了半截,肚子饿得直叫唤,手里捏着钱吃不上饭,两人骂了几句老任懒命鬼,还不来上班。二跩忽然说:“受骗了,这孙子没给咱们粮票!”
二跩说:“估计正上课,粮票是定量的,要不来。”
两人垂头丧气,捏着一块钱红票子,从上街走到下街,又从下街走到上街,后来,供销社的门开了,二跩说:“好歹吃些,肚子不饶人。”
兄弟俩进了供销社,不要粮票可以买的食品只有红薯饼干,他们买了一包,一块块往嘴里填。刚吃时,感觉还不错,虽然硬,还有些甜,但是,越吃越难受,二跩哽着脖子,腮帮子像含了两个乒乓球,说话都听不清:“难咽,水…水…给我口水喝。”
大跩赶忙到旁边孙老婆家要水喝:“干妈,给碗水。”
老婆说:“没有。”
“凉水也行。”
“凉水也没。”
大跩说:“干妈,我也没得罪你,对我恁凶?”
干妈说:“你们把街里人的神神都打坏了,谁敢给你水喝。帮了你们要遭报应。”
二跩把没能咽下的饼干从嘴里吐出来,刘大跩看见弟弟嘴里满是血泡:“掌泡了。”
二跩说:“你嘴里也有。”
刘大跩这才觉得嘴里不爽,用指头摸了摸,有三个铜钱大小的血泡。他从土墙上折了根酸枣刺,想挑破血泡,又觉得不妥,这么大面积的血泡,应该去医院。两年前,刘大跩的嫂子,就是因为嘴里长了个疔,自己处理不当,感染后死了。这事情不能毛糙处理。
医院又叫卫生院,在南坪,是个两进院落,坐西向东,外边的这排窑洞直临大路,医生加上护士大概有十几个人,医生中有一对夫妻,住在最南头。刘家兄弟走到医院时,这对夫妻正在为加入红卫兵而吵架。
女人说:“谁阻挡我加入红卫兵谁就是反革命!”
男人说:“老子就是反革命,你要是敢去,再别想进家门。”
女人说:“不进就不进,天下男人多了去了,看你那个毬式子,当我稀罕你!“
男人说:“现在就滚!骚狐狸,一个尖嘴猴腮的东西,值得你骚情?”
“放屁,你诬蔑老娘!”女人骂着就要上去挠男人。男人该出手时就出手,一拳打在女人脸上,眼眶子立刻变成了锅底。其他医生连忙上去拉架,女人嚎啕大哭,还要往上冲。刘大跩连忙喊道:“住手!”
两个红卫兵的出现,镇住了打架的夫妻。刘大跩训斥道:“不好好上班,还打架,像什么样子!”
别人不敢应声,规规矩矩站着,只有女人在哭骂:“我要革命,我要当红卫兵。”
刘大跩将头转向男人说道:“每个人都有革命的权利,革命洪流不可阻挡,谁阻挡就打倒谁!”
男人被镇住了,想转身离开。刘大跩立刻开始行使权力:“先别走,给红卫兵看病!”
刘大跩认识这个人,卫生院的外科医生贺占元。
贺医生说:“不就是刘贫协的儿吗,你牛逼甚呢?”
“我是谁的儿不重要,我现在是红卫兵!”
贺医生说:“红卫兵算个毬!拿着鸡毛当令箭,明我自个还封个司令当当!”
“这话可是你说的?”刘二跩威胁说,“后晌我就带人来造你的反,坏分子,敢和红卫兵作对!”
“谁是坏分子?”贺医生说,“我看你们就是坏分子。”说着,他突然冲进窑里,提了一杆枪出来,“滚,要不老子拿枪收拾你!”原来,医院里配有枪支,值班用的。医生是基干民兵,他持枪是合法的。这会儿,医生正在怒火中烧,也顾不了许多,想拿枪托砸两个二流子。
刘家兄弟落荒而逃。也有人不怕红卫兵,看来,这块红布的作用有限,两人逃到河边,互相用指头戳破对方的血泡,趴在河沿上漱口吐血,骂老高,仝老师是骗子。刘大跩将红袖箍扯下来说:“毬,带上它,连口水也讨不来,老子不当红卫兵了!”
二跩说:“不要急,现在没有用,兴许以后会有用的。”
高登云四十多岁,有了把年纪。早先,刘县长还在双龙街当乡长,抗美援朝开始,刘县长动员他当了志愿军,刚当兵就上了上甘岭,那仗打得很是惨烈,刘县长送去十个人,领回来九个烈士牌牌,只有老高命大,没少胳膊没缺腿复员回来。他被安排在邮政所送信,这个活不算太好,但老高很满意,最少标志着他革命成功了,家里人也衣食无忧。老高工作努力,认真,多次得到系统里的表彰,人也有爱心,一段时间,他看到我父亲带社员修地畔,造水地,大加赞赏,主动写信给他四川的战友,寄了一些青稞和胡豆种子,给我父亲,说这些作物喜湿,早熟,兴许能帮着众人度春荒。有时,他还会将自行车放在路边,跟社员们一起搬石头修地。我四大说,送信的也算干部,要不到我们村里来蹲点,当驻队干部。老高咧着大嘴笑:“咱不行,文化浅,政策水平低,弄不了。”话虽这么说,老高对政治上的事情很敏感,这可能与他天天看报有关,说起话来,很像个大干部。这个人有正义感,仝老师吃烩饼的事情上,他表现得非同寻常,他不相信王嘉仁有那么高的水平,能把话题说得有条理,还圆滑,一定是张永利在背后摇鹅毛扇。这就有点不够意思了,同样是国家干部,你张永利就就能心安理得地欺负小年轻?自己多吃多占,还装得像受了气的小媳妇。人要诚实,一是一,二是二,有毛病要认错,这是当干部的最低要求。本来,他要找张永利再次理论这件事情,但被仝老师挡住了。
仝老师说:“一点小事情,你再翻出来,别人以为我气量小,不值。咱们眼下有这么多当紧的事情要做,没工夫捡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县城里开教师集训会,揪出了不少坏分子,有些人想不开,要跳崖,上吊,企图通过自杀达到对抗运动的目的。可见,这回革命你死我活,非同一般。规模多大,无法预料。老高,关键时候,组织得靠你出头露面,你是老革命,立过战功,个人威望也高,你得领导我们干几件实实在在的有利于运动的事,比和张永利理论重要。”
老高被小伙子说得心潮澎湃。仝老师识大体,顾大局,有政治抱负,一时有相见恨晚的感觉。老高立即和县政府的群众组织取得了联系,负责人常山菊答应,立即派由县城中学学生组成的宣传队,赴双龙街进行革命宣传,给群众讲解十六条,进行革命大串联。
第二天,老高把当日的报纸分发完,将远路的报纸托人转送,自己在办公室等着宣传队的到来。十点钟左右,一辆大轿车停在了南门广场,车上下来些穿着草绿色军装的男男女女,这些人整队后,喊了些口号,一些人在墙上写标语,大部队由仝老师,老高和公社副社长常贵领着,到西头卖蔬菜瓜果的市场里划出了一块地方,让宣传队表演节目。乡下人,长时间没有见剧团来演戏,都以为是来演大戏的,没想到都是些小节目,又扭又唱,看不懂这些肢体语言,听不完整唱词,有些话杀气腾腾,比如,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滚他妈的蛋,和以前看过的黑头花旦完全不一样,渐渐地,人们了无兴趣,又回去卖自己的菜。仝老师忙前跑后招呼演员,沏茶倒水。老高动员老乡们去看演出,但是气氛还是不够热闹,好在,演出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到最后,一些人从包里拿出来一沓沓小纸片,朝天上抛撒,这下聚了不少人去抢,都是一些语录卡片。抢到的人欢天喜地,如获至宝,没抢到的人,唉声叹气,感叹文化既然革命了,还他妈的不公平,机灵的人得到了教导,迟钝的人只有眼巴巴看的份。看到群众的革命热情如此高涨,老高承诺,等下个礼拜,叫县里寄一些卡片来,由他给大家分发。
下一个集日,宣传队又来了,这次带来了更多的卡片,还有一些可以别再胸前的红色金属牌牌和少量像章。人们的兴趣转移了,都把目光盯在了像章和红牌上,语录卡被人们踩来踩去,老高感到有些心疼,一个人弯腰捡拾,带回去,放在一个纸箱子里。一周以后,双龙镇人民公社改名了,这天上午,公社组织了一个盛大的群众大会,抬着一块用红绸扎着的木牌,在街里游行一周,最后,在巨大的锣鼓声中,丁书记宣布:双龙镇改为东风人民公社。他向大家解释说,现在世界上是东风压倒西风,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双龙街是封建主义的残留,改了名,证明我们和旧世界决裂了!同时,他还号召,个人名字中,含有封资修意思的,也需要改。比如,富贵,发财,爱苏等等,每个人,要有一个全新的面貌迎接革命的到来,并投身其中!
会开得热热闹闹,但是,会一结束,又变得冷冷清清。不管是叫东风还是叫双龙,好像也没有改变街里的秩序,老高非常焦虑,怎样才能掀起新的高潮?他问仝老师。
仝老师说:“我也为这个局面发愁,闹革命,一旦没有新鲜感,群众就会离我们越来越远,我看,教师集训会上的经验可以借鉴,我想,咱们一边破四旧,一边抓坏人,给地主,富农,右派,坏分子形成一个政治高压态势,不相信双龙街永远死气沉沉。”
老高还是有些担忧:“这么做,公社会咋样看我们?人家是党的机关,政府允许我们这样做?”
“管毬他呢!”仝老师往地上吐了口痰,“上头号召踢开党委闹革命。要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中央的当权派是刘邓,双龙街的代理人就是他丁志杰,中央叫咱们打到他,不是咱们一定要打倒他。”
老高有些惋惜:“我看丁书记这人不错,待老百姓也和气,没听人说有多吃多占的毛病,也没和那个女人有麻达,把他打到了,有点对不住人家。”
仝老师实实在在告诉老高:“从历史经验看,打到一个人不需要看他有没有毛病,犯没犯错误。它占据了一个不合时宜的位置,就应该把他挪开。”
5 民兵扰乱批斗会
医生说的不是玩笑话。贺医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做事果断干练,就和他拿手术刀割阑尾,杀脓肿一样干脆利落。当天,他买了二尺红布,拿到对过杨裁缝的缝纫铺里制作了一面红旗,随后又买了一小罐宝塔牌黄油漆,回到医院后,用手术刀在硬纸板上刻了一行字,用牙刷印在红旗上。第二天,他举着红旗,背着背包到街道里游行,走到北街时,专门去学校里转了一圈。他向看稀奇的老师和学生们宣布:东风战斗队成立了!他要去北京进行革命大串联,接受毛主席的检阅,要把双龙街的革命高潮汇报给主席。
医生要见毛主席。人们呼啦一下子将医生围住,高喊口号支持他,向他致敬,有精明一点的人,立刻上去和他握手。他们理解,与贺医生握手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情,一个重要的礼节,医生会把自己的手印转达给毛主席。医生握了大家的手,就等于大家握了毛主席的手。
群情振奋。这一举动,搞得仝老师不知所措。强中更有强中手,一招鲜,吃遍天,他咋就没有想到呀?他眼巴巴地看着医生走下街道,看着众人把医生送下南门滩,看着医生和众人挥手告别,看着医生举着红旗拐过弯道后,才回到自己窑里。可能有麻烦了,双龙街有了第二个革命群众组织,这个组织只有医生一个人,这充分说明,人们要革命的意愿十分强烈,也告诉他,往后,有了竞争对手。一种强烈的使命感让他再次做出了要造声势,造大声势,迅速壮大革命队伍的决定。但是,昨天的事情也有点让他犯愁,他给了刘家兄弟一块钱,这是他差不多一天的工资,假如,刘家兄弟把这件事说出去,给每个来当红卫兵的人五毛钱,靠他的工资是远远不够的。况且,他还有家,要给老婆儿子挣生活费。先前,他为成立组织,买纸张,笔墨,红布,油漆的钱都是和宋校长借的。宋校长说:“下不为例,学校没有这笔经费,你有钱了自己闹革命,没钱了自己想办法。”仝老师心里不悦,但他能说什么呢?他跟其他老师借,别人推说没钱,或者像看见瘟神一样,躲开他。他终于意识到这样不成,如果把革命闹成个人的事业,那肯定是没有前途,会中途夭折。他打定主意,拉着老高去找丁书记。
丁书记不卑不亢,对他们的诉求不作任何评论,也不答应给他们划拨经费。老丁说:“经费的事情要问县里,我无权给你们拨经费。再说,就是想给你们钱,我也没有。你们是国家干部,挣着工资,按理说,革命是自觉自愿的,伸手向政府要不合适。还有,你们拿钱收买人加入组织,这个做法不大妥当,让人家为一点蝇头小利追随你们,这有悖于革命,得向上边反映。”
仝老师的脸变得黢黑,仝老师没有想到,给刘家兄弟一块钱,这么快就被丁书记知道了,让人家抓住把柄上了纲上了线。他结结巴巴辩解:“不是这回事,那两货被他老子从家里赶出来,没吃饭,我可怜他们,给了一块钱,跟加入红卫兵没有关系。”
老丁没理他,对高登云说:“老高你是老革命,做事要有个度,你们拥护毛主席,大家都拥护毛主席,本质愿望没有谁比谁差,谁比谁强。上头有通知,原则上要求在本单位闹革命,你有邮电所,仝老师有学校,你们在自己单位闹就成了,不要往外扩大。”
仝老师抢着说:“我们是大联合。”
“大联合不符合上级指示精神。”
老高说:“让我想想,丁书记你晓得我是个大老粗,对上头的精神理解不来。实在没钱,我也不为难你,我们自己想办法。”
仝老师不服气,还想和丁书记辩论,被老高拉着出了公社大门。
“看见了吧,”仝老师气愤不已,“走资派还在走,对革命群众什么态度?”
老高叹口气:“革命的时机不成熟。这样,我去趟县城,看看别人是咋个闹法。”
“你也去串联?”
“要串联,不串联势单力薄,革命洪流不会到来。我走后,你们按咱们原来的想法,继续破四旧。要操心,张永利农业社那边按兵不动,一定有名堂。假如农业社的革命没有发动起来,光靠机关单位,这革命没有后劲,现在离学生放假也不远了,放了假,老师回家,学生离校,我们就成了光杆司令,革命的力量会自生自灭。要抓紧时间,干出几件大事来!”
老高的想法让仝老师心服口服,老人们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话是有道理的,自己咋咋呼呼,光知近忧,不知远虑。老高做事远胜一筹。从此,两人的角色从心里来了个完全的对调。
老高走后,仝老师立刻召集人马,上双龙街各家各户收集四旧。学生娃娃们判断不来什么是封建糟粕,什么是革命符号,乱拿一气,上炕揭年画,扯书法,书本除了课本外,一律没收,甚至连人家的铜马勺,绣花鞋,白铜水烟袋,锡壶,鞋拔子,反正上边有图案的东西无一幸免。这不是明火执仗的抢劫吗?市民们纷纷去学校告状,给校长述说仝老师的罪行。常铁匠说家里丢了十块钱,要仝老师赔偿。仝老师也有些心怯,他分析,学生们偷钱的可能性不大,唯一有顺手牵羊嫌疑的人就是刘家兄弟。他把大跩二跩叫到窑里,责问他们谁偷了人家钱?二跩矢口否认,发誓钱不是他拿的。大跩也否认,仝老师警告,如果不把钱还给常铁匠,就把两人送武装部(代行派出所职能),严加拷打!
“你们这是给红卫兵脸上抹黑。”
“这是破坏革命的行为,送县城,判个十年八年。”
刘大跩还是不认账,说话打起了磕绊。仝老师叫来几个高年级学生,把刘大跩按倒在地上,将衣服剥光,一个学生在衣服里搜出十块钱。
仝老师将钱拍在桌上:“狗日的,做了贼还敢抵赖,给我打!”
人多势众,刘二跩本来还想和学生们对打,现在看仝老师有证据在握,也不敢造次。刘大跩被打得鼻青脸肿,仝老师才让学生们罢手,他宣布,将刘大跩永远开除出红卫兵,当场收缴了刘大跩的红袖箍,一行人押着刘大跩往西边的铁业社去,给常铁匠还钱道歉。
这次行动,仝老师有得有失,得到了群众的谅解,人们终归看清了,仝老师是个好人,有正义感,知错改错,也开始对张永利吃烩饼的事情进行反思。当然,仝老师还得到了不少四旧物件,他变得聪明了,让学生们都拉到公社院里,交给丁书记处置。但是,红卫兵的声望在下降,人们普遍认为,仝老师的行为有些莽撞,革命是每个人的自觉行为,不应该由他人强迫进行。讲清楚了道理,市民们会自觉主动上缴四旧的。
当然,事情并没有就此打住,仝老师把革命的对象选在和尚头上。害怕走露风声,他连着两个晚上没有睡觉,关着门写大字报,刷标语。要说四旧,非和尚莫属,和尚代表了封建思想,牛鬼蛇神,以前还给人做道场,念经,是可忍,孰不可忍!更不能容忍的是,他早先巨然跟宋校长说,想给学生们教古文,讲佛教的道理,教义。这是多么赤裸裸的挑衅呀!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斗争天天有,得时时刻刻警惕。
今天是二十四,集日,正好是星期天。仝老师做了周密地安排,提前在供销社的铺板上贴出了海报,通知市民,村民们上午十一点开斗争大会,至于斗争谁,他没有提前说,就想搞个突然袭击,去抄秃驴的家,把老家伙抓来。并且提前写了几个发言稿,批判材料,交给几个红卫兵,开会时让他们发言。十点钟时,一行人打着彩旗,举着标语,出现在街道里,他们排着队,喊着打倒打倒的口号,朝下街走,沿途向群众散发油印小报。小报的内容都和和尚有关。到了南门广场,一部分人布置会场,一部分人在仝老师的带领下冲向寺台山。众人这才明白,仝老师要革老和尚的命。有些明白人觉得,这可能与四旧有关,有些人不明白,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犯了什么法?还有人持怀疑态度,和尚是农业社的社员,你仝老师想斗谁就可以斗谁吗?当然,更多的人为老和尚鸣不平,马善遭人骑,人善遭人欺,老和尚就是个软柿子,好捏!
红卫兵冲到老和尚的住处时,和尚正在打坐,被仝老师抓了个现行。他一声令下,两个红卫兵立刻将和尚提拎起来,架到院子里。其他人将和尚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但是,令人失望,除了两本经书,一把香和一件旧僧袍外,再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仝老师有些失望,他随手翻了一下经书,一本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另一本叫《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四旧物件虽少,但足以说明,和尚依然抱着封建迷信不放手,昭示了他反党反社会的狼子野心!
仝老师问和尚:“知罪吗?”
“知罪。”和尚低着头,口气平静。
“什么罪?”
“我是和尚。当和尚罪。”
“知道有罪就好,说明你理解我们红卫兵的革命行动。抓你的理由你既然清楚,就要老老实实给大家交代问题,触及灵魂,也教育大家和旧文化决裂。”
一行人押着和尚,喊着口号返回会场,这时,会场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老和尚被迫穿上僧袍,脖子里挂了一块纸牌子,上边写着:封建迷信的孝子贤孙,还在和尚的法号上画了个红叉叉。两个红卫兵小将将和尚的腰压到九十度后,仝老师带头喊了几句口号,宣布批斗大会开始!
仝老师安排好的红卫兵们依次上台念发言稿,念几句,就有人喊打倒和尚的口号,会议进行了半个多小时后,和尚站不稳了,他体质本来就差,有点高血压,眼前忽然发黑,一头扑在地上。负责押他的红卫兵立即将他提起,但老和尚依然站不稳,趔趄着身子,鼻子碰破了,鼻血顺着他的嘴巴,流淌下来,滴到胸前的纸牌子上,一滴,又一滴……
围观的人们窃窃私语,有人要上前去帮和尚处理鼻血,但被红卫兵拦住了。还有人叫道:“你们不能这样对待老人,让他坐下,坐着批判!”
仝老师心里有些慌乱,他没有料到会出现意外情况。心想,让老和尚坐着接受批判,会使大会失去庄严,也对坏分子们没有了威慑作用。他没有理会下边人的要求,让会议继续进行。但是,更让他没有料到的是,农业社的基干民兵忽然将会场包围了,开始他还挺高兴,以为是农业社社员来助他一臂之力,但刘刚的话,让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刘刚问道:“谁批准你们批判和尚?”
仝老师愣了,情急之下说:“毛主席。”
“你见毛主席了?”
仝老师张口结舌:“红卫兵有权决定批判他!”
刘刚提高了嗓门:“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个臭老九。老和尚有组织,是我们的社员,即使有错误,也轮不上你批判,我们会批判他的。”他叫了两个民兵战士,先把和尚带离会场,押往大队部,然后对仝老师说,“你不要以为戴了个红袖箍,你就成了尊神神,你的底细我们也调查清楚了。同志们,乡亲们,大家不要被这个人的假革命面目所迷惑,蒙蔽。仝双全的老子当过国军,他自己就是个黑五类,大家说,究竟是谁该挨批斗?”
这个结果谁也没有料到,参加会议的人,忽然像在野蜂窝里丢进一块石头,轰地一下海吵开来。这狗日的也就太胆大了,自己给自己封了个官,就开始整人?
好像有一根棍子击中了脊背骨,仝老师脚跟不稳,差点跌倒,他努力稳住神情。刘刚说的没有错,他的父亲和解放军打过仗,但那是历史问题,组织上已经做了结论。他鼓足了劲,举着拳头喊叫:“我反对,你们包庇和尚,和毛主席唱对台戏!”
好像是没有人听清他说了什么,有人质问他:“说,你老子是不是胡儿子(胡宗南的兵)?还有人喊:“还我家的锡壶壶!”“他借着破四旧抢劫,斗争他!”有人径直喊道:
“打倒蒋介石的贤孙仝双全!”
“安静,请大家安静!”刘刚朝众人摆了摆手,“大家的心情可以理解,斗争仝老师的事,我们回头和学校宋校长说。双龙街的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大家都热爱毛主席,和尚也不例外,这么多年来,和尚老老实实干活,从不惹是生非,他要是成了坏人,那好人在哪里?搞运动,我们也不能冤枉好人,放过坏人,更不能叫坏人骑在好人脖子上作威作福。从现在起,我们农业社也成立了战斗队,我们战斗队的主要任务是种地和保卫家园。没有粮食,人会饿肚子;没有个安定的环境,也没有办法革文化的命。所以,不管你是那一家红卫兵,都不能干扰我们的正常生产秩序。从今天起,我们农业社的民兵,担当起了保护镇里群众安全的义务,我们将派人武装巡夜,大家说好不好?”
“好!”台下一哇声附和,刘刚宣布会议结束,随后带着民兵离开会场。至此,仝老师才明白老高的判断有道理啊!农业社按兵不动是有预谋的行为,人家在等待机会,引蛇出洞,他太天真了,刚露出脑袋,就被打了七寸!但是,事情并没有完,当红卫兵知道仝老师的污点后,普遍有种被愚弄,被欺骗,上当受骗的感觉,你仝老师是一滩牛屎,偏要打扮成一朵红花!刘二跩更是有气,他捡起被老和尚丢弃的纸牌子,挂在仝老师脖子上,高喊着:“游街,游街!”其他人纷纷响应,拉着失势了的仝老师,从下街游到上街,然后绕到市场,才回到学校。宋校长大惑不解:“这是干甚?”
刘二跩把经过讲了。宋校长有些生气,但还是让学生们将牌子摘了,说:“好好上课。你操什么心?国家有几百万军队,少了你,照样有人保卫毛主席。“
6 观点立场很重要
张永利聪明。张永利虽然呆在自己的窑里,很少出门,但他从来串门人的嘴里,从吃派饭人家的闲聊里,完全掌握了金猴队红卫兵的动向。他预感到,让红卫兵们这样毫无节制地闹下去,双龙街的社会秩序会乱成一团麻。刘大跩来告状,说仝老师命令部下殴打他,说贺医生也拿枪吓唬他,双龙街快成了土匪的天下了。他想,红卫兵们敢到市民家里抄家,就敢到农民家里来折腾,就会有更多的群众对红卫兵产生敌意。还有,贺医生一个人就能成立战斗队,甚至拿枪吓唬人,无疑会助长人们无法无天,老子天下第一的歪风邪气。再退一步说,假如,双龙街出现十几,二十个这样的战斗队,又有谁能控制局面?一定会产生严重的动乱。他决心早作准备,一定要将这个苗头掐死在萌芽状态!
这天晚上,张永利召集队干们开会。支部书记得了严重的肝炎,一直在县城里住院,生产队的担子基本上由王嘉仁担着,刘贫协,刘刚,妇女主任盘花几个人协助王嘉仁做些日常工作。张永利把自己的忧虑对大家讲了,他说:“我们是农民,本质工作就是种地。革命再重要,也不能把我们的镢头把夺走。现在形势不明朗,上头一天能发三个文件,究竟咋样搞,我心里没有数。认识水平低,走快了,怕掉到沟里去。走慢了,又怕人家追究责任。两难。依我看,不如把握住一点,坚持现在的做法,种好地,多打粮,人说,家里有粮,心里不慌,革命的事,随大流。上边来了新精神,先看,再看,有条件地执行。你们看行不?”
大家不说话。大家从这段时间街里发生的事情上,也看出了一些问题,大多数人心里紧张,害怕革命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就是心红根正的红三代,老贫农还可能有过富亲戚,尤其是在联姻不超过五十里地的双龙街,找不出白纸一张的人。队干们发现,这次跳得高的人,在群众中口碑都不佳。刘贫协说:“我的儿也成祸害了,我拿他们没有办法,要不办个学习班,关他们两个月,省得跟着老高跳神!”
王嘉仁说:“老刘你这话就差了,是向外推卸责任。你的儿,该打该骂由你,我们管他们是哪根葱,哪头蒜?人家仝老师打大跩,我看打得有理,还好,才是十块钱,要是他仗着有个红袖箍,把谁家的女子拉倒玉米地里,恐怕就不会是挨打的事这么简单!”
刘刚也说:“办学习班,咱们没有权,最少也得公社出个通知。我听刘武装说,公社要成立红卫兵接待站,要不给丁书记说一声,叫大跩二跩去帮忙,兴许是个好办法,也叫你儿们跟着有文化的人学学,把心收收。”
张永利想了想说:“也是个办法,谁碰见丁书记谁去说。大跩二跩这种人稳住了,别的人不会闹出大乱子来的。”
盘花说:“街里有几个女娃跑城里去了,有人看见他们和红卫兵一起游行,听说是常山菊叫去的。”
“常山菊?”张永利说,“这个名字耳熟。”
“人家可是大名人,”盘花说道:“我们的榜样,大跃进红旗手。早先,在配种站拉‘公子’,配种站倒塌后,又进了机修厂,机修厂解散后,跟蹲点干部去了县城,刘县长把她安排在县政府机关灶做饭。后来,找了个机械厂的工人嫁了,可惜,拉了几年公子,自己不会生养,前年,老汉得了绞肠痧死了,一个人在市场沟住着。她是我们上川人,有时候也回来看看,去年我还见过。”
张永利问:“我应该认得,是不是长得有点黑?下巴处有个痣?”
“就是。”
张永利说:“我叫她老常,不晓得她有这么好听的名字。听你这话话里有话,作风不好?”
“寡妇门前是非多,也不一定作风不好。这人好强,有回民兵打靶比赛,三枪三中,三十环,把男人们都镇了!”
张永利说:“没啥,她也就是个做饭的,不会带着红卫兵回双龙街吧?我估计,她对咱们构不成大的威胁,不说她了。刘刚,你们民兵有多少支枪?”
“十二支七九枪,每支枪配五发子弹。”
“医生的枪谁管?”
“刘部长管,和我们无关。”刘刚说,“刘部长特地叮咛我,要管好枪,这东西不敢落在外人手里。我理解,他是怕红卫兵拿走,要不,咱们上缴了,放在社里挺担心的。”
张永利说:“先不忙,看看局势发展。严格说,农民手里握枪杆子不合适,你拿着不敢打人家,人家夺走,就敢调转枪口打你。明天拿出来用一回,仝老师他们要斗争和尚,想办法把事情搅黄。还有个重要的事情给你们通报,县委叫我立即回县里。县里成立了两派组织,都要揪斗刘县长,他们要我揭发检举刘县长。我估计这一走,早了回不来。我走后,遇事你们商量着办,在分配上想想办法,尽可能留住人,保证有人上山劳动,不管咋样,人心不能散了。”
“你要走?”王嘉仁站起来说,“你走了我们咋办?这一年里,大事小事我们都听你说,往后,我们去问谁?县里也不能这么不讲义气,半路歇火。”
张永利说:“我也不想走,没有办法。回去以后,日子不好过。刘县长待我好,我说他好,有人不满意。我说他不好,夯口,我说不出来。难!”
众人陷入在沉默当中,不是说革文化的命吗,咋么革到人头上了?刘县长和刘贫协是本家,他开始担忧,刘县长要是被打倒,这把火会不会烧到双龙街的大刘家?还可能会有谁被牵连?他有些不安,说:“解不开,临老了,你们叫我当贫协主席,头你们掌着,让我往东我往东,叫我往西就往西,人家不会把我也革命了吧?”
王嘉仁说:“看你那个胆子,你是贫农,是依靠对象。再说,就是刘县长有问题,跟你也不沾边。他又不回来,能连累上你?”
刘刚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张干部把话都说清了,双龙街咱们管不住,最少得把农业社管住。我估计,农业社也会有人跑出去,要走就让他走,只要他们不在咱眼皮底下捣乱,爱干什么叫他们干去。毛主席叫他们去革命,毛主席自然有办法管束他们。张干部刚才提议有道理,改变农业社的分配办法,加大按劳取酬的力度,让不劳动者不得食。”
王嘉仁说:“回头开个社员大会讨论。你们说,和尚往哪里安排?”
盘花说:“不如搬到饲养院,和刘二做个伴,人老了互相有个照应。寺台山那个地方太偏,生了病,人都不晓得。”
王嘉仁说:“行,就这么办,叫和尚跟刘二喂牲口。老刘你明天叫上两个人,拉个架子车,帮和尚搬家。我给他收拾窑洞,盘锅灶。”
第二天一早,赶在老和尚的批斗会没开始前,张永利离开了双龙街。这两天班车不往双龙街开了,只到三皇庙,王嘉仁把自己的自行车推来,将张永利的行李捆扎好,安顿张永利,到三皇庙时,把车子交给供销社的小任带回来。
张永利上午离开双龙街,下午,贺医生回来了。医生依然和走时一样,身上背着包,肩上扛着红旗,兴致勃勃出现在双龙街上。
医生说,他要去北京,到红卫兵接待站被拦住了。人家告诉他,机关干部不得串联,不受红卫兵待遇,不给饭吃,不许免费坐车,也不给安排住处。最重要的是不给发通行证,弄不好,半路上会当盲流人员收容。所以,他回来了,要坚持原地闹革命。
医生还将红旗拴在了卫生院门口的一棵柳树上,让走进双龙街的人都能关注到他,承认他的权威。他与老婆的争吵依然继续,不过现在指责起老婆来,使用的都是新名词。他说:“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参加革命的人,要有观点,有立场。”
什么叫观点,老婆不懂。
“观点就是看法,立场就是屁股往哪边坐。”
老婆讥笑他:“出了几天门,话也不会说了。老娘的观点没变,你就是个坏人,神经病,害群之马。老娘的屁股坐在炕上,稳稳的,你还想说甚?”
医生说:“立场对了,造反有理;立场错了,死有余辜!”
老婆说:“火化了,你狗日的就没有骨头了。”
“你他妈的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医生气得干瞪眼,跟这种人说革命,真个是对牛弹琴。罢罢罢,好男不跟女斗,他要去找仝老师。这次出去虽然没能去北京,但在县城里的经历让他眼界大开。那天,他从红卫兵接待站出来,正愁着没有地方可去,忽然看见一队红卫兵,举着旗,喊着口号要去南关揪斗刘县长,他跟了上去,一个红卫兵挡住了他,他把红旗有意让对方看看。
“乡下来的?”
“是。”
“什么观点?”
观点?什么叫观点?医生闻所未闻,不过他很聪明,随口说:“和你一样。”
“是革命战友!”对方高兴地捏住他的手使劲摇,“欢迎欢迎,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随后,向其他人喊,“乡下的战友支援我们来了!”
众人鼓掌,医生有些受宠若惊,他立刻明白了观点这两个字的分量。观点一致就是同志,是战友,观点不一,就是对手,是敌人。他高举拳头回应:“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
依然是一阵欢呼,一阵掌声,他被人簇拥着走进县府大院,参加批斗刘县长的大会。
刘县长被押了上来,脖子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铁牌子,佝偻着身子站在台子一侧。发言的人声嘶力竭,述说县长的累累罪行,但没有几句话钻进医生的耳朵,他不关心这个,刘县长干了些什么事和他无关,他迫切地要知道和他坐在一起的这伙人是什么观点。他看见旁边坐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学生,好像不太关心台面上的事情,小声问:“你是什么观点?”
女学生连头也没抬:“联总。”
他立刻明白了,接着问:“咱们人多吗?”
“多,”女学生这会儿抬起头,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你从乡下来?整个北关,大学,中学,机械厂,其本上都是我们的力量。‘联指’只占东关一小块地方。”女学生进一步说,“我们来南关斗争刘县长,也就是向群众宣传展示联总的力量,争取更多的支持。”
医生完全明白了,县城里的革命群众分成了两派,一派叫联总,一派叫联指。他们都在争先恐后的斗争刘县长,为的是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看来,革命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自己一个人闹革命的举动有些滑稽可笑。一个人再有能耐,不可能将革命进行到底。回去后,一定要联合老高,仝老师,人心齐,泰山移。但是,现在,当他看到仝老师一脸的沮丧,悲哀时,他知道,仝老师不再是原来的这个热血青年,势倒了,一个阳痿了的家具,没用。与这样的人为伍,成不了大气候。
现在,只有一个人可以依靠,就是老高。
老高在家。也是刚从县城里回来。但是,找老高说什么,这成了个问题。以他在县城里的观察,类似他这种有激进想法的人,都在联总,而自己也已经向别人表达了观点,假如老高和自己观点对立,肯定谈不到一起。于是,他将自己的经历回顾了一遍,确定自己的想法后,去找老高。
“老高,你是什么观点?”他问。
“联总。”老高毫不含糊。
“哎呀!”医生异常兴奋,“终于找到战友了,我以为双龙街就我一人是联总派。”
老高问:“你甚时候加入联总的?”
“前天。”实际上,他只和联总的学生们一起批斗过刘县长,并没有参加人家的组织,为了取得老高的支持,随口一说:“我和学生们批斗了刘县长,人家叫我加入了组织。”
“好呀!”老高说,“既然我们是一个观点,往后,我们一起扛起双龙街的革命大旗。我把办公地点就放在这里。小仝这两天有些萎靡,革命意志衰退。怪我没有提醒他,不该斗争和尚,一个快要死的人,斗他有什么油水?捞不到政治资本。再说,他不懂得人都同情弱者,所以把事情搞砸了。这也没什么,革命嘛,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没有现成经验,慢慢来吧。”
贺医生说:“这个事情有名堂,恐怕是有人在背后出谋划策。要不,民兵也不敢在会场里抢人。”
老高直言不讳:“二跩听他爸说,是张永利出的主意。还好,这家伙走了。我估计,用不了几天,农业社会成一盘散沙,瞅机会发展些人过来。”
医生说:“散了好。我担心他们是铁桶一个,听说,农业社也成立了战斗队,不会是和我们对着干吧?“
“说不来。”老高说,“他们最好是联指观点。”
“为甚?”
“革命要有对象,没对象,咱们只能是隔空喊话,隔山打牛,没有目标。不管他们,先放他们一马,咱们的当务之急是夺权!”
医生吃惊地张大嘴巴:“夺谁的权?”
“老丁,丁志杰。”老高说,“双龙街即将由我们掌控,成立革命委员会,我当主任,你当副主任。”
“真的?”
“当然,我取回了经。”
医生激动的抱住老高的胳膊:“我就等着这一天呢!”
7 树欲静而风不止
张干部走了,首先感到欢欣鼓舞的是刘家兄弟,农业社没有了上头人的管束,往后再没有人逼着他们上山下地干活。天晴了,解放了。曾经不可一世的仝老师也靠边站了,在双龙街这块地盘上,他们可以尽情撒欢乱跳。尤其是刘大跩,虽然挨了一顿打,但这次皮肉之痛让他有了记性。他反思,革命是个毬毛,你仝老师不可一世,叫刘刚几句话就打回原形。老子遭了你打,老子不记你仇,你给老子做了好事,你叫老子变得聪明了,老子要感谢你。老子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刘贫协的儿,光格旦旦的贫农子弟,根正心红,谁能比得了?老子才是革命依靠的对象。以后,双龙街的事情要有老子说了算!他和二跩去拜访仝老师,仝老师一脸的恐惧,以为刘大跩是来寻仇的,吓得语无伦次:“你,你想作甚?”
“甚也不做。”刘大跩说,“我来感谢你。”
“感谢我?”仝老师一脸疑惑。
“我不该偷常铁匠家钱。”
“就这个事?”
“还有,你叫我晓得了我的身价。贫农是革命的干将。”
“这跟我无关。”
“咋能无关?你是黑五类,我是红五类,你说无关吗?”
仝老师的身子开始发抖:“你,你们不要蛮干……”
刘大跩笑道:“把你的红袖箍给我,咱们就扯平了。”
“你要这个干甚?”
“我要成立战斗队,痛打落水狗战斗队!”
“你和谁?二跩?”
“对,医生一人都能成立战斗队,我们两个人呢。”
仝老师叹了口气:“晚了,老高拿走了。”
刘大跩有些懊恼:“你和老高掰了?”
“老高说,我是能教育好的子女。”仝老师小心翼翼瞄了两人一眼说,“还留了一些,要不,你们拿走,再别找我的麻烦。”
刘家兄弟欢天喜地,立刻将仝老师藏在纸箱里的红袖标,宣传材料抱起就走。在灰渣峁上,他们遇见了王嘉仁。
王嘉仁是专门来找他们的。王嘉仁问:“公社可能要成立红卫兵接待站,你们愿不愿去?”
刘大跩说不去,刘二跩说:“我们要成立战斗队!”
王嘉仁的头立刻大了,刘贫协的担心变成了现实。他说,街里有红卫兵组织了,还嫌不够?你们不要向医生学习,每人扛一面旗怎能成?国家才有三面红旗,你们就要扛两面?”
刘大跩说:“没文化。国家的三面红旗是大旗,我么扛的是小旗。成立了战斗队,表明我们热爱毛主席,我们要革文化的命。”
王嘉仁说:“斗大的字没识几升,也配说革命?”
“你说对了。”刘二跩说,“没文化说明我们一身清白,没有被文化污染。”
刘大跩说:“什么叫革命,革命就是割头,现在就是要让大老粗革有文化人的头。要不,文化革命弄毬呢?”
王嘉仁倒抽了一口气:“你们不会把我的命也革了吧?”
刘二跩说:“说不定!要是老高叔夺了公社的权,我们就夺你的权!”
王嘉仁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俩瞎货,把心思用在这个节点上。他感到有些恐惧,后果怕人。他吓唬两兄弟:“狗怂,你们要是蛮不讲理,我让民兵把你们的蛋打烂,让你们尿不出尿。我这权不大,你要夺走也不容易。告诉你们,从明天起,不劳动者不得食。你们闹腾吧,操心把肠子饿断了!”
“别操闲心。”刘二跩说,“六二年那么困难,也没把我饿死。毛主席不会叫我们饿死的。没工夫和你说这些淡话。走喽。”
一时,王嘉仁不知如何是好,心里边空落落的,得赶快找丁书记,把这个消息告诉书记。他扯开步子,几分钟后,他在邮政所门口遇到了老高和贺医生。这两人咋混在了一起?他的脚步迟疑了一下,问老高:“今天不忙?”
老高说:“不忙,这几天报纸不多,你到哪里去?”
“去公社。”王嘉仁说,“有个事情我问你一声,刘贫协的儿要成立战斗队,你知道不?”
“晓得。”老高说,“上午来我这里取经,有这么个想法。我说想闹就闹去,没人挡着。”
王嘉仁说:“话是这么说,好人成立个组织,也没甚,上头叫这么办呢。可是,让二流子成立组织谁能束管他们?你说,毛主席能看上这号人?”
老高说:“好像是有点不大对头。”
王嘉仁进一步说:“要不这样,你们把这两个夯货管束住,叫他们不要太张狂,放任他们,万一在双龙街弄出些事来,乡里乡亲的,脸上都不好看。”
老高考虑了一会说:“按说,你们农业社的事,我们不好插手,不过,等把公社的权夺了后,农业社也得归造反派管。你这话提醒了我,眼光要往远里看,革命要从长计议。你是个有责任心的人,我们需要联手革命。下个礼拜,我们准备夺权,你领上些社员来助威,行不行?”
夺权,这话从老高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可见刘家兄弟没有骗他,这是真事。王嘉仁有些为难,一时不好敲定,心想,老高你就是一个送信的人,夺了权,有能力把控?全社二十几个村庄,上万个人听你调遣?他心存疑虑,又不好当面回绝,便含含糊糊地说:“我晓得了,回去我们商量一下。”
他继续往南走,转过墙角,没听清老高还说了些什么,管毬他呢,见丁书记当紧。
丁书记和武装部刘部长商量事情,看来他们也得到了消息。刘武装说:“正要找你,这两天形势发展太快,老高要夺公社的权,我和丁书记商量好,权他们可以拿走,但是枪不能夺。权不过是几个木头坨坨,枪拿走会出人命的。”
王嘉仁说:“主席说,枪杆子里边出政权,你拿着枪,还能叫他来夺权?怕什么呢,他要是真来,就像收拾仝老师一样,把狗日的拿下!”
丁书记摇摇头:“不行,都是群众,这样做会引发群众斗群众。再说,老高是老革命,立过战功,人口碑好,有号召力,跟他来硬的,群众会咋样看我们?这是一股风,上头要踢开党委闹革命,县政府的权都被县联指夺了,咱公社的能保得住?我有个意见,这几天风头硬,我想让刘部长把民兵集中起来,训练几天,给咱们壮个胆,训练完,去城里游行。刘部长考察过,县联指的人思想趋于保守,夺权是为了避免权力落在县联总手里采取的先发制人做法。夺权后,刘县长这一班人除了接受批斗外,还在继续工作,以保证政府正常运作。形势所迫,背后没有个靠山,眼看着没有办法生存了。当然,农业社不一定要加入群众组织,但是,我们要把观点亮出来。党委现在只能依靠你们了。”
形势严峻。王嘉仁没有想到问题这样复杂。他听刘二讲过,古时候有个八王之乱的故事,说是弟兄间为争王位打得你死我活。可现在歌里唱道:毛主席,全国人民都是你的儿女……你的儿女就要大打出手了,你看不见,不制止,为什么还一个劲的鼓动呢?他痛苦地摇了摇头:“我解不开,解不开呀!”
刘武装说:“今天的谈话不要外传,跟谁都不能说。”
王嘉仁点点头,默默走出公社大院。刘家兄弟的事情被他扔在了脑后。
真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山雨欲来风满楼。
8 身在高处不胜寒
张永利的妻子叫李楠,是报社的收电员,负责接收新华社发来的传真电讯稿。报社的住房紧张,只有两排小平房,除了一些单身记者,编辑外,连社长总编也住在社外。考虑到收电员要上夜班,社里专门给李楠分了一间小屋。张永利在县府也没有住房,便把家安在了报社。
张永利抵家的时候,李楠头上还带个耳机,随着电传机吱吱的响声,将一条纸带从机器里缓缓地吐了出来,她熟练地将纸带撕断,粘贴在一张纸上。张永利放下行李:“还忙?”
李楠点点头,示意他坐下:“四川大规模武斗了。”
张永利一头雾水:“什么叫武斗?”
“两个不同观点的群众组织互相打。”
“有这种事?”他立刻联想到,刚才过大桥时,看见那些戴着柳条帽,手持铁矛,木棍站岗的人。他忽然觉得身上发凉,还真要动刀动枪呀?他对县城里发生的事情知之甚少,感觉到不平静,但没有想到这么严重,看来,双龙街不通班车,红卫兵也不再来是有原因的。
李楠取下耳机,将机器关了,这才问:“路上还顺利?”
“还好,过大桥时盘问了几句。”随后,他把县政府叫他回来的事告诉了李楠。
李楠一脸忧愁,连着叹气:“还不如不回来,城里乱成了一团麻。回来后,没你的好日子过。”
张永利说:“我最发愁的是咋么面对刘县长。让我揭发他,做不到。”
“刘县长天天挨批斗,最多时,一天被斗了八回。老汉的腿都站肿了,脖子上被铁丝勒出一道壕,这么下去,非要了老汉的命不可。”李楠忧心忡忡地说,“人家不会用这种办法折磨你吧?”
“不知道。”张永利说,“我不是当权派,大概不至于吧。”
“常山菊说,你是刘县长的狗腿子,帮凶。你要操心,这个婆娘不是省油的灯,一个做饭的,摇身一变,成了县联总的头头,整天领着一帮人,批这个,斗那个。这几天放出了风,要和地区联总联合,说他们组织小,力量小,受县联指的迫害。不晓得要成什么精。她能放出这个口风,怕是要给你下牙爪呢!”
“那咋办?”张永利说,“我也没有得罪她。再说,她这人也不能无情无义,她日子过不下去时,刘县长把她调到县委,就不念别人的一丝好处?”
“常山菊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跟个人私情无关。刘县长把持县政府这么多年,执行的是资产阶级路线,走资本主义道路,不把刘县长打垮,革命无法顺利进行。”
张永利有些不解:“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李楠直接了当地说:“常山菊找我来说的。她拉我加入他们的组织,还让我对你说,只要你肯反戈一击,揭发刘县长,她不但保你没事,还想让你当副头目。”
“你怎么说的?”
“我说,男人的事,我管不了。持什么观点他自己定。”李楠问,“你打算咋办?”
张永利说:“不晓得,让我看看再说。我弄不懂,每个人必须有观点吗?我谁也不参加会怎样?”
李楠说:“天真,当权派没有观点。你不是左派就是右派,不是联指就是联总,没有中间道路可走。假如不把自己归在一个组织里,你就没有娘家。”
“那你是哪一派?”他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按说,他在外边好几个月没有回家,小夫妻见面,应该亲热一些,上床滚才对,可是,他忽然觉得好像没有家的感觉,少了温暖,多了严肃。他疑惑不解地对妻子说,“看来,你有观点。”
李楠直言不讳:“报社是两派,我倾向联指。”
“联指不找刘县长的麻烦?”
“咳,咋样说你才能明白?”李楠说,“刘县长是当权派,谁都有斗争他的权力。不跟他划清界限,不斗争他,咋体现革命群众的斗争精神?下午你到县政府去,了解一下情况再做决定。依我看,你可以见见常山菊,她既然拉你入伙,大概有她的理由。到中午饭时了,你拿饭盆去灶房买饭,饭票在抽屉里,让我把剩下的纸条贴完,下午要排号外:文革小组说,革命进入新阶段,文攻武卫!”
张永利拿了两个搪瓷盆出了家门,李楠的严肃让他感到了革命形势的紧迫,任何人的脚步都无法停滞,只有往前走才可能有出路。报社里的人和他很熟,很多人都和他打招呼,他这个人平时爱热闹,和人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打牌下棋,可是,眼前的气氛不大对头,售饭口只有两个,每个窗口前排了一队人,有一个窗口的人明显少一些,他想站过去,另一队的石记者忽然喊他:“小张,过这边来。”他以为对方要和他说话,便走了过去。石记者贴着他的耳朵说:“那边是联总的人,别和他们为伍,一群杂种!”
张永利吃了一惊,买饭也要有观点?他立刻意识到,这下坏事了,自己站在联指的队里,别人一定会以为他是联指的人。为了消除误会,他对老石说:“我忘了带饭票,回去取。”
石记者说:“我替你交。”
“不用了,几步路。”他赶忙离开饭堂打算等别人买完了饭,再去不迟。谁知,他在院里呆了一会,再回饭堂时,买饭的只有戴着高帽子的老蓝,老崔几个人,他没有敢和谁说话,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排在黑帮们的后边,买了饭,端回家里。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前方的路上,布满了陷阱,稍不小心,就会坠落。按照李楠的安排,下午,他去了县府上院,在一个会议室里,他见到了常山菊。常山菊正给几个人布置工作,见他来,热情地说:“欢迎你归队。”说着,挥手让其他人先出去。
“李楠说,你找我?”
“是,革命运动如荼如火,你守在乡下能干成个甚?回来了好,我这里人手少,你有基层工作经验,又有文化,需要你帮我一把。”常山菊主动伸出了橄榄枝。
他有些为难,好在有李楠事前的告诫,心里有些准备。他淡淡地笑着说:“我刚回来,两眼一抹黑,县里是个什么情况,一点也不清楚,你容我再观望几天。”
“也行。”常山菊呵呵笑着说:“我就这臭脾气,心急。革命烈火把我的脑子烧得快要炸了,双龙街动静不大?高登云来找我,诉苦,我说,搞运动,还是要发动群众,只要群众觉悟了,什么事都能办成。”
张永利说:“老高这人心急,其实,双龙街动静也不小,把万佛洞都砸了。不过,不像城里,拦住人就问观点。”
常山菊说:“观点是个屁,那是哄人呢。他嘴上说拥护联指,心里头向着联总,谁能看出来?真正要说有观点,是要和上头一致。全国人民一个观点,搞好文化大革命,让老人家放心。”
张永利问:“老人家有甚不放心的?全国人民不都是他管着吗?”
常山菊愣了一下,但很快又笑了:“臭文人,你把我装到壶里了,差点上你的当。我看这局势,上头肯定是有分歧,让老百姓造声势,好多地方都分成了了两派,根子在当权派,一派要保,一派要打。你说这种做法能让群众满意吗?不能,所以,我们要把刘县长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张永利说:“我还是不大明白,刘县长待你也挺好的,当年,他树立你为红旗手,劳动模范,后来又给你调工作,你不念他的好处?”
“说哪去了,一码是一码,他照顾我和我斗他是两码事,不搭边。”常山菊说,“看问题眼界要高要宽。斗争他是革命的需要,不是我个人要斗他。他人再好,但长期执行的是资产阶级路线,大是大非上错了,群众不能原谅他。”
“我不这样认为。”张永利说,“我觉得刘县长不错,他不多吃多占,不把老百姓当孙子一样吆来喝去。按你的逻辑,从解放几十年到现在,上边执行了错误路线,要下边的人背过?这也太不合情理了。你要我揭发刘县长,我做不到,好在,我也不是领导,当权派,你们想批斗我还得费点周折。我就是不明白,你一个做饭的炊事员,摇身一变,成了县联总的头脑,是不是有点变得不理性了?有句话说,身在高处不胜寒,现在你斗人家,将来,万一犯在人家手里,人家能放过你?不怕有一天步刘县长的后尘?听我一句,好自为之,给别人活路,自己有路可走。”
常山菊愣了一下,那双明亮热情的眼光变得有些暗淡:“没有将来,我不担心这个。刘县长可能是个好人,可是,上头说他有问题,你敢说他就没有问题?现在,上边还要求群众踢开党委闹革命,既然党都可以踢开,刘县长自然在被打倒的范围里。本来,我请你来是想和你谈合作的事情,没有其他意思。你不知道,机关造反组织在支左部队的支持下,夺了县委的权,利用他们说的三结合班子,公开压制造反派,保护刘县长这些当权派,公然和上边精神唱对台戏。什么三结合,我看就是三凑合,干事情还靠原来的一班人马;明里批斗刘县长,暗里却庇护他,演双簧。把我们这一派人排挤得连办公的地方都没有,到处找我的麻烦,我就是不服这个理,决心和他们斗到底,革命运动不能让他们毁于一旦。你如此坚决地拥护刘县长,可见你一定是保皇派,罢了,我们尿不到一个壶里。你有你的想法,我不强求你,不过,我也有言在先,真有一天我们要交手,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张永利没有理她,反身走了。
常山菊陷入到了深思之中。她点了颗烟抽,感到了一种空前的生存危机,张永利的话不多,但是还是有些让她坐立不安,自己有愧于刘县长,批斗刘县长不是她个人的需要,而是革命形势的发展的结果。要说,她也在大是大非上也做出了牺牲,牺牲了和刘县长的个人感情。但是,正像张永利问的那样,革命形势真的需要牺牲刘县长吗?把刘县长打倒了,革命就能成功?事情如果是这样简单,还用兴师动众,大动干戈的争来斗去吗?从开始造反以来,常山菊第一次对自己的革命动机产生了怀疑。而且,她也明知道,眼前对她的组织威胁最大的是保皇派,因为保皇派要保护刘县长,所以对他们大加鞑伐。她看到了大街上的大字报和揭发她的材料。得承认,有人挖空心思,要搞臭她,把她每个时间段的辉煌事迹搞得惨不忍睹,有漫画画她拉公子时,双手抱了个驴家具,名曰《拉郎配》。当时,这事情是她的光荣,现在却变得可笑下作。她打靶打了满堂彩,人家说她和武装部长睡觉挣来的成绩——部长指使人在靶纸上戳了三个洞。前些年,县里机关干部生活差,干部们每月的粮票要养活老婆孩子,来灶房上灶的人少,她为了给大家改善伙食,去找副食公司经理麻大胖,从屠宰场弄来高温肉,猪羊下水,给干部们增加油水。人家说,她和麻大胖打着伙计,有作风问题。不错,她对麻大胖有好感,但是,大胖也没有对她做过出格的事情,偶尔有些小动作,过过嘴瘾,现在都成了罪状。对这些人身攻击,她忍无可忍,可人多嘴杂,谁又奈何得了?平静下来时,她也在反思,抹黑她,就是抹黑她的组织,瓦解她的群众基础,造成一群流氓也要造反闹革命的既成事实。当然,也有别人对她不服气的一种宣泄成分。机关里,有上百个干部,要说能力,九十九个都比她强,每个人都有过不同凡响的经历,现在,这些曾经是她的领导的人,加入她的组织后,反过来听她的调遣,这些人心里自然也不平衡,只是,他们没有她厉害,臣服她不讲理,敢动手,敢当出头鸟。所以她成功了。这中间没有诀窍,说穿了,就是个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他们利用她打倒刘县长,她利用他们当了领袖。她心里一清二楚,现在的局面是暂时的,张永利说的没错,将来,自己有可能犯在别人手里,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硬着头皮往前走,打出自己的天下!否则,张永利的话就会变成现实。为了稳住队员,她说,我们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团结在了一起,现在我带着你们打江山,将来,你们继续领导我。做饭,是我的本行。除此之外,她还有个优点,会做媒,她的周围,经常有些从乡下来的女孩,这些女孩多少有点文化,一门心思想当城里人。常山菊将他们按各自的条件分类处理,或者工人,市民,包括丧失老伴的干部,分别介绍,成功率极高,这一招,既团结了人,又培养了死党,也赢得好评。在众人眼里,常山菊也算个有本事的人,在现在这个档口,她能呼风唤雨是有道理的。只是,她没有想到,在张永利面前碰了个软钉子,这不要紧,张永利眼下是对革命形势认识不足,还没有意识到革命斗争的残酷,总有一天,他会清醒的。不过,张永利的话也提醒了她,现在的主要矛盾面转移了,打倒保皇派成了主要的斗争方向,对刘县长表示出一点善意也没有什么,对一个死老虎,用不着下大的牙爪。
她叫人进来,吩咐:“从现在起,你们把走资派的高帽从二尺五减到一尺。脖子上不许吊铁牌子,不得用细铁丝,斗争时间不超过一小时。”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说,“把心思用在保皇派上,看不来,人家要对我们下手了吗?”
9 东风无力百花残
张永利没有急着去政府院,他在市场沟口徘徊了一会儿,决定去街里看看大字报,进一步了解一些有关运动的信息。走到南门坡时,看见从二道街过来一队游行队伍,红旗招展,敲锣打鼓,人们声嘶力竭地喊着口号,所有人血脉喷张。开初,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游行也见过一些,但没有这样群情激奋的,后来,路人告诉他,这是联总的人马,刚才游行到北门口时,遭到联指摩托队的冲击,有个女孩被撞死了,联总号召全市人民行动起来,向盘踞在东关的联指讨还血债!
咋么会发生这样的悲剧?张永利想,会不会是一次偶然的交通事故,如果这个事情处理不好,会不会引发更大的冲突?他无心再去看大字报,返身回家。
李楠问他:“见到常山菊了?”
“见了。”他平静地说,“她叫我加入他们的组织,我拒绝了。”
“那好。”李楠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那你参加联指了?”
“还没有,实在无路可走,也只能这样。”
李楠忽然扑过来,抱住了他:“我知道你会和我们在一头,现在,我们不光是夫妻,也是革命战友了!”
李楠的变化让他瞠目结舌。他庆幸自己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否则,会和贺医生夫妻一样大打出手。
李楠兴奋不已,立即关了房门,开始宽衣解带。张永利有些难为情:“大白天,等晚上吧!”
“不行。”李楠用嘴堵住了他的嘴,将一条滑溜溜的舌头伸进他的嘴里:“亲人,你终于表态了。”随后,肆意地呼喊呻吟起来。
在这个禁欲的年代,性是个可怕的字眼,男人和女人可以行房,但要悄悄的进行,李楠这样的放任自己,让张永利有些害怕。后来,他从李楠身上下来,喝了李楠替给他的一杯水,抹了把汗,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声。一定是有人对他们大白天干这种勾当表示不满。他有些犯罪感,说:“传出去,人家会说我们是流氓。”
“管他呢,”李楠用水洗着下身说,“老蓝成了黑帮,连自身都保不了,还顾得了别人?”
“他犯什么错了?我打饭时看见他戴个高帽子。”
“他写了那篇《张万山外传》,攻击社会主义嘛。”
张永利长长地叹了口气,张万山就是他爸的原型。那年,大跃进,他爸是村里小队的饲养员,他看见大队的牲口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少,就编了几句顺口溜,当时,人们都说好,认为他爸敢和不良风气斗争,老蓝去采访,写了篇文章报道,有几句话被群众广泛传播:牛哭哩,猪叫哩,饲养员,偷料哩……远看是红旗,近看是牛皮。大队的牛饿死了,肉被吃掉,牛皮钉在墙上往干晾,驻队干部欺骗刘县长说,那是红旗。谁晓得,当年的美谈,成了今日的罪状。
张永利说:“过会儿,我去看看他,人在难处,替他宽宽心也好。”
李楠警告他:“少骚情,躲都来不及,还往上凑?”
“他就在隔壁,我看看又没人知道。”张永利忽然觉得自己的爱人变得有些陌生,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呀!他默默地起身,穿好衣服,想出去透透气。
“你要出去?”
“我提壶水回来。”
“少跟人说话。”
第二天上午,张永利去了单位,同事们个个笑脸相迎,问长问短,甚至有人和他开玩笑,说双龙街里美女多,谁家妹子将他的腿绊住了。张永利报以微笑回应,他从同事们渴望的眼神里看出来,大家等着他表态,希望能和他在一个战壕里作战。他不好说什么,只是说单位叫他回来,要揭发刘县长,希望大家能够宽容他,至于加入组织的事,等把问题解决了再说。后来,他去县长办公室报到,办公室只有打字员小利在上班。小利告诉他,陈主任在开会,这些天,常山菊分裂出去的那些人不来上班,人家在干自己组织里的事情。她抱怨:“占着茅坑不拉屎,还要给他们发工资,工作都要我一人干,真是没有了规矩。”
张永利笑笑,安慰说:“人家也是干革命,我看一个个忙得团团转,没闲着。”
“你咋知道他们没闲着?”小利问。
张永利不好回答,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见过常山菊,便打了个马虎眼:“现在没有闲人,只是各人忙的事情不一样。”正好,陈主任回来了。陈主任和他握了下手,随后给小利交代了些事情后,对张永利说:“跟我走。”
“去哪里?”
“下乡。”
“我刚回来,工资还没有领。”
陈主任说:“十万火急,昨天发生摩托车撞死人的事故后,晚上,联总组织人去攻打东关复仇,两边在桥头上发生了冲突,死了人。领工资事小,让小利去办。国家事大,赶快走,车等着我们!”
张永利不知道陈主任要把他拉到那里去,出了后门,见有一辆救护车停在路边,打开车后门,里边已经坐了不少人,有一个人怀里抱着机枪,他认出来是水利局的老刘,和对方点点头。所有的人一脸严肃,他也不好意思打听要去哪里,心里暗暗叫苦,自己尚未确定观点,就被人家生生的裹挟了。
大家一路无语,空气凝重,陈主任也紧闭嘴巴,偶尔掏出烟,给大家分发。车箱里烟雾腾腾,透过小窗户张永利分辨出了方向,他们顺着河道一直向东去,走的是张永利返城时的路。大概过了一个来小时,车停了,后门被打开,拿枪的人先下了车,迅速占领墙角,路口处的有利地形,保护他们。陈主任带着他和一个姓杜的人,进了他的母校东川中学校长的办公室。校长姓王,他认识,教过他语文。他想问候几句,但陈主任抢了话头:“时间紧迫,长话短说,我们可能要征用学校,王校长你看能不能提前给学生放假?”
王校长有些为难,他没有思想准备,面对陈主任的突然袭击,问:“出事了?”
“形势对我们不利,昨晚打死了人,联总在军区支左人员的支持下,夺了地委的权,县联总宣布和地联总联合,我们可能在城里站不住脚了,局势严峻,要及早安排退路。王校长你深明大义,现在是联指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你得理解我们。”
“非要这样做?”
老杜说:“别无他法。我们也联合了,但是现在的力量无法和人家抗衡,先退却,保存实力,往后形势往哪个方向发展,谁也无法预料。考虑到师生们的安全,最好先让他们回家,免得发生意外。”
王校长很犯难,学校里本来就是两派,有些老师挑动学生互相争斗,前天晚上,有几个持联总观点的学生被人围殴,第二天就被跑进县城投靠了组织。昨天晚上,一个姓赵的老师又被高年级的学生围打,要不是他去得及时,还不知道会发什么事情。现在,更大的麻烦又降临到了他的头上,人家找上门来,与其说是和他协商,不如说是来通牒,县里已经决定的事情,他无法违抗。他说:“你们给我一周时间,让我给学生们讲讲道理。”
陈主任说:“也好,抓紧时间办。我们还要去检查粮站,告辞。”
没喝一口水,没有说一句话,张永利等人继续上车朝东边的粮站行驶。后来,他终于憋不住了,小声问陈主任:“把我弄糊涂了,要撤离县城?”
陈主任说:“有备无患。早先,老人家打天下时,讲的是农村包围城市,要有根据地。没有根据地,就没有立足之本。”
“真打呀?”张永利说,“你让我扛枪,我也不会放。”
“组织上已经给我们分配了工作,老杜负责军事,你负责宣传,我负责组织。现在是特别时期,希望你尽快的进入角色。我们是在做大事情,用自己的生命保卫老人家,一定要有个清醒的认识,革命进入了新的阶段,造反派和保皇派决战的时刻到来了。叫你回来,说是要你揭发刘县长,这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要让常山菊他们抓住你不放。现在再斗争刘县长,还有什么意义?”
张永利感到非常为难,说实在话,他还没有下决心加入联指,按陈主任的话说,在机关工作只要不宣布加入对立派,自然就是自己人,就得听从调遣。个人的意愿在这个时候是无足轻重的。后来,在回程的路上,他和陈主任说了去见常山菊的过程。陈主任说:“要站稳立场,那个女人是什么货色,全机关的人都清楚,别被她拉下水,沾上她,必死无疑!依我看,她也成不了气候,一个大老粗,文化底子浅,理论水平没有,除了蛮,还有什么能耐?国家的政权真要落到她的手里,世界会变成个什么样子?为了阻止这个不确定的因素发生,我们抢先一步夺了县委的权,现在看来,这步路走对了。小张,现在的事情非白即黑,只要我们坚信自己是造反派,那他们就是反对派。虽然你没有表态,但是你理论水平高,看问题客观,大家一致认为,宣传工作由你抓起来。除此之外,你要研究这次运动的内涵,国家成立了三十几年,党执政了几十年,为甚要被踢开?资产阶级已经将国家的权夺走了吗?诸如此类的大问题一定要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否则,我们还会犯错误。”
张永利无语。说实话,这些大问题他没咋么想过。从本能上说,他不赞成眼下两派这种严重的对立做法。就和在双龙街时,为了一碗烩饼和仝老师争论一样,以他的意见,自己错了,认个错就行了,可是,人家不这样认为,不接受你的道歉,非要说出个青红皂白,还要揪出里边深层次的原因。导致了不同看法的人在观念上的冲突。难道县城里的争斗,就是乡下“烩饼事件”的发酵吗?良久,他才说:“我没有想过你说的这些问题,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懂,慢慢学习吧。”临进城时,他又问,“刘县长在哪里,我想见见他。”
“你见他干甚?有事?”
“没有大事。”
“没事就免了,你见他事小,给人落下口实事大。记住,从今往后,一切不利于组织的话不说,事不干,这是组织原则。”
10 红太阳挂在天上
刘贫协决定和他的儿子好好谈谈,他要给正在妄想中的儿子兜头泼一瓢凉水,为人要安分,过于张狂会带来灾难。他专门到食堂后边的肉舖里买了二斤猪肉,叫老伴做了猪肉烩粉捞饭。
大跩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老人家从来不管我们,今咋弄的这么正式?”
二跩闷着头吃饭,一碗饭下肚后说:“有话你就是,别把我们弄得像犯人。”
老汉说:“你们听我的话,好好过日子,不听话,吃完这顿饭,你们各人走各人的路。”
大跩停住了筷子:“什么意思,赶我们走,脱离关系?”
二跩说:“走就走,你家里也没有什么让人念想的事情。你给我一百块钱,我立马就走。”
老汉气得呼呼喘气:“我的话,你们一句也听不进去。今日不管是好是坏,叫我把话说完。看看街里人咋样指着你们的脊梁骨骂,说我养了两个狼儿子。你们不嫌丢人,你老子还要脸呢!我和你妈都是快死的人了,这辈子没活出名堂,最进步的就是整了个贫协帽子,这帽子看着好,可把老子压的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你们能不能和旁人一样好好下地干活或者学个手艺,多少也让你们念过几天书,就一点道理都解不下?甚叫人穷志短,你老子就是人穷志短。就现在这个样子,人家有人来给你们求亲,我都不敢答应,老子没有能力,老子对不住你们,可你们能不能也争点气,少叫人家骂几句,少让人家打几回。那常铁匠家的十块钱,是人家一锤一锤打来的,仝老师揭大跩的皮,看你娃还在街里咋个混法?老二,你也老大不小了,要不求常铁匠收你当个徒弟,学门手艺,自己挣碗饭吃。时间长了,老子真的养活不了你们。”
二跩说:“你操这些心干甚?各人的日子要自己过,谁也替不了谁。咱家穷,你晓得是甚原因?就是没有把根扎稳,底子薄嘛,说起来,这事还得怪你,往远里说,土地革命闹红军,人家组织赤卫军,攻打天祉园,我爷爷和你躲在后边不往前冲,后来杀了土豪分田地,你们分得了多少?有贡献的人分川地,贡献少的人分山地,咱们连山地也没分来一亩,得了一块溜泥湾,连草都不长。怪自己没有眼光,看不开形势嘛。”他放下饭碗接着说,“往近里说,解放战争时,政府动员你去当兵,你怕死,不敢去。后来我四爷把你带出去,叫你吃公家饭,你丢不下家,干了几个月就跑了回来。你摸着良心想想,只要是给国家干事情,你一点亏都不想吃,那么多的好机会都叫你给浪费了,你不受穷谁受穷?老天爷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不要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好好从自个身上找找原因,人穷没你有根,眼穷穷死人!”
老汉被二跩说得哑口无言,细想起来,还真是这么个理。他承认自己没有眼光,没魄力,遇事往后躲,躲来躲去,耽误了自己,祸及儿子。他无话可说,这是儿子们在揭他的短处,剥他的皮,用鞭子一下一下抽打他的脊梁。看来,不能全怪他们,老子没有给他们做出好的榜样。
大跩接着弟弟的话说:“对着哩,就是这么个理,打小起,你就叫我们学好,你认为好的标准,就是能挣工分,像你一样,没事了跨个拾粪筐子,到路边拾狗粪。种庄稼也一样,要把地锄得一个草也不长,这有用吗?一筐子狗粪顶不上一把化肥,地里没有一棵草,能多打多少粮?再说,粮食都交了公购粮,分到你手里就那么几斗,有什么意思?就这么个干法,还要给我们弟兄娶媳妇,做梦呢。你老人家不要听见人家说什么,你就回来责怪我们,安安稳稳的人成不了精,能做出大事的人就应该不安分。实话对你说,我们兄弟商量过了,现在这个机会很好,是穷人翻身的大好时机。老高有甚本事?一个送信的人,摇身一变,就要成为公社的头头了。医生一个人,背了面红旗去了县城一趟,就要成公社的副头头,老高说,连仝老师,都要被结合到公社革委会。等两天,老高把公社的权夺了后,我们就去夺王嘉仁的权。到时候你再看,你儿也是响当当,硬邦邦的好汉子!”
儿子口出狂言不稀奇,刘贫协听得多了,但是这次不同以往,他们口出狂言后要有实际行动,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他有些害怕,儿子们的行为有点不靠谱,小心翼翼的问:“你们不敢瞎说,王嘉仁能依你们?”
“给你说,你也不懂。”二跩说,“是革命要夺他的权。解开不?”
“解不开。”
大跩说:“你就这水平,还教训我们。得,好好当你的贫协主席,等我们闹出点名堂来,你再卸帽子。”
老汉说:“要不,你们先把我的权夺了。”
“你有甚权?你的权是个穷人招牌,没有人稀罕。”
老汉说:“我看你们是叫疯狗咬了,老人家不会叫你们这么做。再说,社员们也不会依你们的,操心,偷鸡不成蚀把米,就你们在双龙街的威信,有了权,社员也不会尿你们。弄不好,一样揭你们的皮!”
“你又往后缩了,”大跩说,“我们甚时候能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好话,支持你儿子的话?你儿子就要当官了,你还在拉后腿,你倒是为个甚?”
老汉吐了口青烟,把烟灰磕在脚地,然后缠起烟袋锅说:“这饭我吃不下咯。老子本来想跟你们说几句正经话,临了,还叫你们教训一通。罢了,我说不过你,有人能说得过你们,等着!”
他跳下炕,趿拉着鞋朝坡下走,他要找王嘉仁去告发儿子们的图谋。刘嫽说王嘉仁不在家。王银娃说:“我晓得,在和尚爷爷窑里。”刘贫协想,和尚会有甚事?那回,民兵把和尚从批斗会上救回来后,他看和尚的气色好了许多,见人笑脸相迎,老家伙摆脱了孤独,一定是感觉到了周围人在护着他。王嘉仁在饲养室和刘二,和尚聊天,看见他便说:“双龙地方邪,说鳖鳖就来。上炕,咱们拉会儿话。”
刘贫协脱鞋上炕,和尚在灶火旁取了一茶缸烧得黑乎乎的酽茶给他倒了半碗,他喝了一口问:“这是甚东西,苦哩。”
和尚说:“牛筋茶,春前,我到凹凸里刘耒坟上那棵牛筋树上摘了些树叶,蒸熟后炮制的。这东西好,败火。”
“败火了好。”刘贫协说,“我肚子里的火快从嘴里喷出来了。和尚我问你,你看我那儿有没有前途?”
和尚说:“我不晓得。和尚不算卦,问前程,你去找道士。”
刘贫协问:“那和尚能做甚?”
和尚说:“我们讲修行,为来世积福,不讲现世报。”
“你这话等于没说,我还指望你给我拿个主意呢。给你们说一声,我那两个瞎儿,放出了话,要夺老王你的权!”
王嘉仁笑着说:“叫他们快些来,生产队的权,不是什么香干烙。这个烂官我早就不想当了,要不,我把书记留下的章子也给他送去,省得他们来家里搜翻。”
刘二说:“不能这样,你是社员选举出来的,要不当队干,也要社员们同意才对。你今天把权交了,明天就没有人下地干活。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王嘉仁侧身问和尚:“和尚你经历的事多,你说该咋办?”
和尚说:“咋办都不对。”
“此话咋讲?”
和尚品了口茶:“好苦。你不交权,红卫兵不依你;你交了权,社员们不依你。”
王嘉仁皱着眉头:“还没有个办法了,拉屎的人让吃屎的人给贾(gu)住了。”
“也有办法。”和尚说,“叫夺去拉倒。”
众人大惑不解,和尚从来不关心政治,今天能说出这样的话?刘二说:“和尚你是醉茶了吧,尽说昏话。权这东西,自古都重要,是命根子,你说叫人家夺走?再说,现在的天姓共,晴格朗朗,毛主席这个红太阳还在天上挂着哩!”
王嘉仁忽然明白了和尚的意思:“你老人家说得对,只要他们来夺,就拿毬去。夺,就是抢;让,就是主动交出去。一件事两种做法,性质不同。只要他们不夺我的镢头把就行。人吃饭靠的是老镢头,不靠木头章子。单干时,没有木头章子,活得比现在还滋润。我相信天不会塌下来。”
刘贫协不同意:“不成,说甚也不能把权交给那俩夯货。一旦有了权,他们会不晓得天高地厚,胡作非为。我怕现世报。”
和尚说:“你这人眼窝里水浅,看不远。此一时,彼一时,运动来了,就跟大河里发山水,谁能挡得住?你儿把权拿走,双龙街就安稳了。他达不到目的,会纠集上一群人,来抢,来打,王队长再坚持不给,不是要制造流血事件吗?佛讲慈悲为怀,人要有善心。有善心是做人的根本。斗来斗去,两败俱伤,不值。”
一番话说得众人没了脾气,刘贫协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倒了没有明白,同一件事情,为甚会谁说谁有理?他本来打算是叫王嘉仁教训他儿子的,现在看来好像也没有意义了。临了,他吞吞吐吐地说:“你们的话听起来好像都对,只是,就让他们这么由着性子闹下去?”
和尚说:“地太干,庄稼苗长不出来,墒情好,苗子噌噌往上长,拦不住。”
但是,和尚的话只说对了一半。
在丁书记的安排下,刘武装调集了全公社的持枪民兵进行了两天的军事训练,理由是利用农闲冬训,保卫文化革命的胜利成果。几十个民兵在小学校的操场上练队列,格斗,射击瞄准,给这个小镇子带来了新的生机,这事情让老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公社这一出戏唱的是什么含意。他已经通知了丁志杰,造反派要夺权。民兵们突然荷枪实弹,住满了公社院子,晚上还列队在街上巡查,究竟要干什么?他叫来贺医生,征询医生的意见。
医生说:“妈的,要出事,刘部长把医院的枪收了。”
“你也是基干民兵,为甚没参加训练?”
“我没有持枪证。刘部长嫌我拿枪吓唬刘家的儿。”
“你说的要出事是指什么?”
医生说:“八成是冲咱们来的。我听我老婆说,张永利走时安顿王嘉仁,刘刚,要持联指观点。人家要是加入了联指,可就没有咱们的活路了,别说夺权,连毛也拔不来一根。”
医生提醒老高:“哎呀,差点上了老丁这个笑面虎的当,狗日的嘴上说的是一套,背后做的是另一套。”
对这场革命的严酷和复杂性,老高认识的很清楚。他想,要击败对方,必须壮大自己的力量,革命,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再不能优柔寡断了。他问医生,“咱们能组织多少人?”
“十来个吧。”
“仝老师不是有许多学生吗?”
“仝老师不肯出头了。再说,从刘刚揭发仝老师的父亲有历史问题后,学生们和他疏远了。这个人革命意志消退,大浪淘沙,淘汰了也好。”医生见老高要启用仝老师,心里头稍有些不舒服。
老高想了想说:“现在是关键时期,我去找仝老师,要坚定革命斗志,不必听风就是雨,要给他平反。他父亲早年参加过国民党傅作义的部队,后来傅作义北平起义,和平解放了北平,他被编入解放军后才退伍的,历史清楚。陷害仝老师的一定是张永利,别人看不到仝老师的档案。这个人道德品质有问题,见不得别人比他强,让这种人混进革命队伍,遗患无穷。说穿了,咱们保卫毛主席是一种愿望,毛主席离咱们这么远,连见一面的可能都没有,咋保卫?我们平头百姓保卫老人家,要从心底出发,从思想上保卫,对有损于国家发展,有害于主席思想正确传播的行为与言论进行斗争,这才是咱们的奋斗方向。”
“你能说得更具体些吗?”
“比如张永利,他披着共产党员的合法外衣,干的是阻挡革命进程的勾当。老人家叫我们夺权,他伙同笑面虎老丁出动民兵,恐吓我们。他们就是保皇派。我强烈要求,应该把张永利抓回双龙街进行批斗,彻底打垮他的反动嚣张气焰!”
医生大彻大悟:“你说的很对,要烧出一把火,把双龙街烧得通红。回头,再去县里要人,我就不相信他张永利能继续负隅顽抗!”
11 落水狗爬上了岸
仝老师觉得自己是被人家打断了脊梁骨的落水狗。用一句时尚的话说,他现在心情糟透了。每天,见人能躲就躲,无意间会贴着墙边走路。上课时,眼睛不再盯着我们看,而是把目光冲着教室里明晃晃的窗户,让我们只看见他两片亮闪闪的眼镜片,而看不见他忧郁的眼神。而且,他的思绪经常不在位置,有一次,他领着学生背乘法口诀时,背出了四八三十六来,引得学生们哄堂大笑。他挠着头发,承认自己心不在焉。他想集中精力,想给学生们上好课,可是做不到,脑子不时地开小差,眼前出现被人轰出会场的狼狈场面。他设想,假如哪天张永利在跟前,他还可以和张永利辩论,可是,对手是刘刚,一个农民,扛了条枪,就神气活现,这让他感到极不舒服。他想辩解,但是人家不给他机会。以前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现在是,秀才遇见兵,听也不想听,他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还有那些参加会议和看热闹的人,也不分青红皂白,跟着刘刚起哄,驱赶他。当然,最可气的是,连刘家兄弟也来找麻烦,两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来教训他,让他有些难以容忍。难道,这辈子就这样继续怂下去?再没有出头之日?人家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就算自己的老子当过一段国军,但毕竟是国家干部,当了科长,政府承认他的政治地位,还不如一个农民?他有些想不通,找宋校长述说。宋校长说他,想开些,这个事情和你父亲无关,是你自己找麻烦,枪打出头鸟,你要呼风唤雨,兴风作浪,就要有受挫折的思想准备。我不想评价你的作为,但就对你因一碗烩饼写大字报,很不感冒。老师要为人师表,你的行为影响到学生的成长。世界上没有完全公平的事情,你看似追求公平,但丢弃了几千年来的传统美德,宽容。连小孩孔融都晓得让梨,你可是老师呀!好在,学校快放假了,放假后赶快回家去,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认真反思一下自己的作为。
仝老师不太认同宋校长的观点,他想反驳,但始终张不开口。他已经是个人见人嫌的主儿,不宜和唯一能听他倾诉的老人闹翻。还好,在他百般苦闷的时候,救星出现了。
老高给他带来了福音。老高分析了当前双龙街的形势,指出了当前当务之急的工作是要夺权,走资派还在走,老丁这个家伙,你不打他就不倒。当然,用暴力夺权不现实,对方手里有枪杆子,所以,事情要做得巧妙一些,先造舆论,要挖出阻碍双龙街革命进程的幕后黑手,只有将这个黑手斩断,才能够顺利完成权利更替。
“依你看,咋么做?”
“写大字报。开始新一轮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炮轰资产阶级司令部!”
仝老师来了精神,写大字报,造舆论,这是他的长项。但是,大字报总得有些内容,不能完全照着报纸抄呀!老高再次启发他:“大道理要讲,报纸上有。更重要的是要讲小道理,小道理要紧贴地方实际,要揭发张永利的丑恶嘴脸。我听说,他哄人家娃娃,说人长三根毬,这个事情经过要说清楚,什么出发点?”
仝老师不解:“那是个玩笑话,哄娃哩。写这号事,叫人家认为我们没有水平,格调低。”
“唉,”老高长叹一声说,“看你站在什么立场上看问题。依我看,第一,他欺负人民群众愚昧,不把群众放在眼里,高高在上。第二,反映了他思想意识肮脏,道德败坏,可以推想,这个人生活作风一定糜烂……”
仝老师赶快拿出笔记录。
“第三,他偏听偏信,攻击造反派,抓住一点,不及其余,有意搞臭造反派,以达到破坏革命之目的。第四,利用手中的人民武装向造反派示威,包庇封资修,制造挑动群众斗群众。”他停了一下,“还要我说吗?”
“好了。”仝老师完全明白了,“你给了我一个好思路,如果这样推下去,能写出几千字来,贴满供销社铺板。”
老高说:“从下午起就开始工作,明天遇集,先贴一些大字报出去,造反派开群众大会,给你平反,你要亲自发言,现身说法,揭露张永利他们的阴谋诡计。一定要上纲上线,打击群众的革命热情就是打击革命。也别忘了那只笑面虎,要向公社现政权开炮,要让群众明白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道理,夺权势在必行!”
仝老师彻底觉悟了,怪不得斗不过张永利,原来,保守派们已经结成了一个利益团体,张永利,丁志杰,王嘉仁,刘刚,人家从上到下是一个完整的线条,推及开来,张永利背后还有后台,后台的后边还有后台,推到最后,他们的后台就是和毛主席老人家作对的人,怪不得主席说,要把皇帝拉下马,这真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呀!仝老师的热血直往脑袋上冲,他感到无比地激愤,拿起笔来,手都发抖,写出的字歪歪扭扭,恨不能分身有术,让大字报铺天盖地,将双龙街淹没。
当然,老高更是欣慰,能成功说服仝老师归队,得到了某种成就感。人嘴两张皮,好话坏话都能说,有些人虽然也说要革命,但与实际行动,还有一段距离。必须要触及到灵魂,仝老师从高台一下子掉到谷底,对被人打击的感受最深,哀兵必胜,有巨大的潜力可以挖掘,他出马,有一马当先的冲锋效应。可以想见,明天,当群众明白了张永利等人如何设计冲击批斗老和尚会场,如何诬蔑革命闯将仝双全的真相揭露后,将会是多么震惊呀,说不定,群众会冲向公社大院,将丁志杰揪出来现场批斗!
应该说,在双龙街,对这场革命认识最充分的人非他莫属。他知道自己的优势,他接触的上边消息最早,最多,他首先和县里的造反派取得了联系,他最早发现了仝老师是个人才,并为其鸣不平。天时地利与人和,他都占齐了,加上,他这人没有私心,参加运动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得失,所以,他有理由支撑起双龙街的一片天空。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老高暗自高兴,是不是上天在老早以前就对他有所眷恋,否则,为什么他老爸给他起了个好名字高登云?这个念头刚闪了一下,老高立刻感到无比地羞愧,这点杂念,亵渎了革命,为自己纯洁的革命动机抹上了黑斑。他呸呸地往地上吐了两口唾沫,警告自己,以后决不能这样龌龊。
回到邮政所,他吩咐贺医生:“你再去趟县城,找常山菊,把我们的意见给她汇报一下,请她协助我们将张永利弄回双龙街。”
“你认识常山菊?”
“咋能不认识?剥了皮我也认识她。昨晚上,我还打电话联系过她,把街里的情况说了。她很赞赏我们的做法,答应会以实际行动支援我们。”
医生不想去县城:“有电话,你和她再说一声就行了,大老远的,去一回也挺耽误时间的。”
老高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想去,为甚?”
“你把仝老师请了回来,我的位子往哪里放?”
“你这个人呀,这么点气量。”老高说,“运动当前,还想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仝老师有他自己的工作,他的才能你比不了,他能写出来大块的文章,你能吗?明天,我们要给他开平反大会,通过这件事情揭露走资派的阴谋诡计。以后,你的工作主要是发展组织,拉拢人,壮大我们的力量。同志,做事情要有诚意!我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一定要互相信任,团结友爱。叫你去,还有个任务,你要调查一下县里的局势,我们信任常山菊同志,但这仅仅是个人之间的友谊,好好看看联指,联总两派的做法,听听群众对他们的议论,考评一下我们的最后观点,选那一家联合才适合我们。我就是怕站错了队,站错了队,我们做的事情越多,犯的错就越大,必须有个清醒的认识。”
原来是这样,医生对老高肃然起敬,树是大的粗,姜是老的辣,比较老高的境界,医生自愧不如。看来,自己是跟对了人,站正了队。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忧:“我在城里万一碰见张永利,该咋办?”
“你就说,双龙街人民要揪斗他,勒令他一周内回来!”
“好,我就按你说的去做。”随后,他向老高提出了个要求:
“能不能给我点盘缠?”
老高愣了:“你问我要钱,干革命工作还要钱?”
“我得吃饭,住店。”
“医院不给你发工资?”
“发了,”医生说,“老婆捏着,要不出来。”
老高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了半会儿,才摸出一张五块钱的票子棕黄票子和一张一块钱的黑票子:“只有这么多,以后不要向我提钱,我也没钱。这点钱也不够,有困难找常山菊,她有办法。”
医生欢天喜地离开红卫兵队部,但是,没想到和沈院长请假时,遇到了阻力。
沈院长说:“你一天吊儿郎当,同事们对你有意见,医生的职责是救死扶伤,要你做手术时,连你个帽盖子也看不见。你要请这么长时间的假,还想不想要工资?”
他梗着脖子:“我去了红卫兵队部,那不是工作吗?”
“是工作,你去和红卫兵要钱,从今天起,扣你半个月工资。”
“我抗议!”他挥着双拳,“你这是打击革命群众,我要告你!”
沈院长依然口气冷峻:“告去,有本事把卫生局的权也夺了。上头三番五次强调,在本单位闹革命,不许国家干部串联,你把上头的通知当耳旁风。人人都要闹革命,可人人都像你这样,那正常工作谁去做?病人谁来救?这医院还要不要开门?”
他哑口无言,想问老高咋办,但一想,老高也有难处,老高能在邮政所给红卫兵争来一孔窑洞办公,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孔窑洞是老高的宿舍兼办公室,加上老高是老革命,资历深,别人不好对他发号施令,还有老高自身硬气,不管组织里的事情有多忙,从来不耽误送报送信。晚上,他躺在炕上半天睡不着觉,想骚扰老婆,但老婆不理他,两人由于严重的观点分歧,渐渐变得连话也不想说,好处是,他现在和老婆的观点趋于一致,应该说在政治上没有了隔阂。他试探着说:“老高给我封了个官,革委会副主任,组织部长。”
老婆一骨碌坐起:“你和老高联合了?”
“早都联合了,还有仝老师。”
“那就是说,我们观点一致了?”
“是吧。”医生老实说,“人少了干不成事情,老高说大家只有团结起来,才能撑起双龙街的天。以后,我们再没有理由争吵,你说行吗?”
“行,”老婆说,“我早就盼望着有这么一天。”老婆兴致大增,又一骨碌,骑在他的身上……
折腾了半夜,医生终于想清楚了,自己还是幼稚,昨天不该去和沈院长请假,让沈院长很为难,准也不是,不准也不是,院长当众批评他是做给众人看呢,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己解决。早饭后,他给老婆说,要去县城完成组织交给他的任务,然后,义无反顾地走了。不过,这回他没有步行,骑了个自行车赶到三皇庙,然后坐了当天的邮车进了县城。老高让邮政所给他开了个后门,省了一块钱。
12 老百姓不尿红卫兵
仝老师通宵无眠,当他放下毛笔,甩着僵硬发酸的胳膊时,学校敲响了起床的钟声。还得赶快求人打糨糊,他赶紧跑去灶房,央求做早饭的炊事员先给他弄点糨糊。炊事员说,没有土面,再说,要这么多糨糊,得宋校长批准才行。他不敢去找宋校长,前两天,宋校长刚和他谈完话,让他安心给学生上课,现在为贴大字报去找人家,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后来,他给炊事员说,他拿出二斤细粮票买了二斤面,让对方帮一下忙。炊事员这才说,看在他为公家的事忙前忙后上,成全他。
上完早操,是学生们的自习时间,借这个功夫,仝老师叫了两个比较听话的学生,一起去供销社的月台上贴大字报,因为用了一把旧笤帚当糨糊刷,大字报贴起来很顺利,半个小时后,供销社近四十米长的铺板被大字报贴得严严实实。剩下的一些标语要贴在公社院墙上,他看时间不够了,正好,见刘家兄弟睡眼惺忪的从上街下来,便喊道:“大跩,帮我们一把。”
“作甚?”
“贴大字报,我得回去上课。”
“你的事和我没关系。”
“好我的兄弟,人家说,不打不成交,现在我们站在一条战线上,我的事就是你的事,公社的权夺了,对你没有坏处吧。”刘家兄弟要夺农业社权的消息传遍了双龙街,好多人在等着看这出戏咋演呢!
刘二跩说:“你支持我们?”
“当然,一千个同意,一万个支持!”
“那好,”二跩说,“反正我们也没有事,把刷子给我。”
不久,老高来了,老高对两兄弟说:“你们今天可要出力,该喊时要喊,该叫时要叫。贴完标语,去看看仝老师写的大字报,了解一下,他可是在帮你们干事。”
大跩说:“我弄不懂,不是说给他平反吗?”
“平反是一个方面,要紧的是要搬倒张永利。搬倒张永利,就给你们清除了障碍。”
“听起来好像是这么个理。”刘大跩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我可是等不住了,我爸说,王嘉仁同意我们夺权。”
“别听他们胡说,那是哄人呢,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他们现在是麻痹咱们,丁书记也说过这种话,可他现在调集民兵对付咱们,公社院里住着民兵,我想去夺,也不敢。”
“那咋办?”二跩说,“不能老等下去,队上再成立个战斗队,就轮不上我们了。”
老高向他两招手,将二人叫到跟前:“城里要来人帮助咱们,耐心,再耐心。不敢往出说这话呀?”
两人点点头:“晓得。”
这会儿,操练的民兵回来了,一行人见老高带着刘家兄弟贴标语,感到很是奇怪,当他们进一步了解了标语的内容后,立刻海吵起来,有和老高比较熟悉的人就质问老高:“你一个老革命,老党员,干起这种没屁眼的事咋这么积极?”
老高不卑不亢:“正因为是老党员,才要带头哩,后生们,双龙街的革命运动能不能顺利开展,能不能把走资派拉下马,全靠咱们了。我希望你们加入红卫兵组织,团结起来一起干革命。”
有人响应老高的倡议,认为丁书记他们一统双龙公社的这些年来,干了不少劳民伤财的事情,比如大炼钢铁时砸锅炼铁;比如大雪把庄稼压在地里,不许收割,还要修水利;比如要求社社放卫星,队队吹牛皮,亩产上万斤,麦子梢头能坐人,欺上瞒下,谎报产量。使公购粮任务年年加码,老百姓饿得皮包骨头,肚皮贴脊梁,难道他们就没有错吗?这些罪行,早就应该清算了,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不打倒他们打倒谁?有人喊:“你说得对,让丁书记解释清,去年多交了多少公购粮?讨好上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还有人夸老高:“老高你这个头带的好,我们正需要个人出头露面,给群众讨回公道,争取利益。上午开会,我们去参加!”
老高嘿嘿地笑,群众热情高涨是有道理的,一百个人里头,只要有二十个人反对你丁志杰,你就得主动让位子。他说:“大家说得好,热烈欢迎民兵兄弟们加入我们的红卫兵组织,革命的大门永远向你们敞开着,随时来报名,我给你们发红袖章。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老人家最能体谅我们基层人的心思。我给大家保证,参加我们的组织,不需要问你是什么观点,什么立场,只要你心里有老人家,有一个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我们就视你为战友。还有一点,请大家周知:凡是没有落实被戴帽的五类人,以及他们的子弟,也可以加入我们的组织,他们有些人可能是被人冤枉了,像仝双全老师,也有些人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弟,要给他们出路。革命的主要对象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大家听清没有?”
“听清了。人们一哇声的呼喊,有人甚至把枪也举了起来。
“好了,上午十点钟,我们在供销社前开会,请大家准时参加。”
老高的这番表演,让刘武装看得目瞪口呆,他压根就没有想到老高有这么大的号召力,这么大的蛊惑能力。他对丁书记说,可能要出问题,群众对我们怨声载道,这样下去,我们是在给人家练兵。
丁书记也没有好办法,群众对政府积怨已深,有些问题虽然纠正了,但后遗症还在人们心里存在,而且,往往是一边纠正错误,一边再犯新的错误,像一个受创伤的人,旧伤疤上摞新伤疤,永远没有个正确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说:“事到如今,只好听天由命了,赶快把训练结束了,让民兵们各回各家。我们找王嘉仁,刘刚再商量一下对策,权可以让他们夺走,但是枪不能叫他们夺走,社会秩序不能乱,不能死人。我已经做好了挨批挨斗的心理准备。”
“你肯定他们要批斗你?”
“是,在劫难逃。他们针对的不光是我,是政府,当权派。群众开始清算我们了,这些年来我们做了许多违心的事情,自己也知道不对。如此看,这场革命不仅一定要搞,而是有些太迟了,早两年可能更好些。”
“为什么早些好呢?”
“早来早收场。我看运动可能要旷日持久,打日本用了八年时间,这次运动一下子结束不了。问题太多了,积重难返。”
丁书记的悲观论调,让刘武装也感到了不安,他决定听从丁书记的意见,立即结束民兵训练。他叮咛刘刚,务必给王嘉仁和一些和张永利关系好的人捎话,不要去供销社会场,以避免和老高,仝老师发生冲突。先观望一段时间,至于下一步如何做,看形势发展再做定夺。
九点钟,供销社应该开门了,往日,一般是拆三组铺板,开三个门,可现在临近腊月,办年货的人多,得将所有铺板都拆下来,防止人流拥挤,发生踩踏事故。可是,当老孙将里边的门锁打开后,却发现,门板在外边封死了,黑乎乎的看不见光亮,他转到街面上才发现,仝老师他们的大字报将铺面全部掩盖了。要拆铺板,势必会搞烂大字报,老孙没有这个胆量,赶忙向主任报告,主任看了也是一筹莫展,只好叫人通知老高,仝老师自己来解决。时间长了,来买货的人会将大字报弄坏的。
人们无法购物,都挤在街道上看大字报,渐渐看出了名堂,这个大字报写了一个申冤的故事,也是一个要推翻公社党委的夺权申明。还有一些嘎杂的人,专门挑里边惹眼的文字高声喧哗:
神神,张干部长了三个家具!
还有些女人,听说张干部有这样的超凡能力,掩着嘴吃吃笑,推测张干部这三个家具是咋个用法,同时和三个女人睡,还是和一个女人睡?感叹社会真是不公平,咱们命里咋就遇不上这么个好人?
仝老师正在上课,送口信的人进不了教室,只能等他下课。而去找老高的人回来说,老高正给民兵们办理加入红卫兵的手续,腾不开身。终于,有人不耐烦了,开始破口大骂:“日他妈,你们龟孙闹革命,把老子买东西的权也夺毬了!”还有人骂老孙,供销社主任是红卫兵养的狗,不敢去咬公社,在农民跟前耍威风。还有人伸出手要撕大字报,刘家兄弟看着,眼睛瞪得像豹子:“敢,把你的爪子剁了!”
“日你妈,你剁给老子看看!”人们忍无可忍,一个小伙子冲着刘二跩的门面挥舞拳头,一拳将刘二跩从月台上打了下来。刘二跩立刻嚎叫起来。北头的刘大跩赶忙过来帮忙,没等他把二跩扶起,脖颈上立刻挨了几拳。
“打死狗日的!”人们喊叫着,一拥而上,将大字报撕得粉碎,雪白的纸片漫天飞舞,有人幸灾乐祸地喊:“下雪了,下雪了!”
几分钟时间,仝老师整整一夜的心血荡然无存,当他赶来时,一屁股坐在月台上上,连再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老高终于来了,老高看着吸着凉气的刘家兄弟厉声问道:“谁动的手,给我站出来!”
没有人应答。刘大跩说:“这么多人,没看清谁打我们。唉,都怪仝老师,你贴大字报也不能把人家的铺板全盖住。”他揉着脖子又说,“得,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我不跟你们趟这浑水了,跟了你们几天,除了挨打还是挨打。我退出。”
老高连忙安慰大跩:“这是个偶然事件,怪我考虑不周。这样吧,你们先去医院看看,我现在主持开会。”
话是这样说,会已经很难开了,最少达不到预期效果。大字报被撕了,月台上站满了急着购物的人,没有一块地方能让老高立足。他皱着眉头,将仝老师拉了起来,在对面杨裁缝家的门口找了块空地,举着铁皮喇叭宣布:平反大会开始!
没有多少人有兴趣听他讲,大字报的内容大家也都了解了,不就是三个要点吗?一是要夺权,二是仝老师是个好人,三是张干部有三个家具!你们要争权夺利,难道还要老百姓给你们站场不成?老高无可奈何地叹着气,将一张白纸上的话念了一遍,对仝老师说:“天不助我们,我们可能在双龙街立不住脚了。”
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细节错误,使他们精心准备的,本来可以左右大局的活动在混乱中败北。双龙街已经变成了个人人都是中心,个个都是好汉的江湖地面。
13.糊里糊涂成英雄
上午十点钟左右,贺医生进了县城。本来,在大桥两边都有人把守,过往的人要经过一番盘查,但是,由于他坐的是邮车,双方都不敢过分刁难,让他顺利地通过了。他先去南关街见常山菊,人家告诉他,县联总和地联总联合了,常山菊带着她的人去了北关中学联总大本营。后来,他想起老高的叮嘱,去见张永利。张永利很客气地接待了他,给他倒了杯水:“你咋来了?外边乱哄哄的,赶热闹?”
医生说,这年头,大家都忙着运动呢,哪里有心思赶热闹。张干部你身居县城,乡下的运动遇到了大大的阻力,你不先问我有何公干,还说我是来赶热闹,好让人伤心。双龙街群众的革命热情受到了当权派的打压,他们冲击会场,抢走了封资修的代表人物和尚,还诬陷革命小将仝双全,又调集了民兵,武装保卫公社的当权派,阻止革命群众夺权,这种情况再不能继续下去了。
张永利说,你都说了些什么,难道地富反坏当了权,双龙街老百姓要吃二遍苦,要受二茬罪?我有些不相信你的话。咋么说,哪里的老百姓比县城里人活得要好些,最少出门没有人盘问,买粮不用排队吧,也不会有人夺你的手术刀。你这么牢骚满腹,是和谁过不去?是老高不许你革命,还是小仝给你小鞋穿?
“你想哪里去了。”贺医生说,“老高,小仝和我联合了,我们现在都是金猴队的革命干部,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我这回进城,一是征求你的意见,我们是持联指观点好,还是持联总观点好?革命嘛,城乡一体是大趋势。另一个事情,我一会告诉你。你先说,我们应该和谁家联合?”
张永利笑了笑说:“和谁联合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不好给你们定调子。反正,就我了解,你们这些人加入联指不合适,做法有些激进。况且,这里也不招兵买马。如果是你个人的事情,或许我能给你点拨一下,但对一个组织,我可不敢指手画脚。回去告诉老高,就说我张永利敬重他,他是老革命,老模范,觉悟比我高,希望他多想想群众的事情,这么大的个国家,多一个组织,少一个组织,起不了什么作用。我理解,主要是要进行思想革命,不一定要和谁家联合。你们跟人家联合了,就得听从人家调遣,受制于人,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贺医生想了想说:“理是这么个理,但人要有责任心。革命不是少数人的事情,我一定把你的话带给老高。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你说。”
“我向你传达一个重要的决定。”
“我在听。”
“双龙街人民强烈要求你回去。大家认为,你就是挑动群众斗群众的幕后黑手,要把你批倒批臭!”
“等等,”张永利吃了一惊,“我没有弄明白,我是黑手?你们双龙街上千号人,上有领导,下有队干,我有那么大的本事?再说,你们那里发生了些什么事,我一概不知,咋么就成了黑手?”
医生喝了口水:“是不是,你心里清楚。我不是和你来争论的,我的任务就是通知到你,一周以内不回去,后果自负!”
“我要是不回呢?”
医生毫无顾忌:“群众会来抓捕你。”
神经病。张永利忽然觉得对方脑子有病,他想逗逗焖子:“你别吓唬我好不好?我这人胆小,你说说,要我交代些什么问题?”
“先从你如何迫害革命小将说起,还有,”他咽了口水,“你愚弄百姓,说你有三根毬!”
门口站了许多人,众人一起哄笑开来。不管咋样,这是张永利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伤口。他的脸色绯红:“你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这是县联指指挥部,是造反派的首脑机关,不能由你满嘴喷粪!”
现在该医生吃惊了:“你当大官了?”
张永利说:“我把你当好人,你倒蹬鼻子上脸,要不念你是双龙街人,我一巴掌将你搧出去!”
立刻,进来两个腰圆膀大的大汉,将医生拎小鸡一样拎出去。
张永利无地自容,医生揭了他的伤疤,什么时候提起这件事,都使他感到痛楚。实际上,这个玩笑也不是他的发明,小时候,村里来了些钻探石油的工人,住在他家的窑洞里,这些叔叔们跟他开玩笑时就这样表演的。开个玩笑,本身没有什么,只是选错了时机和地点,最后悔的是,不去吃烩饼就好了,也就不会和仝老师发生冲突,就不会有后来大字报的事情。可是,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当下人们的社会价值观发生了变化,人们通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事件,寻找自身的社会价值,激化矛盾的的事情不一定要很大,往往,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掀起轩然大波,成为引发群体事件的由头。张永利知道,自责是没有用的,医生给他传递的消息毕竟不是个小事,必须认真对待。他了解乡下人,做事前一般不声张,但是既然说了就会做到底。他设想过,假如他不回去,老高一定会带人来揪斗他,在现在的政治格局下,既合情又合理。就算是自己目前有点势力,但是让组织出面保他,好像也没有充分的理由。晚上,他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和李楠说了,李楠说:“你管他呢,一个国家干部,还怕那些草民百姓?”
“他们真要来,恐怕就被动了。”
“来了再说。不行就把他们打回去!”
对于李楠这种简单的处理办法,张永利感到很不理解,心想,人咋就变得这样快,一个活脱脱的女光棍嘴脸?
贺医生被赶出了政府大门,按他的性格,要是没人阻挡,他还要和张永利继续辩论下去,非争出个你低我高不可,可惜,人家现在手里有权,手下有帮凶,斗不过,只好罢休。他沿着南关街往北走,通过二道街,在桥头最大的饭馆里叫了两碗阳春面,三下五除二吃了一碗,在吃第二碗时,才发现桌上还放着免费的油辣子,醋瓶子,便往碗里倒了点醋,还行,这一碗八分钱的面,比双龙街三毛五的烩饼味道要好些。这时,他透过玻璃窗户看见,有辆坦克样的东西,在大桥上由东向西开过来。饭馆外边的人四散而逃,也有不怕死的人,迎着铁家伙往上冲。人们呼叫着,但听不清喊些什么,有几个人冲进饭馆里躲避,结结巴巴向众人诉说:东关联指的武斗人员,驾驶坦克,来打桥头西边联总的人员。医生赶紧吃完饭,跑到街上看热闹。坦克开得很慢,说是坦克,有点夸张,就是一辆卡车,包了些钢板。车上有人举着铁矛,木棍,打磨得很锋利的钢管。车子后边还跟了些人,一边前进,一边拿木棒子袭击路人,快到西边的街垒时,遭到了联总人员的强烈反抗,石头,砖块纷纷向对方飞去。两边开始了一场扔石头的混战,间或,有人头破了,很快被人接引下去,其他人立刻替补上来。医生看得有些发呆,这是正真的战斗呀!或许是离战场太近,还是有人要对他下黑手,一块拳头大的砖头“嗖”地一声在他的额角擦过,落在身后的砖墙上,最后砸到他的脚上。医生大怒,他妈的,老子又没有参战,打老子干甚?一股怒火从心里升起,他弯腰拾起刚才那个砖块,卯足了劲扔回去。立刻有人喊:“狠狠打,消灭保皇派!”随后,他身边的人给他抱来一堆石头块说:“你负责扔,我给你递石头。”
医生大受鼓舞,他奋勇向前,一直冲到了街垒跟前,跟战友们并肩战斗,扔出去的石头打得铁皮梆梆响,但是他没注意到,坦克后边的那群人忽然冲出来,沿街边包抄过来,他返身想跑,背上挨了重重的一棒子,立刻被人按住,拖进了装甲车里。
贺医生这才开始害怕了,他觉得全身都在发抖,裤子里边湿漉漉的,牙齿咯咯地响。他偷眼打量了一下押解他们的人,一个个面目狰狞,像阎王爷跟前的无常。这回毕了,他怪自己过于逞能,图一时之痛快,帮着别人打架,受皮肉之苦不说,说不定生命不保!
战斗结束了。装甲车迅速后退,将医生连同七八个被抓的人一同拉到东关贸易楼,他们被扔下车后,关在贸易楼的一间房子里。随后,门被“哐啷”一声锁死了。
被关押的人灰头土脸,有人头上还往外冒血,用手捂着。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还好,有个人很镇静,似乎没他那样恐惧,很好奇地问他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帮着打架。他老老实实的回答了来县城的目的和刚才的遭遇:“他们先打的我,我得以牙还牙,再说,我也没有招惹他们。”
那人拍拍他的肩膀,伸出一只手说:“好同志,我们是战友了。那些家伙就是一群劳改释放犯,他不打咱们,咱们也应该打他们,为社会除害。这么说,你认识我们司令?”
“常山菊当司令了?”
“是,她是县总的司令,也就是我们的司令。我叫程海,回头,我带你去见她。”
“回头?”还有回头吗?医生纳闷,现在成了人家的阶下囚,还有出去的机会?
“放心。”程海说,“司令会来救咱们的,最多两天,形势会发生变化的。没事你跟我们说说乡下的情况。”程海安慰他,“毬事,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他们不敢动咱一根手指头。”
程海说的没错,联指真的不敢教训这伙战俘。当他们被抓住拉回来时,联指的头头们发现情况有些不妙。首先不知道应该如何发落这些人。老杜打电话将陈主任,张永利叫到了东关总部开会,商量作战方案。张永利没有经过这种阵势,心里直发毛,心想这样打来打去,不是仇恨会越来越深吗?再说,把人抓回来,得给他们吃,给他们喝,还得派人看守,这都是些群众,不就是扔了几块石头的事吗?陈主任问他:“你掌握政策,你说咋办?”
他说:“放了。”
“为甚?”老杜反对,“群众要求严惩他们,要杀一儆百,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张永利说:“就是丢了几块石头,构不成死罪。你今天惩处了他们,明天他们抓住我们的人怎么办?”
“这话也对。”陈主任说,“关上一两天再放。现在放了,会给对方造成错觉,是我们妥协了。”
但是,会议没有开完,就有人来报告,联总包围了贸易楼,扬言要攻下大楼,救出他们的战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老杜把一条皮带扎在腰里说:“我去看看,还反了天了!”
联总大批人员突破街垒,冲向东关,没多久,贸易楼门口被围了个严严实实,有人抬着原木,喊着一二一的号子,撞击大铁门,还有人拿着弹弓,朝玻璃窗户发射石子,扔石头块。院子里的人惊慌失措,纷纷搬运杂物阻挡外面人的进攻。有人开了辆破车,堵在了大门口,打算人家要是冲进来,就点火烧车。
程海笑着说:“我没有说错吧,战友们不会把咱们丢下不管的。”他走到窗户跟前,朝外摆手,喊叫,通知战友们,他们的准确位置。医生也朝外看了一眼,一群黑压压的的人头在街道上晃动,人们的喊叫声震耳欲聋,一句也听不清,只有一种嗡嗡声,刮风一样,他的心忽然热了,还是有个组织好,在你遇到危机的时候,有人来搭救。从这一刻起,医生打定主意,一定要加入联总。他要告诉老高,加入了联总,金猴队就有了归属,有了娘家,有了将革命进行到底的保障。
外边的石头块越来越密集,不时有一两块飞进窗户,程海让大家尽可能地往墙角靠,他和另外一个人捡起石块企图将门砸开一个洞,但是终因石块太小而放弃了。医生贴了半边脸朝外看,他忽然兴奋的喊叫起来:“大门被打开了!”
房里的人立刻涌到窗口朝外喊叫,在院里的联指队员们纷纷向楼后的太和山方向撤退,慌乱中,竟没有来得及点燃汽车。几分钟后,牢门被打开了,一群人拥着他们又喊又叫,像护送英雄一样簇拥着他们走上街头。
胜利了!欢呼声四起。贺医生在众人的赞扬声中由东关往城里方向走,过了大桥,总部派了辆车,把他们拉往北关。贺医生感到无比的光荣,出生入死,这才叫革命,眼前的壮举和双龙街的把戏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外边的世界太大了,太精彩,走出去,阳关大道任你行!
14 天下者,我们的天下
事事不如意,老高十分苦恼,从组织成立以来,所有的活动都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他一方面把责任归在群众身上,认为群众没有真正发动起来,人们对革命的认识模糊,并不清楚这场革命要达到个什么目标。另一方面,老高也发现了自身的不足。他只是凭着一腔热情,按照报纸上说的节奏进行实践,说穿了,只是一种朴素的阶级感情,上升不到理论高度,没有指导思想,自己想法太多,形势变化太快,跟不上节奏。与其昏昏,使人昭昭,这样下去,双龙街的革命会半途而废的。两天前发生的两件事让他感触颇深,他从民兵们踊跃参加红卫兵的态度,对公社强烈的憎恨上看到,群众希望很快将丁书记拉下马,清算走资派执行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也等于直白地告诉他,金猴队从一开始就犯了方向性的错误,他把主要精力放在给仝老师平反和揪斗张永利上,是打迂回战,这个弯子绕得太大,本末倒置的做法。说穿了,张永利只是一个驻队干部,对双龙街农业社以外的人来说,非常陌生,张永利作为的好坏,跟大多数人没有利益关系,不能产生直接的利害,引发不了大的冲突。而这样兴师动众地为仝老师平反,也有失偏颇,会让人认为金猴队是在利用红卫兵目前的社会影响,替个人报仇。从人们的正统观念里,好人是不能有一丝半点的瑕疵,仝老师为一碗烩饼和人辩论,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都不能摆脱小题大做,借机出风头的嫌疑。而自己用开大会,反击别人的做法,也会让人想到是杀回马枪,得理不饶人。尤其,张永利已经离开了此地。加上他的工作安排有疏漏,经验不足,危害到了群众的利益,导致了他们一败再败。更重要的一点,由于组织发展缓慢,基层的革命群众对革命有观望态度,使他没有后备力量,靠双龙街的十几个人,只能起到点火的作用,要把火烧旺,还得靠全公社人民觉悟。他现在才彻底明白了红卫兵串联的正真作用,老人家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英明呀!
老高拍着自己的脑门子自责,糊涂呀,你高登云隔山打牛,目标不清!得好好考虑一下,下一步该如何做。先去夺权,还是等贺医生回来?如果去夺权,恐怕还得纠集一批人,最少有个形式,否则,名不正,言不顺。等贺医生回来,可贺医生能带多少人来?他立刻叫接线员接通了常山菊的电话,讨教办法。常山菊支持他马上夺权,先将资产阶级的堡垒打烂。常山菊说:“城里的革命形势发展很快,现在不是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而是要利用城市的优势,带动农村革命快速发展。千百年来,守旧势力最顽固的地方就是农村,听说,在双龙镇的偏远地方,至今还有人问张学良走了没有,这是哪朝哪代的事了?人们的思想还停留在解放以前,这咋么行?很快,你们就会成为革命的桥头堡,要抓紧时间,让群众正真运动起来。”
老高感到了几分狼狈,常山菊这是在责备他,也在提醒他把眼光看远一些。他说:“这地方就这样,人们思想僵化,一下子很难放开,要不,我们先放弃双龙街,进城去?”
常山菊说:“不急,实在不行,你们先把公社的权夺了,有了权,你们就有事可干了,就能吸引群众向你们靠拢。至于张永利的问题,小贺医生和我说了,张永利现在当了县指的领导,你们揪不回他来,别在这上下功夫。也说不定,将来会成为我们的死对头,这也没什么,这是两条路线的斗争,各为其主,大不了和他真刀真枪拼杀一番!”
张永利参加了联指,老高并不意外,他了解张永利,他们在一起下过棋,而且为悔棋吵过嘴。这个人看起来大大咧咧,爱说荤话,开玩笑,但骨子里有一股傲气,有学问,做事情不显山不漏水,很有主意。和自己相比,人家要沉稳一些,只是,这么快的就当了一派组织的头目,让他还是有些惊讶。他问常山菊:“小贺什么时候回来?”
常山菊说:“小贺医生让我转告诉你,他要留在城里,暂时不回来了。”
“为甚?”
“小贺当英雄了,他一下车就参加了战斗,表现得很勇敢。”
老高挂了电话,感叹又失去了一员大将。算了,人各有志。既然有了常山菊的明确指示,他还等什么?夺权!他的赶快去找丁志杰,敲定夺权时间!
说去就去,老高脑子里不愉快的阴影被一风刮走,两分钟后便赶到公社,虽然只是一个人,但他理直气壮地出现在丁书记的跟前,坐在当权派的对面。
老高说:“这个事情我提前和你说过了,你看什么时候交接手续?”
丁书记问:“夺权?”
“对!”
丁书记说:“这个权是人民赋予的,不能你说夺就夺。我这么不明不白地把权交给你,双龙镇人民会骂我,党组织也会处分我的。”
老高说:“我代表人民,现在的事情由人民说了算。”
“你只能代表你,你代表不了人民。”丁书记说,“你是个老革命,老党员,应该从党性出发,维护党的利益、党的尊严才对。你扛了面红旗,你就能代表人民?那别的人再举起一面红旗,人家又代表谁?现在,农业社也要来夺权,我是该给你交权,还是给他们交权?”
农业社要夺公社的权,这使老高大感意外,他连忙说:“那不行,农业社和你们是一条线上的人,执行的都是资产阶级路线,权利坚决不能交给他们!”
“谁能证明你老高就执行了无产阶级路线?”丁书记平静地说,“公社也罢,农业社也罢,主要任务是安排完成农业生产任务,为人民提供粮食,给国家建设添砖加瓦,你说他们执行了资产阶级路线,那么,这些天你们干了些什么?喊几句口号,斗争一下老和尚就成了无产阶级?摸着良心想想,党教育了你几十年,你就这么个报答党?”
老高有些恼羞成怒,看来,走资派的确是顽冥不化,一定要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否则,他们不会认输,革命将无法进行。他说:“你不要给我讲这些大道理,我不想听。老人家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把权力从走资派手里夺过来就是我们革命的根本目的。党委是个鸟,要踢开,你不知道?本来,我想好言好语和你协商,谁知道你顽固不化。告诉你,这个权我非夺不可。在夺权前,我们红卫兵勒令你必须交代过去几十年的所作所为。回头,我们还要开你的批斗大会,你要是敢逃跑,抓回来,罪加一等!”
丁书记没有回答,他晓得老高在发高烧,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既然这样,由他去吧。
俩人谈不到一起,老高怒气冲冲出了公社院子,他对丁书记强硬的态度感到不可理解,难道农业社真要来夺权?仝老师好像说过,刘刚宣布过农业社成立了战斗队,是不是有意要和金猴队作对?他得去找刘家兄弟或者王嘉仁核实一下,如果有这种可能,一定要先下手!
刘贫协正在硷畔上劈柴。刘贫协说:“高队长你来了,你这个造反派本事真大,哄着我儿跟你们趟露水,现在倒好,娃娃被打成这个样子,你是送医药费还是来慰问他们?”
老高无言以对,刘贫协明摆着骚鸹他的脸皮。他扑闪了几下眼皮才说:“我来看看你娃,伤得不重吧。怪我,没把事情办好。”
刘贫协又说:“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做事情掂不来轻重,口口声声要保卫毛主席,毛主席跟你要吃还是要喝了?咋介,昨晚上,他老人家给你托梦,说他难活?”
老高赶紧说:“你可不敢说这种二梁话,这是反革命言论,小心叫人听见了。”
“放屁!”刘贫协说,“我看你才是反革命。老爷我一辈子穷得光格旦旦,谁敢说我是反革命?”刘贫协嘴里喷着唾沫星子,弄得老高连连后退。老汉接着说,“你小子操心些,不要把自己打扮成个好人,你姥爷是土豪劣绅,三五年红军打开天祉园寨子,被红军杀了,要说,你是血仇子弟,你现在还有脸乱说乱动,快滚,要不老爷一斧头把你的腿砍折!”
老高又往后退了一步,他看看老汉手里雪亮的斧头,有些怯怯生生地说:“你老人家别生气,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为你好嘛。我姥爷都死了几十年了,他影响不了我。我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们要夺公社的权,来征求你儿的意见。”
“夺权?夺来谁执掌?”
老高脱口说:“大家掌。天下者,我们的天下,人民者,我们的人民,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老高学了几句时髦词语,马上拿出来热蒸现卖。
“你让我儿跟着你掌权?”
“有这个想法。”
刘贫协骂道:“也不尿泡尿照照,就你们这些人,能掌得了公社大权?双龙街里人死完,也轮不到你们玩天耍地,大白天里说梦话,真还把自个当成块料!”
老高被骂的眼里滴血,但又不敢发作,只好说:“看你说哪里去了,我们也是临时过渡一下,将来有文革领导小组,集体领导,集体领导。”
说话间,刘二跩从门里出来,他早就听见他老子骂老高,刘二跩想出去看,刘大跩不许。刘大跩告诉弟弟,往后不要跟老高闹腾,老高这人成不了气候,从街里发生的几件事情上可以看出来,老高处处占下风,跟着他会遭殃的。刘二跩不同意哥哥的看法,刘二跩说:“也说不定,失败是暂时的,老高城里有人,等贺医生搬来援兵,形势立刻就变了。”
刘大跩说:“反正,我是吃了铁秤砣,肯定不跟他了。”
二跩说:“那咱们打佛像不就白干了吗?”
大跩说:“白干就白干,只要佛爷不来找我的麻烦,我认了。”
二跩说:“随你,我不强迫你,但是我得跟着老高干。我现在觉得,农业社的权咱们夺不了,王嘉仁,刘刚,我们惹不起。人要起家,没有后台肯定不行,二爷说的古书里也这样说,人都应该有贵人帮助,老高就是我的贵人。”
“你随便,以后有事别找我,我不会帮你的。”大跩说。
刘二跩撩起门帘说:“老高叔,你别理他,我爸老糊涂,跟他说不清道理。”
老高如释重负,连忙说:“还是你懂事,咋样,伤得不重吧?”
“破了块皮,我这人皮实,没事。你找我一定是有大事吧?”
“听说农业社要夺公社的权,我来问问你爸。”
“我爸晓得甚,他又不是人家的核心人物。他们要夺就夺吧,反正总得有人夺。”二跩说。
老高说:“人家夺了人,就没有咱们的戏了。”
二跩聪明,二跩马上就明白了老高来家里的目的,说:“走,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咱们现在就去!”
“还没有开会。”老高说。
“开甚会,没有必要。民兵走了没有?”
“走了。”
刘二拽鼓了鼓劲,拉着老高就往坡下走。刘贫协追下去横着斧头都没有将二人挡住,返回窑里,问刘大跩:“你咋不去?”
刘大跩说:“叫他们闹去,老高叔成不了精!”
刘贫协心里稍稍宽慰了一点,终于有一个儿子明白道理了。
老高领着二跩下了坡,先到学校,再到下街吆喝着金猴队的队员们紧急集合,到红卫兵总部开会,老高说:“同志们,我们平时都说得好,要用鲜血和生命保卫毛主席,今天,考验我们的时刻到来了,县联总要求我们立即行动去夺权。大家也看到了,走资派还在走,他们指使人冲击我们的会场,撕毁了大字报,这种嚣张气焰不打下去,就没有我们红卫兵的立足之地。大家说对不对?”
“对,完全正确。”仝老师举着拳头领喊口号,“革命无罪!”
众人跟着喊:“无罪!无罪!”
“向走资派开炮!我们要夺权!”
众人又喊:“夺权!夺权!”
老高摆摆手,接着说:“前几天,我亲自上门与当权派争论,要他们交出权力,当时说得好好的,现在却变卦了,这说明,当权派不要脸,言而无信。也说明,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现在,让我们去打扫卫生,大家有没有必胜的信心?”
“有!”刘二跩接着说,“大家跟在我的身后,万一打起来,你们就来个老鸹打狗一起上手,把走资派给我摁在地上,再踏上一只脚!明白没?”
“明白!”
老高随后给每个人分配了任务,谁喊口号,谁举旗,口号喊些什么内容,均由仝老师草拟。而后,将邮政所的一面铜锣取出来,鸣锣开道,以招徕更多的人围观。此外,前两天,他叫人在河湾里的柳树上砍了些把子,男男女女人手一根,防止挨打。刘二跩机灵,他看老高准备得这样周密,心想弄不好真会发生冲突,为防万一,他顺手把老高修车子的改锥别再裤腰带上。一切准备就绪后,一队人高喊着口号,敲着锣,涌进公社院子。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夺权夺权!砸烂走资派丁志杰的狗头!”
公社里有些干部正在上班,听见外边杀气腾腾的呼喊声,有人掩门,有人替老丁出来挡驾。牛文书指着老高的鼻子说:“老高你无法无天了,这是冲击政府机关!”
老高说:“你们是资产阶级的老巢,不但要冲击,还要砸烂!老丁,你这个走资派,我把好话说了两簸箕,你是交权利,还是要革命群众动手夺?”
丁书记说:“上边没有说让我交权,我自然不敢交,你们要打便打,要骂便骂,我丁志杰绝不还手还口!”老丁没有想到红卫兵夺权这样心切。不错,他是和王嘉仁,刘刚,刘部长几个人商量过如何抵制造反派夺权的事,当时,刘刚提出,假如老高一定要夺权的话,不如让农业社组织人马夺权,这样,不会对组织生产造成大的损失。王嘉仁有疑义,说农业社也不是铁板一块,万一露了馅,怕丁书记担不起责任,现在上边要求群众夺权的态度明确,实在不行就让老高夺了。丁书记本来是想拿这个话堵老高的嘴,没料到反倒起了副作用,加速了老高他们夺取政权的步伐。
老高对众人说:“走资派还在耍花招,这是要造成我们强迫他交权的假象,我们不上他的当,要文斗,不要武斗,现在,勒令你将公社的公章交出来!”
丁书记口气坚决:“不交!”
两个提木棒子的的人立刻将丁书记夹在中间:“老实点,低头弯腰!”
老高说:“我再说一遍,你交不交?”
老丁闭紧嘴巴,不说话。
“搜!”老高命令队员们分别进入各个窑洞进行搜查。
刘二跩和仝老师抢进丁书记的办公室,将桌上的文件翻了翻,问:“拿不拿?”仝老师说先别管这些东西,找公章,公章拿到了,就算把权夺了。刘二跩到处翻,把那些无用的纸片扔了一地,他看见丁书记的桌上挂了一把锁,便把腰里的改锥拔出来,几下就将锁撬开,果然,公章就在抽屉里。他兴奋地喊道:“夺权了!我拿到权利了!”随后,他又到牛文书的办公室里撬了两个抽屉,又找着两个章子。
夺权取得了圆满的成功,老高非常满意,这比他设想的要容易得多。他冲着队员和院子里看热闹的人说:“同志们,革命战友们,双龙街的革命运动进入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我们虽然夺取了走资派的权利,但是革命的路还很长。同志们,战友们,请你们务必团结在新的政权周围,把运动进行到,取得最后胜利。我宣布,在革命委员会没有成立之前,由我们金猴队代行双龙镇的管辖权,大家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们!”
没有多少人回应他,大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惊得发懵,夺权就这样容易?李自成打败崇祯皇帝,还用了十几年,这个老高,几句话就把自己变成了双龙街里的大掌柜?这个社会怎么了,让人无法捉摸。有些干部,从老高的讲话中觉察到了一丝怪异,以后,他们的干部资格还算不算数,谁来发工资?如果没有了工资,一家老小问谁要吃喝?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副社长常贵问:“你既然夺了权,我们下个月的薪水就问你要了!”
老高愣了,他不曾想过这些事情,常贵问的不仅是工资问题,公章背后有许多事情要干,他犹豫了一下说:“其他事情维持现状,以后如何让发落你们,得看上头有什么政策。”
老高的腰终于站直了,他指着丁志杰的鼻子命令:“你要老老实实接受群众的批判,先写个检讨材料,贴在供销社铺板上,从明天起,罚你打扫南门广场和邮政所门外的卫生,每天最少扫两遍。你要是敢不执行红卫兵的决定,我们不但要给你戴高帽子,还得拉你游街!”临了,他又冲常贵说,“刚才叫你漏网了,你也是当权派,不过我们给你出路,和老丁划清界限,争取主动。当权派扫地的事由你监督!”
我当时尚小,挤在人堆里看热闹,对是非标准我无法判断,但我觉得老高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一番话就叫人服服帖帖,太厉害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最多也就这样吧!
老高领着人,唱着歌,兴致勃勃地走了。
张文书说:“日怪,这哪里是夺权,这是抢权呀!”
丁书记无可奈何地说:“抢和夺没什么区别。”
张文书小声问:“你真的要扫地?”
“要扫,让我冷静一下,认真反思这些年我们犯过的错误。”
15 枪打出头鸟
战斗英雄们得到了联总领导的高规格接见,所有的领导,挨着排和他们握手,慰问。其他的队员们则呼喊着口号,向他们学习,向他们致敬!贺医生从领导的队列里,一眼就将常山菊认了出来,他虽然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但是从双龙街人和老高的描述中,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常山菊留着短发,戴一顶绿色军帽,腰里扎了一条亮铮铮的军用皮带,一副红卫兵小将的摸样。她的脸盘周正,有点黑,但下巴处的那个黑痣,让她增加了几分妩媚。医生握住对方的手,感到了一股暖流,一种力量,让他莫名其妙地兴奋。他满怀激情地说:“老高同志叫我来找你。”
常山菊微微一笑:“我没想到你这样勇敢,下车就参加了战斗,足见你对我们的支持与理解,我们现在太需要你这样的人了。另外,老高让我转告你,他们准备夺公社的权,你是打算回去,还是留在城里?”
医生立即回答:“你最好能让我留下,我觉得我比较适合在城里工作。”
“那好。”常山菊对站在他身边的程海说:“小贺就编入你们突击队,工作学习,生活起居,都由你负责。”
“是!”程海向常山菊敬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
突击队的生活完全是军事化管理,人不是很多,但是早晨要出操,没事时,要集体学习上头来的文件,语录,还要时不时地讨论。不过,他们的生活条件很好,吃饭不要钱,有面条馒头,还有别人根本就见不到了大米饭,隔三岔五,还有猪肉粉条烩菜。虽然没有工资,但是毛巾肥皂牙膏牙刷,被褥等生活用品统统配备整齐,听说,每月还发十块零花钱。队员们大部分来自县里各个中学,年龄偏轻,贺医生在里边算是老大哥了。学生们也把他当老大哥对待,称他为老大。这只是个尊称,但医生很满足,自觉身份不同凡响,很注意自身修养,大事小事上要表现出一种成熟。比如,年轻人们不大注意环境卫生,宿舍里搞得脏乱差,有空了,他主动清扫,甚至把别人吃剩的饭倒掉,碗洗净;有人在训练中扭了脚,蹭破皮,他会热心地给人家按摩,包扎。同志间,也会因一些小事情发生争执,他想尽一切办法平息。有一回,有个叫焼脑的队员和另一个叫万三的队员,因为争一个女同学打了起来,他去拉架,焼脑将木板子擂在他的肩上,嫌他多管闲事,他揉揉死疼的肩膀,将二人推出门,顺手抄了一把铁锨,递给焼脑:“有本事你把他打死!”
两人不动了。
他又补充说:“动物就这样争配偶。”
医生的行为让所有人大跌眼镜,这家伙,看着文质彬彬,原来含而不露呀!
打架的双方,各人将手里的武器丢掉,回屋里去了。
医生说:“为个女人,犯不上你死我活。”
医生的声望又提升了一截。
下午,程海召集大家开会。程海说,接到上级通知,昨晚,联指再度出动坦克,在桥头又发生了冲突,我方有两个人被人家打死,今天要抬尸游行。省上来了位乔老爷,管着军队,大家要求军队出面解决目前两派的争斗问题。领导交给我们一个任务,相机搞一些武器回来,这是个硬任务,从哨兵手里夺枪,大家要有牺牲精神。但是,领导也说了,这只是个试探,万一人家开枪,咱们就撤退,不许蛮干!”
“听清楚没有?”
“听清了。”
于是,各人将自己的棍棒提在手里,集合整队,与操场上的大部队汇合在一起,喊着口号,朝南进发。前头是抬死人的队伍,去宾馆,找乔老爷说理,他们有意落在后边,在军区门口集结。不久,前边的队伍变得混乱不堪,路人纷纷向街道两边躲闪,有人喊道:“不得了,乔老爷被革命群众打倒了!”程海认为时机到了,叫队员们加速往前冲,他们遭到了解放军士兵的阻拦,程海向大家发出冲锋命令,哨兵的枪响了,哨兵的枪口没有朝天,而是对着他们扫了过来。跑在前边的一个人脑壳被打碎,医生觉得腿上被什么猛的击打了一下,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一股血从他的小腿上流了下来,他受伤了。
“快撤!”程海叫人赶快撤退,拖着医生离开了现场,其他人上来帮忙,将医生送进了医院。
“死不了。”医生疼得直咧嘴,他看看自己的伤口对程海说,“谢谢你救我。还好,没伤着骨头。”他是医生,对自己的伤情一目了然,腿部被子弹划了个口子,有半个多月就可以愈合。他虽然表现得比较大度,但是,强烈的疼痛还是让他感受到,这不是个好玩的事情,相比死去的人,他是个幸运儿,但相比毫发无损的人,他又是个倒霉蛋。不过,也好,最少医院里是安全的,不用再去执行这种在卵子上磨刀子的事了。
医院里的职工也是两派,有些人兴高采烈,有些人垂头丧气,贺医生想,一定是外边发生了什么大的事情,人的情绪是写在脸上的。果然,第三天,程海来看他,身上居然背了一支半自动步枪。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程海说,革命战友抢了军区独立连和战备军械库里的所有武器弹药,安慰他好好养伤,伤好后,给他也弄个枪玩玩。程海还说,大头们正在制定作战方案,决心一举将联指赶出县城。
他问:“军人没有阻挡我们?”
“没有,”程海说,“谁阻挡咱谁就是革命的绊脚石,军队向着咱们,不想当绊脚石。”
“对立派没有抢枪?”
程海说:“他们抢了武装部,得了几十支枪,小意思,经不住打。”
县城里的枪声如铁锅里炒豆子,可以想见外边战斗的惨烈。联总加快了对联指的攻击节奏,用强大的炮火压制太和山一带联指的据点,哨所,步步向东关联指总部推进,实力不对等,联指毫无招架之力,总指挥老杜提着枪,一边指挥人员往车上装必须带走的物资,一边督促机关人员迅速上车,朝东边撤退。张永利有些犹豫,说实话,他不想跟着老杜他们走,自己是生生地被拉进组织里的,陈主任甚至没有征求他的意见。这可能是与他跟刘县长有关系的原因所致,群众已经给他划了线。他在思考,假如自己不走,对方会如何对待他?批斗他?把他打成黑帮?好像可能性也不大,除非双龙街的人来抓他,其他人对他兴趣不大,自己毕竟不是当权派。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常山菊拉进联总,这年头,想独善其身是不可想象的。如果那样,他现在的同事们一定会认为他是叛徒,变节分子。思量再三,他决定跟着老杜走,一个人可以做坏事,去赌,去嫖,但一定不能当叛徒。他想回去给李楠招呼一声,李楠有了身孕,就这样走了,于心不忍。他对老杜说,要回家看看。
老杜说:“都到什么时候了,还要回家?再不走,我没有办法掩护你了。山上的人说,最多坚持半个小时,阵地都被炮弹炸飞了。你留下来,人家会把你的皮剥了!”
老杜的话可能有些道理,目前,情况发生了实质性的逆转,有枪的人,立刻就变成了暴徒,看见有移动的目标就瞄准射杀,打人跟打野鸡一样简单,他眼睁睁看见河滩里有两个人被击中,其中一个人还在挣扎,可是,没人敢前去救护。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妈的,闹了几天革命,闹到了离家弃舍,生命不保的地步。没有办法,他只得扒上卡车,遗憾地离开县城。
自此,县城和近郊被联总占领。联指占领了乡下的大部分地盘,然后分别收缴散落在各个公社的民兵枪支,在东川中学建立了中心据点,开展了游击战,以抗击武装到牙齿的联总。
16 夺来的权力轻飘飘
顺利夺取了公社的权力,老高感到非常惬意。他站在主席像前,给老人家汇报事情的经过,向主席表达他的忠心。刘二跩斜着眼看他:“你嘴里嘟囔些甚?毛主席听不见。”
老高说:“我晓得老人家听不见,可我心里的话找谁去说?你总得让我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吧!”
刘二跩说:“你对着我说就行了,就当我是毛主席。”
“小龟子怂,不敢瞎说,咋和你老子一毬样子,这种话敢开玩笑吗?”
仝老师显得有些忧郁:“不要说废话了。老高,我提醒你,权是夺来了,可咋么掌,咋个使用它,你想过没有?”
老高说:“我还真没有考虑,新媳妇上轿子,头一回,没弄过这么大的事情。二跩,把章子给我。”
二跩说:“不给,我还没有耍够,再让我耍几天。我就是想尝尝有了权力是个什么滋味。”
“就是几个木头坨坨,有甚好耍的?”老高说,“不敢弄丢了,丢了的话,咱们说话就没有人听了。”
“不会。”刘二跩说,“我把它装在胸口上,晚上抱着它睡觉,就当是娶了新媳妇。”当天晚上,二跩回到家里,向父亲和大跩炫耀了一番后,果真像得了宝贝一样,把章子揣在怀里和衣睡觉。刘大跩嘲笑他:
“有病,睡觉还穿衣裳!”
他说:“我怕把章子弄丢了。晚上你起了歹意,偷走咋办?”
“谁稀罕你这东西?偷了也没有用,除了你们,没有人稀罕它。”
“为甚?”二跩大惑不解。
“我说没用就没用,不信你明天拿到街里试一试。”
刘二跩自然不相信他哥的话,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刘大跩眼红他们权力来的太容易了,没费多大的劲。他把三个章子拴在一条麻绳上,然后系在腰里,从上街往下街走,几乎推开每家每户的门,问:“二叔,我们夺权了,有事要我办不?要办事的话,我给你盖个红坨坨。”
二叔问:“发救济粮了?”
“没有救济粮。”
“不发救济粮盖章子做甚?”
“二爷,你老人家不是要领老红军优抚金吗,我给你盖个章子。”
刘二说:“看你那个毬样子,优抚金牛文书送来了,不盖章,我签个字就成。”
他遇见了王嘉仁。王嘉仁说:“两天没见你,咋腰里长了些圪蛋,是不是瘤子,操心把你狗日的拽死了。”
刘二跩说:“我晓得你盼我死,见不得我也有露脸的时候。”
王嘉仁说:“你们老刘家坟头上长了棵狗尾巴草,出大人物了。咋相,有权了腰比老母猪的腰还粗,要不,你把我这权也夺毬了,省得我一天敲钟,喊社员上工。”
刘二跩说:“我有大权了,不稀罕你那点毛毛权。生产队的权你先掌着,以后,对我好点我给你多盖几个红坨坨。”
王嘉仁说:“你认得几斗几升字?给我盖章?我写个条子去骗信用社的钱,你敢盖章吗?”
刘二跩憨笑着:“你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你提醒了我,这个东西不能乱使用。”
“晓得了就好,不要在街里卖弄了,快回你们窝里咯,老高在到处寻你。”
老高说:“你跑哪里去了,去,有对新人要结婚,快去开个结婚证书。”
刘二跩说:“我不会开,我只管盖章。”
老高气得干瞪眼:“咱们夺权为了个甚,不就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人民群众吗,人家在外头坐了半上午,你一句话不会开就完了?”随后,他招呼那对新人到屋子里问,“拿你们队里的介绍信没有?”
“拿了。”男人把一张纸给老高,老高看了后,皱起了眉头,这事情他真的没法办,不是人家不够结婚条件,而是他们压根就没有空白的结婚证书。权虽然夺来了,但文书档案,介绍信,二联单等一切该用的东西都没有。他对刘二跩说:“你去公社找牛文书,要空白结婚证,要不办不了事。”老高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头脑太发热,自己可能真是个把握不住大局的料。夺了权要干什么,他一窍不通。
刘二跩返回来说:“牛文书说,昨天夺权时,把材料都翻腾的丢在院子了,有些烧了,有些让娃娃们捡走,说是要拿回家当年画贴,全没了。”
老高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再去给牛文书说,看见谁家娃娃拿走了,赶快要回来。等仝老师来了,去把公社各个办公室清理一下,有用的东西千万不敢丢了。”他很不好意思地对两位新人道歉,“对不起,我们刚掌权,有些事情没有理顺。这样,你们把证明放我这里,结婚证书开好后,我送报时给你们送去。你们看行不行?”
乡下人老实,再看老高一脸的愧疚,同意了老高的建议,手拉着手走了。
老高坐在椅子里,他忽然觉得十分的疲惫,等刘二跩再度回来时,他已经睡了过去。
晚上,老高召集队员们开紧急会议,主要讨论如何使用权利的问题,仝老师说:“这么大的个公社,事情千头万绪,上到催款要粮,下到扶贫帮困,还有安排生产,原来公社里有几十个干部,各人自管一摊都管不过来,你现在叫咱们管,就这么几头人,又不懂政策,咋么能让群众满意?你明天去公社,给干部们开个会,让他们自己选择,愿意干的留下来帮助咱们工作,编入咱们的战斗队,要走的算他们自愿离职,你看行不行?”
老高想了想说:“这也是个办法,你说的不错,原来就应该这样宣布,要团结大多数人,孤立一小部分人才是正确的做法。看来,你想的比我周全,这样吧,学校放假后,你也别回家了,不行就把家属接来,你当副主任,直接接替丁书记的工作,我挂个名。”
刘二跩问:“那我干甚?你们给我也封个官当当。”
老高直挠头:“你毬事都干不了,叫你当文书,你文化程度不够,不会写公函,叫你去做饭,现在有伙夫。要不这样,这两天没有见刘武装的面,回头我见到他,就说公社的权被我们夺了,要求他交权,你接替他管理民兵。
刘二跩大为高兴:“行,这还差不多,我改叫刘武装,弄个枪背背。章子我挂在墙上了,你们谁要谁去拿,我管不了那个玩意,人家根本就不尿咱!”
后来,老高又指定了两个人,叫他们负责战斗队的内务工作,尽可能给每个人一份工作,以激励大家的斗志。会开得很晚,乡下没有电,老高起身给煤油灯添油,将门推开,一股风吹来,将油灯吹灭。老高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头上挨了重重的一棒子。立刻,窑里乱混混的,哭爹喊娘声四起,人们借着微光,急着朝门口跑,劲头大的人跑了出去,劲头小的绝望地哭喊,木棍子落在人身上,发出了沉重的皮肉回应声,有人从他的身上踩踏过去,他尽可能的高声呼喊:“别动手,有话好好说!”可是,没人和他说话,棍棒二次降临到他的身上。至此,老高才明白了,他们被人一窝端了,一场有预谋的突然袭击,一定是走资派安排的反夺权。他爬起身子,抱头鼠窜,一直跑过了河,惊慌的心才稍微安定下来。他妈的,国民党也没有这样狠毒,这不是要老子的命吗?现在,除了回乡下的家里,无地儿可去,可是,他的家距镇子还有十五里路。他叹了口气,革命的路真长,真艰难呀!
17 心里有病谁晓得
刘二跩忍着周身的疼痛摸着黑回到家里。刘大跩睡得迷迷糊糊,给他开了门后,又钻进被窝。刘二跩说:“把灯点着。”
“半夜黑地点甚灯?”刘大跩问,“这么晚才回来,老高请你喝酒了?”
“喝屁。”刘二跩说,“差一点叫人家捶死。日他妈,打起人来下手这么重,捶猪呢!”他摸索着点亮了灯,然后掀起背上的衣服,让大跩看伤情如何。
刘大跩这才不情愿地爬起来:“妈呀,背上一条淤青,有一尺多长,肩膀上也有一块。算你娃命大,要是落在头上,非死不可!谁打的你们来着?”
刘二跩哼哼着说:“不晓得是什么人,黑天打咚的,一伙人冲进窑里,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开打。老高不知道是死是活,我路熟,摸黑跑毬了。”
刘大跩讥讽弟弟:“你腰里不是吊着权吗,还有人敢打你?”
刘二跩说:“闭上你的臭嘴,不说这些淡话能死?让我想想是谁下的黑手,敢不是刘刚那伙民兵吧?”
刘大跩说:“不可能,刘刚是咱哥,这种事他一定得提前跟你说,再说,你们夺的是公社的权,跟刘刚没有一毛钱的关系,绝对不是他。”
“会不会是刘武装带人来?”
“说不来。”刘大跩说,“你瞎猜也没有用,想报仇,你们力量也不够。再说,他们打你一回,就有第二回,除非你手里有枪。你省点心好不好,明天爸问起,咋说?”
“什么话也别说,闭紧嘴巴,别让他再打我一顿?”刘二跩说,“这地方不能住了,不行的话,我去找贺医生,兴许,城里有活路。”
刘大跩叹了口气:“早跟你说了,不要跟老高,你不听,活该你自作自受。”
刘二跩回敬说:“你少说没用的话,天亮后你去看看死没死人,打问下老高的去向。这几天,我不敢出门。”
天亮后,刘大跩去了邮政所,早起的人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地议论夜里发生的事情,众口不一,有人说,联指的武斗队夜袭了金猴队,也有人说,权力分配不公,老高的队员们自己打了起来。有胆大一点的人,跑进邮电所窑里,院里,搜寻老高,设想老高会不会被人打死了,尸体被藏在某个角落里。刘大跩趁机跟着人进了窑门,桌上一片凌乱,没看见有一件完整的东西,一张破桌上放了一本苏联小说《日日夜夜》,他想拿走,翻了几页,立刻有人干涉他:“放好了,要保护好现场。”他连忙放下书,省得被人家以为他要趁火打劫。
没发现老高的尸体,也没有看见别的受伤的人,看样子,袭击者经过精心部署,目标清楚,除了金猴队的总部外,其他窑洞秋毫无犯。地上的血迹也不多,在院子里零零星星洒了一些,说明对方出手时有所克制。不久,邮政所里几个员工陆续来上班,他们除了叹息外也说不出个道理来。直到上午十点来钟,附近的东川中学传来学校被联指占领的确凿消息,人们这才恍然大悟,肯定是县联指派人来驱赶老高,清除异己,为他们占领双龙街清扫障碍。刘大跩转身去学校,找仝老师问情况,可学校已经放了假,看门的工友说有两天没有见到仝老师了,或许是放假回家了。刘大跩只得往家走,半路上,他碰见了从南边走来的和尚。和尚手里提着几个纸口袋,脚步有些急,他迎上去问和尚:“你老人家去扫庙了?”
老和尚说:“我去医院买药。”
“你病了?我看你好好的嘛!”
和尚说:“心里得病谁晓得。”
刘二跩说:“我爸说,你有好茶叶,晚上到你窑里喝茶去。”
“不行,”老和尚扬扬手里的纸口袋:“离我远点,我得了传染病。”
“甚传染病?”
“羊圪唠(痒疹),怕人的太呔!”
刘大跩觉得和尚行为有些古怪,心想,一点自制的烂树叶子都舍不得给人喝,是不是还在记恨他们兄弟打万佛洞的仇?算了,不和他计较了,得赶快回去,刘二跩还在炕上躺着呢。
和尚不能叫外人到他的窑里去。夜深人静的时候,和尚正在打坐,外边的牲口嚼草料声,河里的流水声,风声,听起来像西天的梵音,偶尔,草驴的一声响鼻,好像是重锤敲出的一个音符,在平静的湖水中丢进去一个石子,溅起一朵小小的浪花,随后,湖面上扩散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观世音菩萨踏着水面缓缓而来,忽然,他打了个寒颤,菩萨不见了,音乐声戛然而止,他的耳朵里,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呻吟,一个低低的求救声。救命……
和尚赶紧起身开门,没有来得及穿鞋冲出窑门,四周一片漆黑,远处好像有些嘈杂,他借着星光的微亮,往路边去,又传来一声“救命”,和尚赶忙循着声音过去,辨认出了一个人正在努力朝他爬过来。和尚想将这个人扶起,但是,他的力气太小,将那人拖了几步,意识到靠自己的能力没有办法救助对方,便说:“你等等,我叫个人来。”很快,和尚将刘二叫起来,两个人折腾了不大一会儿工夫,将那人搬进窑里。和尚点亮灯,认出了这人是仝老师。
两个老汉满腹狐疑,这大半夜的,谁把仝老师打成这番摸样?刘二说:“咋办,送医院?”
和尚说:“不妥,夜里送去,怕人家也不收,再说,不晓得外头发生了甚事,等天亮吧。”
仝老师昏迷了。和尚摸摸脉,又掐了一会人中,不见效果。过了一会儿,仝老师醒了,要吐,两人赶紧将仝老师翻了个个儿,让他吐了两口。不久,仝老师又昏了过去。刘二担心:“后生有个三长两短,咋办?”
和尚说:“听天由命,活过来是他的造化,命短,神佛也救不了他,前世的孽债呀!”
刘二从锅里舀了点水,用毛巾擦去仝老师脸上的血迹,发现后生的后脑上有一道伤口,还往外冒血,他们手头也没有合适的东西包扎,和尚将自己的被子撕了块布,手忙脚乱的给仝老师做了个简单的包扎。和尚对刘二说:“你先看着,醒了后,不敢给他喝水,这样不行,后生伤得不轻,我去医院叫个人来。”
“天太黑,你拿着我的手电筒去。”
和尚捏着手电,急匆匆穿过街道,跳过河,他先去敲沈院长的门,沈院长睡得死,好半天,他才将沈院长叫起来:“快去救人!”
“出什么事了?”
“仝老师受了重伤,快跟我去看看。”
“人在哪里?把人抬来。”
“在我的窑里。我背不动,再说,外头情况不明,不敢叫他出去。”
沈院长意识到问题严重,问:“外伤?”
“头上有个血口子。呕吐。”
沈院长在值班室里取了个保健箱,好像又拿了些东西说:“发生了什么事,嚎哇哭叫的,我以为是谁家打捶。”
他们过了河,走到邮政所时,一切都很平静,没事一样。沈院长给仝老师诊断后,对头部的伤口进行了消毒处理,再重新包扎,此后,又给仝老师打了一针,对老汉们说:“小伙子伤得不轻,有点脑震荡症状,安心静养,没有别的好办法。天亮后,我再开点药,看样子,小伙子遇到大麻烦了,闹派性,也说不定有人要他的命,他又是个外地人,连个照看他的人也没有,要不,明天送医院来。“
和尚说:“送医院会被人家发现的,就叫他在我这里养伤,没几个人到我窑里来。”
沈院长说:“也行,有问题随时叫我。天亮后来医院拿些药。”
沈院长走后,刘二说和尚:“你这人度量大,他批斗过你。”
和尚说:“少说这些没有用的话。人命关天,伤好了赶快叫他走,双龙街从此没有安稳日子了。”
不久,仝老师醒了,尽管头疼得厉害,仝老师看见面对着的是两个老汉时,还是有些意外,感动,眼角有些潮湿。他喃喃自语地说:“谢谢你们,救我。”随后,用手摸索,好想要找什么东西。
和尚说:“医生让你静养,要什么我给你拿。”
“章子,看公章在不?”他指指自己的衣服口袋。
刘二从仝老师的口袋里掏出一串公章子,就是刘二跩腰里拴过的那些章子。仝老师的心好像坦然了:“没丢就好,千万不敢丢了。”原来,老高被人打倒后,仝老师感到事情不妙,赶紧跳下炕,本能地往窑掌处躲避,但他还是没有躲开飞来的棍棒,在倒地的那一刻,他觉得身子底下压了几个硬邦邦的疙瘩,他意识到是刘二跩挂在墙上的公章,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说什么也不能让公章子落在暴徒手里,没准,这是一次反夺权。他赶紧将章子装到口袋里,往门口处爬,后来,等他出了门口,站起身要跑时,头上又挨了一棒子。他手无寸铁,毫无还手之能力,心想身上还带着公章,赶快离开此地,保护公章重要,跑了一段路后,大概是眼神不济,加上天黑,身子撞在了一个树上,再没有爬起。他的头很疼,头晕,眼皮往一块合拢,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要死了,本能的喊救命。算他命大,大冬天的,正常人也熬不过这零下十几度的气温,别说他是一个挂了彩的人。
18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和尚比别人聪明,他的预感十分灵验。一天以后,刘武装出现了,刘武装宣布,联指的武装小分队要进驻双龙街。又一天,街里来了一辆汽车,拉来了十几个人和一些物资,刘武装把他们领进武装部的院子里,跑前跑后为这些人安排住处,布置哨位。几天以后,他召集各队的基干民兵收缴枪支,弹药,派人去东岗梁放哨,借空挖掘碉堡里胡宗南部队可能遗留的弹药,很快,双龙街的武装小分队迅速壮大,刘武装担任了分队队长。他向大家宣布,这下好了,天下太平,大家尽可以安居乐业。
他的话没有多少人响应,王嘉仁和刘贫协就对他的承诺产生了怀疑,天下太平还要舞枪弄棒?刘贫协质问他:“你不是军队干部吗?屁股咋能坐到了造反派的板凳上?我儿是你派人打伤的吧?你们心眼也就太邪性了,下手这么重,他做出了什么事,让你们往死里打?”
刘武装无法回答,只得说:“非常时期,谁也不想这样做,上边叫搞运动嘛。”
“搞运动就要往死打人吗?”
刘武装反驳说:“死人的事经常发生,挨两棒子,离死还远哩!”
刘贫协骂道:“你白披了张党皮,连个人话都不会说,我儿是反革命,当权派,还是地主富农?”
“不是。”
“不是反革命,你们就没有理由打他,本来,他要去县里,我挡着不让去,现在我支持他们参加联总,往死里打你们狗日的!”停了一下,他又骂道,“你们口口声声要保卫毛主席,毛主席能叫他的一个儿往死打另一个儿?你说说这个理,你要是把我说服了,算我儿有罪,要打要骂由你,说不服,我老汉迟早要跟你算这个账!”
刘武装无法说服老汉,老汉不懂得形势变了,拿朴素的道理和伟大的运动类比,老汉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但那是局部的,小范围的道理,拿小道理推翻大道理,实在是不合时宜。他只好陪着笑脸说:“你老人家说的对,是我们不对,你真不轻饶我,我也没有办法,我认了。要不,你现在打我两棒子出口气,以后的工作还要你老人家支持。给你儿说,只要他们肯为运动出力,我欢迎他们加入我们的队伍,给他们发枪,我把他们当兄弟看待。”
几句话说的老汉没了脾气,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家认了错,你还想咋样?他只得说:“我晓得咋回事就行了,以后别打我儿的主意,你们两派都不是好东西,我还指望我儿能回心转意,挣工分呢。”
王嘉仁说:“我也得给你说个事,你从队里抽了不少人,你给他们通知到,明年,没有工分不给分粮。这些人既然为你去打仗,你得给他们发饷养家糊口。咱们有言在先,省得到时候脸红脖子粗。”
刘武装连连叫苦:“千万不敢这样,你这是釜底抽薪,让我半路熄火,我哪里有钱给他们发饷?我自己还没地方讨要工资呢!”
王嘉仁说:“这我不管。我再提醒你,没钱也不能变着法子搜刮老百姓,你看我们这日子,已经够恓惶了,眼下只有两个选择,要不,你把农业社的权也夺了,要不,我就得执行新的分配政策,咋么做,你看着办!”
刘武装不敢夺农业社的权,他也没有时间干这个事情。看来群众对武装小分队进驻双龙街有成见,不满意,原因可能与殴打驱赶老高他们有关。他意识到问题有些复杂,如果得不到地方上支持,小分队会越来越孤立,站不住脚。得赶快让张永利回来一趟,帮着他疏通关系。当天,他给张永利发了个电报,希望张永利在百忙之中抽时间回一趟双龙街,帮助他处理一些棘手的问题。
张永利没有立即回复他,前方战事正急,老杜带着武装连去了桥沟一带阻击联总向东推进,让他在总部坐镇,配合地联指往各地安排部署兵力,还要给队员们筹集给养。小小的东川中学校,一下子住了一千余人,每天吃的粮食就要半卡车,他只得跑附近的粮站借粮,到信用社借钱,到供销社借日用品。联指的这种行为,引发了群众的恐慌,几天时间,各地的农民开始抢购物资,囤积食盐,肥皂等日用品,一时,东川一带,人心惶惶,搞得张永利焦头烂额,出门都找不着北,还哪里有心思管双龙街的事情。
陈主任和他一样,面对群众的疯狂抢购,他毫无办法。他们把供销社的主任叫来,询问食盐库存情况。供销社主任说:“人们听风就下雨,盐库里的盐,放开吃,可以供应两年。”
陈主任说:“立马写个通告,让群众不要惊慌,不必限购,不行的话,开放盐库,让大家参观。怪了,咱这里距盐池也不过就是几百里路,没了官盐,私盐也会进来的,这是唱的哪出戏?”
张永利说:“群众对时局看不清,对未来生活不确定而担忧,这种事情可能还得持续一段时间,以后到粮库借粮,不要太大张旗鼓,最好夜里去,严格说,公家粮库里的粮食不是为我们准备的。如果现在这种情况不改变,农民不好好种地,困难的日子还在后头,给灶房说,要节约粮食,不能浪费,多一车粮,我们就能多支持一天。联总打不垮我们,大不了,他来了我们跑掉,他走了我们再回来,可是,一旦没有粮食,人家不打咱们,队员们也会作鸟兽散的。”
陈主任觉得张永利很有见地,应该把这个话给各地的队员们都讲清楚,要做长远打算。不过,他还是抱着一丝幻想。他对张永利说:“上头也不能看着我们两派无休止地打下去吧?得想个什么办法,叫我们坐在一起谈谈,咱们的党和国民党都能谈,跟自己人就不能谈?回头,你整理个材料,把我们的想法报给省里。”
“行,让我先去趟双龙街,刘部长打来电报,遇到了一些问题,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和当地的群众搞好关系,如果群众和我们反目了,我们就要腹背受敌。”
下午,张永利还没走,老杜回来了。老杜兴高采烈的向大家汇报了战况,说摧毁了对方的一辆汽车,打死两个人。张永利高兴不起来,同样的事情,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对运动认识不足,有偏差?他带着疑虑,当天晚上坐了一辆卡车到了双龙街,然后打发汽车回去,告诉老陈他们,自己得在双龙街住几天,没什么事情不要打扰他,让他清醒一下头脑,考虑给省里写报告。后来,他听了刘武装的汇报后说:“我去找王嘉仁谈谈,什么时候回来说不来,不要等我。”
“拿把枪,安全一些。”刘武装说。
“不用,”他说,“没人打我的主意。”
他没有找王嘉仁,而是去了和尚的住处。
张永利的到来,让和尚的脸变得惨白。和尚在门口堵他,不许进窑里:“你来干甚?”
“我来看看你。”
“不用看,我没病没灾。吃得饱,穿得暖,也没有人和我过不去。”
他感到很奇怪,和尚不善言谈,今天咋这么多话?莫不是和尚知道他当了联指的头头,有意和他切割,划清界限?他想,既然不许进去,就在院里说几句话,可一想不对,老和尚一定有什么事在刻意隐瞒。正好,刘二出来了。刘二说:“到我窑里来,和尚这几天难活。”
不对头。张永利一挑门帘子,跨进和尚的门。他愣住了,仝老师头上扎着绷带,半躺在炕上。他想退出来,又觉得不妥,硬着头皮问候对方:“好些了吧?”
仝老师看他一眼,没接话茬。
两个老汉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还是仝老师大度,替他们解除了尴尬:“我跟你走,跟他们没有关系。”
看来,人家误解了他,他连忙笑笑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就是来看你的。”他招呼两个老汉也进窑里坐,“外头冷。”
仝老师撇撇嘴:“黄鼠狼给鸡拜年,来看我?我被你们打成这个样子,要不是他们两个干爷,早没命了。说吧,你要我咋样?”
张永利心里清楚,他们之间的隔阂无法一下子消除,得拿出诚意来。张永利说:“我真的没有抓你的意思。要抓你,也犯不着我自己出面。以前的事情是我做的不对,可你们挨打不是我的本意,不管咋样,我向你道歉,尽管我们两派观点不一致,总归是人民内部矛盾。我不主张这么真刀真枪对着干,我也不晓得你在这里。两位老人救了你,我很感动,和尚不计前嫌,把你藏在他的窑里,这让我有些无地自容。比起他们来,我很狭隘,我再次向你道歉。不管以前我们有过多少不愉快,从现在起,我们一笔勾销,好不好?”
仝老师说:“你想叫我改变观点?”
“没有这个意思。”
“不可能。”仝老师说,“无论你说得多好听,多正确,但是我不能违背我的诺言,再者,我们之间的恩怨不是个人之间的问题,是社会矛盾在我们个人身上的体现。可以说,在这次运动中,我没有私心,没想过为自己谋利,把一颗心都献给了老人家,可得到的是你们的暴力对待,这咋能让人相信你们执行的是路线正确?这么多年来,国家发展步子缓慢,上边不停地犯错误,不是右就是左,你思考过这些问题吗?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一针见血指出,就是党内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作怪!同志,该清醒了,不要把屁股坐在一滩牛屎上还沾沾自喜。”
好长时间,张永利没有说话,他自以为自己还有点理论水平,对事物的认知也有些常识,但他还是无法回答仝老师的质问,要承认仝老师的话有几分道理,但是,要解决这些问题非要兵戎相见,争个你死我活吗?良久,他才说:“你让我考虑考虑。我也是怕现在这个局面正像你说的那样,又是一个更大的错误。”
“何以见地?”
“说不清,只是一种感觉。”张永利说,“我们听听两位老人的意见如何?”
刘二说:“改朝换代,人杀人的事情太多了。你们学问深,我听着好像都有道理,外头的事情都要是能像你们现在一样,在一起谈谈,互相说说,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刘二的话反映了群众的一个良好愿望。张永利相信,他和仝老师的矛盾很快就会化解,因为他们有共同关心的话题,有话可谈。只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可以平心静气的讨论问题。尤其,下午老杜回来时的表情,让他感到了有些不寒而栗。他从老杜的笑容里,看到了一种因杀人而产生的快感。
他点点头问和尚:“你以为呢?”
谁知,和尚一句话,噎得他捯不过气来。
和尚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19出师未捷先惹祸
几天以后,老高出现在县城街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让他记忆犹新,不过可能是袭击他的人距离他太近,使不出劲,还是不想置他于死地,伤得不是很重。他连夜逃回家里。整整的思考了一天,起初他想,推测是谁组织人袭击他们。他将街里的人一个一个进行了筛选,排除,最后把目标集中在了刘武装身上。这个人在他们夺权的那天行踪不明,这么大的事情,应该在场才对,说不定是出去找帮手的?双龙街的人,不可能对他如此仇恨。后来,他觉得自己追查谁打他,有些无聊,应该弄清楚这个人打他的目的,左思右想,才确定,对方的目的可能也很简单,就是要撵走他们。如果这样,他得认真考虑自己的下一步行动,依他的性格,应该留下来,不畏艰难,和对方争个你高我低,尤其是刚夺了权,许多工作需要他做,贸然离开岗位,是种不负责任的做法。当然,这样做一定会给他带来更大的危险,个人安全问题没有保障。为了防止可能出现的安全隐患,还得组织武装护卫队。就目前他们的实力看,追随的人不会多,难度相当大。两天以后,从城里传来了消息,联指被赶出了县城,联指占了大部分农村地区,把大本营放在了东川中学,这对他是个巨大的威胁。他推测,接下来联指一定会占据双龙街,至此,他才完全明白了对方袭击他们的目的。他回双龙街的路被彻底堵死了,只有进城才有出路。他收拾东西,告诉老婆、儿子要进城,老婆骂他:“还没受够啊,你个老不死的。你要了老命,我们娘儿咋活呀?”
“我留下来更危险。”他说,“你们没看见我被人家打成这熊样儿?”
老婆说:“自找苦吃。国家少了一个老怂,天塌不下来?”
他斥责老婆:“跟你说不清,你们不要扯我的后腿。我老高从小就和坏人做对,打美国佬,打联合国军,现在国家需要我,我不去谁去?你安心看好娃娃,运动结束后,我会回来的。”
老高走了,老高走得义无反顾,好在,他穿着邮递员的服装,背着邮包,虽然在路上经过几次审查,还是顺利抵达县城,然后迫不及待地找常山菊,要求给他安排工作。
常山菊告诉他,双龙街已经被联指占领,贺医生受伤住院,县城虽然被我们掌控,但形势不容乐观。夜里有人打冷枪,白天有人抢劫,夺武斗队员的枪支弹药。联指的一些残余势力仍然在伺机捣乱。常山菊给他在武装连里拨了十个人,组成执法队,由他带着巡街,发现不安定的苗头,及时处理。
老高说:“你还不如给我些人,让我打回双龙去。”
常山菊说,时机不成熟,回双龙的机会有,不要急。先得让我们在城里站住脚,扎下根。
老高想了想也对,当领导的人考虑问题比较周全,他欣然接受了任务。然后,去医院看望贺医生。老战友相见,有些惺惺相惜,要说,他们都是为运动流了第一滴血的人。说起来双龙的事变,老高有些哽咽,更关心的是自己队员的死活下落,不知道仝老师目前的处境,甚至觉得自己抛下别人,有种临阵脱逃的负罪感。医生安慰她,往前看,往前看才有出路。倘若仝老师是遇到不测,再内疚,也无法挽回。假如仝老师没什么大碍,他一定会来城里和大家团聚,不要老想着回双龙,那个小地方,施展不开拳脚。医生说,他的伤就要好了,好了后要回突击队去,继续战斗。当得知老高接受了常山菊给指派的任务后,非常激动,他拉着老高的手说:“这么重要的任务落在你头上,是领导对你的器重,一定要干好,干出成绩来,为弟兄们争光。”
老高保证:“我会努力的。”
医生又说:“我给你个建议,做些红袖标,写上执法队几个字,有威慑力。”
老高同意:“对,要事出有门,名正言顺。”
医生又说:“捎话给刘家兄弟,那俩二货,干这个事情最合适。”
老高说:“行,回头我找个熟人,给他们带话。”
两人相见甚欢,中午,医生留老高在医院吃了病号饭。下午,医生收拾东西,办理了出院手续,再赴岗位。
第二天,老高带着人开始巡街。他们管的事情很多,武斗连不管的事情,他们都管。由于旧的城市管理机构被摧毁或者瘫痪,摆在老高他们面前工作千头万绪,上到维护县城的社会秩序,下到抓小偷,抓流氓,清理环境卫生。下雪了,往常有机关干部义务清扫,现在,没人主动上街,还得他们拿着铁皮喇叭,沿街叫人,督促市民出来义务清扫。不久,城里由于受到外边联指的封锁,粮食蔬菜供给发生了危机,市民们纷纷到粮店抢购粮食,人多粮少,发生了争执,老高得派人前去维持排队秩序,调解纠纷。从早到晚,忙忙碌碌,还是不能使市民满意,安全隐患处处存在,甚至连自己的安全都不能保证。有一回,他看见一个后生行动诡异,上去盘问,那小伙撒腿就跑,他们紧追不放,到河边时,小伙子站住了。老高的一个队员举着枪来要打,老高制止了,自己迎了上去,“你跑啥”?谁知那小伙子二话没说,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个手榴弹,手指迅速扣住指环,“别过来,老子跟你同归于尽!”
老高被镇住了,他怎么也没料到,这家伙会亮出个危险的东西。
老高赶紧把枪放下:“你这是干甚?有话好好说。”
“为甚追老子?”
“问话,老高说,我们有权利查人。”
“你现在问。”
“你是哪个部门的?”老高忽然觉得,身上装炸弹的人,不是自己人就是敌人的,得先把对方稳住。
“联总突击队的。”
原来是自己人,老高说:“大水冲了龙王庙。大白天你带着个东西干甚?”
“领导不许带枪,拿个炸弹防身。”
“谁是你的领导?”
“程海。”
老高从医生那里听说过程海,他示意大家把枪放下,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回去得给你们程队长说,往后不许带着炸弹到处跑。”
“万三,”小伙说,“我可以走了吧。”
他挥挥手让对方走了。但是这人是不是叫万三,是不是突击队的他已经无心过问了。对方只要不闹出乱子来就行,那颗手榴弹一旦响了,必定两败俱伤,划不来。好紧张,老高觉得自己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亏的是一个庙里的和尚,否则,今天必死无疑。他妈的,干什么事都有风险,从此以后,他要求队员们,审查可疑的人时,提高警惕,注意掩护,如果发现对方图谋不轨,立即制服。维护县城里的安宁非常重要,千万不得犯迷糊。他们经过桥头,去检查城里唯一的自由市场,严格说,此前,农民进城买卖东西有严格的规定,允许农民来市场交易的只有蔬菜,水果。由于是冬天,新鲜的蔬菜也不多,摆在地上的只有些土豆,红薯,但是由于城里也发生了严重的物资短缺,武斗连不再强调以前政府的规定,市场里的物种丰富了许多,有了肉类,有些地方还有一些卖小米的摊位,有挑着豆腐担子、煎饼担子的人在市场里穿梭。有些市民,不能及时买到供应的粮食,也跑来市场找米下锅。相对于农村人,城里人稍显富裕,可以骑着自行车来,进市场前,习惯将自行车放在桥头。于是,自行车成了一些穷贼的首选。执法队的一位队员,忽然发现了个情况,有人推着自行车,后轮悬空,便报告了老高。“贼娃子”,老高一眼就看穿了对方的把戏。这个贼穿了件大衣,在大衣的里面有条绳子,用钩子挂着自行车的后衣架,然后用衣服遮住,推着车前行。老高二话没说,挥手,几个队员一拥而上,将贼人擒住。
人赃俱获,市场里,做买卖,购物的人一下子围了上来,要求严惩罪犯,光天化日下偷自行车。好家伙,一辆自行车一百多块钱,一个人挣一年工资也买不起,你这个狗东西,轻轻一挂就要拿去。群众一哇声喊叫,打死狗日的,绑起来塞进冰窟窿。执法队员们奋勇出手,打得贼娃子满地打滚,连声求饶。老高将两个队员拽开,要贼娃子当众认错。这贼人面如土色,向众人求饶,说他姓蔡,是初犯,饿得不行,偷东西卖了买馒头吃。老高说,饿死也不能做贼。不揭你的皮,你长不了记性。老蔡一听这话,转身就跑。队员们在后面追,看来这老蔡身手不凡,许多人在追他,看起来只差一步,就是抓不住。后来,有个队员拿枪戳了一下老蔡的背,老蔡往前踉跄了一步,另一个队员赶上去,往老蔡的头上擂了一枪托。
老蔡倒在地上,四肢痉挛,再没起来。
老蔡的后脑勺上陷下去一块,红白的脑浆流了出来。老高赶上前去,事情闹大了,他一边责骂着队员,一边让人抬着老蔡往医院去。但是,没有人有回天之力,老蔡死了,老蔡被执法队打死了。
执法队打死了人,在县城里立刻招来许多非议。群众议论纷纷,这也就太无法无天了,老蔡就算是个贼,但也没犯死罪,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打死,执法队一定要给市民个交代。有人开始在大街上张贴大标语,要求严惩凶手。留在城里的对立派,也开始发难,要组织市民游行,向省里告状,反映联总草菅人命的累累罪行。群众的声讨,将老高再次推向了风口浪尖。联总高层讨论,责成常山菊出面处理这件事情。常山菊把老高叫来,说:“这个事情做得不好,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和后果,尤其是对组织不利,你个人得承担责任。”
“妈的,你连这大的一点屁事都干不好!”
老高自觉理短,任着这个比自己年轻的婆娘辱骂。
“你想到人家咋样骂我的?人家说我们是日本鬼子,胡儿子,你听得舒服?”
老高不敢回嘴。
常山菊继续骂:“双龙街上出了这么一群混蛋,毬事都干不了,现在叫我咋办?把你枪毙了,一命抵一命?”
老高赶紧承认错误,但他非常懊恼,现在这群众也就他妈的怪,抓到了贼你们个个喊打,打死了贼,你们反过来喊着要惩处凶手,里外都是你们的理。我老高是个干甚的?我带着人白天里,黑夜里为你们的安全在街道上转悠,现在出了事,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就非得把我一棍子敲死?他心里这么想,但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说:“请组织上处分我,这事怪我,没把下面的人看住。要不,你把我关禁闭,我认了。”
常山菊不言语,过了会才说:“得撤你的职,还有,你得通过高音喇叭,向全县人民道歉,承认错误,取得群众的谅解。”
老高松了口气,结果比他料想的好些,他答应常山菊:“行,但有一点,你得给我找份工作,我想给组织继续贡献力量。”
常山菊叹了口气:“事实证明,你干不了这工作,没有耐心。从今天起,你到突击队去,要是再出什么问题,别怪我常山菊不留情面。”
老高满口答应:“我这就去写检查,一定深刻反省,深刻反省。”
20 寡妇门前是非多
执法队打死了人,犯了错误,但把这个事情放在整个联总的城市管理中,也不是什么大事。联指下乡后,在农村的联总势力受到了挤压,有些持联总观点的群众组织和个人,纷纷向县城里集中,以寻求庇护。县城里的人口不但没有因联指的退出而减少,反而增加了不少,超过了原来的城市承载能力。人们的吃穿住行都遇到了困难,加上联指对县城的封锁,粮食,蔬菜无法流向县城,县城里的群众仅靠近郊的几个乡镇的物资供给,满足不了庞大的需求。先是粮食告急,联总总部规定,每天减少十分之二的口粮,战斗人员原来每天的一斤半粮减为一斤二两,吃不完的的饭一律不得外带,防止有些队员假公济私,给家里人带饭。接着,煤炭燃料发生了短缺。发电厂一天只能发两次电,每次四个小时,居民取暖做饭用煤几乎完全中断供应。附近的阳山国营煤矿被反对派控制,拉煤车有去无回,老百姓怨声载道,联总的头目多次开会,商讨解决办法,都没有结果。后来,有人提议,这种局面可能一时无法打破,要做长期的抗战打算,便动员,号召城市居民们出城下乡,投亲靠友,把困难推给对方。老百姓有句话说,人挪活,树挪死,与其在县城里被冻死,饿死,不如下乡找条活路。于是,在农村有亲戚朋友的人家,拖家带口,各奔东西。联总各个路卡不再对出城进城的人进行盘查,阻拦。这也等于给曾经被打成走资派,黑帮的一些人开了口子(实际上也没人对他们感兴趣),牛鬼蛇神们也开始向乡下移动。每天,公路上都有逃难的人在艰难跋涉。
常山菊非常焦虑,这段时间,她感到了一种无来由的恐惧,城市里的混乱让她领悟到了联总生存的不易。她承认自己是个粗人,只是胆子比别人稍微大一些,管理城市,她没有能力。而且,组织里的人员构成非常复杂,武斗连不发薪水,很难聚拢人心。上边的号令也不能得到有效的贯彻。有些人,你说去西,他偏要往东,造反派嘴脸一览无余,加上组织高层头目对时局,事件的看法不一,很难统一思想,公婆说话,各自有理。她提出攻打阳山,解决县城里急需的燃料问题,这次得到了大家一致叫好,认为她一矢中的,指出了问题的关键。可是,当讨论派那个连去时,大家都不吭气了,成了缩头王八,甚至有人说,在县总的地盘上,理应县总去攻打。最后,大头目老雷拍板,指派县联总连为主攻连,其他的连队担任支援和县城的警戒任务。谁出主意谁干事,常山菊吃了个哑巴亏,她看得出来,有人对她的做法看不惯,专门给她难堪。他妈的,武斗连有五六百人,你们好意思让一个女人当急先锋冲锋陷阵?她恨得咬牙切齿,说:“老娘去打,攻下来,你们去拉煤。攻不下来,我死了,不要往回拉尸体,就让狗吃了!”
还好,她找了个星期天的临晨,将县总连分成两个支队,分别从西南两个方向包抄了阳山联指驻地,发起了突然袭击。联指队员仓惶应战,加上武器弹药短缺,打了没多久便开始朝东退却,她专门给对方留了个口子,没有追赶。困兽难斗,人有活路时,一般不会负隅顽抗。
联总连大获全胜,以自己没有伤亡夺取了阳山以及国营煤矿,还打死了对方七个武装人员。她凯旋而归,立即被升任为联总副总指挥。这个寡妇,真他妈的是个打仗的料,人们对她赞赏有加,可她心里明白,这是个偶然事件,这次胜利不代表永远胜利,拿刀尖子擦屁股,总有一天会出事的。尤其是打死了七个人,什么时候想起,身子都有些发冷。
下午,她回到家里,没什么要做的事情,拉开柜门,发现有半瓶喝剩的店头酒,仰着脖子喝了一口,和衣躺在炕上。她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女人,活得很失败,她走在街上,没有几个人会正眼看她,不是她长得难看,也不是她老,才四十出头,人们在她的身后指指点点,说她不是正经人,作风有问题。寡妇门前是非多,那是人家想着办法编排她,实际上,在这点上她还真没有让人指责的地方。再说了,一个寡妇,单身女人,找个把男人,也是她的权利,用不着别人批准,只是自己一直下不了决心。她想起了麻大胖,大胖这人对她不错,老实,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人,她忽然想见大胖,应该好好谈谈。她翻身起来,下坡到剧团门房,打电话叫人叫下大胖。过了一会,大胖接了电话。她说:“你到我家里来一下,我等你。”
“甚事?”
“好事,你不憨吧!”
“好,马上。”她觉得对方大概明白了她的暗示,返回家里,烧了点水,洗好身子,赤裸裸地躺在炕上,然后,拉了快被单将自己的酮体盖住。
不久,有人敲门。她说:“进来。”
门是虚掩着的,大胖伸手推开了门进窑里来,他本来想给大胖一个惊喜,伸手揭去被单,大胖眼里露出了几许惊喜,几许困惑的眼神,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四肢颤抖,无法自己一样。
“咋啦?”
大胖不回答,兀自在那里发愣。她下了炕,亲自为大胖解衣脱裤,将裤子褪到半截,才发现大胖的老二像一根腌黄瓜,精液喷湿了内裤。大胖太激动了,没把握好自己。
一股怒火从心里燃起,她扬手朝大胖脸上搧去:“没用的东西!”
大胖不敢躲,由着他打,直到常山菊觉得自己有些太过分时,大胖才羞怯的说:“对不起,对不起!”接着,大胖哭了,大胖说,“我天天做梦和你在一起,可是,一见你的面,就毬失了。怪我,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呀!”
她说:“你是人,但你不是个男人。老娘走眼了,算了,躺老娘跟前,我们说会儿话。”
“你说,我听着。”大胖摸把脸上的泪珠,小心翼翼地躺在常山菊身边。
常山菊说:“我干了坏事,带着人杀了对立派七个人。我不想杀人,可我不动手,人家就会杀我们。真可怕,我怕开了这个头就收不住。大胖,给我出个主意,咋办?”
大胖安慰她:“没关系,你又没有亲自动手,再说,你们杀的都是坏人,杀坏人,应该。”
“谁能证明我就是好人?”
“我能证明。”大胖抱住了她,“亲娘,你就是个好人,你一个女人家能领兵打仗,出生入死,放在旧社会,你就是穆奎英,花木兰,是英雄。”
山菊把头偎在大胖怀里:“你的嘴真甜。这个话我爱听。要是你的家具好了的话,我没准会嫁给你的。”
大胖说:“会好的。我跟老婆在一起,没发现有问题。一定是太激动了,等一会再试试。”
于是,两人开始温存,做各种游戏,后来,大胖有了点感觉,可刚进去一分多钟,又不行了。
山菊叹了口气:“命里注定我们不该在一起,算了。”
老高情绪低落,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执法队打死了小偷,常山菊撤了他的职,而是通过这些事让他发现,自己并不是原来以为的那样坚强。他看到被打死的老蔡佝偻着身子在抽搐时,心里便忽然涌出了一种怜悯,一种悲哀,人原来是这样的脆弱,说死就死了。踏出双龙街的那一刻之前,如果人家有意要他的命,他现在可能就要和老蔡做伴了。现在想起来也有些后怕,好在,刘二跩的到来,让他一度低迷的心情又振作起来。
刘二跩不但自己进城来,还带了金猴队的两个队员。
老高问:“你哥咋不来?”
“我俩掰了,他投靠了刘武装。”
“为甚?”
刘二跩直言不讳:“我哥说,跟着你没有前途。他说,在双龙街,咱们没有干成功一件事,夺了权不会掌,连张结婚证都办不了,让人当笑话说。”
老高叹口气说:“他说得对,我们眼界太狭窄,所有的错误都是准备不足造成的,我们只有热情和冲动,只晓得一时的痛快,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要达到个什么目的。老人家只说是造反有理,夺取一切走资派的权利,可他老人家没有告诉我们权夺来后咋么掌,我们自己又悟不出来。说穿了,我们就是一些实干家,每时每刻都得有人为我们掌握方向,踩刹车,现在好了,有了组织就有了靠山,县城里这么大,上头有领导,下头有群众,应该能施展一翻拳脚。过一段时间,等我们经过学习提高了水平,组织个还乡团打回去。我还不相信,我一个老兵,斗不过几个毛孩子。”
老高带着刘二跩他们去见程海,程海犹豫了一下,还是接收了刘二跩他们。
21 世间事不一定非白即黑
仝老师的伤渐渐好了起来,可能是感恩的心理,他开始对两个照顾他的老人产生了依附感。他从心眼里承认,要是没有这两个老人的救助和悉心照料,他能活到现在的几率是零。他从老人们的脸上,看出了父母般的慈祥。他曾试图问过和尚,为什么不记恨他?和尚说:“此一时,彼一时,早先,你在台面上,我在台面下,现在掉了个个儿,我是个出家人,你是落难公子。”
他有些不解:“当时,万一红卫兵把你打坏,你也不记恨?”
和尚说:“不存在万一。娃娃们还没有恶到那个地步。退一步说,真有那个万一,只能证明我修炼不够,天理不容我。”
仝老师肃然起敬。他不信佛,但内心受到了强烈地震动,人的境界不同,看问题的方法也不同,与和尚相比,自己太浅薄了。仝老师认真反思自己的作为,他想,当初选择斗争对象时为什么会把焦点对准和尚?要说,双龙街里,也有些流氓坏分子,放过别人而抓住和尚,主要的原因是和尚好欺负,是个软柿子,别人都比和尚厉害,他惹不起,是他的虚伪,欺软怕硬,导致了斗争和尚的悲剧发生。再进一步说,斗争和尚不是目的,只是他的需要,通过这个形式,以彰显自己的存在和重要。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机会主义的表现,是一种可耻的投机行为。曾经以为自己最正确,最革命的仝老师感到十分羞愧,是自己假了革命的民意,对一个无辜者进行了打击和凌辱。这与革命没有半点关系,是自己的邪恶与人家的善良的一次较量。现在,事实证明是自己错了。他再次向和尚道歉,请求和尚能原谅他。
和尚说:“过去的就过去了,不提了。”
和尚的宽容,让他再次感到了一种温暖。仝老师经过好长时间的思考后,得出了个结论:假如为了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理想去泯灭人间的善良,还不如趁早丢弃这种理想!
听人说,张永利给双龙街的武装人员下达了命令,任何人不许来骚扰他。这种做法已经超越了他们之间的政治分歧,在一个完全由保守派力量控制的武装据点里,能允许不同观点的反对派自由活动,大概在全国也没有先例。他们见面时候不多,见面时大量的时候是辩论,争论时下的政治走向。有时候也会厮杀,但那仅限在棋盘上。仝老师渐渐地对张永利产生了好感,明白了,花朵的颜色五彩斑斓,世间的事情也不一定就是非白即黑。有一天,张永利又来看他,仝老师忽然觉得谈政治是个很无聊的事情,想找个新话题,又提起了烩饼事件。
仝老师说:“摸着良心说,烩饼的事你有没有错?”
“老狗记起陈干事(屎),你还没忘记?”
“这事对我影响太大了,这辈子忘不了。”
张永利说:“有错。”
“错在哪里?”
“我应该果断制止老任。”
“为什么没有制止?”
“抹不开面子,这样做了,老任下不了台。”
“这还差不多,”仝老师说,“说明你心里有是非观。”他停了一下又问,“为什么不亲自回应我的大字报?”
张永利笑道:“不值,我要是站在台子上,人家会认为我是小气鬼,神经病。”
“你的意思说我是小气鬼,神经病?”
“差不多吧。”张永利说,“每个人都可能犯错误,有些错误可以忽略,如果你揪住不放,事情就永远没有完结的时候。”
仝老师不服气:“就算我是神经病,可为什么你们拿大字报攻击我?”
张永利说:“那不是我写的,是群众对你的回击。小事情可以反映出大问题,但小事就是小事,你要无限联想,无限扩大,那就会变成另外一件事情,失真了,群众就没有理由相信你。他们反击你,也是基于这个理由。”
仝老师甘拜下风:“领教了,我说不过你。这样也好,不打不成交,请你给我指个方向,两位老人让我养好伤后回家去,你说我是回去,还是留下来?”
张永利马上说:“当然是回家。你要走时,我派人护送你,保证你在我们地盘上的安全。”
仝老师沉思了一刻:“我们夺了公社的权,理应为老百姓服务,我要走了,老高也不在,群众来办事该找谁?”
和尚说:“旧社会好长时间没有衙门,百姓该干的事情都干了。”
张永利说:“这话不好说,你要是有胆量,就把公章还给丁书记,要是还不回去,你就拿着,既然权被你们夺了,如何交还,恐怕得有个程序。”
仝老师说:“让我再想想。”
仝老师这一想就是半个月,半个月里,他举棋不定,有一回,他试探着问丁志杰。丁志杰拿个扫把,认真的打扫卫生。
他说:“丁书记,我找你说个事。”
丁书记说:“我不是书记了。”
“我想把权还给你。”
“说的什么话?”丁书记说,“你是造反派,我是当权派,你走的是阳关道,我过的是独木桥,不在一股道上。”
“我向你认错,请你原谅我们无知。”
丁书记叹了口气:“也不一定是你们错了,也许是国家错了。谁晓得呢?”
“公章总得有个人管呀?”
丁书记说:“找你们上级去还,你给我还是害我呢,一是我不敢要,二是你向走资派投降了,让外头人晓得了,我就是复辟,罪上加罪,你也脱不了干系。我说的是实话,年轻人,做事前,要先想好退路。”
仝老师觉得丁书记说的是真心话,细想起来,还就是这么个道理。现在,权利在他的手里变成了块烫手的山药,拿不住,又不能丢。仝老师不明白,权利是构建在强力与法规条文之上的一个虚拟上层建筑,当强力丧失,法规条文成为一纸空文的时候,这个上层建筑也就要坍塌了,失去了它存在的必要。
眼下,没有人来公社办理任何手续,公社权利丧失,它在人们心里已经没有了威严。医院由于没有药品,早已关门,供销社里仅有的一点商品,大部分被武斗队借去,除了食盐还能敞开供应外,好像再无存在的必要,连信用社的最后一笔干部工资款,在一个晚上,被张永利他们的联指队员悉数征用,仝老师有两个月时间没有领到工资,身上的钱花得一文不剩,受伤这段时间,天天吃喝在和尚家里,他晓得,和尚也没有钱,粮食也不多了,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呀?他盼望着学校赶快开学,盼望着能在学校里吃大灶饭,盼望着能领来工资。有半年了,他没有给家里寄过一笔钱,父母,妻儿有无饭吃,这一切使他感到寝食难安,革命将他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也难以为继了。他去找宋校长,打听开学时间。宋校长说,上边没有通知要复课,什么时候开学谁也不知道。宋校长奇怪:“停学这么长时间了,你咋么还在双龙街?”
他不好说明真实情况,只说是有些事情要处理,走不了。终于有一天,他崩溃了,对着和尚和刘二跪了下来:“求你们再救我一回。”
和尚赶忙去扶他起来。刘二问:“出麻达了?”
他将身上的公章取出:“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们保管,将来转交给政府。”
和尚问:“想开了?”
仝老师说:“不能再连累你们了,讨吃要饭,我也得回家。”
刘二问:“不革命了?”
仝老师说:“我太幼稚了。”
刘二塞给他两块钱:“拿着,路上当个盘缠,讨饭你张不开口。”
仝老师向二位恩人磕了个头,站起身转过脸去,一霎那间,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他偷偷抹了把泪水,离开了这个让他百感交集的地方。
22 头一个落难者
刘大跩握上了枪杆子,这个事情得益于他和王嘉仁的一次争吵。有天上午,王嘉仁召集社员们去饲养院起牛粪,给刘大跩派活,刘大跩死活不接受。王嘉仁说:“你年轻轻的,就拈轻怕重,你不干,他不干,这地还种不种?打不下粮食,吃风屙屁呀?”
刘大跩说:“农业社是精精捉憨汉,你看看,都是些七老八十的人,叫我一个后生挑大梁,我挣得工分比人家多?”
刘大跩说的有些道理,从刘武装成立武斗分队后,年轻一点的人跟去了不少,还有部分人去了县城,农业社剩下的多是老弱病残和妇女们。下粪坑这活又臭又累,没有人抢着干。王嘉仁说不动别人,自己挽起了裤筒先跳下粪坑,说:“我带个头,你也下来。”
刘大跩说:“我嫌臭。”
也怪刘大跩是个直筒子脾气,他不说罢了,这句话出口后,其他几个年轻人也不下去了。凭什么你嫌臭,别人就不嫌臭?王嘉仁气得直瞪眼,可他又没有好办法。下午,他找刘武装说:“你能不能帮我解决个困难?”
刘武装问:“何事?”
他把上午下粪坑的过程讲了,希望刘部长把刘大跩放到武斗队去,眼不见心不烦,省得一个死老鼠害一锅汤。
刘武装说:“那也得看他愿不愿来,我这里也不是个蜜钵子,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呢!”
“你试试,没准能行。”王嘉仁说,“不把这个搅屎棍拔了,社里的生产没法安排。”
刘武装找到刘大跩,刚开了个头,刘大跩就迫不及待地接受了。刘大跩说:“你不找我,我也得去求你,在农业社一天受些甚气?吃苦受累不说,王队长还不满意。我看你们武斗队真好,整天扛个枪到处转悠,也不打仗,还有人给饭吃。”
刘武装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不能天天打仗,我得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干这个可得有思想准备,有被打死的可能,前些天,阳山就死了七个人。”
刘大跩说:“不怕,枪子不长眼,谁摊上谁毬朝天。他打我,我手里的枪也不是烧火棍,我现在就跟你去?”
“得给你爸说一声吧?”
“跟他说什么,他那人,除了叫我下粪坑起粪,别的事都看不惯。他说,武斗队和土匪差不多,你跟他说,不是上门找挨骂?”
刘武装苦笑了一下,刘大跩说的是实话。武斗队住在双龙,尽管有张永利做工作,疏通关系,但群众对他们依然另眼相待。医院关门,供销社断货,信用社取不出钱,都跟他们有关系,无疑,他们的行为已经严重的影响了群众的正常生活。好在,现在粮库里还有粮,一旦粮库空了,难道让大家去农民家里抢粮?更加让他揪心的是,队员们大都是各个村里抽调出来的民兵,虽然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教育,但军纪涣散,有些人觉得有了枪杆子,身价就比别人高了许多,牛皮哄哄,说话强词夺理,做事蛮横粗暴,不讲道理,匪气十足。这样的队伍肯定是要出事情的。果然,绳子偏往细处断,这天下午,收完操后,照例是擦枪时间。队员们聚在南门口广场各人分解枪支,为零件上油,周围围了我们一群娃娃们看热闹,有位队员擦完枪,落机时,枪突然响了,原来枪里的子弹忘了退膛。随着枪响,我看见王嘉仁的儿子王银娃跌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众人慌了神,银娃的大腿被打了个洞,血涓涓的往出流。刘武装慌了神,连忙将银娃抱进屋里,用他们知道的一切手段为孩子救治,并让报话员迅速联系东川中学总部,派汽车接救伤员。王永利带着人车赶来时,银娃已经没气了。
全街里的人悲痛欲绝,王嘉仁夫妻哭得死去活来,张永利实在是没有颜面面对这个事实,也喃喃地抱怨自己来迟了:“银娃,叔叔对不起你呀!”
犯了错的队员被刘武装甩了两个巴掌后,刘武装跪在王嘉仁夫妇的面前说:“大哥,大嫂,我对不起你们,错全在我,我没带好队伍!”
王嘉仁老泪横流:“你起来,我收受不起。老刘,我就想问你一句,你们甚时能不再祸害百姓呀!”
张永利和一干子武装人员默默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天空渐渐暗了下来,西边的天空涌上来一堵黑色的云墙,在黑云的边上,镶嵌出了一抹黄红的光彩,将银娃惨白的脸涂成了古铜色。和尚来了,和尚走到王银娃跟前,嘴里喃喃地念了几句听不懂的咒语,他弯下腰将银娃抱起来说:“跟爷爷走。”
当天晚上,老和尚破例,给小银娃设了个灵堂,按当地风俗,未成年人是不能土葬的,只能丢弃山野。但老和尚说,打个棺材,佛祖说了,入土为安,往生去。他穿了身僧袍,上了香,围着银娃做了一夜道场。第二天,在太阳出来前,几个人将银娃葬在寺台山小庙一侧。
王嘉仁从山上下来,对灰头土脸的刘武装说:“把你的人放了。”
第二天,张永利给联指总部打了个报告,没等总部回复,便将双龙街的武装据撤点撤除,将人员调回东川中学。王嘉仁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让双龙街的人们安安省省地过几天日子吧。
张永利情绪低落,这是他从被赶出县城后遇到的最大的一个危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尚未开花结果,就这样去了,永远地离开了亲人,离开了这个世界。每时每刻,孩子的音容笑貌,孩子那天真无邪的眼神像一道无形的鞭子在抽打他。他在想,假如武斗队不驻双龙街,这个事情一定不会发生,假如对战士们要求严格一些,也一定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假如……可是,现实不由他假设,现实是银娃死了,现实是他这辈子都无法洗清自己的罪行。他曾经给王嘉仁,给双龙街的群众保证过,武斗队驻扎双龙街,一方面是准备打击对立派,另一方面是保卫双龙街,保护大家安定的生活生产环境。可是,他食言了,而且让灾难落在了他最要好的朋友身上。“我有罪,我有罪呀!”晚上,他捶着床板嗷嗷嚎叫,全然顾不了窗外一张张惊恐的面孔。
23 不做牛马会饿死
仝老师的家住在太和山下的一个两孔窑洞的小院里,背山面对延水,距桥头的黑市也就是几分钟的路程。当他出现在父母和妻儿的面前时,一家人是何等激动呀!几个月时间,音信全无的他,曾被认为可能遭遇了不测。有人给他四处打听消息的妻子说过,好象是在双龙街,当了个派性组织的头头,遭人打后不知去向。妻子企图领着儿子去双龙街寻尸,但被年迈的公公挡住了。公公说:“可能是误传,要真死了,消息早就传回来了。眼下这世道乱哄哄的,出去更不太平。人的命,天注定,老天爷不让他死,他会回来的。老天爷让他死,谁也挡不住。我这儿的脾气我晓得,他虽然是一根筋,撑到头破血流时,也会回头的。“现在,他终于站在了自己的亲人跟前,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们自己的遭遇。他心跳加快,脸上发烫,讪讪地叫了声爸妈,问候妻子:“你还好吗?”
妻子泪眼婆娑:“好坏,你也给我们捎个话呀。”
他从妻子的话里听出了抱怨和关爱。他摇了摇头:“一言难尽,以后我慢慢给你们讲。”
父亲说:“活着就好,一家人总算齐了。不过,我给你说清楚,城里的日子不好过,你得做好吃大苦的准备,我们基本上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我的退休金和你媳妇的工资领不出来,你再不回来,就得要饭去了。你有什么打算?回来不会要去武斗队吧?”老人第一个想到的是,儿子是不是走投无路了,回来找他的组织?
仝老师察觉出了父亲对他的担忧,连忙摇摇头说:“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话,还得去求他们。”
“不行!”老汉将拐棍在地上跺得咚咚响:“你要是想去找他们,你就别进这个门,饿死也不能做杀人越货的事情,看看你们这帮人,都是些什么货色,全城里有几个人说你们好?你们双龙街那个老高,带着人把小偷打死,真是无法无天了!”
老高打死了人?仝老师全然不知,不过,这说明,老高安全了,老高进了城。他问:“你认识他?”
“不认得,这种人,你离他远些,前些天,在喇叭里给全城人做检讨呢!现在的人,心咋就这么狠,人命就这么不值钱?”老汉说。
仝老师心想,你在这里为人家鸣不平哩,你儿子就差点被人打死,你晓得吗?他不想说这些了,便安慰父亲说:“我没有打算去找他们,我是说,家里这么困难,咱们总得活下去。我走时,刘二爷给了我两块钱,一路上花了一块,还剩一块钱,我也没钱。你让我喝口水,明天我出去找个工作,零时工也行,无论如何,总得叫你们吃上饱饭吧!”
第二天一早,他去了市场里,这里除了买卖东西的小商小贩外,还有些人等着寻找一些零活干。他从早站到中午,也没人问她,可能是由于他戴了眼镜,文绉绉的样子,让人无法相信他是能吃大苦,受大累的料。来招工的人不多,大多是一些家户修窑洞,要扛石头,和水泥的小工,一天才给几毛钱,对于他一家六口人的开支,挣这点钱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他沿着市场往下走,企图从小商小贩当中寻找点商机,拉住个卖煎饼的人跟人家聊。那人也是一脸的苦笑,人人手里没钱,一天卖不出去一担,剩下的第二天就没法卖了,收入少得可怜,这事情谁干谁倒霉。他揣摩了对方的心思,收入少是事实,可能也是不想让他加入这个行业,毕竟是竞争对手。他感叹着,世事清苦,走投无路。后来,他在几个贩煤炭的小贩跟前站住了。这里的生意要比别处热闹许多,五六架子车的煤炭,不到半个小时就被人抢购完了,有人挑着筐来买,还有人整车子买。他忽然明白了,全城几万人,人人都得吃饭取暖,家家户户得用燃料,这是个巨大的商机。人家能干,自己一定也能干。他打听了一下煤炭的价格,又问了下拉煤的师傅,从阳山煤矿拉的话,当地的零售价是城里售价的一半,也就是挣个运费。他粗略地算了一下,如果一天拉一车子,四百斤,就可以赚来差不多两块钱,这个事情可以做。他赶紧回家与父亲说了自己的决定。父亲说:“这活很苦,拉着车子来回要走六十里路,你能受得了这罪?”
他说:“放在以前可能不行,现在大概差不多,经过这么多事情,你儿子也变了,肯定比以前强大。就这么定了,只是没有个架子车,还是做不成事情。”
老汉说:“你要是决定了的话,我想办法给你买一辆。我有个朋友在机械厂做过,他会做这些东西,让他打一辆,以后给他钱。”
妻子还有些担忧,他害怕丈夫是一时兴起,便说:“我去学校先借一辆,拉上两回,如果行,你老人家就叫人家给咱弄一辆,如果不行,再找其他门路。打一辆车也不少钱呢。”
大家同意妻子的意见,当天下午,妻子去了任教的东关小学,推说家里没燃料,要去阳山拉煤,问事务处借了辆架子车,气筒,绳索等用具。
第二天一早,在太阳没出山前,他就上路了,不过头一回不是他一个人去的。妻子说,多一个人多一把手,我们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力量要大些,他拗不过妻子,两人双双出了城。他说:“空车,你坐上,我拉着走。”
妻子说:“省点力气,回来要拉四百斤呢。”
他笑了笑说:“没事,坐上,我能走得快些。”他心疼妻子。
天气暖和了,河边的绿树梢渐渐泛出了一抹红色,河湾里,好象有了些绿。仝老师心情大好,这么多天来,他头一回没有忧国忧民,头一回觉得身轻如燕。他拉着妻子轻快地奔跑,有种和老婆回娘家的感觉。原来,生活也可以这样简单呀!
许是他们去的早,拉煤的人不是很多,仝老师让妻子看着车子排队,自己交钱买煤票。他问了下别人,有人拉五百斤,有人还拉三百五。他取了个中间值,毕竟是头一回,又是个旧架子车,万一轮胎破了没法办。煤炭两个规格,大块的贵点,小块的便宜,但一般贩煤的都买大块,好卖,损耗也少。四百斤煤,也就是五六块,好装车。买煤的人看他们有些文弱,搭了把手,很快把车装好。煤矿的大门外是一道长坡,有些陡,仝老师将车子斜起来,两肩扛着车杆,让老婆站在车子后边,慢慢地将车子放下河滩。头一回干这种事情,还是有些紧张,他抹了把汗稍作休息,看别人有什么技巧。后来发现,个子大点,有力气的人下坡时,和他们方式差不多,直接放了下来。力气小的人,走蛇形,力争使两个车轮处在半横行状态拐大弯,以减轻车子的重力。上坡时反之。这是一个简单的力学原理,仝老师默想,干什么事都有学问,有窍门。他相信,自己很快会掌握这些窍道,到时候,就可以一个人来拉煤,别让妻子跟着劳动了。过河后,有一段路是个长坡,也是这条路上最大的一道坡,如果能把这个坡攻克了,前面也就没什么太大的障碍了,上了公路,通往城里的路基本上是一马平川。到坡下时,他在前面拉,妻子要在车后推,他阻止了妻子。他说:“你让我试试,看看自己的能力,若拉不动时,你再上手。”
车很重,拉着上坡非常吃力,他开始缓慢地蛇形,走之字形,尽可能将弯子拐得小一些。还好,当他满头大汗,汗水快要迷了眼睛时,终于登上了公路。胜利了!有史以来的一种成就感传导到他的全身。他自豪地对妻子说:“明天,你就不用来了。”
老高得知仝老师回城的消息是在半个月以后。那天晚上,医生对他讲,下午桥头看见了仝老师卖煤。问了一下仝老师的情况,仝老师好像是不愿意多说,支支吾吾的,我让他参加咱们突击队,他立即拒绝了。很怪,几天没见,革命意志消退的连跟我说句话的兴趣都没有?
老高说:“他住哪?带我去看他。”
“不晓得,医生说,明天吧,今晚黑咕隆冬的也不好找,很麻烦,我老婆说,卫生院关门了,没什么事,要来城里,让我给借个地方住。地方倒是好借,问题的咱们干这营生又不挣钱,她来了吃什么呀?我养活不了她。”
老高说:“给她说,不要来。我有个想法,与其让她来,不如咱们打回去。打回去,咱们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决,粮库的粮一时半会吃不完。再说,那是咱们的根据地,地方权力在咱咱们手里,咱们可以安排生产自救。我分析过,城里物资这么紧张,都是联指封锁的结果,不把封锁打破,城里会越来越困难。前天,我跟常山菊说了自己的想法,常山菊说,她把我的意见反映上去,看头头们的意见如何,就她个人的想法,这方案可行,一是可以打破人家的壁垒,二是建立个根据地,以牵制对方,三是与县城构成西北对东川的夹击攻势,迫使对方朝黄河方向撤退,四是打通咸宋公路,使榆林一带的革命战友“红工机”组织迅速支援我们。这是战略层面上的考虑,让我们再悉心策划几天,估计上头会批准的。”
贺医生说:“双龙方面传来消息,武斗队的人擦枪走火,打死了王嘉仁的儿子,地方上和他们闹得很僵。张永利将人马撤回了东川,现在双龙街无人防守,正是我们打回去的好时机!”
“是吗?”老高大喜,“我得催一下常山菊,还有,明天一定要找到仝老师,和我们一起打回老家去。”
第二天上午,老高迫不及待的让贺医生带他去市场,他有决心说服仝老师和他一起返回双龙。我们的事业尚未开始,千头万绪的工作要我们处理,革命事业切不可半途而废。他在心里打着腹稿,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舍我其谁?但是,他空欢喜了一场,仝老师没在售煤摊,有人卖煤,他打听仝老师什么时候来。别人不知道谁姓仝,后来他将仝老师的长相描述了一番,人家才告诉他,眼镜可能下午四点以后才能来,去阳山拉一趟煤,少说也得十一个小时。老高很是惊讶,这个仝老师,能受得了这么重的苦。他看看时间还早,和医生沿着河往回走,路过大桥时,看到有些戴高帽子的牛鬼蛇神们在游街,好像也没人监督他们,自己一边敲着锣,一边自报家门。后来大家齐唱: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我对人民有罪,人民对我专政。我要低头认罪,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我要是乱说乱动,把我砸烂,砸碎,把我砸烂,砸碎!一行人中,有个人走过来,手里拿了个本子,要求老高给他签字。老高愣了一下,忽然认出了对方:“你不是刘县长吗?”
刘县长赶忙说:“黑帮,走资派。”
老高说:“我是高登云。在我跟前你怕什么?要写甚字?”他接过刘县长的本子问。
“就写我们游行到了东关桥头和你们的名字。”
老高不懂得这个规矩。后来,由于事情太多,造反派对斗争走资派失去了热情,所以,就叫黑帮们自己管理自己,但是每天游街是必须完成的工作,每到一些地标性的建筑和指定路口,都要由群众签字见证。老高签完了字后说:“别忙着走,我问你,咋不回双龙街去?”
刘县长把头朝四周打量了一番,说:“我不敢,再说,家里人都在城里,我跑了怕家里人遭殃。这样挺好,游个街,习惯了。”
老高说:“毬事情,把人当猴耍呢,我看不惯这个做法。你走你的,将来有问题,叫他们找我高登云。明天我见到常山菊,叫她给你写个条子,你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
次日,高登云果然将一张证明信交给还在游街的刘县长,不过这个证明不是常山菊给批的,上面盖了联总的大红印章。他告诉刘县长:“你自由了。”
刘县长感到非常不解,但他还是欣然接受了高登云的好意。看样子,高登云在联总造反派里成了条汉子,否则,没有人敢承担这么大的责任。当然,老高也没有细说是如何求来这张证明的,只是提醒刘县长在使用证明时注意,别落在对立派手里,否则会引火烧身。
实际上,老高干这个事情绕过了常山菊,直接去找联总大头目老雷,给雷大头说,刘县长是他的亲戚,腿脚有病,不适合继续游街了,建议自我改造,希望组织给予照顾,不管刘县长有多大错误,毕竟是穷人出身,老革命。雷大头很痛快地答应了他,并让人盖了章。他攥着证明信要走时,雷大头说:“先别走,我还有事跟你谈。常山菊把你的想法和大家说了,我们一致认为非常好,你可以在各连里物色一些距离双龙近一点的人员,组织战斗队,选对当地的地形熟悉,有人脉的人员,既能解决你们在路上的给养,也能利用这些人迅速扩大影响,将双龙街附近牢牢控制在咱们手里。为了保守秘密,组织决定让你们在城北朝东北运动,出其不意占领双龙,虽然现在双龙没有对方人马,但是东川离那里不远,要有防范。你们站住脚后,我们立即攻打东川,一举将联指赶走。”
老高激动万分,自己的想法终于变成了现实,人家领导同志比他站得高,看得远,能从全局的高度看问题,这让他非常兴奋。又过了一天,他终于在煤场找到了仝老师。
仝老师被晒得像个非洲人,除了那两片眼镜片不时反下光外,看不出来还有一顶点知识分子的模样。他拉着对方粗糙的手说:“还好,最少我们都没死,只要有命在,就有我们兄弟踢踏的本钱。我和小贺来了几次,专门请你回组织。”
仝老师说:“组织没了,我也不想回去。”
“别灰心,”老高说,“做任何事情都不会一帆风顺,过去的就不提了,新的任务在等着我们,你得回双龙街去握印把子!”
“印把子也没了。”他撒了个谎。
“木头坨坨,刻几个字就行了”老高说,“我说的真话,闹腾了一场,不能半途而废。再说,你做这个营生又苦又累,这是牛马干的事,咋能叫你做?”
仝老师说:“我不当牛马,一家人就得饿死。与其饿死,还不如做牛马。”
老高说:“瞎说哩,党不会叫任何人饿死。我们也不是丢家弃舍的往外跑吗?回了双龙,生活肯定会有改善。”
仝老师说:“你是老革命,觉悟了。我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这样吧,要咋干,你们自己去,别拉扯我。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干这些破事了。你要念我们从前同甘苦,共命运过的话,给我和我家人一条活路。”
话已至此,老高感到非常惋惜,再说就多余了。老高本想告诉仝老师,他们就要打回双龙了,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毕竟是高度机密。他说:“好吧,人各有志,我也不强迫你。”
24 战火烧到家门口
政府瘫痪,武斗队撤走,所有的公务活动停摆,无政府状态猖獗,双龙街的集日市场也活跃起来,集市里的物资极大地丰富,各种商品比以前多了,但是价格奇贵。赶集的人很多,市场里摩肩接踵,呈现出了一种少见的繁荣,做裹馅的张二,胸前端着一个大木盘,放满了一排一排的裹馅,两手打着竹板叫卖:“尔格社会真是好,走资派没权了,人民群众解放了,公购粮也不交了,百姓的日子好过了,自由买卖也放开了,信神信鬼不管了,牛鬼蛇神活泛了,我的买卖也好做了,哎—谁买裹馅,又香又甜—”他接着唱:“摇汇来,摇汇来,这是一桩好买卖,吃饃不用拿钱买,花花裹馅抱一怀!”他的这种叫卖法年轻一点的人都没有见过,规则是每个裹馅一毛钱,十个一组,买者每人出一毛钱,然后抽号,开号后中号者将十个裹馅都收入囊中,实际上是一种小型赌博,但卖主则能最大限度的销售商品。当然,比市场更红火的是赌场,在市场的西北角,有一个废弃的砖窑厂,那地方每到集日,人山人海,男男女女的赌徒成群结队,扣明宝,掷骰子,一片红口,黑屁股,四五六,顺娃子的喊叫声,赢了钱的人,欢天喜地,输了钱的主儿,垂头丧气。但是,干这个事情也是有风险的,偶尔,有武斗连来清剿赌徒,抢赌资,以补充经费不足,虽然如此,依然无法压制赌徒们的发财欲火。这是十几年来不曾有过的景象。以前,老乡们要买卖点东西,弄不好就会被全盘没收,现在居然可以光明正大做买卖,还可以赌博,甚至,连街里的庙会也恢复了,遇会时人们烧香许愿,甚至还能看草堂班子唱的古装戏。曾经被破除的四旧,迅速复辟,以至于一些人怀疑主席他老人家回心转意了,文化不是人,革一个不是人的命有毬用?
这天,是双龙街的一个集日,赌场里的人们依然埋头苦战,忽然有人喊,武队来了!武斗队来了!赌场里一下子炸了窝,赌徒们四散奔命,有些人甚至连赌具也来不及收拾,便落荒而逃。大家领教过被武斗队抓住的后果,上次,那个灰汉刘大跩,一刺刀下去,把坐庄的申油子手上扎了个洞。但是,今天好像不同以往,武斗队来了后,没人冲击赌场,不声不响地朝西边的枣园沟开去。人们观望了一会,看看好像这队人对大家构不成威胁时,才陆续返回来,继续开赌。
当然,他们不知道,刘武装带着他的人马,再次返回了双龙街,在街里做了稍事休整。刘武装通知食堂的老任给队员们做了顿饭,期间,和他刘刚找着王嘉仁,通报了情况。
刘武装说:“东川方面得到情报,联总还乡团的行动的最终目标是夺取双龙街。夺取双龙街的目的是为了攻打东川做准备,希望生产队方面能看清形势。这伙人回来,一定会把双龙街搞得鸡飞狗跳,希望王队长从大局出发,支持我们。”
王嘉仁非常恼火,他对刘武装有种本能的抵触。他说:“你们谁好谁坏,我无法判断。我希望能把问题解决在双龙街的范围之外,你们住在街里,双方打起来,受害的是百姓。你打我,我打你,也不晓得你们争什么?好不容易有了这点太平日子,眼看着又要丧失,你要是同意我的意见,我可以帮助你们,要是不同意,你自己看着办。反正,你们不能在双龙街开打。实在不行,我也有我的办法,双龙街有几百号子人,我带着老人娃娃夹在你们中间,要打,先把我们打死!”
刘武装感到非常无奈,王队长对他有偏见,记仇,这在情理之中。可是,在大敌当前,还这样为难他,就让他有些难以接受了。他说:“过去的事,都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了,承认错误,再不行,那怕我给你当儿,给你养老。现在,大敌当前,不能糊涂,还乡团回来,杀人放火,遭罪的还不是老百姓?”
王嘉仁说:“怪了,谁是敌人?你倒是说说,老高就因为成了你们的对立派,就成敌人了?你怎么就晓得他要杀人放火?”
刘部长辩解:“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他们在城里连个小偷老蔡都杀了,回来能有好事?再说,来的也不一定是老高,遇上个地痞流氓,老百姓不遭殃才怪呢。不管咋样,有备无患。我原来想,在双龙街阻击他们,我们有你们做依托,支援我们。你既然有这个忧虑,也在情理之中。我们可以在外面阻拦他们。不过,有些事情还得要你们帮助,今天晚上和明天的饭得给我们送去,人饿着肚子没法打仗。”
刘刚说:“你也替我们想想,队伍里有一半以上是咱街里的人,就说他们回来不侵害老百姓,那我们这些人怎么办?我们的家属,老人,娃娃,就眼睁睁的看着叫家人压迫?从心里讲,谁也不愿意开打,可是,你不打,他打上家门来了,责任不在我们。我听情报人员说,人家三十余人,一色的半自动步枪,手榴弹都带来了。我们能不能打得过人家还不好说,你要是再不支援我们,就等于叫我们送死去?”
王嘉仁不言语,他取了颗烟抽,过了一会才说:“也是,战火烧到家门口了。行,我派人给你们送饭送水。你们打算在哪个地方拦截?”
“估计他们从胡家嘴方向入境,送饭时就朝那个方向去。一路上打听吧,现在还确定不了。”刘刚说。
王嘉仁问:“饭由谁做?”
“老任的食堂负责。另外,还得给你说一声,这次战斗如果能顺利的话,还是有一部分队员要留在双龙街,头头说了,双龙街地位十分重要,不能丢。”
“你说了不等于没说?这事能由我做主?”王嘉仁说,“兵灾匪祸,遭殃的都是百姓。”
生产队方面就算摆平了,但是,能不能打败这一伙人刘武装心里也没谱。他的队员素质不高,缺乏训练,甚至不能保证枪一响就不做鸟兽散。二是枪支破旧,子弹奇缺,有些枪只能放一声,就得用枪条往出捅弹壳,每支枪的子弹不超过十发,用这样的装备与人家从军械库里抢来的半自动,冲锋枪对抗,几乎没有什么胜算。他把刘刚叫到跟前,把自己的想法和刘刚说了。刘刚说:“不怕,解放军几个人还智取华山呢,咱们是当地人,地形熟,好好利用下地形,只要将他们围住,饿两天就投降了。”
他的心宽慰了一些:“你看,在什么地方围他们比较合适?”
“尽可能让他们靠近双龙,根据总部提供的情报,他们应该从胡家嘴入境,那个地方沟很窄,如果他们不走山,从沟里进来的话,肯定是跑不了。”
“万一他们要从山上走呢?”
“如果从山上走,我们可以把队员分成三拨,刘刚在地上用手指头画了个图形。沟南两队人员,一支占山头,一支压沟畔,沟西放一支,如果他们从山上过来,沟西的人马迅速堵截他们的后路,给他们形成三面保卫之势。”
刘武装说:“听起来不错。到地点后,我指挥南边的队员,你指挥西边。让同志们少放枪,看准了再打。”
到达约定地点后,太阳已经平西了,按预计的时间,还乡团也就该到了,刘武装按小队将人员分开,各队拉开了散兵线,进入战斗岗位。果然,刘刚揣测的没错,高登云是个老兵,深知运兵的狡诈,也没有走沟,领着人转山脊进入双龙地界。侦察兵回来报告了情况后,刘武装立即对人马进行调整,选了个前头有个崾岘的山头,将人马埋伏起来。沟西的刘刚则做了个大的迂回,远远地尾随在还乡团后面。这一切,老高并不知道,他虽然有所警惕,但压根没想到上头的决策已经被对方掌握,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一路上他和医生给大家鼓着气,叙说自己对未来的憧憬,战士们大多是当地人或者是双龙附近的农民,几句好话就被说得腾云驾雾。老高说:“打回去,双龙粮库有的是粮,放开吃。”老高说:“信用社有钞票,借出来给大家发薪水。咱们手里有权,要什么救济粮,谁家揭不开锅,开个二指条子,压个红坨坨,领粮去!”这些人听得心花怒放,他们其中许多人参加武斗,实际上就是想混个肚儿圆圆,现在有了老高的承诺,没有人不死心塌地往目的地奔!而且,事实证明老高不会骗大家,他们从县城里出来这两天,走到处有人给管饭,还有人安排住处,烧热土炕,生活虽然比不上城里,但是有这么美好的前景,还有什么不开心的。革命的最终目标不就是有饭吃,有衣穿,有老婆睡吗?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老高抬腕看了下表,七点多钟了,如果顺利,十点钟应该到双龙,他和医生商量晚上的住宿,医生说:“估计公社的院空了,最多也就留个看门的,今晚咱们先把人马扎在公社院里,天亮再看有没有个更好的地方。按说,学校也不错,就是偏了点,得安排几个哨位,不然刚到就叫人家烩了。”
“你说的对,哨位离驻地远一些,发现问题及时鸣枪,唉,刘二跩没跟来,他要来就好了,他家位置高,能一览东川。这个常山菊,偏偏看上他了。”原来,出发前,常山菊前来给大家做动员,走时,把刘二跩要去当了贴身警卫员,“这后生,憨头憨脑,还有点二。”
贺医生笑着说:“这你就不懂了,憨头憨脑的人可靠,首长嘛,自有人家的考虑。不过,首长这人还算仗义,不记仇,上次把你骂得狗血喷头,我看现在对你也挺好,让你当队长,她对你还是信任的。”
“是,”老高承认,“这个女人有好多长处,过去我们都认为她爱出风头,看来,是我们错了。她拉公子时,我们都嘲笑她,认为女人家干这个事情不合适。你晓得甚事?她拉着母骡子和叫驴交配,想搞个第二代杂交。你猜怎么着,母驴还真怀上了,下出了驹子。”
“去毬,”医生说,“你蒙谁?我是医生,无稽之谈的事。”
“千真万确,”老高言之凿凿,“我看见了。这事,上过报纸,刘县长给她戴过大红花。”
“活了?”
“死了。”
医生撇撇嘴:“说了等于没说,这是违反科学道理的事情。”
老高说:“不管咋样,人家敢想敢干。俗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沙里埋不住金,现在活出人样来了,有她的道理。谁能配警卫员?解放初,县长才有一个警卫员,我老高上过朝鲜战场,一辈子求进步,还在原地踏步不前,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警卫员。”
医生说:“不要比,人说,人比人活不成,驴比骡子驮不成。你刚提到了刘县长,我看你那天做的那事很不好,无原则,走资派嘛,上头要我们打到他,再踩上一只脚,你倒好,给他求情。我回去想了想,这事情后果很可怕,刘县长那条子一旦到了反对派手里,那就是咱们支持同情走资派的铁证!”
老高说:“我知道不对,但是,也不能把人当猴耍,他要有罪你关他禁闭好了,我们打死了老蔡,还要给人做检讨,头头们天天让这拨人游街,游来游去,人都见惯不惯了,把我们造反派的一点威严都游没了,两败俱伤。不管咋样,刘县长有恩与我,当初要不是他让我当兵,我能穿上二只半?人说,人活脸,树活皮,脸面最重要,按你们有文化的人说,就是尊严。我给刘县长去走后门为的是给他讨回尊严。”
医生还是有些不解:“问题是我们已经把他打倒了,为甚还要给他讨尊严?”
老高说,“也是给咱们留后路,”
“咋讲?”
“人一生起起伏伏,和做事一样,不会永远一帆风顺的。他倒了霉,你拉扯他一把,他就会感念你。万一我们倒了霉,他也会想法救我们的。人嘛,眼光放长远些才对。刘县长这个人了不起,我看得出来,走资派们唱着歌,说自己是牛鬼蛇神,自己有罪,他们心里咋想?他们就根本没有认罪,是在嘲弄大家。打倒人,要从心里将他们打倒,要让他们服你,人家不服你,搞这些形式有什么用?”他停了一下接着说,“47年,胡宗南来时,把刘县长抓住,想利用他在当地的声望,逼他当伪保长。他不干,被人关在密室,后来,他用扫炕的笤帚包了块布,硬是把门口看管他的士兵缴了械,带着枪逃出去。再后来,他组织了游击队,在核桃坪,一次打死了八个国民党兵,其中还有一个连长。你现在看他游街,好像是被制服贴了,但那是假象,让这种人认错是不能的,他不可能承认失败。说实在话,咱们也需要刘县长这样的人,人家有管理经验,比咱们见多识广,给他身上装一张联总的证明,他就跟咱是一头了,对组织也有利。”
“可是,走资派就不打倒了?”
“唉,你这人长了个榆木疙瘩脑袋,什么走资派不走资派?你看现在两派还有谁将矛头对准走资派?你扛着枪干甚去,不是去打走资派吧?目前,革命进入新阶段,我们的主要敌人是对立派。”老高说,“说到这里,我也期望和刘县长合作呢,刘县长老家在双龙,有威望,服他的人多,他要是能逃回双龙,咱们就有了靠头,有些事情该如何做,他能给咱们定调子。你晓得,我是个大老粗。执行上边的政策一定会有偏差,有个人随时提醒我,要好一些。”
“丁书记不是还没走吗?”
“那家伙老奸巨猾,咱们夺了他的权,他不可能配合咱们。”
“刘县长要是不肯回来,你说什么也没有用。”
“到时候请他回来,他在城里除了受欺负,还能干甚?我有把握他会回来的。”
贺医生由衷感叹,老高这一步,是一石数鸟的做法呀!
两人继续聊着往前走,前两天没遇到任何能使人紧张的情况,队员们思想有些松懈,有人将枪横着抗在肩上,还有人嫌麻烦,将枪横着背在身上,有兔子在不远处跑过时,甚至有人想追着去打兔子。老高开始责骂:“娘的屄,不要命了,枪一响想把人家引来?”
一个队员顶嘴:“双龙街不是没有武斗队吗?”
“双龙街没有,别处也没有?人家不长腿!”
队员们老实了,老高说:“不要这么松松垮垮的,我们是去打仗,不是去打猎。当兵就要有当兵的样儿,我有言在先,进了双龙街后,谁要是敢违反风纪,一定严惩不贷。别怪我不讲情面,我老高说到做到。现在加快步伐,保持安静,从这道山畔转过去,有个崾岘,从崾岘上山,就进入双龙镇地界了。上山后,队伍分成两组,拉开点距离,全速前进。”不知为什么,越是接近目的地,老高越是有些不安。是自己回乡的心切,还是害怕上面的情报不准确,说实在话,他不大相信双龙街不住联指武装人员,不会是人家在演空城计把?指挥作战,一切都得随机应变,现在看来选择晚上进镇子有些冒失。他和医生商量,要不,找个离镇子不远的地方再潜伏一晚,等天亮后再做打算。
医生问:“为甚?”
“不祥之兆,我腿肚子抽筋。”
“没事,你太紧张了。”医生说,“天黑冬冬的,神神也看不见咱们。”
话音刚落,前方突然想起枪声,老高觉得子弹头“嗖”地一声从自己不远处掠过。他赶紧喊:“卧倒!”
25 民以天为食
天快黑时,老任来通知王嘉仁,给战斗人员的饭预备好了,求他派人送去。王嘉仁随着老任到食堂里看了一下,好家伙,有两盆饼,两桶烩菜,还有十暖壶的开水,加上碗筷,这得多少人才能送去呀!他皱着眉头说:“你这是真心支前呢,弄点就成了,这么多东西,吃得了?”
老任说:“不多,每人二个饼,一碗菜,明天还得另做。”
王嘉仁说:“他们现在在哪里还不清楚,挑着个担子满山转,万一叫人家当成武斗队员,连我们也一勺烩了。再说,天这么黑,送到地方上大概得半夜了,他们走时几点吃的饭?”
“三四点钟吧!”
王嘉仁说:“按说,这会儿就该吃饭了。你这里有手电没?”
老任笑着说:“有电筒,没电池。供销社的电池都让他们拿去了,咱也是有枪没子弹。”
王嘉仁长叹一口:“尽心吧,送到了算他们有运气,送不到也没毬办法。”他叫了两个后生,许诺给两天的工分,然后又去叫和尚,让和尚在前面给他们打个灯笼,一行四人往胡家嘴方向前进。
老和尚说:“罪过,这种事情不是我出家人该做的。”
王嘉仁说:“不去也是罪过,这伙人不被人打死,也会冻死饿死。”
老和尚说:“挡住,不要叫他们开打。”
“我试过了,说服不了人家。”王嘉仁说,“我要是不让步,不妥协,人家就要在咱家门口开打,这一来,老百姓就要跟着遭殃。”
“也是,”和尚问,“张干部没来?”
“没有,”王嘉仁说,“刘武装私下跟我说,张干部受了处分,联指大头嫌他自作主张,撤了双龙街据点,给对立派创造了可乘之机。这回仗打完后,双龙街还要驻人马,好日子又没了。”
老和尚说:“他这个人还行,善良,你跟他们要求一下,如果一定要驻人马,最好叫他坐镇双龙街。刘武装有些楞,管不住手下。”
“你同意他们入驻?”
“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们来了别人就不来了,”老和尚说,“天下没有安省的地方,他住在这里,咱们还能稍微放心一些。”
王嘉仁想了想说:“有道理,回头我把咱的意见反映给他们。”
开初,几个人走得较快,但是,渐渐的,饭担子就显出了重量,两个后生不时的换肩,咒骂,早晓得这事这么艰难,就是挣三天工分也不能干。有一人甚至呵斥和尚,你打个灯笼在我们后面,是照路哩还是给人家发信号,安心叫人家把我们往死打?
另一个也不满意:“王队长,你当这好人干甚?他们当兵,肚子吃得比咱还圆,打死也应该,咱们骚情啥哩嘛?”
王嘉仁没办法,人心浮躁,生产队里真正听他话的人已经不多了,这样下去,自己这队长也干不了多久。由于没了人管,队里许多人种自留地的劲头比挣工分积极性高,甚至有人把队里的宜林地开荒种粮,眼看着,农业社也要散摊子。他十分不理解现在上面的政策,对搞这次运动越来越困惑,究竟要解决什么问题?自古以来,都是民以食为天,什么时候变成了民以天为食?那个天太高了,看得见,摸不着!不像粮食,只要种到地里,就可能有些收获,可以让人活命。退一步说,人都饿死了,那天再伟大,再壮丽,又让谁去欣赏?王嘉仁胡思乱想着,担子压得肩膀疼,他对两个发脾气的年轻人说:“歇会儿吧,没听见枪响,说明人家还没开打,现在到哪里了?”
“王庄。”
“也就快到胡家嘴了。”王嘉仁说,“天黑咕隆冬的,不晓得他们在哪里。在王庄找个人家,把饭放下,等找着他们后再看下一步咋办。”
他的建议得到了大家的采纳,四个人又走了十几分钟,终于敲开了一家人的门。王嘉仁说明情况后,主人让他们进了窑门:“你不是王干大吗?给谁送饭?”主家姓丁,认识王嘉仁。
“没看见有队伍从沟里进去?”
“没有。”
王嘉仁忽然没了主意:“说好在胡家嘴附近,咋就没人?”他怀疑自己走错了路。随后又说,“不管长短,饭桶先放在这里,你给他们找个睡觉的地方,先休息,我出去打听一下,看刘武装他们大致在哪个方向。”
老和尚说:“要是没走沟的话,一定是翻山过去的。”
丁主家劝说:“和尚说的对,寻人不如等人,天黑的这么厉害,你到哪里去打问?再说,大半夜的,人家都睡了,你找谁去打听?真要打仗,一定会打枪,枪一响就晓得他们在哪里了。”
王嘉仁想想,也对,那就耐心等吧。
枪声打破了山谷的宁静,天很黑,二三十米开外的目标都无法辨别,只有经过长时间的适应,眼睛才能看清远处灰黄色的土地和颜色较深的树木,刘武装知道还乡团就在自己前方山坡下的一个凹地里,但是,要想准确地捕捉目标,几无可能。他让队员们放了几枪后,朝下喊话,“你们被包围了,放下武器。”但是,迎接他的是对方射来的子弹。接着,他听见老高对队员们下达了命令:“就地卧倒,看准目标再打。”
“抵抗没有出路,把武器放下,保证你们不死。”
“砰”,又是一枪,刘武装的棉帽子被打翻在脑后,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脑袋,赶紧挪了个地方,谁他娘的这么厉害?他突然想,一定是老高,这家伙是老兵,别人没有寻声打人的准头。他招呼队员们伏低身子,偶尔放一两枪,只要能拖住对方,到天亮看清目标时,就可以象打兔子一样收拾这伙王八蛋。不管咋说,他们占居了有利地形。只是,肚子饿得难受,奇怪的是,送饭的人咋还没有到?后来,他忽然意识到,由于当时没有确定行军路线,王嘉仁并不知道他们走山路到达胡家嘴,如果这样,那饭一定是送到山下了。不过,这会儿已经交火,他也顾不得吃饭,再饿也得忍。他让同志们集中精力,拿出百倍的勇气和耐心来打击来犯之敌,吃饭的事只能往后靠了。
坡下边,老高对贺医生说:“情况不好,我们中了埋伏。人家打的是有准备之仗,我们眼前一抹黑,没有胜算。立即撤销行动计划,赶快撤退,天亮后,想走也来不及。”
医生吓得全身颤抖,他没上过真正的战场,他结结巴巴地问:“撤,往哪里撤?”
“撤回城里。天亮后,我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趁现在走还来得及。”说话间,他们背后的山头上也响起了枪声。老高说,“你们沿着崾岘西侧下到沟里,不要打枪,不要说话,带不了的弹药扔掉,天黑,估计他们看不清目标,应该能冲出去的。”
“你领着我们走吧,”医生说,“我路不熟。”
老高叫了两个队员爬行到他的跟前,叮咛:“你们是当地人,带领大家突围,万一遇上情况也不要恋战。给大家说,保命重要。能回县城最好,回不了就各回各家,把枪藏了,以后再说。”
“明白。”
老高说:“我留下来掩护你们,完全没有危险时给我发个信号。”
“是。”医生答应着,让众人在地上趴着往山下撤,还好,老天爷帮了大忙,没多久便撤到沟里。医生说,“快给老高发个信号。”别人说:“快跑,自己的命都快没了,还管得了他?你发个信号不是告诉人家咱们下了沟底,叫人家来追杀?”
这话听起来好像也在理上,只是可怜了老高,还有一枪没一枪的和对方周旋。刘武装有些奇怪,枪声变得如此稀疏,难道对方跑了?可是,明明有人往外打枪,他也没有多想,只要对方还在原地,天亮前一定能将这些家伙抓获。夜很漫长,不打枪的时候,山里也一派静寂,静得好像地上掉一根针都能听见,偶尔有几声狐狸的叫声传来,让人觉得这黑暗的世界里还有些生机。老高等着同伴们给他发信号,但是,直等到他两只眼睛发涩,昏昏欲睡时,还没有得到消息。许是这几天太累了,他伏在地上打了个盹,后来,一声枪响把他惊醒,是自己人发的信号还是对方在放冷枪,他混沌的大脑已经无法辨别了。今生今世,这是他第二次遇到这种情况,前一次是在上甘岭的前沿阵地潜伏,遇上了鬼子的火力侦察,燃烧弹将身下的茅草点着,火苗呼呼地朝他烧过来,还好,他选择了个坑,坑前有几大坨子冰雪块,救了他一命。这回的危机不亚于前次,他知道,天亮后的结果,对方一旦发现他,人家居高临下,他会被人打成筛子。如果没有差池,自己的队伍应该冲出去了,不如也趁着夜色撤退。他打定主意,站起来走了几步,一颗子弹头落在了他的前方,溅起的土块落在了他的额头。他只好伏下身子,再寻找机会。麻烦了,老高又一次觉得死亡离得如此近,他开始想起了自己的老婆,儿子,他死后,今年春天老婆的自留地还能不能耕种?天色渐渐的变得暗淡,远处能看见一些影像,是人影还是树影?他有些绝望,但又不甘心,小心的往后退,人到临死真想活呀,他得搏一把,设法逃出包围。忽然,又一声枪响,一发曳光弹从他面前穿过,他大喜过望,大家突围了,他相信那是战友们给他传递信号,他退后十几米,跃然而起,朝崾岘方向奔去,当他跳下山畔,觉得自己终于冲破重围后,背上重重地挨了一枪托,几个人立即将他按住:“老实点。”
老高压根就没有想到,刘武装方面由于弹药奇缺,从民间收集到一些杂乱的枪弹,刚才无意中打出了一发电光弹,将老高骗到了糜子地里。
26 放虎归山
枪声将王嘉仁等人从睡梦中惊醒了。交火了,几个人爬在窗户上往外看,听声音,战斗好像就在他们对面的山头上进行,有枪声,也有人的喊叫声,看样子,仗打得不很激烈,枪声显得有气无力,有一档没一档的,像过年的时候,小娃娃们将鞭炮拆开一样,半天才响一声。这是个什么意思?难道双方都在等着天亮再决战?
老和尚说:“睡觉,睡觉,不关咱们的事。”
王嘉仁说:“你睡,叫我分析一下,那边的是刘武装,好送饭去。”
一个后生说:“送鬼?你是想送死呢!枪儿子不长眼,要送你一人去。”
他想,小伙子说得也对,上头的人正忙着,跟下雷雨时抢场一样,那里顾得上吃饭。他叹了口气,抽起了烟袋。
老和尚问:“你咋还不睡?”
“我睡不着,”王嘉仁说,“不晓得死人没,刘武装说还乡团带队的是老高,万一老高叫人打死,我心里不安宁。”
“为甚?”另一个后生问。
“咱们给杀人的人送饭吃,不跟自个杀人一样?”
后生说:“说什么话,饭还在地上,没吃到他们嘴里不算数。再说,老高就是个搅屎棍,死了活该!”
天亮时,刘武装命令刘刚带着人去清扫战场,自己这队人将老高押下山来。当他看到王嘉仁等人在一户人家的堖畔上眺望时,心里还是热乎了一下。王嘉仁没有违约,亲自来给他们送饭,可见,老王已经将前嫌稀释了。他紧紧地握着王嘉仁的手,连声道谢,然后让和尚帮着主人给战士们热菜,招呼送饭的人一块吃饭。刘武装安排队员们在院里吃饭,自己和老高回到窑里。
和尚端了一碗饭给老高,老高的手被绳子拴着,无法接碗。刘武装看了一眼和尚没有说话。老和尚有些得寸进尺,给老高解绳子。刘武装警告说:“操心让他跑了。”
老和尚照解不误:“上杀场,也得给碗饭吃。”
王嘉仁抽着烟袋,默默地想,在他们印象中,老高这人也不是坏人,怎么突然间就变得头脑如此发热,难道上过战场的人,真正经过九死一生的经历,不打仗手痒?双龙街的人都是你们的老乡,是熟人,你带着队伍回来,要向谁开火?就是因为别人把你赶出去,要回来报仇吗?如果这样,你老高的气量也就太小了点?想到这里,王嘉仁说:“都住在一个街里,哪有这么大的仇恨。若要办,吃完饭。”
老高骨碌着眼珠子看王嘉仁一眼,也没说话,他端着碗埋头吃饭,他的确饿了,一整夜的恐惧与饥寒让他感到了几许辛酸和部分欣慰,辛酸的是自己的计划又一次泡汤,欣慰的是由于他的努力,保全了大部分人员。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明白和尚给他松绑的暗示。他吃了一碗烩菜后,将吃饭的速度放慢下来,眼睛不时朝窗外瞥一眼,沟太窄,要逃跑的可能性不大,人逃不过子弹的速度,与其让人家打死,不如再活几天,后来,他放下碗筷问刘武装:“咋办,就地枪决,还是拉我走?”
刘武装说:“咱们一起共事这么多年,枪毙你我下不了手,你也不要打算跑。我们头头要抓活的,既然抓住了,恐怕得把你送到东川。你敢跑,人家要开枪,我挡不住,也不敢挡。你说你,不好好在城里呆着,跑回来送死,双龙街对你这么重要?”
老高拐了拐脖子:“既然夺了双龙公社的权,我们就要掌好权,我不回来咋弄?”
“仅此而已?”
“哦。”
“不会吧,你是不是回来报仇来了?”
“你把我看成甚人了,挨两下棒子就要报仇的话,老高我这辈子的仇永远报不完。”
“说实话,你们有甚打算?”
“占领双龙街,在你们后方打个楔子。”
“然后呢?”
“然后,攻占东川。”
“把我们斩尽杀绝?”刘武装说,“你们一次在阳山就打死我方七个人,实话给你说,把你解回东川,十有八九也活不成!”
老高不吭声。
王嘉仁和老和尚的行为十分明确,有理不打同乡客,暗示刘武装放跑老高,这让刘武装十分为难。他是要担责任的,而且,老高这家伙也不是个省油灯,放跑了,要是再打回来咋办?不放吧,拉回东川,必死无疑。武斗队里的那伙年轻学生,性情暴躁,打起人来毫不留情,也怪老高认死理,他妈的,这个死人,别人都跑了,你还坚持。他对老高说:“你这个人,撞上南墙不回头,整整一个晚上,你干了什么?”
王嘉仁从刘武装的嘴里听出了名堂,他对老高说:“你认个错,保证再不来双龙街,我给你求情。他们打死了我儿,一命还一命,有理有据。”
老和尚拉了拉老高的衣袖。
老高本来不想跑,老高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被人放跑,有失面子,宁愿我负人,不让人负我。他晓得,人多眼杂,放他走刘武装就得担责。但是,如果他能活着回去,还乡团则全身而退,只是打个败仗而已。他点了点头:“我答应。”
刘武装松了口气。
王嘉仁说:“我带他上厕所。”
刘武装没说什么。王嘉仁和老和尚一人扭着老高一条胳膊,将老高从窑里押出来。正在院子里蹴着吃饭的人问:“干啥,干啥,押俘虏也轮不到和尚!”
老和尚说:“热饭堵不住你的嘴,他拉屎,你端着饭碗去茅坑吃!”那人不言声了。
三人走出院子,转过墙角,王嘉仁对老高说:“左手有条毛沟,往左拐,往北走,千万别往南。”
老高跪下给二人磕了个头,“后会有期!”一溜烟地跑了。王嘉仁冲着空荡荡的茅房高声说:“快点,屁眼上锁了?”
老和尚说:“你总得叫人拉干净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唱了会儿双簧,王嘉仁估计时间差不多了,用拳头将自己的鼻头猛打一下,把血抹了一把,高声喊叫:“跑了,老高跑了!”
院子里的武斗队员们立刻提着枪赶了出来:“往哪个方向跑了?”
王嘉仁说:“朝后沟跑了。”一行人急匆匆地朝后沟追去。刘武装从窑里出来,等跟前没有其他人时,才说:“我们可能做错了,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不久,刘刚带着打扫战场的队员回来,一共捡到五支枪和一批子弹,还有三四十个手榴弹。他问刘武装:“咋回事?怎么跑了?”
刘武装说:“老高要上厕所,打了王队长一拳头。”
刘刚不解地问:“这么多人还看不住一个人?”
刘武装小声说:“跑了也好,拉到东川,人家命令你枪毙,你敢不敢?”
刘刚说:“不敢。”
“那就对了,跑了对大家都好。”
不管咋样,打了胜仗,队员们的心情大好,一路上唱着《打靶归来》的歌,浩浩荡荡地返回双龙街。第二天,刘刚主持,在供销社的月台上举办了个展览,展出缴获的武器。除了给大家介绍战斗经过外,还在铺板上贴了张大海报,向双龙街人民报喜。
27 话到嘴边留三分
还乡团大败而回,让常山菊感到几丝压力。她不认为这是老高能力差,组织无方,让她感到困惑的是,对方咋就这么能掐会算?怎就能把他们如此机密的事情搞得一清二楚?她开始怀疑,在自己的队伍里,是不是有内鬼,有联指安插的密探。她把自己的想法和雷大头说了。雷大头说,是要注意这个情况,现在作战连的战士主要来自于学校,这些人年轻,思想单纯,不会出问题,但是,其他方面就不敢保证了,尤其是县里的这部分人,干部多,一个比一个圆滑;还有一部分各乡镇的农民,自私自利,多吃多占,借机发财,对这部分人要严加管理。虽然,雷大头说话仍然和蔼,但已经让她如芒在身,极不自在。常山菊听得出来,雷大头对她的工作有看法。人家不是捕风捉影,阳山战斗之后,有人反映从农村来的战士,借机搜被打死队员的口袋,摸零钱,摘手表;还有的人看见死者的皮鞋好,顺手牵羊扒去。这事情曾经让学生连的人大为愤怒,有人直接上雷大头的办公室去抗议,认为这做法与土匪无异。决不能把保卫毛主席的战斗混同于土匪抢劫。无疑,这些行为降低了联总的威信,损害了联总的形象,纷纷要求严惩肇事者!干部们圆滑,这是事实;农民自私,这也不能否认;要改造这些人,是常山菊力所不能及的,本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尤其是枪一响就往后溜,打胜了就急着往前冲,抢功。想让它成为一支真正的作战部队,不是一朝一夕或者一两次战斗就能做到的。如何提升作战人员的素质,是摆在她面前的当务之急。而老高这个人无私,比较可靠,本来是可以委以重任的,可惜,贺医生带了一部分人回来后,老高却没有回来,她有几分伤心,心里念叨,老高会不会牺牲了?
贺医生叙说了他们被包围后老高冒死保护大家撤退的经过后,常山菊差一点流下眼泪。老高真是条好汉,战斗队里太需要这样的人,太可惜了。她对贺医生有些不甚满意:“你们逃跑,也不能把他扔下不管。他死了,你们活着,心里能安稳?”
贺医生不敢说话。贺医生认为自己有愧于老高。的确,这种做法不仗义。他老老实实听常山菊训斥:“你们跑远了,打两枪也行嘛,也算是对反对派的牵制,就这么眼睁睁地看他去送死?”
贺医生小声说:“我想打枪来着,有人阻挡我?”
“谁阻挡你?”
“张坪的几个人。”
“回来没有?”
“没有,半路上丢了枪,跑回家了。”
常山菊长长地叹口气说:“难怪雷大头说话难听,的确是自己队伍里的人员动机不纯,没准,这次行动失利,和这几个人有直接关系,看来,整顿队伍这个工作刻不容缓。”她挥挥手,让贺医生走了。
两天后,老高回来了。老高向常山菊汇报了自己如何掩护大家坚持到天亮,让人用一颗电光弹骗出来的经过。他说,本来是准备血战到底的,结果却被刘部长抓住,当了俘虏。后来,在老和尚和王嘉仁的帮助下,刘部长发了慈悲心,让他逃走了。
老高能顺利归来,让她大感意外。她问了一下作战过程,老高实话实说,没有隐瞒自己被刘部长放走的事实。他说:“不管咋样,人家还算仗义。我也想开了,往后,别打双龙街的主意了,乡里乡亲的,打死谁都不好。”
常山菊半天没说话,她点了颗烟抽,又递给老高一颗。
老高说:“如何处分,随你。情况就是这样。”
常山菊说:“我没说要处分你。你能掩护大家回来,已经立了大功,我没钱奖励你,给你个口头表扬。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点。”她吸了口烟说,“他妈的,是不是张坪的那几个人走漏了消息?”
老高说:“说不清,也许咱们内部有问题。”
常山菊骂道:“狗日的,都想保存自己的实力,打仗的时候往后溜,哄着咱往前冲,你真冲上去,他又背后给你一刀。我也看开了,上阵要靠父子兵,打虎要靠亲兄弟,既然雷大头同意整顿联总,这也是个机会,你看行吗?”
“行。”老高满口答应,“我这就去准备。”
“要快”,常山菊说:“形势有些变化。最近对立派十分活跃,听说张永利联络了七八个县的武斗队,准备攻打县城。当下的任务是防守,双龙街的事情以后再说,先让对立派占着,无损咱们什么。原来咱们想的有些偏颇,杀回双龙,杀回去干甚?没有打击对象,一个队长,一个和尚,都能在危机关头救你,可见老百姓就是咱的父母,坚决不能与这样的人为敌。杀人可以,但一定不能杀好人。”
老高点了点头:“这事情让我也明白了个道理,手下留情,杀一个人,背后要牵扯一杆子人。我被人家围攻时,首先想到的是,如果我死了,我老婆娃娃该咋办?谁种地啊?甚至在回来的路上,一度想到回家去,再不干这个事了。可反过来一想,也不对,刘部长放我走,一定会被追查,万一反对派跑到我家来搜查,我还得被他们抓走,再把刘部长咬出来,就更惨了。”
常山菊说:“上了这条船就别想下去。大家都想洗手,可是,你今天不干,明天可能就被人弄死。在这个人人都是草头王的世道里,唯一能让你活下去的理由就是战斗,胜者王侯败者贼,自古是一个理!”
高登云非常困惑,自己屡战屡败,可是,每次失败,给他带来的都是好运气。常山菊委任他当了县总战斗连的连长,他在大难不死的同时,也有些惶恐,害怕自己担不起这个重担。不过,能不能胜任,总得试试。他按照常山菊的要求,着手整顿县总战斗队。他将大家关在一个大教室里,开了三天会,学习上头有关文件,让贺医生逐字逐句给大家解读当下的形势和任务,请后来调到学生连当连长的程海前来作报告,重点讲革命战士要遵守革命纪律,那是队伍立于不败之地的基本保证。后来,让队员们各人谈学习心得,说自己对这次革命运动的认识,特别是检讨自己是否遵守了革命纪律。对说不出个一二三的,重新学习。最后,他宣布,凡是对运动认识有偏差,持怀疑态度的人,不能约束自己的人,请自动离开。一周多时间下来,老高将原来一百七八十的战斗队精简到了一百二十人。他分了三个排,让队员们选出了班长、排长,自己委任贺医生当了指导员,主持连里的学习与内务等一系列工作。不久,他们接到了总部的战斗命令,负责坚守西山阵地,以防备对立派的进攻。
这天下午,老高、贺医生带着班、排长们上山视察阵地。西山这个地方很大,南到西沟,北到文化沟。假如将这一百多人撒到这座大山上,等于在一碗大烩菜里撒了点胡椒面。贺医生建议,打仗这事情,还是要让队员们彼此能有个照应,否则,战线拉得太长,会顾此失彼。老高同意贺医生的看法,城内方向不用考虑,他选择了制高点,挖工事;在一些重要的地方,布地雷,做上自己队员能识别的记号,实行三班倒轮换值守。战斗策略确定后,又请常山菊亲自来视察。
常山菊对老高卓有成效的工作非常满意。他对大家说,看清了没有?最难啃的骨头又丢给我们了。东边,距离县城很远,又有太和山挡着,敌人就是在山头上打枪,射程不够,威胁不到城里。南山到城里,民居密集,但凡有头脑的人,都不会从这边进攻。只有我们与众不同,我们的前面是山梁和几条小沟、崾崄,敌人摸过来没什么障碍。我们的后方,是咱们的大本营,一旦这几个小山头被占,就等于进了咱们的老窝,直取县城。因此,大家不能吊以轻心,失去县城,谁也没有好日子过;让人家抓住,可能只有死路一条。为了县城人民的安危,为了我们自己的生命,大家一定要坚守阵地,绝不能让反对派的阴谋得逞!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队员们齐声高喊。
“有信心就好。”常山菊说:“高登云同志是你们的总指挥,大家一定要听从他的命令。希望你们能做出贡献,打出我们县总的威风来!”
在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喊声中,拉开了县城保卫战的序幕!
老高又一次感受到了战前的冲动和兴奋,这回是阵地战,他觉得自己经验丰富,胜算很大,精神头十足。他亲自指挥队员们修工事,挖战壕、掩体。他对大家说:“现在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说穿了,修工事就是给你自己修保命所。一个好的掩体是你能看见别人,别人看不见你。记住,每个人最少都应该有三个以上的射击点,这样轮换着打,别人才不知道你在哪里。在运动中,你还可以发现对方的目标。我们在上甘岭时,掩体要挖好几米深,敌人的飞机大炮把山头炸矮了两米多,硬是没摧毁我们的工事。有备无患,明白吗?还有,开打后,大家不要急着打枪,一定要等对方进入你的射击范围。自动枪的有效射程也就是四百米,别看标尺上是一千米的刻度,子弹头到了一千米就会落到地上。尽管我们子弹多,还是不浪费的好。还有一句话,我也不晓得当说不当说,瞄准时,枪口稍微放偏一点,只要将对方吓跑就行了,不一定往死打。一定要打的目标,能打腿的不打胸,能打胳膊的不打头。要晓得,你打死他一个人不要紧,你要考虑他死以后跟他有关系的人,老婆、娃娃谁养活?老父老母谁赡养?我们这回从双龙成功脱身,不是人家打不过我们,是人家有意放了我们一马。要不,我老高这会儿不可能站在这里和你们说话。咱们县总的人不比人家学生队,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不要蛮干,解(hai)开没有?”
他这番话得到了一部分人的赞同,认为他说得对,将心比心,谁都有家有室,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但是,也有人不赞同老高的看法,认为这么心慈手软,对敌人网开一面,等于犯罪,不负责任,甚至认为他是战前扰乱人心,和老高辩论:“你这是和上级唱反调!”
老高说:“上头让你往死打对方了?”
“上头说,要保卫县城,不往死打人还怎么保卫县城?”
老高说:“保卫县城不一定要往死打人,我们是防御。什么叫防御?就是挡住,挡住对方就是胜利!”
还有人说:“反对派,你不打,他就不倒!”
老高问:“谁说的?”
“主席老人家说的。”
“主席老人家说的是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反对派是反动派吗?一字之差,意思不一样。”老高意识到,自己的这些话本应该在私下里说,不能当众宣布,要是让人反映上去,就是个政治立场问题。他叹了口气说,“我说不过你。怎么办,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把话说到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致人于死地。”
很快,这话就反馈到了联总的头头那里。雷大头找来常山菊,要求将老高免职:“有这么带兵的吗?纯粹一个麻糜不分的老混蛋!”
常山菊赶紧赔笑解释:“他就这么一说,枪一响,谁顾得了谁?”事后,她把老高找来,关着门大骂,;“脑子进水了?事情该咋做,你心里有数就行了,话到嘴边留三分,有些话能不能不说透?”
28 真假虚实都在理
王嘉仁跟和尚放走老高的消息随着徐徐而来的春风吹遍了双龙川,人们对他们的壮举大加赞美之时,也产生了疑问。两派武斗队员打来打去,原来是做样子给人看啊,这仗打毬的有甚意思?
刘贫协问王嘉仁:“是你们放走老高的?”
王嘉仁说:“不要听风就是雨,腿在老高身上,跑不跑由得了我?他能跑脱,说明他命大,阎王爷看他寿数不到。咋?你个老怂,不满意?”
刘贫协说:“你是放虎归山,老高这人不善,他连公社的权都敢夺,将来回来有你的好果子吃。全公社的人都想着把狗日的抓住,把权力夺回来,让丁书记掌着。你看现在成了甚社会,不说做生意放开了是好是坏,连赌博都成了合法的了。禁赌几十年,一下子就不管了?”
“不管?”王嘉仁说,“你儿子抓赌把人家手戳了个窟窿,不就是管吗?”
“别提他。”刘贫协说:“我这两个儿都让我操烂心,早知道生出这么两个祸害,不如当时放尿盆里淹死。这可好,两头一边一个,将来回来也怕尿不倒一个壶里,家里非被他们折腾得鸡飞狗跳不可。”
王嘉仁说:“你一辈子就是会耍小聪明,两边一边一个,谁也不得罪嘛。将来,不论谁家坐了天下,你都有依靠。不过,你可要操心些,老高被抓住能跑脱,你儿子被人抓住,怕没那么好的运气。快把他们叫回来,万一有个闪失,老汉你会后悔的。”
刘贫协说:“我叫了几回了,他们不回来嘛,说在外头吃香喝辣,叫回来吃糠咽菜,他们不乐意。要不,你先给刘武装说说好话,让老大回家来种地,逛野了的马拴不住。”
王嘉仁说:“我才不管你那闲事呢。要说,你自个去,刘武装和你儿都搬到公社院子里去住了。我是瞎操心,给你提个醒,去不去你自个看着办。”
刘贫协觉得老王说的没错,要正视这个问题。早前,他觉得年轻人扛个枪,神气几天就完了,那回刘大跩抓赌把申油子的手弄破后,遭到了街里很多人的谩骂。人家赌博固然不对,但你用枪刺扎人就更不对了。别人骂他儿子,当然就是骂娃他老子。刘贫协脸臊得发烧,当时就把刘大跩骂了一顿:“羞你先人呢,旧社会土匪抢钱还有个路数,你连个土匪都不如,干你娘的甚革命?”大道理他不会讲,他要求刘武装把儿子捆绑起来,吊在树上打一顿。刘武装说:“你别管。他抓赌也不是为自个,我们这么多人保卫双龙街,要吃饭,要花钱,总得弄点回来。党教育我们,不打好人,还不能打坏人?你老人家的意思我明白,回头我教育他。”老汉无话可说,老汉觉得刘武装说的也有理,申油子是赌博骨碌子(职业赌博人),是坏人,刘大跩打的是坏人。后来,就把这个事情扔到了脑后。现在,形势变了,刘大跩出去打了一仗,这仗打得何等惨烈,他不知道,但从缴获来的枪支弹药看,老汉感到了一丝惊恐。他妈的,这是真打啊!这一个炸弹要是弄响了,得死多少人啊?他相信老高是被人有意放走的,这是因为老高在双龙街上有威望,又是犯在刘武装手上,以前低头不见抬头见,一个锅里搅稠稀,要是落在别人手里,他就是长了八条腿也跑不掉。可是,他儿子不同,他儿子是二流子,没有这么好的人缘,叫人家抓住了不会这么幸运。他越想越害怕,下决心一定要把刘大跩叫回来。当然,刘贫协心里揣着鬼,自己明白,又不想对人讲。
刘贫协来到公社院里,去了刘武装的窑洞里,问对方要人:“我来叫我儿回家,你这个事情不好耍,真刀真枪的弄呢!”
刘武装说:“行嘛。我跟他说几回了,说你老了,家里没人挣工分,到秋底没粮吃,动员他回家,他不听。他现在就在隔壁窑洞里打扑克牌,你自己去叫!”
老汉说:“他不回家,你不会开除他?”
“咋开除?没有理由。”
“他把申油子的手扎了个洞。”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后来再没犯错误,这不是理由。算了,我看你老也不容易,我现在就把他叫过来,你跟他说。”随后,他把刘大跩喊了出来。
刘大跩输了牌,头上贴了好多纸条,看见父亲就喊:“怎么又来了?你老糊涂了,我还要革命呢!”
“革你娘的脚!”刘贫协说:“你哄谁呢?今儿个你非回去不可,你不答应,我就撞死在这达达里。”
刘大跩看了父亲一眼:“到外头撞,那里石头墙硬。你吓唬谁,一辈子都在当革命的绊脚石,让我跟你学?没门!”
刘贫协气得呼哧带喘,面对着不懂道理的儿子毫无办法。刘武装也劝刘大跩:“要不你先回家,过一段时间再来。咱们虽然打了胜仗,但保不住人家会来报仇,避避风头也好。”
刘大跩说:“怕毬呢?他再会来,我先把狗日的拾掇了。”
刘贫协赶紧说:“刘部长说得对,咱们先躲过这几天行不?”
“为甚?”
刘贫协脱口说:“联指要攻打县城。”
两人都吃了一惊:“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刘贫协迟疑不决,不想说。刘大跩有些急躁:“快说!”
老汉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交给刘武装,“本来,我不想说,我这儿就是瓷锤,好话坏话听不出来。昨天集上,有人从城里捎了个信给我,上面写着呢,自己看。”
信是刘二跩写给刘大跩的,二跩说了他在城里的情况,现在离首长很近。首长说,联指要组织力量攻打县城,战斗可能很惨烈,县城四周的山上已经在加紧修筑工事,布地雷,他让刘大跩不要跟着人来攻县城。据他们分析,联指可能没有胜算,搞不好,有去无回。亲兄弟虽然个人观点不同,但最好不要在战场上相见,等等。
看完信,刘武装的头上冒出一层冷汗,这么机密的事情,连自己也不知道,老汉却提前晓得了,他不得不认真考虑,便对刘家父子说:“老刘,这事别往外说了,晓得的人多了,我这支队伍就得散了。大跩,你自己拿主意。以我的意见,最好跟你大一起回去,这是个好时机。你也打过一仗,这不是小孩过家家,很危险。那天晚上要是真心打老高,他们一个也跑不了。要攻城的话,咱们处的位置和老高一样,人家比咱们更厉害,我晓得军区的地雷,那是炸坦克用的,碰上了,必定粉身碎骨。”
刘大跩摇摇头:“吓唬人呢。按他说,有七八个县的人去攻城,没有拿不下来的道理。刘部长,你放心好了,我还想立功呢!既然我加入了你们的组织,活是你们的人,死是你们的鬼!”
他的话让两人面面相觑。刘部长叹口气说:“大跩,你听我一次行不?”
刘贫协也说:“你叔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死顶牛?你才二十出头,还没活够呢!”
刘大跩意志坚定:“好了,我晓得了,让我再考虑两天。”
刘贫协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离开了公社大院。
一丝阴云笼罩了刘武装的心头。他忧心的事情太多了,打了胜仗 大家高兴,按理,他应该亲自去东川总部汇报战况,但他不敢去,他怕领导追究他的责任,他怕人家说他“里通外国”。他的举动现在不被人们理解,以后也可能不被理解,只好躲起来,让时间化解危机,让时间去诠释他的做法是否正确。从个人角度说,他不后悔放走了老高,老高是双龙街人,不管持什么观点,总不能见死不救。那天,王嘉仁的一个质问,让他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不能因为老高跟咱们对立,就变成了敌人,推及开来,就是说,持不同观点的人,不一定是敌人。这个问题不时地在他脑子里出现,他知道,自己开始怀疑自己了。但是,要一下子做出决定,还是做不到,他毕竟是军人出身,懂得服从命令的重要,如果真要攻城,接到通知后,他不会抗拒,可是,让这么多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人直接去作战,这事情有些不靠谱。攻城一定会死人,没有悬念。他有些急躁,想和张永利交换一下意见,摸摸上边的想法。他给发报员说,给张永利发个报,看能不能来一趟双龙,可东川方面回复,张永利不在,无法联系。
晚上,刘武装在床上辗转反侧。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不知道。打打杀杀肯定不是出路,但出路在哪里,他一头雾水,理不出头绪。至于可能要到来的攻城任务,他将利害关系反复权衡后,决定不去参加战斗。
第三天,刘武装接到了上边的通知,调他的人去东川集训,他让报务员告诉上边:“全队人都拉肚子,可能是食物中毒了。去不了东川。”
次日,张永利带了个卫生员来到双龙街分队驻地,看见队员们活蹦乱跳,没有一个像有病的样子,站岗,打牌照常进行。他满腹狐疑地问:“这是咋回事?闹鬼了?”
刘武装苦笑着说:“我想请你来商量个事情,请不动你嘛,就想了这么个办法。”
“队员们没事?”
“他们没事,我有事。”
张永利打发卫生员去了另外一个窑洞里,关上门:“说。”
刘武装说:“听说,调队伍集训是个借口,攻打县城是真,究竟是咋回事?”
“你怎么知道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刘武装说,“你们这是让大家白白去送命。就咱们手里这些烂枪,就这么几颗子弹,明摆着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我不想让队员去送命!”
张永利叹了口气,说:“你啊,耍这小聪明干甚?你放跑了高登云,上头没追究你,就算给了你面子。现在,你又出这难题,说小了你是革命意志衰退,说大了你是对上边的决策有看法,抗拒命令。费了这么大劲,联合了七八个县的人联合攻城,咱们当地人能不去?人家的命不是命,就咱双龙人的命与众不同?”
刘武装拐拐脖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不同意你们这个决定,就算有七八个县的人,你保证能攻下来?”
“不能。”张永利说:“你非要逼我跟你摊牌。我跟你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乃用兵之计。攻城的目的不在攻城。”
“怎么讲?”刘武装大为惊讶。
张永利说:“围县城是给省里施加压力。就目前的实力对比,我们根本不可能战胜对方,跟对方长时间地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领导们讨论后,决定造个大的声势出来,希望能引起省上和中央的关注,能出面主持谈判,给我们组织争取一个合理的地位。国家现在还没有完全乱,中央有文革领导小组,省上有革委会,关键是老人家在台上,军队在他手里攥着,他一定不希望这样乱下去,他可能会考虑在权力机构中给群众组织一个必要的位置。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一个办法,能不能达到目的也很难说,可能得不偿失,也许问题根本就得不到解决。”
刘武装恍然大悟,领导们高瞻远瞩,自己乃井底之蛙。双龙街之外的是事情,一点都看不透。他有些难为情地说:“看来,我又错了。我听你的,完全执行上头的命令。”
张永利说:“这些话本不应该跟你说,让队员们收拾东西,明天就跟我去东川。我还得去看看和尚和刘二。”
“要我一起去吗?”
“不需要。”
29 驴鞭长在驴身上
拉煤的营生虽然苦,但仝老师为了给家人尽责,咬着牙干了一个多月。能坚持下来,也就证明了他能胜任这份工作。他盘算了一下,收入不高,但比当老师还是强点儿。到了这个月头时,老婆的学校送来了一笔钱。校长说:“跟县里造反派的有关领导申请,给借了一笔工资,分到每个教师头上也就几十块。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老婆建议他就此罢手,别挣这血汗钱了,太苦太累。老爹也说:“没想到你也能干得了这活儿,看起来你真的有进步,和工农打成一片,这是好事情,也是对你应付困难的一个考验。不想拉煤就算了,但是你不能跟着去武斗,这是原则。咱们小户人家,没有别的要求,能吃饱穿暖就满足了。你说呢?”
仝老师说:“你放心,杀人的事情我做不出,但这个架子车我不想丢,左邻右舍的人家都要烧煤,人家求到门上,我不能不去。”的确,这段时间,仝老师拉煤送煤熬出了好名声。原来,他还要到桥头去卖煤,现在都是提前预定。仝老师的服务态度好,每次总是给人家送上门,一块一块从车上搬下来,码放整齐。有时,买主钱不凑手,要缓几天再付,他也不说什么。赊就赊呗,只要自己的钱能挪腾开,他一律满足。一来二去,得到的都是赞扬,说仝老师是知识分子,率先与工农群众打成了一片。仝老师觉得这活儿虽然挺苦挺累,但也有几分成就感。有几天,他发现和他一起贩煤的老田,将人力车换成了毛驴车,他也想买头驴。自己家有院子,也好养,以前也曾有过这个想法,可是苦于没有钱,现在,手头宽裕了,这想法是不是可以实现呢?他向老田打问驴的价格。老田说,大叫驴的价格高一些,拉车用的小毛驴也就六七块钱。仝老师兴奋无比,买头驴,能省多少力气啊!他跟父亲和老婆说了自己的想法。
老婆说:“你在家看看书吧,不能一辈子干拉煤的活儿。以后形势好了,得去教书,这才是咱们的本行!”
父亲支持他:“想法不错,驴认路,走几回就熟了。去煤矿时带本书,一边拉煤一边读书,两不误。这辈子,这种机会不多,再干两三个月,我估计形势就要发生变化了。”
“为甚?你听到啥消息了?”
“报纸上说要联合呢。既然上头说话了,就有盼头了。”
仝老师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心里讲,他也盼望这一天的到来,他想起了他的学生们,学业荒废久了,这代人会变成文盲的,他觉得有种无端的惆怅。
这天天气不太好,老婆劝他休息一天。他没事可干,想去百货商店里买两支牙膏。县城里物资紧缺,但商店还在营业,连新华书店也开着门。他顺便进书店看了看,没有几本可以读的书,大多是领袖著作。后来,从角落里翻出两本《十万个为什么》,他如获至宝,赶紧掏钱买下。他要把书送给儿子、女儿,让他们从中学习知识。走出书店大门,正准备进百货商店时,听见有人喊他得名字。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刘二跩。
刘二跩问:“仝老师,你买书啊?”
“嗯,”他说,“给家里娃娃买的。你甚时到的城里?”
“时间长了。被人家打散后的几天,老高捎话叫我来。咋,你没见老高?”
“见了。”他说,“老高来找过我。我不能和你们一样到处打仗。我若不挣钱,家里人就吃不上饭。老高没有勉强我,你跟他在一起?”
刘二跩说:“原先在一起,我现在给常司令当警卫员。刚才,常司令去见麻大胖,叫我在街上溜达一会儿,这不就碰见你了。怎么,日子还能过吧?实在过不去,你说一声,我在常司令跟前给你求个工作,她这人好说话。”
仝老师赶紧说:“好着哩,谢谢你关心。”
“那就好。”刘二跩小声说,“看在咱们是一个战壕里战友的份上,我跟你说个事情。常司令说要打大仗了。联指组织了七八个县的人来围城,做个准备,该买的东西多买一点儿。万一叫人家围住了,也能多熬几天。这个事你不能跟人说,以免引起混乱。”
仝老师有些吃惊,真的要有人来打县城,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他连忙说:“谢谢你,没把我当外人,我这就去准备。”他忽然觉得有些感动,这个被农村人认为是二流子的后生,也变得成熟起来了。告别了刘二跩,他没顾得上买牙膏,匆匆忙忙回家,拉着车子去桥头黑市,尽可能多地买了些小米、玉米面、土豆等食物拉回家。他非常感慨,老和尚说的没错,多个朋友多条路,人要是都这样就好了。
刘二跩闲得无聊,常山菊让两小时后去接她,便坐在电话大楼的台阶上看行来过往的路人。进城这几个月来,刘二跩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做事情不再毛毛糙糙。他有意识地看人家城里人的行为举止,听人家的谈吐。与乡下人比较起来,城里人斯文,有礼貌,说话也比较委婉,不像农村人那么粗喉咙大嗓门地喊叫。尤其是给常山菊当警卫员以后,常山菊经常纠正他的一些不文明做法,比如乱吐痰,随地扔烟头;进人家门要先敲门,等人家回应后,得到允许进才能推门等等。事情虽然都不大,但看出人和人的差别。刘二跩想,难怪他大经常说,宁做城里一棵草,不做有钱的乡巴佬。没错,城里人生活得好,很幸福,如果自己从今往后能留在城里,那该多好啊。没事时,他跟常山菊聊天,谈自己的想法、愿望。常山菊说:“努力吧,等我们将来真正地掌握了政权,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我没有城市户口。”
“想办法嘛,我不也是从双龙出来的吗?当年,刘县长一步一步把我从基层选拔到城里来。这事情,除了自己努力,还得有人提携,解开没?”
“解开了。”刘二跩有了自己的生活目标,做起事来格外认真。如果常山菊说好八点要出门,七点半,他一定等在了门外。常山菊外出视察工作,他会手里捏着枪,眼睛一刻不住地朝四下巡视。有一回,常山菊说省里来了个领导,要吃鱼,让他跟着去柳林鱼塘捕鱼。北方人,见到鱼的机会非常少,许多人围上去看着管理人员捕鱼。刘二跩爬到大柳树上朝四周警戒。有几个在河对面揽工的后生赶来看热闹,他“刷”地一下将手枪子弹顶上膛,“滚!”一个字吓得那些后生落荒而逃。联想起了当时贺医生吓唬他们的情景,不由地笑了。
刘二跩看得出来,常山菊和麻大胖有一腿,两人关系绝对不一般。遇到人家两人在一起时,他一般是倒好茶,放好烟,尽快离去,然后等着人家呼唤。有一回,常山菊对刘二跩说:“抽空到黑市上看看,有没有卖驴鞭的,有的话,不管贵贱买回来。”
刘二跩不知道驴鞭是什么,他认为是吆牛的鞭子什么的,就说:“我给你做一根就是了,不用买。”
常山菊哈哈大笑:“憨怂,驴毬长在驴身上,你咋有?”
他闹了个大红脸,原来驴毬叫驴鞭。城里人真有学问。他问:“要那个东西干甚?”
“嗨,跟你说你也不懂。治病。那东西做熟了叫钱钱肉,大补。”
随后,刘二跩去了黑市,黑市里有个老汉卖驴肉。他吃了一块,好吃;又吃了一块。他问老汉有没有驴鞭卖,老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年轻轻的,要这个干甚?”
这回他懂了,他大致知道了这东西的作用,便说:“给别人打问。”
老汉说:“明天早上来拿,一块钱一根。”
“杀人呢?”刘二跩说:“一头老驴才卖三四块钱,一根驴鞭就要卖一块?”
老汉说:“有便宜的,五毛钱,骟驴。”
“骟驴不要,要叫驴。”
“那就一块钱,不降价。十条公驴里都没有一条叫驴。要了给你留一根,不要算毬了。这东西不愁卖。”
刘二跩定了一根,第二天他取回来后给常山菊。常山菊说:“给麻大胖送去。”后来,刘二跩才从别人嘴里得知,驴鞭治男人病,麻大胖有病,麻大胖跟常山菊打着伙计,常山菊给麻大胖治病就等于给她自个治病。
刘二跩是个处男,对男女之间的事情懵懵懂懂,他晓得男人女人结婚才可以生儿育女,但男人的家具放在哪里才能让女人怀孕这事一窍不通。不过,一想到这事儿,他就觉得自己的身子有些异样,有种冲动,老二也会硬的像条驴鞭,尤其是看见街上的女孩子经过时,他就有种跑过去实施犯罪的冲动。他知道为这个事情犯法的人不少,一般都会被关起来判刑,严重的会判死刑。提这个事不仅害羞,也是个可怕的话题。直到有一次他睡着觉后,梦见私会女子时,老二遗精,自己不能控制自己后才明白,人家说的日屄就是撒种子。他断定,现在,常山菊把他支得远远的,两人一定是在干这种事情。那就让他们干吧,常山菊也没个孩子,没准经过这个过程后,会生个娃娃出来。
时间过得真慢。刘二跩在台阶上抽了五颗烟后,抬头看了看楼顶处的钟表,到时间了,便起身回到食品公司院子里。随后,他敲了敲常山菊的门。
常山菊说:“进来。”
大胖为他开了门。他忽然觉得眼前明晃晃的刺眼,常山菊没穿衣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连忙往出退,却被大胖拉住了:“兄弟,你帮个忙,把他日了。”
刘二跩的脑子嗡地响了一下,他不知所措,“不,不,我不会。”
“老娘教你!”常山菊坐起身来,“别怕,过来。”
大胖抽身出门,随后将门从外边锁上了。
刘二跩战战兢兢,手脚都不听使唤。常山菊过来,三下五除二地将他的衣服剥光,说,“放松点儿,看看,老二硬的像个擀面杖,还说不会。”
刘二跩牙齿打得咯咯响,“不会。”他觉得很害羞,双手不由自主地护住自已的私处。
“男人还不会日屄?”常山菊把刘二跩拉在自己身上,协助刘二跩入港。刘二跩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不由自主地运动起来,常山菊两手搂住他得腰,鼓励他:“使劲,使劲——”继而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
时间不长,刘二跩忽然有种难以抑制的战栗,一股子弹般的东西直冲枪口,喷涌而出,顿时,他觉得好像进入仙境一般。
这天,常山菊没让他离开。期间,麻大胖送过一次饭,由被动变主动,只用了十几分钟。他们交媾了十个回合,假如刘二跩没有记错的话。
30 喝点小酒也闹心
张永利走到饲养院的时候,刘二跟和尚正在铡草。刘二抱怨和尚:“你少掐一点草,多了,我铡不动。”
和尚说:“没多少了,再有几刀就完了。”
张永利说:“我来铡,这活儿不是你们这个年龄人干的。队长没派两个人来?”按他的记忆,饲养员不管铡草的活儿。
刘二说:“你是干部身子,不能叫你干这活儿。王队长派不出人来。现在这些年轻人都疯了,不是去武斗,就是去赌博,管束不住。”他又铡了几刀后,对和尚说,“收拾,明天再说。”然后,把张永利让进窑里。
“你来作甚?你回来就没好事。”刘二说,“从打革命以来,你这个人好像变了。你一来,双龙街保准要遭殃,又出事了?”
张永利被说得脸上有些发烧:“没有。刘部长说队员们拉肚子,我带卫生员来给看看,谁知道他们骗我呢。”
“他骗你干甚?”刘二说:“哦,我解开了,他是怕你们追究他放走老高的责任吧。这个事情他做得对,半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人事,你不要责怪他。”
张永利说:“不会,这不怪他,老高自己跑了。”
刘二愣了一下,“明明是王嘉仁跟和尚帮着放跑的。”忽然,刘二明白过来,连忙说,“我老糊涂了,和尚也说是老高自己跑了,不怪旁人。”
和尚进门来,和尚给张永利提了壶茶,招呼二人:“别光说话,喝水。”
他先给张永利倒了杯茶,又给刘二斟上,“老刘越老越糊涂,为了老高的事跟我争来争去。我说,他跑了就是了,你管他咋跑的?”
刘二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想给你挣个舍己救人的名分吗?我嘴贱,以后再不提这事了。”
张永利说:“没关系,事情过去了。我来看看二老,也没什么好东西,弄了瓶酒给你们喝。”
和尚说:“我不喝酒。”
刘二眼睛立刻亮了:“这可是稀罕东西,我喝。”
张永利笑着把酒瓶放在锅台上,然后坐在炕上和刘二聊天。”
刘二看着酒瓶,对和尚说:“你去把王嘉仁叫来,就说我请他喝酒。”
老和尚走后,刘二问:“你真是来看我们?”
张永利犹豫了一下:“是,也不是。”
“咋说?”
张永利说:“刘县长给我捎了个话,说老高从他们造反派总部讨了张特别证明,允许他自由活动。他想回双龙街来住一段时间,不晓得行不行?”
“他在城里不安稳?”
“说不清,”张永利说,“在台上时间长了,肯定有人对他不满意。按说,对立派已经给了他自由,就不应该有问题。可是他要回来,一定是有难言之隐。”张永利叹口气,“我给捎话人说,叫他跟我们算了,我给他安排个当伙夫的活,把他保护起来。可他不同意,说怕人家知道了,迫害他的家属。”
刘二将烟锅子在口袋里挖了半天才说,“既然这样,就叫他回来,他是我们大刘家人,尽力帮他。”他点着烟袋锅后又说,“一辈子提着脑袋干革命,出生入死,现在倒变成了革命对象,快成土豪劣绅了,世事也太无常。不过,给他说到,世界不太平,双龙街也不会安宁。”
张永利说:“我把话捎到,如何决定,他自己看着办。”
说话间,王嘉仁来了。王嘉仁说:“诳人呢,这年头还有酒?”当他一眼看见盘腿坐在炕上的张永利,皱了皱眉头,“我就说嘛,无风不下雨,刚来?”
“刚来。”张永利说:“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最近还好吧?”
“好?”王嘉仁说:“好个屁!眼看着上山下地的人一天比一天少,我头发都愁白了。你们在外头,晓得世上发生的事情,你说,这么打来打去,有没有个消停的时候?”
张永利说:“我解不开。人家说,想知天下事,要问乡下佬。我就是问你来了,现看现在这世道好不好?”
王嘉仁说:“看咋说哩,对农业社集体不好,对个人好嘛。黑市也开了,古戏也能唱了,狗能乱混油,人能做买卖,还能开荒种地,可农业社没人干活。要我说,单干最好。你捎话给老人家,让农民单干得了。”
张永利笑笑:“这个话我带不到,你就死了单干这个心,这事情由不得咱们。想开些,种地的人少了,分粮的人也就少了;开荒的人多了,说明粮食可能增收。不要为这个上火,没有大的天灾人祸,饿死人的可能性不大。打仗这事,有一档子没一档子,不像当年打胡宗南,一仗就吃一个旅。你也看见了,我们围打还乡团,不就捉了个老高还让他跑了?打吧,打到一定程度就不打了。”
刘二说:“照你这么说,国家就这样乱下去?”
和尚说:“你瞎说,国家没乱,不都是好好的吗?你是让人管服帖了,没人管,身上不自在。”他一边说,一边捞了些酸白菜,放在案板上切,“你一辈子有过多少这么自在的日子?”
刘二急了:“谁说我想让人管?赶明天,我也去武斗,牲口撂下你一个人喂!”
王嘉仁说:“你想去,人家也不敢要你。打仗前张干部还要给你预备个轿子,要不,你走不动。”
和尚说:“自在不自在,人心自知道。”
刘二说:“老秃头,你胡说些甚?什么自在不自在的。你自在了,别人就不自在,要不咋讲专政呢?专政不就是叫人不自在吗?我晓得你不自在,你是牛鬼蛇神,被人管着,发牢骚呢!回头仝老师回来,再批斗一回,你就老实了。”
和尚连忙说:“我自在着呢。我想念佛,就在心里念,你能看见?仝老师批斗我时,你晓得我想甚呢?”
“你想甚?”大家都很好奇。
“我想,南无阿弥陀佛,西天过来一片云,云里头端坐观世音,观世音看得清,地下世事乱纷纷,和尚身在混乱中,心里默念弥勒经。果然,刘刚带天兵天将来救我。”
“一派胡言。”刘二说,”你是自欺欺人,要是没有张干部、王队长,你指不定被人踩多少脚,变成死狗了。”
和尚说:“所以,我活着很自在,不抱怨。”
张永利笑着给刘二斟酒:“和尚超脱,等运动完了,我跟和尚学佛去。”
和尚说:“我瞎说呢。学佛的人要行善,你满脸杀气,不成。”
和尚的话说得众人满脸错愕,连张永利也愣了:“没有啊,我连杀人的念头也没有,你别吓唬我。”
和尚嘿嘿地笑着说:“你是揣着聪明装糊涂,这事情你瞒得了别人骗不过我。从道理上讲,杀人的情况无非是三种,一种是杀他,一种是他杀,再就是自杀,前一种和后一种是能控制的,但是中间一种控制不了,你觉得我说的对不?”
张永利说:“好像是对。你是说我有难?”
“不晓得。这里没有别人,你说,是不是来调动人马攻城的?”
张永利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其实,老和尚是从刘贫协那里听来的,他现蒸现卖,“这事情你挡不住。要随缘,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动动脑子总没坏处。”
和尚的话让大家十分扫兴,酒自然就喝不下去了。张永利说:“是,你说对了,我就是来调人去打县城,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你的话我明白了,想办法吧,最好不死人。但打仗这事情,死人也免不了。我们可以不杀人,可挡不住别人来杀我们。”
“甚好。”老和尚虽然附和着张永利,但败坏了大家的胃口。王嘉仁喝了杯酒,推说有事要去办。张永利本来还有点热乎乎的心掉进冰水里。
喝了几杯闷酒,大家不欢而散。刘二埋怨和尚:“你平时屁都不放一个,今天咋这么让人闹心,少说几句不行?张干部对咱们还不错,连个面子都不留,何必呢?”
和尚说:“你解不开,我这是在挽救他。”
“屁话,几句话就能救人,你成神神了!”
第二天早上,在大部队开拔前,张永利便带着卫生员先走了。这会儿工夫,王嘉仁正领了些社员在对面山坡上种谷子。老和尚的话让他一夜没睡好觉。王嘉仁有着失去亲人的痛苦经历,双龙街的运动,让他头一个品尝到了个人在这种大环境中的无奈。他希望这种遭遇自己是唯一的一个。他的心隐隐作痛,只得将牛犋歇了,蹴在犁沟里等着疼痛慢慢地缓解。
31雨露滋润禾苗壮
雨露滋润禾苗壮,常山菊精神焕发,长时间积攒的怨气烟消云散。她承认,女人离开男人就活不舒畅,最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她感谢麻大胖,感谢麻大胖能体谅她的苦衷。如果没有麻大胖主动说服她,主动帮忙,她可能永远不会打刘二跩这个呆后生的主意。看来,麻大胖真的爱她,是她的知己。麻大胖没有能力满足她的欲望,但是,麻大胖以一个豁达的胸怀给了她温暖,她不再孤独,不再为自己像个男人那样打杀而感到沮丧。因为有男人,女人才是女人;因为有男人,女人才能回归本分。有时候,也耍矫情,常山菊说话的腔调也变了,声音媚媚的,自我感觉有些狐狸精的骚味。他跟麻大胖如此,跟刘二跩也是如此。除了大事情,她不再指使刘二跩干这干那,有空没空和刘二跩聊家乡里的事情,说家乡里的人,她想悄悄化解刘二跩和她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他觉得刘二跩有些被动,每次上炕好像是在打仗,要完成一个任务一样,这使她有些遗憾。
她问刘二跩:“跟我在一起,还行吧?”
刘二跩说:“还行。”回答的有些勉强。
“什么叫还行?这辈子你有过这么畅快的时候?”
“没有。”刘二跩说,“我害怕。”
常山菊戳他一下:“我没男人,你没老婆,为甚害怕呢?”
刘二跩老老实实回答:“我怕犯错误,被判刑。”
常山菊撇撇嘴:“没有男人气。我情你愿,又不是强奸,判甚刑?”
刘二跩不吭声。
常山菊又说:“往后,白天工作,晚上跟我回家睡觉。男人嘛,要有男人样,干这个事情主动些,你要想办法控制我,解开吗?”
刘二跩点了点头,从心里头讲,他还是有些害怕。这女人不省油,这女人比自己大十几岁,沾上了,就难甩开。但是,不管怎样,自从和这个女人有了一腿之后,刘二跩还是觉得自己身上有了一些变化,他的胡子生长迅速,两天不刮就不舒服。再就是有了疲乏感,有时候坐着坐着就打起了呼噜。还有,陪常山菊喝酒多了,酒量见长。有时候,没人时,他会跟常山菊搂搂抱抱,渐渐地对对方有了种依恋感。不过,他的头脑清醒异常,做事情要把握好分寸,毕竟人家是领导,是司令,自己是一个兵,一个警卫员,千万不敢嚣张。他非常注意的举止行为,绝不轻狂,从不多说一句话、多看常山菊一眼。
这天下午,常山菊带他去了中学会议室。头头们像是要讨论重要问题,他照例和别的警卫员们坐在会议室外面的柳树下等待。后来,他看见老高也来参加会议了,便迎上去和老高说了几句话。老高问他:“首长对你满意吧?”
他说:“还行吧,没挨过批评。”
“这就好。”老高语重心长地说,“你大捎话来,叫我给你说到,希望你能回家去,打仗这事情,总归不是个正经营生。你要是想回去的话,赶紧走。”
刘二跩说:“别理他。我大那人一辈子就这样,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也做不成。我回去能干甚?挣那两工分,还不够养活自己。你看看咱们现在,走出双龙街,天宽地阔,在城里你才觉得自己活得像条龙,在乡下就是一条虫,谁都想踩死你,我坚决不回去。”
老高说:“我晓得了。最近,我在西山,有空的话,上来找我。不过,你现在也是忙人,首长找不到你也不好,咱们回头再聊。”
刘二跩嘴上是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有些伤感。不管他们兄弟如何让他老子不满意,但是父亲依然在时刻惦记着他们,为他们的安全担忧。前一段时间,他给父亲捎了封信,估计大概收到了。他了解刘大跩,刘大跩性格莽撞,有时候表现得缺心眼。他知道刘大跩跟了联指,害怕攻城时,他们弟兄会狭路相逢,亲兄弟变成了仇人。对于他们来说,革命是个扯淡的事情,搞清楚文化是什么并不重要,他们兄弟之间没有什么观点对立与不对立的概念,殊路同归,给自己谋条出路才是革命的关键所在。也就是因为这个因素,他并不反对刘大跩跟着刘武装。可是,他的父亲怎么就看不到问题的本质呢?
“抽烟吗?”他的胳膊肘被人捅了一下,刘二跩回过头去,原来是学生连的通信员万三,他认识。
“抽”,他接过来了对方递给他得香烟,放在鼻子下闻了一下,“好烟。”
“大前门。”万三很殷勤地为他点着了烟,说:“那婆娘对你不错嘛!”
“谁婆娘?”他没有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说谁。
“司令嘛。”万三笑着说:“我说错了,她是寡妇。”
“还行。”刘二跩说,“我以为你说别人呢。”
“你了解这个人吗?”万三问,“听说,她是你们双龙人。”
“是。上川的,当过红旗手,有名声。当年,刘县长给她戴过大红花。”
“刘县长?你认识刘县长?”
“他是我四爷。”刘二跩说:“我小时候见过一回。”
“你晓得他现在在哪里?”万三问。
刘二跩摇摇头,说:“不知道,没什么往来,你找他有事?”
“没事。我听说,你们老高给他讨了张可以自由行动的证明。这些天,也不见他在街上游街了。我就不明白,一个走资派,有这么多人保着他,这个人是不是很有来头?”
“不清楚。”刘二跩说:“你去问老高吧,老高和他熟。”
万三把剩下的半包大前门烟塞给刘二跩:“给你,有信了跟我说一声,老高这个人我不敢惹他,上次要不是我身上装了个手榴弹,他会把我像老蔡一样打死。”万三说,“也怪我,大水冲了龙王庙,不认得自己人。兄弟,好好干,那婆娘是个靠得住的人。”
刘二跩的脸立刻红了。他怀疑,自己和常山菊的事是不是被人知道了?否则,这活听起来咋这么不顺耳?
会议开了很长时间,一直到太阳从西山落下去,院子里的一群乌鸦呱呱叫时才结束。看得出来,头头们都是一脸凝重,刘二跩迎上去,将常山菊搭在胳膊上的外套接了过来,也不敢说话,默默地跟在后边。
看来,形势不容乐观。
“回家?”他终于沉不住气了。
“不!”常山菊说,“去麻大胖那里。”
麻大胖在家等着他们。麻大胖做好了钱钱肉,摆好了店头酒,像迎接贵宾一样把他们请进门。当然,刘二跩知道,人要有自知之明,人家是冲着常山菊来的,自己是跟着龙王爷吃贺雨牲。不过,很快,麻大胖就感觉出来常山菊的情绪不高,本来就有些黑的脸更黑了,便笑着说:“看你,遇上甚烦心事,给我们说就是了,不用生气。”
常山菊说:“都他妈的是一群王八蛋,我说西山防务这么重要,让他们支援给我们一个排的兵力,谁都不愿意给。我提出,要不让学生一连上西山,和我们换一下,让我们守太和山,程海不依。这个程海,以前还算开通,现在连一点面子都不给。我跟老高说,你也谈谈自己的想法,比起人家来,咱们的战士体能、技能都差点,万一守不住,恐怕危及到整个城里的局面。太和山被人家攻下来,还有条河挡着;西山要是被拿下,咱连条退路都没有。”
刘二跩问;“老高咋说?”
常山菊叹口气,“老高是个榆木疙瘩脑袋,他说没事,能守住。我为他找出路,他倒好,还把我卖了!都这个时候了,逞什么能?”
刘二跩怯生生地说:“老高打过大仗,他也许有把握。”
麻大胖插了一句话:“老高可能有想法。”
“你说,什么想法?”常山菊追问。
“打狐狸谋皮呢,要不,谁愿意提着脑袋去拼命?我估计,老高求功心切,想守住西山,给你长脸面。他也是好心,你就别往心里去了。”麻大胖看了看常山菊的脸色又说,“你想开些。万一西山失守,你们总部的那些头头脑脑都成了瓮中之鳖,叫他们狗日的也领教一下当俘虏的滋味。说穿了,革命又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情。开打那天,你就住在我这里,让刘二跩来回跑,传递消息,如果势头不对,咱们先溜,你说呢?”
一番话说得常山菊转忧为喜,他连连夸奖麻大胖:“妈的,你还真说对了。你那个老二毬不顶,老大还行。好,喝酒,吃饭。”
三人坐下来喝酒。麻大胖做饭手艺不错,烧的菜色香味俱佳,刘二跩头一回看见饭桌上的食物如此精致,有点舍不得下筷子。
麻大胖说:“你咋不吃?”
刘二跩说:“这城里和乡下就是不同,一样的东西做出来咋就不一样呢?”
“乡下的菜比我做得好?”
刘二跩摇摇头:“好个屁。不管什么东西一锅煮,连你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我常跟我大说,那就是喂猪食,脏马咕咚,太差!”
常山菊哈哈大笑:“刘二跩你学会夸人了,嘴甜得很嘛。回过头来大胖给你教几招,将来也好伺候我。”
麻大胖说:“干脆是这,你把刘二跩娶了算了,反正你们都是单身,不犯法。”
常山菊看了一眼刘二跩,见他脸红了,便说:“不妥,老牛吃嫩草,也就是遇上好地场,啃两口算了。刘二跩,你说是不?”
刘二跩不知道如何回答,过来一会儿才说:“你们说笑话呢。你是司令,我是勤务,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够不着嘛。再说,我这个人在农村就是个二流子,一点本事都没有,没有你们提携,吃口饭都困难,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敢想。”
常山菊脸上笑得像一朵花:“你长进大了,话说的这么好听。就这么先维持着吧,过一天算一天,也挺好。将来如何办,再说吧!”说着,将嘴伸过去,“叭”地亲了一下刘二跩的脸蛋,“来,老娘给你喂钱钱肉!”她夹起了一片圆圆的肉片,塞进刘二跩的嘴里。
麻大胖笑着说:“肉麻,肉麻,目不忍睹。”
常山菊说:“吃醋了?谁让你没本事?吃了这么多天钱钱肉,有没有感觉?”
麻大胖摇摇头,“作用不大。”
常山菊说:“那就没办法了?”
麻大胖犹豫了一下说:“我给白大夫塞了些钱,想讨个方子。白大夫不肯说。后来,我差不多要跪下求他了,他才给我写个几个字;xx泡酒,频服。”
“啊?”常山菊和刘二跩同时惊叫了一声。
32 地雷炸死刘大跩
张永利带着县联指的人提前埋伏在西山西边的文化沟掌,直通老虎崾崄,北边是肖家窑子村,为了保证队员们的及时补给,在村子里设了个临时指挥部。根据联指总部的安排,今天上午十点发起总攻。届时,各分队要按照总部安排,迅速占领县城周围各个山头的制高点,对盘踞在县城里的联总形成包围。事前,张永利带着刘武装、刘刚几个人查看地形,都感到这个任务不好完成。山头看似不高,也有一定得坡度,但是可以隐藏、做掩体的地方并不多。唯一的好处是山坡的中间有条小沟,借着小沟可以到达山畔;接下来的麻烦就是把自己暴露在对方的火力之下。如果对方火力强大,根本无法靠近山头。他们商量决定,不管怎样,先占领山畔后,将两挺机枪布在这里,掩护队员们继续往山上冲。只是,对方的布雷点在哪里,一概不知。这就是说,这种地形决定了队员们必须用身子趟开一条血路。张永利感到非常揪心,代价会很大很大。他得认真考虑这么做值不值,攻城是否非要先从这里打开缺口?
刘刚说:“就我们这几十杆枪,别说有地雷,没有地雷也攻不上去。”
刘武装说:“那咋办?别人都在打,我们看?”
张永利皱着眉头说:“等别人打响再说,不急着冲锋,先佯攻,将山头上的人牵制住。”
不久,零零星星的枪声从东边响起,接着,各个方向都有了动静。张永利和队员们攀爬到沟沿,借着沟沿做掩护,形成了一条散兵线。他告诫大家,随时注意对方的情况,听从号令,然后让刘大跩朝山头阵地方向放了两枪,想侦查一下对方的火力。但是,对方没有响应。他奇怪,难道山上没人?他也朝山上打了两枪,依然是没有一点声响。
刘武装说:“会不会跑了?”说话间将身子抬起,没等他看清前方的景致,一声枪响,将他上方的杜梨树树干打下了一块皮。他赶紧把头缩回沟里。
“不行。”张永利说,“给大家传话,不要轻举妄动。看不清对方,不要放枪。”从心里讲,他已经知道了这场战斗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实力悬殊太大,人家又占据着有理地形,靠人硬拼,绝不是他的选择。他想起了和尚的话,这是飞蛾扑火,自杀。他让大家潜伏到中午后,借口要吃饭,把队员们撤了下来,回到肖家窑子村。
上午的进攻,自己方面放了四枪,对方仅放了一枪。刘武装感到非常憋屈:“这哪里是打仗?是小孩子过家家!”
张永利有些生气,“你说咋办?让大家去送死?”
刘武装不说话了,他也不愿意去送死,但这么打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往嘴里扒拉了两口饭,问:“下午再去?”
张永利说:“离对方远点,不要下沟,从村前的山梁上观察对方,抽空放几枪。不要让人家觉得我们不作为。”
第一天进攻无果。第二天上午,张永利受到了总部的严厉批评。总部认为他们畏敌情绪严重,裹足不前,严重地影响了兄弟连队的战斗进程。东边的地指、石油分队即将占领太和山,在等待西山的策应。总部命令他们在下午六点前,必须拿下西山。张永利很不满意,他说自己是摇笔杆子的人,对打仗一窍不通。再说,山上布满地雷,队员们寸步难行,一露头就被人家打回来,希望总部能体谅队员们的难处,先拿下别的山头,孤立西山,最后一举拿下。他的提议没有得到响应。老杜说:“这不好,你这种情绪怎么打仗?你是不是觉得山头上有你们双龙人,发善心了?同志,这个时候,千万不敢婆婆妈妈的,人家手里拿着枪,就是我们的敌人。你们这样前怕狼,后怕虎,会误大事的!”
张永利辩解;“山头上是谁不重要,我说的是实话,山势很特殊,几乎就没有能隐藏人的地方,要不,你亲自去看看?”
老杜沉思了一会儿,说:“你指挥不了就算了。下午我亲自上阵地,我就不信啃不下这个骨头!”
老杜没有说错,攻城开始的头一天,老高就住在了西山工事里。他安排了几个人放哨,观察敌情,大部分人呆在掩体里打牌。后来,枪响了,有人进来向他汇报,他举着一张红桃2说:“不理他!”后来,枪又响了,他将牌摔在地上说:“我去看看。”
老高走出掩体,朝山下张望了一会儿,也没发现什么情况。后来,当他往回收拢目光时,见杜梨树下有个东西动了一下,他将队员的长枪拿了过来,顺手就是一枪。然后说:“没事。接着打牌。”
老高心里清楚,占天时地利人和的因素,打游击战联指有优势,但打阵地战,双方力量悬殊太大,像举重运动运,50公斤级挑战100公斤级的,明明是找死。还好,他这人是面冷心热,否则,刚才那一枪,就会让对方非死即伤。当然,也就是因为自己的自信,那天开会,让常山菊下不了台。回想起来,他的做法有些差池,不应该不照顾到领导的面子。但是,老高有他自己的想法,来上一排学生兵,一是怕自己指挥不动,对方不听话;二是这些人中有许多亡命徒,做事掂量不来轻重,万一发起狠来,不知道会死多少人,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另外,他更清楚,如果对立派不设法排雷,几乎就没有攻上山头的可能。排雷要有专门的技术人员,对方又是一群农民,哪里懂得这个?
第二天中午过后,联指又发起了又一次攻势。看样子,是改变了进攻方向,开始从左手方向向前推进。这里地形虽然比较平缓,可中间有几个小山包,可以起到隐蔽的作用,攻击的角度也比较刁。他忽然心里动了一下,这一定是个有实践经验的人在指挥,他赶紧对贺医生说:“把机枪调到这里,密切注意对方的行动。”从心里讲,他不想造成对方太大的伤亡,但是,如果一旦造成疏漏,也必定会造成自己方面的伤亡。他再也不敢掉以轻心,向队员们说:“不许打牌了,全部上岗位!”
果然,没过几分钟,对方的机枪猛烈地向他的山头扫射,老高命令队员们迎击。打了几十分钟后,枪声渐疏。他朝沟畔方向看了一眼,好家伙,几十个人端着枪,有猫腰的,有匍匐的,缓缓向山头阵地移动。他心想,这下坏了,这面坡上布满了地雷,只要有敢前进的,一定是有去无回。他连忙朝底下打了两枪,吼叫:“别上来,有地雷!”
但是,没人听他的话。他又喊了一通,迎接他的是一阵枪声。
老杜对人员进行了调整,让刘刚带了几个人去山南的垭口掩护大部队,自己带着刘武装、张永利顺着山沟往前冲。由于有刘刚等人的掩护,队员们很快爬上了山畔。许是没有受到较大的阻挡,一些队员开始大意起来,甚至猫着腰前进。张永利提醒大家,注意地雷,看清了再往前挪。老杜骂他:“你连个毬都弄不成,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冲——”一句话没说完,前边的刘大跩踩响了地雷。一声巨响,黄尘连天,刘大跩都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像一条装满粮食的口袋,滚下了山坡。
受了惊吓的人们迅速往回撤。有长枪的人,骑到枪杆上,“刷刷”地滑到了沟底;没长枪的人,只好屁股坐在地上往下滑。刘武装自认为自己受过严格训练,一个侧身翻滚下山畔,但是,到山下后再也爬不起来,他背部钻心地疼,想挪一步都很困难。等老杜和张永利撤下来时,才叫人把他背了起来。
还好,对方没有穷追猛打。不久,看到冲锋的人都撤退后,刘刚他们也撤了下来,回到肖家窑子后点名,发现少了刘大跩。
老杜气得直骂娘,但是,骂人也没没用。张永利说:“我说了,有地雷,这是去送死!”
“闭上你的嘴!”老杜大发雷霆。
张永利回骂:“滚!再多嘴,老子缴你的械!你他妈的非要把人命当儿戏吗?”
张永利的心情糟透了,他最不想看见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接下来该咋办?派人把刘大跩的尸首抢回来?一定是件得不偿失的事情,弄不好,还会再搭几个进去。哎,罢了,死的人已经死了,把活人带出这种境地更为重要。他打定主意,不管老杜和总部说什么,如何处理自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赶紧撤离战场。
他宣布,全体队员集合,撤退,迂回向双龙街退却。
刘刚问:“刘大跩怎么办?”
他痛苦地摇摇头,“给刘贫协捎话,叫他们上联总去领尸,咱们没能力背着死人走百多里路。另外,弄副担架,把刘部长抬上走。”
老杜干着急,寡不敌众,他害怕这伙人调转枪口收拾他,只得带着个警卫员灰溜溜地走了。
攻城失败了。第二天,其他县的队员们也陆续撤出了战斗。县城暂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这次攻城,双方共被打死十一个人,有两人被地雷炸死,刘大跩就是其中一个。两天以后,张永利他们还没有返回双龙,消息却已经传回了双龙。刘贫协一声长嚎,疯了一样地冲向公社。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天,刘大跩他们开拔时,他专门去了公社院子,抱着儿子的腿不放手,刘武装也是说破嘴皮,都没有将刘大跩拦住。他晓得自己的儿子脑子里缺个环环,同样打仗,别人不死你死了,就证明你做事、思考问题不到位,倒霉的当然是你!但是,现在,公社院里连一个武斗队的人都没有。没办法,他只得找王嘉仁,找刘二给他出主意。不管怎样,把大跩的尸首拉回来。
王嘉仁只好和刘贫协一起去县城,找老高、刘二跩想办法。他们都知道,联指吃了败仗,没有人敢在县城里露面,而老高会不会帮忙,谁心里都没有谱。
33 吃毬蘸芫荽
老高亲眼看见地雷炸死人了,但老高不晓得死者是谁。傍晚时分,当刘二跩上山来找他时,他才发现,大麻烦临头了。
刘二跩传达了首长的意见,说,首长对老高的表现非常满意,说老高成功抵挡住了反对派的进攻,为保卫县城立了大功,将来会对老高进行嘉奖的,假如人人都像老高,反对派很快就会被打垮!
老高说:“什么奖不奖的,我也没打算要他们的奖励,只要城里人安全就好。可惜,还是死人了,我喊破嗓子,都没人听。”
刘二跩说:“不怪你,死了毬朝天。他们要是不来,能死吗?我还有个任务要给你说。”
“什么任务?”
刘二跩将嘴贴在老高的耳朵边说了几句话,老高脸色大变:“胡说,怎么能干这种事?”
刘二跩说:“这是首长的命令。”
“天王老子都不行。我高登云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瞎了她的狗眼!”
刘二跩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底气足,你不执行命令可以,可我没有胆量跟人家对着干。”
“有甚了不得?大不了不披这身土黄皮罢了,天天这么打打杀杀,老子早就烦透了。麻大胖这个瞎怂,什么鬼主意都能想得出来,人骂人,吃毬蘸芫荽,他还真当成菜了?叫他自己弄去。”
“他说他不敢。”
“你敢?”老高骂道,“你们刘家就没有一个好怂。你老子窝窝囊囊,生下你们,心眼一个比一个坏。我真的是瞎了眼,叫你来城里。明天,我给那恶婆子说一声,你快点滚回双龙去!”
刘二跩不理解老高为啥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在他看来,人都死了,还在乎有没有那个部件?他感到老高可能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借此机会发泄怒火。只是非常不理解,这也不是个什么大的原则问题,老高咋反应这么强烈?
老高再次警告:“你回去说,死人让人拉走了,找不着。”
“麻大胖看见了,就在西沟沟掌里。”刘二跩说。
“你他娘的就是榆木疙瘩脑袋,这事我不做,你自个看着办吧。我告诉你,你要是干了,以后肯定有人找你算账!”
刘二跩点了颗烟抽,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他也晓得,干这种事情是遭人骂的事,骂就骂吧,天下谁人不被别人骂?你老高现在不也在骂我吗?他盘算了好长时间,将烟蒂灭了,对老高说:“你不干算了,关紧嘴巴,就权当没有这么回事。遭报应我一人承担,不连累你!”
说完,他从山上下来,走到西沟后,一个人拿着手电朝小沟渠里进去,麻大胖给他说明了地点,没费多少时间就找到了死者。黑暗里,他也没看清对方是谁,实际上想看也看不清。刘大跩的脑袋被血染红了,像个红绣球,嘴巴也歪了,整个走形了。他掏出匕首,按麻大胖要求的那样,把对方的生殖器旋割下来,装进一个牛皮纸袋里。随后,他朝那具尸体看了一眼,跪下磕了个头,心里默默地说,兄弟,你别怪我,我这也是被逼无奈呀!
刘二跩真的是没有办法,自从跟常山菊有了那层关系后,他也曾经想过,也许,他的贵人出现了,常山菊会给他的后半生一个光明的前程,会把他从那个闭塞和愚昧的环境中解放出来。当然,要依靠别人,自己总要付出一些代价。常山菊年轻时,给牲口拉公子,现在,就算是她给自个拉了个公子。将心比心,严格说起来也不算是坏事,你刘二跩出去嫖个暗娼,还得花五毛钱。人家把你当神一样敬着,给你好吃好喝的,带你开洋荤,为人总得有良心才是。另外,这女人不寻常,按现在这势头,说不准将来会接刘县长的班,与其这样,不如表现得顺从一些,将来用人家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王嘉仁带着刘贫协进了县城,经多方打听后,他们见到了高登云,随后说明了情况。高登云眼睛瞪得有鸡蛋大:“你儿让地雷炸死了?”
刘贫协哭丧着脸将张永利捎来的话给老高讲了,老高连连叹气:“怪他自己。我喊着叫他不要上来,有地雷,他不听。这事情弄成甚了?不管怎样,我想办法帮助你们,把他弄回去。你们也晓得,汽车路不太畅通,不行的话叫个架子车。你们先歇会儿,回头我叫人把尸首从沟里弄出来,先送医院太平间,要不会臭了的。”
有熟人,事情就好办多了。老高表现的够意思,刘贫协和王嘉仁连连道谢。随后,老高又领着两人到食堂吃饭,吃饭中间,老高也问了些双龙的情况。后来说起了刘二跩,老高说:“你这个儿不省事,想办法把他弄回去,要不,会出大乱子的!”
“你听说什么了?”刘贫协有些紧张。
“城里不比乡下,有些事情很复杂,我一下也说不清楚。你儿子心地不好。晚上如果有时间,我带你去见他,你最好把他弄回去。”
王嘉仁说:“听说他给常山菊当警卫员,犯事了?”
“眼下还没有犯事,趁早些叫他回去。”老高对刘贫协说,“你给他实话实说,说大跩死了,你不想再让他也跟大跩走。别的话可以不说,他自个明白。”
晚上,刘贫协一肚子狐疑,跟儿子对视时,没有发现儿子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常山菊很热情,说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家乡的人了,要请老汉吃饭。老汉客气地谢绝了,说他没心情,是来领儿子的尸首,刘大跩死了,他心里难过,堵得慌,希望常山菊能看在乡亲们的面子上,让刘二跩回家去,就剩这一棵独苗了,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让他愧对刘家祖先!
刘大跩的死让常山菊感到有些意外,不过,她毕竟是个明白人,当即对刘二跩说:“既然这样,你最好回去。说句不好听的话,干咱们这些事情,生死难料,说不准,明天谁就吃颗黑枣。”
刘二跩对哥哥的死表现出了极大的悲哀,有几分钟,眼泪无声无息地从脸上流了下来,尤其是他听说大跩是死在西沟后,吃惊地差点坐在地上。但是,他很快稳住自己的神情,说:“我跟你们把我哥送回去,可是我还得回来,我要报仇!”
老高说:“你向谁报仇?你哥被地雷炸死了。”
刘二跩说:“要没有刘武装、张永利他们攻打县城,我哥能死吗?我和他们不共戴天,这个仇非报不可!”
刘贫协被吓坏了,他没有想到儿子把罪过记在了刘武装他们身上,连忙说:“会怪怪自个,不会怪怪别人。你不能说昧心话,刘武装开除了他,他又跟了去。怪只怪自己不长眼。既然这样,你也别回去了,街里住着武斗队,你回去这么寻仇,怕我也得死在你手里。”他仰天长叹,“老天爷,我咋就养下这么些孽种呀!”
常山菊说:“老高,你们看着吧这事给料理一下,我给事务处打个招呼,支一点差费,这么远的路,跑来一趟不容易。”
老高说:“好的,我明天早上送他们走。”
随后,几个人去了旅馆。老高再次致谢王嘉仁和老和尚的救命之恩,叙说他逃脱后的一些磨难。王嘉仁问老高:“你们两派这么闹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也没看出来,社会一定要这么做。说穿了,咱们都是些普通老百姓,国家大事对咱们就这么重要?为这个运动,我的儿子死了,老刘的儿子死了,将来还会有人死,保不住你老高再次叫人抓住。人的命只有一次,就这么这都死了,究竟值不值?”
老高说:“不值。可是没有办法,人说上了贼船,要下来不容易。我也想回家,可回不去,没有退路。联指来攻城,攻我们阵地,我真的要开杀戒,恐怕死的不是一两个。就说你家刘大跩,离得远,我没看清是谁,紧着喊不让他上来,他非要往上爬。也怪我们,要不埋地雷就好了。可话说回来,不埋地雷,我们就得死。有些人杀红了眼,你阻挡不住他。唉,我们当时在双龙街,假如不被人打出来,也许不会有后来这些事情的发生。老和尚说,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顶用。走一步看一步吧,谁还能有甚好办法?”
刘贫协说:“不怪天,不怪地,就怪我儿没脑水。老天爷不叫他活,谁也救不了。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死了省事!”
众人叹息了一番,老高让客人们歇息,告辞出来。
第二天一早,老高和贺医生去黑市打听仝老师的住处,好不容易弄清楚了大概齐的地方,又经过一番打听后,将刚要出门拉煤的仝老师挡在了门口。
仝老师说:“又来了?我说了,我不是那块料,别拉扯我。”
老高说:“你不要误会,我们来找你办事情。”
“甚事?要煤?”
“刘贫协的大儿子叫人打死了,汽车开不出去,求你给送一下。”
“刘大跩死了?”仝老师很是惊讶,“他跟你们在一起?”
“没有,张永利领着他们来攻城,被地雷炸死了。”老高说:“王嘉仁和刘贫协来城里收尸,找不到架子车,我寻思着这个事情你能帮上忙,做个好事,帮帮他们吧。”
仝老师侧头想了一会儿,说:“按说,我有责任帮助他,但拉死人这活,我没干过,害怕。”
贺医生说:“你就当他是活的。刘大跩生前你都敢打他,死了更不用怕他。再说,还有王嘉仁和刘贫协,劳您大驾,跑一趟。”
仝老师说:“等等,我回去跟我大说一声。”他把两人撂在门外,过来好大一会儿才出来说,“走吧。我大说,算是一个积德行善的机会。”
老高赶忙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给仝老师,说:“回去看看老和尚跟刘二,人家那才叫好人,我一辈子都还不清这个情分。”
仝老师不肯收钱,说:“帮忙就帮忙,你要是付钱,我还不去了呢!”
老高说:“拿着吧,公家给的。哦,一会儿我给两个老人买点东西,贺医生你先带仝老师去医院太平间,我随后就到。”
真是世事无常,仝老师从来不曾想到,这辈子他还会干这个事情。很快,他们来到了医院,王嘉仁和刘贫协已经在那里等了好长时间。不一会儿,刘二跩和高登云也到了,大家七手八脚把刘大跩的尸体搬上车子,给盖了床被子。刘二跩跪下烧了张倒头纸,嘴里念叨:“哥,别怨我,这仇兄弟给你报!”然后,发丧走人。
三个人拉车,要比仝老师一个人拉煤轻快了许多,不一会他们就出了城,一场攻城战斗,也将仝老师买驴的事情耽误下来。他想,这会儿要是有条驴,事情可能会更顺利一些。他想问问双龙街有无驴子卖,又觉得在这种场合下说这般话,一定很滑稽,不合时宜。便默默地拉着车往前走。
后来,还是王嘉仁打破了沉默。王嘉仁问:“你回城后,一直干这个活儿?”
“嗯,不干不行,一家人没得吃。”
王嘉仁叹口气:“吃饭放屁最实在。吃饱饭放个臭屁,多舒坦。老高这些人总是想不开,活该他自作自受!”
仝老师说:“才不是的。老高是老革命,他想的是国家大事。我这人就是混日子过,半截子革命。”
王嘉仁说:“你后悔了?”
“不后悔。”仝老师惨淡地笑笑,“我不是块革命的料。我就是吃饱饭放臭屁这号人,提不起来。不过,我认命。老和尚给我的最大财富就是少妄想,多做事,人活简单点也挺好。”
刘贫协接着说:“对着呢。我这辈子就让这两颗儿把我害了。我有个预感,这个死了,那个也活不长。你们看他眼睛里露出来的都是凶光,我说了,下回他死了,我不来寻尸,哪怕他叫野狗吃了。”
王嘉仁说:“你这个人啊,说这些丧气话干甚?怕你儿死不了往死咒他?”
仝老师赶忙说:“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刘二跩在临开战前专门跟我说,要打仗了,让我多存些粮、菜。后生有他好的一面,不要一棍子打死。”
“真的?”刘贫协有些不相信。
“真的嘛,我骗你有甚意义?”仝老师想缓和一下空气,想了想说:“我问一下二位,双龙街有没有卖驴的?”
“有嘛。”王嘉仁说,“你要买驴,我给你看牙口,我解开这个。”
仝老师说:“买个驴,把我也解放一下。”
34 熬日子成了共识
后半夜,三个人将刘大跩拉回双龙街。此前,武斗队已经回来了。他们将尸首停在公社院子里,然后找地方休息睡觉。王嘉仁让仝老师跟他去家里休息,仝老师觉得大晚上打搅人家不合适,便在武斗队员们住的窑洞里找了张空床:“你快回去吧,明天再说。”说完,倒头睡了。
只是,张永利没有一丝睡意。从县城里回来后,他感到非常疲惫,不停地打哈欠,可就是睡不着觉。他从参加武斗队以来,也见过不少死人,但刘大跩的死,让他真真切切体会到了死亡距离他这样地近。当时,他就在刘大跩的身后,那声巨响,让他得耳朵发木,胀痛。他庆幸自己是趴在地上的,倘若身子提高半尺,这会儿必定和刘大跩一样。外面的响动让他觉得有些不安。他披了件棉袄出门,刘大跩的尸体安静地躺在地上,跟前围了几个人在低声交谈。他说:“天亮后,给大跩换身衣裳。如果刘贫协没意见的话,明天就下葬。天气热了,有几天时间了。”众人答应着,慢慢散了去。他忽然觉得让大跩一个人躺在地上,有些于心不忍,便搬了把椅子,默默地坐在旁边,等待天亮。
天上繁星点点,不时有一颗拽着长长尾巴的流星殒落在黑夜中。面对着刘大跩的尸体,张永利抽了颗烟。随后,又想,是否也应该给对方一颗烟。他又点了一颗烟,尽可能近的放在刘大跩的嘴边。他是个无神论者,并不害怕面对死亡,不相信世上有鬼神,人的生老病死是个自然过程,死亡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刘大跩的死是和自己有联系的,自己是武斗队的负责人,保证每个队员的安全是他的职责。当时,他们往前冲时,他清楚地听见有人喊,有地雷。可是,自己卧倒了,却没有让刘大跩卧倒,应该拉大跩一把就好了,可是,自责是没有用处的,最根本的做法是不要让老杜插一杠子就好了。他默默地念叨说:“兄弟,事已至此,泼到地上的水收不回来,希望你在九泉之下,干事情留点心眼,不要过于冲动。冲动是魔鬼,冲动让我们现在活得不实在,活得没有了自我。到阴间后,你给阎王爷捎个话,就说我们不想打斗了,烦了,大家想过太平日子!”说话间,他觉得心里堵得慌,眼睛开始潮湿了,两行泪珠不由自主地从脸上滚下来。张永利想,如果大的局势不改变,死人的事可能还会发生,也许,下一个遭殃的人就是自己,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继续这出悲剧?你为了体现自己方面的正确性,拉扯上一批为了吃饱肚子的穷汉,向另一群穷汉开战,夺取他们的性命,就是革命的目的?太可怕了!他为自己的发现而战栗。现在看来,从一开始他就错了,错在了自己的无知和不自觉地听信了别人的蛊惑,错在了自己自以为能够代表大多数人的利益,所以,酿成了现在的苦酒。
天渐渐亮了,轮岗放哨的人陆陆续续地进出,有人找了几张麻纸,在刘大跩的脚前放了个碗,将纸烧化。清晨的空气很是清冷,纸灰沿着火苗在半空中飞舞,迟迟不肯落地。张永利也烧了张纸,默念着让刘大跩一路走好的话语,寄托自己的哀思。不久,刘贫协带了些人过来,仝老师也起床了,大家七手八脚地给刘大跩换衣服。突然,有人惊叫起来,只见刘贫协忽地倒地晕了过去,张永利赶忙去扶老汉,掐他的人中。
刘贫协口吐白沫,过了好一会儿才醒过来,但他站不起来,嘴里说些让人不安的话:“大啊,我的毬被人割了,好疼啊,疼死我了!”
众人大惊,纷纷逃开,这分明是刘大跩在说话。仝老师脸色蜡白,他从没有见过这么恐怖的场面,死了的人怎会开口说话?张永利也是一脸的惊慌,不知道如何应对。还好,刘二跟和尚来了,众人才松了口气。闹鬼了,一定是闹鬼了,他们寄希望于和尚能把鬼镇住。
刘贫协接着说:“大啊,我死了,你们要替我报仇哩,我是为革命而战,虽死犹荣,你们把我埋在东梁岗,我要看着双龙人民得解放!”
和尚含了口水,喷在刘贫协的脸上:“嘿!老怂你胡说甚哩,人民早解放了,再胡说吧你管禁闭窑里咯!”
刘贫协笑嘻嘻地说:“秃驴,你吓唬谁?你就是个牛鬼蛇神,我不怕你。我要报仇,报仇!”
和尚扯着刘贫协的耳朵:“你老怂再不省事,我有办法收拾你。”说着,他摸摸索索地拿出个像章来,在刘贫协眼前晃晃。
刘贫协立刻老实了。他呆呆看了一番和尚,不久后站起来:“看甚?有甚好看的?穿衣服。”
众人这才慢慢地聚拢过来,刚才刘贫协被儿子提倒了(通灵),在双龙街此种现象多年前发生过,没想到现在又出现了。还好,和尚有法器,能镇住鬼魂,世上的事真是一物降一物!可是,负责给刘大跩换裤子的刘二突然停住了手,老汉皱着眉头:“他妈的,这是咋回事?”
大家这才看清楚,刘大跩的毬被人割走了,四周的伤口清晰可见。刘贫协“啊”地叫了一声,再次昏倒。
张永利非常诧异,怎么可能发生这种可耻的行为?随后,他想到了,这一定是对立派为了报复联指攻城,对联指队员进行的凌迟。他让大家先停下来,不要急着给刘大跩换衣裳,立即派人去照相馆,请刘师傅来照相,要保留资料,他想,这种令人发指的行为一定要揭露,一定要向群众控诉反对派的累累罪行!
老和尚反对,和尚说,人死了,灵魂就走了,剩下的就是个臭皮囊,照相有甚作用?
刘二也反对:“算了,他遭了这么多罪,让他安息吧!回头和尚你给后生捏个泥毬。”
刘贫协后来被张永利叫醒了。刘贫协泪流满面,他拍着儿子的身子哭喊:“儿啊,你再说一遍,是谁吧你害成这个样子,死也死的不能安省呀!”刚才,他从人们的议论中得知刘大跩托话给他。他觉得张永利的建议很有必要,这事不能就这么着完了,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他坚定地说:“照!”
下午,把刘大跩安葬了以后,张永利将王嘉仁、仝老师和刘贫协叫在一起,问他们在县城的情况,告诉他们,自己准备给头头写个报告,要将刘大跩死后遭遇到的不公平不正常情形向上边反映:“这不是小事情,搞不清楚,决不罢休!”
但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刘贫协先松了口,泄了气,“算毬了,人都死了,再翻腾也没甚意思。”
王嘉仁也说:“没有发现有甚问题。我们直接从太平间拉出来,一路上除了打尖吃饭也没多停留。这事情一定是在被炸后不久发生的。再说,他们割根毬有甚用?吃人肉,也没几两呀?”
仝老师说:“路上肯定没出问题,别人吓得连跟前都不敢来。昨晚上回来,一直在院子里放着,更不可能给人下手的机会。”
张永利说:“昨晚上肯定不会,我守着他呢。哎,在县城时,老高没说什么时候搬出山的?”
王嘉仁说:“我们去了,老高才晓得刘二跩死了,他命令人连夜从山沟里搬出来送到太平间。再说,老高不是那种人,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张永利说:“我看刀口有些陈旧,一定不是这一两天发生的事情,唉,靠我们调查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有些难度。不过,一定有知情人,这事传出去,会有人紧张的,这是十恶不赦的罪行,众人一定会讨伐他!”
几天以后,张永利把刘大跩的遭遇写了篇文章,配上了照片,印成八开大的传单,在向上边汇报的同时,广泛地在城里秘密散发,在农村张贴。一时间,联总吃人肉,割人毬的消息不胫而走,不管是城里还是农村,都拿这事吓唬不听话的孩子,“遭怪?叫联总把你的牛牛割了!”甚至在联指内部,也引起了一种激烈的反响,队员们纷纷要求,再次攻打县城,为刘大跩报仇,为死难的战友讨个说法。
当然,感触最深的人是老杜。老杜没有因为张永利要下他的枪给张永利处分,相反,老杜给张永利赔不是:“你厉害,你这支笔杆子比我两个连队的人都管用,是我把你这尊神神放错了位置。”
张永利说:“你省点事,想活命,只有一个办法。”
“你说。”
“拖。”
可惜,老杜听不懂。老杜说:“天上不会掉窝窝头,拖不是个办法。”
张永利无法说服老杜,老杜再次动员人马去攻城。不过,这次他没有采取大规模的围城办法,派出小股部队,分别出击,抓住对方防备薄弱的地方下手。头一次战斗,在桥儿沟打死打伤三名队员;随后,在流水沟门攻击对方,又打死对方六个人。老杜满心欢喜,这就对了,不停地换地方,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给对方造成心理上的恐惧。但是,他也有失算的时候,对方为了摆脱困境,有天早上向东川中学发起了攻击,山上的哨兵发现敌情后已经太晚,匆忙间开了几枪跑了。联指的队员们刚起床,来不及收拾东西,边战边退,最后撤到走马驿后,共有七八个人失踪。东川中学被联总占领。至此,联总一统全县的局面基本形成。而守在双龙街的联指分队虽然没有参战,但由于失去了东川屏障,咸宋公路被全部打通,张永利只好让刘刚安排,将队员们分散在公社周围的各个村队,昼伏夜出,抽空出去抢点物资回来。按照他的办法,就是等,打持久战。不过,这两次攻城虽然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但还是起了一些作用。县城里被打成黑帮、走资派以及以前的一些老红军们,通过各自的渠道,不停地向中央反映问题,希望中央文革小组能着手阻止县城的武斗。当然,这种情况也不是延水县独有,全国各地程度不同地都发生了武斗事件。上边责成各地军方开始支左,用部队的威望和能力结束武斗,要求对立的两派坐下来谈判,成立统一的造反派政权。
谈判仍在进行中,但争斗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唯一的实质胜利,就是支左部队强行接管了联总设在各个山头的哨位、关卡。但这遭到了联指的强烈反对,这等于是变相地保护了联总,杜绝了再次攻打县城的可能。
支左部队召集双方代表开会,先就解散武斗队的时间、进度达成初步意向。但由于双方心存芥蒂,长期积累起来的矛盾过分尖锐,协议刚签,便成了一纸空文,新一轮的冲突正在酝酿。联总仗着自己势力强大,又占据着公路沿线,开始和其他地区同派别的武斗队进行横向联合。他们在派出武斗队员的同时,带着文艺宣传队,到处慰问演出,争取民心,相对平静的农村,迅速变得混乱无序,躲在乡下的联指武装人员,控制的地盘越来越小,向边远的地方隐蔽。张永利让队员们暂时停止活动,自己去看望在乡下养伤的刘武装。那次撤退后,他将刘武装安排在冯庄一个朋友家里,地方偏僻,相对安全一些。
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刘武装可能是伤着了腰脊,卧床躺了一段时间后,渐渐能活动了,见到张永利就像见到亲人一样高兴。刘武装向他打听外面的局势,他只捡好的说,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没多提。言谈中,刘武装还是感到了张永利忧心忡忡,劝说:“想开些,只要有人在,不怕没有翻盘的时候。”
张永利说:“我真想把队伍解散了,整天东躲西藏,不是办法。”
刘武装制止他:“千万不敢这么做。没了队伍,我们到哪里去?有人有枪,将来还有谈判的资本,一旦这两个条件都没了,只有死路一条。”
“你说得也对。”张永利说,“我现在才弄懂了,当年我父亲他们闹红时,今天被人打散了,过几天又集中起来了,那是被逼无奈啊!”
刘武装说:“我有个主意,你不妨把人召集起来,听说榆林方面的“红二机”最近在双龙周围很活跃,外地人进来,一定没好事,借空敲打一下,打完就跑,反正他们不敢离开公路。这样做,多少可以起到凝聚人心的作用。也能让对方晓得,想完全吃掉联指,没有可能。”
张永利觉得刘武装的这个主意不错,答应回去和刘刚商量后再做决定,但从心里讲,他不想打仗。可是,打不打,不由自己。他从支左部队开会学习中强烈地感到,事情尚未结束,各地的人马已经开始规划自己的势力范围。这不是个好兆头。看来,人家说得没有错,革命的路还很长很长,要有耐心。可是,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有一天,他实在克制不住对家人的思念,身上装了支手枪,偷偷地溜进了城回到家里。李楠怀孕几个月了,他放心不下。当他敲开门,看着李楠挺着大肚子,吃惊地张大嘴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李楠拥着他:“活着就好。天亮后,你立刻走。”
“为甚?”
“左邻右舍都是人家的人。人家晓得你在外面干了些甚,被抓住就没命了。熬吧,总有出头的日子。”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在家里呆了半夜,给李楠安顿些怀孕后应注意的事项,说了些让李楠父母提前住在家里的体己话。一大早,将一顶草帽按在脑袋上,顺着河沿经自由市场混出了城。
熬日子,成了大家的共识。
35 让和尚掌大权
安葬完刘大跩后,仝老师迫不及待地去看望自己的救命恩人,送去了老高的问候和自己带给两位老人的饭钱。刘二坚决不收,刘二说,你要是这么小气,当初还不如不管你。老和尚说:“笑纳笑纳,我不收你心里不安,对你不好。我收了,你就不欠我什么了,对你好,对我也好。”
仝老师觉得,和尚这人真好,善解人意。刘二说:“老怂你倒会说话,得了便宜还卖乖。仝老师是有文化的人,我还巴望着他将来能长住双龙街,叫我孙子念书识字呢。”
仝老师说:“你老放心,双龙街和我家差不多,我一定回来!”
刘二问:“这些天,你在城里干些甚?”
仝老师笑了笑说:“下苦。从阳山往城里贩煤,收入不多,但够一家人吃喝。”
刘二十分高兴:“这就对了。用自己的劳动挣钱,光明正大,你真的变成劳动人民了。老高没拉你入伙?”
“找过我,我不能去。我不想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扛枪打仗,不是每个人都干得了的营生。”仝老师说,“不过,老高这人也还行,这回送刘大跩回双龙街,也是他上门找我的。他要不来,我也不晓得刘大跩战死了。我想,乡里乡亲的,能帮的忙还是帮一把,人都有求人的时候。”
刘二说:“老高没忘记他是双龙人。也好,在国家大事上打打闹闹,在个人问题上还是要念及乡里乡情。”
仝老师说:“王队长说,吃饭放屁是最舒服的事,我听着话粗了些,道理的确是这样。双龙出人才,就这一句话,得让我琢磨三年。”
和尚说:“不是双龙有人才,是双龙人受的磨难太多了。每次社会有大的变化,大转折时,双龙人都要受一次难。1935年闹红,死了几十个人;47年,胡宗南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又死了不少人;前些年搞大跃进,大炼钢铁,谎报产量,老百姓的锅都被砸了,大食堂解散后,做饭的锅都买不到。现在又遇到文化革命,谁知道还有啥呢。我跟队干部说过,世事有凶险,不是我这个人口毒,那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真枪真刀的斗,能不死人?你来看我们,真好,说明你有大爱。后生,就这样做人,我和尚保证你一生受用无穷。”
后来,仝老师问到了丁书记,说如果丁书记在的话,他想把那几个图章给丁书记送回去,并当面道歉。刘二说,丁书记扫了一段时间的广场,见没人监视他,也回了老家。丁书记家在关中,估计运动不完也不会回来。章子在和尚手里,就让和尚执掌公社的权力吧。
和尚说:“人家现在改了名字,叫什么革命委员会,老章子没有用,你要愿意拿就拿走,让和尚替公社掌权,不合情理。”
仝老师笑着说:“那就放着,等丁书记回来后再说。”
能听出来,两位老人对他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仝老师非常感动。三个人聊了一个时辰,仝老师说想去学校看看宋校长,打听一下学校有无开学的可能,便告辞出来。
第二天,王嘉仁在集上帮助他花几块钱买了头驴,又备了个鞍子,一直把他送到南山坡下,眼看着他过了河,还在向他挥手。
仝老师回到县城继续干他的营生。现在一边拉煤一边读书,学习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去了两回后,驴已经能自己认识路了,来去都不用怎么吆喝。有一回,他在路上碰见了自己的两位学生,是从双龙往城里贩杏子。学生给他装了两大碗黄橙橙的毛杏,三个人聊了一会儿,他发现学生的车上放了许多书,就问从哪里得到这么多书,这年头,书可是稀罕物啊。学生告诉他,早上经过东川中学时,看见图书馆没人照看,开着门,好书都让武斗队员拿去了,他们拉了一部分人家不要的。仝老师表示,想借几本看看。谁知这两学生一股脑把书全部送给了他:“我们回去时再去拿,人家说是四旧。管他是不是四旧,看着能长知识就行,”
从此,每天在阳山到县城的公路上,一个带着眼镜赶着毛驴车读书的煤贩子便成了大众眼睛里的一道风景线。
只可惜,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老高又找上门来了。
“又要送死人?”
老高叹了口气;“不是。我是问你个事情。”说着,老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你看看。”
仝老师拿过来看了一眼,是刘大跩的死尸照,还配着一长篇文字。他仔细地读了一遍后还给老高:“这不是说的很清楚吗?有什么问题吗?”
老高问:“当时穿衣裳时,你在跟前?”
“在。”仝老师老老实实地将当时发生的情况讲述了一遍,包括刘贫协被通灵的经过及老和尚他们对此事的态度。
“你估计这是谁写的?”
“不知道。”仝老师说。“当时,张永利叫刘师傅照的相。”
“事情很麻烦。”老高长出一口气:“这个事情的底细我知道。我要是不给人说,心里的气憋着出不来;可是,说给你知道了,会给你带来灾难。你已经是局外人了,本不应该再染指这件事情。我就是找不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啊!”
仝老师吓了一跳:“你千万别和我说,我这人势单力薄,担当不了。”
“也是。”老高说:“算了,让他烂在心里。”随后,他闷闷不乐地走了。
仝老师松了口气,赶着毛驴继续去拉煤。可是,就从这天起,他再也读不进去书了。不管有意思还是没意思的书,看几行就放了下来,脑子里总是被老高说的事情所占据,老觉得刘大跩的死人脸在自己的眼前晃来晃去,甚至听见刘大跩向他喊叫:“还我毬来!”他吓坏了,连忙从车辕上跳下来,揉揉眼,眼前除了一条路,什么东西也没有。他分析原因,可能是自己做了亏心事,当时,他应该让老高把心里话说出来,最少也能替老高分担点忧愁。可惜,老高再没有来。
老高没法来找他,老高病了,而且病的不轻,发高烧,说胡话,直到贺医生将他送进医院时,还吼叫:“有地雷,有地雷!”
医院的医生问贺医生:“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说不清。”贺医生说,“前些天打仗,死了个人,从那时起,他就有些不大对头。我还劝他,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再说,人是地雷炸死的,这不怪他,叫他放宽心。”
“他咋说?”
“他不说话,只是一股劲抽烟。”贺医生说,“发高烧,应该是感染一类的疾病吧?你看咋办?”
贺医生说:“现在医院里缺医少药,我先给他吊个瓶子,把体温降下来,给他降温可以,如果是心病,我治不了。”
贺医生认可医生的做法。下午,老高的体温降了许多,也不昏睡了。贺医生问他:“你是不是心里有事?”
老高说:“没有,大概是感冒了,过几天就好了。”
老高的心事不愿意给别人说。刘二跩把事情弄大了,老高不仅受到县里群众的指责,而且还受到了省里领导的严厉批评。在两派头头的学习班上,他也被点名批评。他想辩解,但别人不容他开口。他想说出事实真像,又觉得不妥,一是不愿意得罪常山菊这杆子人,二是晓得这事情披露后刘二跩生命不保。联总的人一定会把刘二跩杀掉,以示正听。他只得承认错误,说当时没有及时打扫战场,应该当天就妥善处理尸体,结果,让人钻了空子。
常山菊心领神会。常山菊马上替老高承担了一部分责任。常山菊说:“怪我。作为领导,没有及时提醒老高。也许,这事情并不像联指指责的那样,是不是联指自己的人趁火打劫,也说不定。”
张永利马上反驳:“胡说八道,我们被打得狼狈逃窜,谁敢不要自己的小命,去割那没用的东西?”
老杜也说:“没错,我们当时就撤了。不要自己做了坏事,给别人头上栽赃。我请求省上、军方领导能重视这个事情,一查到底。这是有人给文化革命运动抹黑,用这个办法里通外国,让美帝国主义,苏修看我们的笑话,用来攻击伟大祖国。”
老杜把这个问题上纲上线了,吓得没人再敢争辩。常山菊心里有鬼,当初,她并没有意识到问题会这么严重,现在是问题越说越大,她不仅为刘二跩担心,更为自己的处境捏把汗。还好,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老高是唯一知情人。看来,老高无意将这层纸捅破,才使她的心稍微有了点宽展。她赶紧转移话题,向领导保证,坚决响应上边的倡议,积极上缴武器,请领导去驻地检查。
这是上级领导们求之不得的事情,会议很快就转移了话题,把这件事情搁置起来。张永利自然不满意,但也没有办法。开了几次活头,都被人打了回来。常山菊说他:“你这人不晓事,让你缴枪,你抓住根死毬不放,有意思吗?”活虽然这么说,但她心里明白,这事情不可能就这么完了,说不定,哪天又会被翻出来,需要尽早防范。
事后,她找老高问:“刘大跩究竟是咋回事?”
老高十分愤怒:“你问我,我正想问你呢。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跟麻大胖打伙计,全城人都晓得,你装什么蒜?叫我老高给你当替死鬼,瞎了你的眼!”
挨骂在常山菊的意料之中,但是,她没有想到老高反应这么强烈,便说:“你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嘛。我也就是问问,这事情我真的不知情。天地良心,我要是骗你,天打五雷轰!”
常山菊心里清楚,老高已经不是以前的老高了,能不能控制住老高,关键在于他是否能控制住联总的大局。如果她在联总失势,他们将会像一堵快倒的墙,顷刻间瓦解。无论如何,不能再刺激老高,一定要稳住对方。但是,老高再一次感到了走投无路的滋味。他躺在病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怎么才能给自己找条出路。投奔联指,张永利会欢迎他的,但这意味着自己当了叛徒,当叛徒这事不能干,自古叛徒没有好下场。即使投奔了张永利,张永利还是会调查刘大跩的事情,到时候,还是得把常山菊供出来。继续留在联总,没准下一次战斗中,对方不打他,自己人也会把他打死,处理这个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灭口。还有一个保全自己的办法,就是自己去检举揭发常山菊一伙的罪行,但是,在这个非常时期,上边会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不想让自己的组织背负恶名,而反控他诬陷?不可知的因素太多了。最后一条,就是卸甲归天,回家去。但是,失去了组织的保护,他可能死的更快。
老高不想死,他后悔自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要怪就怪刘二跩,你他妈的也算是条汉子,关键的时候,藏在老鼠洞里,连面也不见。你他妈的割你一母同胞兄弟的毬,眼不眨,心不跳,现在咋变成狗熊了?
两天后,老高出院了,立即去找刘二跩。
刘二跩说:“你问我,我问谁去?这事不是我干的,你别给我身上赖。不错,那天我是问过你,你说不能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想也是,他麻大胖跟我有毬关系,我用不着为他犯法。”
老高心情忽然好了许多。刘二跩言之凿凿,一口咬定这事情不是他干的,那么还有谁会干这事?他有些不大相信,问;“你没骗我?”
“没有。”刘二跩脸定得平平地说:“死的人是我哥,我能对他下手?”
“你咋就晓得是你哥?”他的心忽闪了一下,心想,自己喊着让对方别往山上爬时都没看清,他刘二跩就能晓得死者是谁?
刘二跩说:“你老糊涂了。我爸来寻他,我能不晓得是谁?当时,从太平间拉出来时,你看见丢了毬?说不定还是张永利他们贼喊捉贼。你不要因为我说了几句话,就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老高被刘二跩问得哑口无言。这小子说得不无道理。反正,谁也没有抓住谁的现行。不承认也好,或许另有他人。好在,除了老高之外,领导们无心关注这个事情,老高也就慢慢地把这个事情丢到了脑后。
36 谁有马王爷的三只眼
张永利看完刘武装后,返回了双龙街,他意外地在刘二的窑洞里看见了刘县长。双方寒暄了几句后,他问起了刘县长要离开县城的目的,在他看来,双龙街不安全,这地方位置重要,又临近公路,不宜避难,建议刘县长换个地方。
刘县长说:“没事。我人熟。其他地方不习惯。”
张永利说:“我们现在都不住镇上,在各个村里藏猫猫,万一武斗队来了,没人掩护你。”
刘县长说:“不怕,来了我就走,我长腿,不然我藏在凹凸里的地窨子里,他们走了我再出来。”
张永利摇了摇头,“我还是觉得不妥。人家说,大隐隐于市。在县城里,肯定比在这里安全。双龙街就一百多户人,你一露面人家就晓得,我现在不明白,你究竟是为了躲谁?”
刘县长老实说:“我也不晓得。有人将杀我的条子贴在了我家门口。我给原来管政法的同志说过,他们告诉我唯一的办法就是躲。公安、政法率先被打倒,都瘫痪了,没有人能破案。我寻思,假如我不走,说不准就会被人家杀了。老高看我可怜,好不容易才给我弄了张证明,我走了,别人能不能放过我的家人都不知道。”
张永利叹口气说:“闹一辈子革命,弄了这么个下场,真他妈是怪事。既然这样,你就安下心来休息。这些天,我们可能要外出作战,看情况不好,你就往凹凸里跑,那里你比我熟悉,躲一天算一天吧。缺什么东西,让二爷跟我说,我给你办理,没事别出去。”
两天以后,张永利、刘刚带着队员们在石绵羊沟崖下伏击了从延安县城出发,往榆林去的“红工机”的武装人员,几十个人打乱了三百多人的车队,致对方两死一伤,炸毁汽车一辆。张永利他们没有恋战,迅速转移后,东川分队又前去袭扰。由于没有及时通气,反被盘踞在东川中学的联总队伍打垮,双方损失惨重。害怕报复,张永利及时把队伍拉到了更北边的山沟里潜伏下来。
天气变得十分炎热了,杏子黄了不久,麦子也黄了。王嘉仁知道刘县长在刘二处避难,他们没有时间去照料,劳动力太少。人说麦熟一晌,得赶紧抓时间抢收,碾打。虽然今年麦子种的不多,前后也得一个礼拜时间。他对萎靡不振的刘贫协说:“打起精神,你再难过也没用,你领着婆姨女子们上积玉峁割麦,我带着壮劳力往山下背,晾两天就碾打。今年干活的人少,分配时适当给出勤率高的人倾斜。”
刘贫协问:“咋个倾斜?你还得留种子、公购粮,能分光吃尽?”
王嘉仁说:“就要分光吃尽,公购粮不交了!”
“那不成,公购粮不交,老人家吃甚?”
“看你愁那份闲毬心。老人家住在北京的金山上,掰一块屁股底下的金子,够吃半辈子,稀罕你这几颗麦子?”
刘贫协不言语了。也是,公粮送到粮站,都让武斗队抢去了,根本到不了老人家嘴里。他说:“我有个主意。”
王嘉仁说:“有屁就放。”
“往年平斗分,今年尖斗分,一斗顶一斗三升,一升顶一升三合。”
“行。”王嘉仁说,“还有甚好办法?”
“明年种麦子时,没种子的话,叫社员按比例往回交。”
王嘉仁说:“我指望你出个好主意,你这是叫人家吃到肚子里往出吐啊!”
“那秋季不种麦子啦?”
王嘉仁说:“种不种再说。我就是不服这个理,人家打仗吃香喝辣,咱们黑水汗淋,蹶着尻子种粮,社会也不能这样不公平。若明年种不上地,跟公社要救济粮。”
“公社没有了。”
“那就单干。”王嘉仁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你没问一下刘县长,这种日子还得整多久?”
刘贫协说:“拉了两回话,问不出个甚来。落难之人,势倒了!”
王嘉仁再没有说什么,他想,无论如何得去看看刘县长。
但是,他这个愿望没有实现。这天,他带人去了凹凸里后脑畔山割麦子。上午,有三辆汽车开进镇子。张永利估计的不错,联总学生连在程海的带领下,来清剿双龙街的联指战斗人员。他们在街里扑了个空,搜查中,将刘县长抓获。万三将刘县长的手反剪了,拉上汽车,刘县长连忙辩解,说他有联总头头给他的证明,允许他自由活动。但是,没人肯听他的话。万三说:“走资派还在走,你跑到老鼠洞里也得把你灌出来。”
当得到消息的王嘉仁领着社员们赶回来时,汽车已经绝尘而去。当天晚上,刘县长在县城南关的后马路边上被人杀了。据目击者说,杀人者是万三。万三说,刘县长在三反五反中将他父亲万老大打成反革命分子,他不忌讳地说,为报这个仇,忍了十几年。
武斗人员公然枪杀老县长,这件事情在县城掀起了轩然大波。群众纷纷要求联总严惩凶手,刘县长就算是走资派,国家也有法律政策,不能谁想杀就杀,而且杀人者是反革命分子的子弟,难道联总是反革命子弟的庇护所吗?国家再无法无天,也不能成这个样子。群众们纷纷走向街头,声讨联总犯下的罪行,派代表送请愿书给支左部队,并要求联总雷大头解释清楚。
军方与联总头头紧急交涉。联总的头头们一脸的无奈,大家都觉得不能助长这种风气,但是又没有办法。武斗队不是法院,不是公安局,国家没有赋予他们司法权,他们能做到的就是开除万三。有人甚至说,交给支左部队处理,想推卸责任。支左部队首长十分愤怒,骂这伙头头们,说:“你们他妈的杀起人来眼不眨,心不跳,一到处理手下人,就心慈手软。上次,你们割死人毬的事情还没完,现在又干下这事。刘县长是走资派,你们谁不晓得?不是你们给他方便,让他自由活动的吗?你们口口声声说忠于毛主席,忠于党,党让你们去杀老县长了?”
“那是万三的个人行为!”雷大头说。
“谁是个人?枪是谁给的?是万三偷来的?他没有你们做后台,能这样肆无忌惮?中央让你们缴枪,你们缴几支破枪装样子;不许武装人员出城,部队都拦不住你们!查一查这个程海的背景,什么动机,去双龙街是不是专门去抓老县长的?”
军代表的话让大家心里发毛。
军队表继续发飙:“反革命分子子弟公然枪杀老县长,这在全国都没有先例,现在还有人要庇护他,你们究竟是坐在那个阶级的板凳上?”
联总的头头被骂急了,当场拟了个要求枪毙万三的意见稿,要求支左首长签字。首长拿起笔正准备签时,被参谋长拉了下衣襟。参谋长说:“这是地方上的事情。”于是,事情又僵持下来。常山菊感到非常的难过,她说,“不管咋样,先把万三的枪收了,关起来。如何处理恐怕得报省上批准。我建议首长和我们写个联合报告,这种挟私报复的风气不可长,如果让这种风气蔓延开来,县城里会人人自危,说不准会变成屠宰场。”
大家一致同意她的建议。在关键时刻,这个女人又表现出了聪明果敢的一面。
随后,常山菊把老高和刘二跩叫到跟前,面授机宜:“弄死他!”
“什么?”老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弄死他!”常山菊咬牙切齿地说,“不能叫这种人活在世上,他活着,我不舒服。”
老高说:“不合适。那么多有地位的人都不敢说这话,你敢?再说,你弄死他,也名不正言不顺。”
常山菊问刘二跩:“你说呢?”
刘二跩说:“给狗日的打黑枪!”
常山菊摇了摇头说:“给武斗连发个通知,就说万三是血仇子弟,借机枪杀无辜,狭私报复,败坏造反派的声誉,要开批斗会。刘县长是我们联总解放的头一位革命老干部,有联总给他的特别通行证,去双龙街是搞调查的,有公务在身。”
老高说:“你这不是说瞎话吗?”
常山菊被老高说燥了:“你糊涂了?我现在说话不算数吗?”
老高想想也是,在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面前,最好别提意见。有这个话也好,最少将来给刘县长的家属子女有个给亲人正名的机会。不过,在对待万三的生死问题上,老高还是感觉到脊背发凉,尽管他非常愤怒,觉得这个万三无法无天,是在公然挑战国家的权威,应该受到惩处。但是,用这种方法处置,他难以接受。
常山菊对老高的态度很不满意。她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不是做文章。这些话你都忘了。一味地心慈手软,最后吃亏的一定是我们。老高你当时不为刘县长求情,他可能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刘县长不在乡下,不会有口实被人抓住,现在他死了,你于心何忍?”
常山菊的话戳到了老高的软肋。他也在反思,自己是不是过于仁慈了。当年,在朝鲜战场上,他不是这样,周围的战友们死了,他恨不得把抓住的每一个美国佬都杀掉。可是,现在咋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不理解常山菊,也不理解自己。他说:“这事你得跟雷大头,程海他们谈,学生连不属于咱们管,操心点,那伙人都是些二毬。”
常山菊不想跟老高再啰嗦,挥挥手让老高走了。她没有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妥。首先,要制止这种无法无天的行为,必须出重拳,下狠手;其次,挟机报复,以公家的名义替自己报仇,这种事情天理不容;再次,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一个组织,尤其是手里捏着武器的组织,如果没有纪律约束,一定会变得无法控制。另外,一个人在关键时候,一定要树立自己的权威。常山菊清楚,这是洗刷自己因为刘大跩事件的最好机会,弄死万三,群众会三呼万岁,包括现在靠边站的、人人自危的当权派。这个机会决不能丧失。可是,老高看不透这点,老高有些古板、固执;刘二跩有些莽撞。不过,可以使用的力量她已经物色好了,让贺医生出面。当然,前提是她必须经过组织,把万三要到县联总来。
她对刘二跩说:“跟我去总部。不要以为你岑彭马武地闹革命呢,说你闹革命是高抬你,说你是反革命顺理成章,马王爷长了三只眼,你有吗?以后做事说话用点心思!”
37 跳起忠字舞暖洋洋
万三枪杀刘县长,让联总的声誉一落千丈,头头们更是斯文扫地,亏得还有个巾帼英雄出面收拾残局,否则,大家都不晓得该如何收场。就说联总的力量大,再大也大不过军队,军队之间,虽然也风传有派性,但人家基本上是铁版一块,一旦将军队惹毛了,你联总就是孙悟空也逃不脱如来佛的手心。尤其是军代表最后的那几句话,更让他们胆战心惊。清算他们罪行的那一天一定会来,只是不知道以什么形式出现罢了。当然,这当中,也不乏有些有智慧的人,有头脑会思考的人,他们非常关注上边来的各种信息,各个最新指示,在扑捉这些细微差别的时候,也有一些新的发现。刚说了要拔资本主义的香花毒草,马上就说要种社会主义的苗;说炮打资产阶级司令部,又来了个二月逆流;先是提倡文攻武卫,马上又来了个制止一切形式的武斗。各种信息搅合在一起,总有种杂乱无章的感觉,就和县里的两派对立组织一样,各说各的话,一个比一个更加忠诚,结果是争个你死我活,孰知谁是谁非?上边来的话,各人有不同的解读,根本目的是什么,可以用三个字来概括:不清楚。在去总部的途中,常山菊安顿刘二跩和贺医生:“你们光听,别说话。”
刘二跩说:“我在外边等你。”
“不用”,常山菊说,“站在我身后,把子弹顶上膛。”
贺医生吓坏了:“你要干啥?火拼?”
她惨淡地一笑:“要防不测,人心隔肚皮,我也害怕。”
她敲了敲雷大头的门,很客气地进了办公室:“我来要万三。”
雷大头感到有些吃惊,万三现在是个烫手的山药,谁都不想染指,这婆娘却主动请战来了?他有些困惑:“你要他干甚?”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们要批判他。”常山菊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说,“当着军代表的面,我们达成了一致意见,你忘了?”
“没忘。”雷大头松了口气,“我当是多大的事,叫他来,你领走就是了。”
“那好,你把他叫到这里,包括程海,有些事情还是得当面说清楚。”
“什么事?”
“你给刘县长开了个特别证明,有这事吧?”
雷大头开始紧张,“有,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这事好事,说明你执行政策比我们到位。刘县长虽然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但他是老革命,对党有过贡献,改正错误,与资产阶级划清界限后总归是我们团结的对象。我理解,你批准了他可以行动就意味着他要被解放了,可以让他参加一点工作,是不是这样?”
雷大头皱起了眉头,常山菊说了这么一大堆话,有何目的?他想反驳,一下子又找不到理由,只得说:“嗯,对,差不多吧!”
“所以”,常山菊加重了口气,“我派他去双龙街搞个社会调查,想摸清群众对我们两派的看法,对目前运动进程的意见。可惜,他没将这项工作搞完,太遗憾了。”
雷大头长长地嘘了口气,妈的,常山菊把注脚放在了这里,他这才醒悟过来,常山菊、老高、刘县长,人家是一条线上的人。看来,问题严重了,他有心推翻常山菊的推论,又觉得自己给刘县长开了证明,有把柄在人家手里。同意常山菊的话,多少有些不甘心,便问:“你还有什么话,一下子说完。”
常山菊说:“没了。”
雷大头骑虎难下,眼睛扫视了一下常山菊身后的两个人,一人手在口袋里,一直就没有拿出来,他忽然觉得头上冒出一层汗水,这是来逼宫呀,他连忙说:“你说的完全正确,我也对刘县长说过,让他抽空搞些调查,没想到,让万三搅了局。依你说,我们还有没有个补救的办法?”
“补救的事情以后再说。”常山菊口气平静地说,“我想,上级迟早会给他个公正的评价。现在,合理地、恰如其分地处理好万三这个事情是当务之急,老百姓在等着我们能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那好。我委托你全权处理好这个事情,有什么困难来找我。”说话间,程海带万三来了。
刘二跩和贺医生立刻上前,把万三的胳膊扭住。程海吃了一惊:“你们要干什么?”
雷大头说:“我向你宣布一个决定,你们违反命令,私自去双龙街抓捕刘县长,回城后又将他杀害,这是个严重的政治错误。刘县长是我们的团结对象,我和常司令派他去双龙搞社会调查,你们目无法纪,不经批准,随便捕人,造成了极大地负面反应。程海,你作为万三的顶头上司,你要面壁思过,做深刻的反省。万三交由艾司令处置。听清了没有?”
“我抗议!”万三吼道,“你们和走资派穿一条裤子,这是个阴谋!”
常山菊走上前去,扬起手掌抽在万三脸上:“再喊,我剁了你!”
程海张着一双惶恐的眼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雷大头说:“你回去,深刻反省。告诉你的人,一律不许干扰常司令办案。若有差池,绝不留情!”
随后,一行人出得门来,把万三关押在平时关押黑帮的牢房里。常山菊对贺医生说“告诉老高,派一个班专门看管犯人,对万三进行严厉地批判,其他事情回头再说。刘二跩你协助贺医生做好工作,明白吗?”
“明白。”刘二跩赶忙回答。
“另外,给老高说,他要是敢把人放走,我就打折他的腿脚!”
从常山菊那里出来,老高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闲逛。他有了种强烈的失落感,心里空落落的,像一缕随风而飘的蓬草,不晓得落在何方。他慢慢地走着,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不想回驻地去,不想看见那群无所事事的人用打牌、下棋打发日月。他忽然怀念起自己原来送信送报的日子,树上有鸟叫,河里有蛙鸣,一只野兔在他面前疾驰而过,也能让他目光发亮,激动好一阵子。走过大桥头,他想起了刘县长,就是在这里,他交给了刘县长那张“催命符”;就是在这里,他想为对方追讨尊严。可惜,一切都变得如此荒唐,没有了理性。常山菊说的没错,在一定程度上讲,是他断送了刘县长的生命。如果刘县长没有那张“催命符”,就不会去双龙街,就不会让人家当成逃犯抓回来。哎,其实游街也不算什么事,现在不是仍然有人在游街吗?终当它是演戏不就完了吗?何必要叫真!可惜,泼出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了。他心里默默念叨,千错万错都在自己身上,刘县长假如你在天有灵,你就骂我几句,踢我两脚也行。我嗅觉不灵敏,不懂政治,革谁的命,我不清楚,我是在跟着人家趟露水,往后该怎么做,你能不能给我个启示,哪怕托个梦也成啊!
刘县长死后如何安葬,安葬在哪里,他都不知道。总部通知他们,无论是谁,都不得去参加葬礼,造反派不能给走资派送葬。刘县长被打死,是万三和刘县长之间的个人恩怨。后来,常山菊在他面前的表述,并没有形成决议,能不能落实给刘县长平反,还需时日。当然,他可以私下到刘县长的家里去,看望刘县长的家属,表达自己的哀思。但是,他这么做起不了实际作用,只会让自己更尴尬罢了。他暗暗地叹了口气,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抬头向对面望去。
桥东北的广场上有一尊白色的雕像,老人家穿着长长的大衣,冲着脚下的人挥手。有不少人在那里跳舞,跳什么舞他不懂,反正不像扭秧歌,动作和扫地、擦桌子、扬场差不多。音乐听起来很雄壮、有力,有些歌他听过,也会唱。只是不晓得,这些歌还可以和着步子起舞。很快,他穿过街道,站在了跳舞人的对面,看人家跳。开初,他以为是思想宣传队,看了一会儿才明白,好像是老百姓自己在跳,不过有人组织,有人放音乐。这伙人跳了一会儿后,有个人朝他走了过来问:“你不是老高吗?”
他回答说是:“你认识我?”
“你给我家送过信,你忘了,我可记着你。我家在上坪,你天天从我家门口过,在我家里避过雨,喝水。”
他想起来了:“你是小白,白玉才?”
“对。”白玉才说,“我搬到城里住了,没户口,在桥头黑市贩卖洋芋。我看人家跳这个舞挺有意思,跟着学,就当扭秧歌。这两年,想扭个秧歌都没机会。”
老高忽然心里一动:“好学吗?”
“好学。你若有兴趣,我给你教。人家说,跳这舞是献忠心呢,人人都得跳,不会跳,就是对老人家不忠。我想,艺多一招不压人,革命嘛,不能让人人都去打仗,这是文化阵地,咱们不占领,人家就会占领的!”
“人家是谁?”他有些不明白。
“苏修呗,我也不清楚。”
老高无声地笑了笑:“不对吧,苏修离我们远着呢,他们来也会带着枪炮,开着坦克,不会跟咱们比跳舞。不过,我看你跳得不错,练练筋骨也很好。”
“就是,就是。”白玉才说着,把老高拉进队列,“你看着人家,对,左脚,右脚,往前半步;两手举胸前,朝右扬场,朝左扬场;弯腰,两手扫地,起身,转一圈;再扬场,摇头,左右左,扭腰踢腿;不,右脚——”
老高跟着跳了两三个舞后,忽然觉得自己能跟上节拍了,真的不是很难。两个小时下来,老高已经可以熟练地跳三个舞了。即使不会跳的舞,跟着前边的人,也能把节奏踏在一起。老高想,这是个不错的游戏,没事时,可以来玩玩。他需要放松一下,别光想着武斗队的事。
白玉才说:“老高你真行,倒究有文化,一学就会。你不知道,我用了三天才学会了一个舞。婆姨嫌我耽误了卖洋芋,骂得我流鼻血。”
老高笑着说:“再骂,你把她拉到这里来,当着老人家的面,看她敢不敢骂?”
白玉才说:“好办法,她要再骂我,就是反革命!”
老高学会了跳舞,忽然觉得天地好像又宽展了许多。没事时,性情烦闷时,他都来这里跳舞。他跳起来,浑身是劲,心情激动,心潮澎湃,满身的热血往头上涌。有两回,当他看见老人家慈祥的目光对着他时,他好像突然感悟到了某种启示,某种智慧,某种精神方面的传导,让他一时热泪盈眶,不能自己。事后,他认真地分析自己的思想变化发展过程,剖析从加入革命队伍后经过的心路历程,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一生苦苦追求的目标就要实现了。生活中的艰难困苦并不重要,他可以克服,无论心里的苦恼多大,负担多重,可一旦进入这个环境中就烟消云散了!他感到非常的兴奋,他拥有了人们所说的“精神”!
老高变了。他渐渐地对使枪弄棒失去了热情,加上这段时间军方对出城人员严加阻挡,武斗队很少外出作战。实在要出去,雷大头会安排一部分队员不携带枪支,化妆成百姓,先去围堵军人哨卡,然后让武斗队员通过。县联总的战斗力比不上学生连,往往担任百姓的角色。队员们没有什么事干,老高有了新的想法,他要组织队员们跳舞,对同志们进行文化疏导。他对队员们说,“不要小看这个活动,要说它的重要,比我们舞枪弄棒更有意义。文化是什么?文化就是要改变你的一些看法,让你脑瓜子更灵,看问题更敏锐,对老人家语录的学习更深,更透。跳舞,就是帮助你们解决认识问题,拉近与老人家的距离。我老高有切身感受,过去有苦恼,有心事的时候,也是茶饭不香,愁眉苦脸,觉得天要塌,地要陷,惶惶不可终日。可是,我一跳起舞来,什么都忘了,眼里看见的,只有老人家慈祥的目光,心里感到暖洋洋,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好了,现在放音乐,大家跟着我跳,这是我们眼下最重要的任务,每个人都必须学会,然后转化为自我精神力量!”
队伍站得稀稀拉拉,老高背着身跳,但不管他跳得有多起劲,后边的人都跟不上节奏。老高转身看了一下,发觉不对,问别人是什么原因。人家说,他跳得太快,跟不上,手忙脚乱地弄不到一块。老高想,光有热情不行,还得给大家找个教练。他到广场找白玉才,白玉才下乡买洋芋去了,没办法,去找宣传队。宣传队里有专业跳舞的演员,他说明情况后,受到了队长极大的赞扬:“太好了,看看群众都动起来了,我们还四平八稳,光晓得在舞台上演出。文化革命,是群众革命,闭门造车肯定不行。老高你的想法很前卫,我坚决支持你们。”随后,队长派了一男一女两个演员,专门给联总的队员们进行舞蹈扫盲,而老高则带了根教鞭在队员的身后监督,跳错了用教鞭抽打,有时对专门捣乱者,实行罚饭。一周下来,联总的队员们基本上都学会了跳舞。刘二跩说:“毬,这有什么难的,和扭秧歌差不多。”
他忽然想起了万三,问刘二跩:“那瞎怂咋样了?”
刘二跩说:“差不多了。”
老高的心里阴暗起来。
“我去看看。”
“不行。首长叮咛过,谁去都可以,就是不能让你去。”
“为甚?”
“怕你放走他。”
老高怔了一下:“你们看高了我。我老高的胆子再大,也不敢捅这个马蜂窝。再说,我为甚要放他?他死有余辜,放在以前,早就枪毙了!”
刘二跩说:“这就对了,这才像你说的话。”
38 散伙
刘武装康复归队,也没有给陷入绝境的张永利带来一线生机。队员们以前是昼伏夜出,现在,晚上也不出去了。大家不知道出去要干什么,没有明确的目标,去骚扰对方,力量不够,加上各方面都受到限制,除了尚能吃饭外,其他生活用品都没有。张永利没有办法,只好依了大家的要求,去梁庄供销社借物资。说是借,跟抢差不多。那天晚上,他们叫开了看管人员的们,一窝蜂进去,将有用的东西全部搬走,最后由张永利、刘武装打了借条,作为凭证。张永利抱歉地对值班员说:“万般无奈,出此下策,给你留个借条,我们其中一人死了,还有一人能证明,别怕,将来时运来了,一定归还。”然后,他们去信用社,用同样的办法,将仅有的四千元钱借走。
东西不多,钱也少,但是有总比没有好。刘武装说:“这不是个办法,支撑上两个月,还得去弄。关键是没子弹。这事情得想办法,万一人家打来了,我们就得抓瞎。”
张永利十分苦恼:“没法子,供销社没有子弹,抢不来。就现在这力量,你出去打,也打不过人,想从人家手里夺也没机会。关键问题是我们各队离得太远,无法互相及时联系和支援,如果大家能够聚在一起,还能形成战斗力。就照现在这个样子,我估计支撑不了多久。”
刘武装问:“主力现在在那个方向?”
“好像是在走马驿一带。听说,省城方面准备支援我们几门炮,已经派人去取,不知道能不能拿到手。如果有大炮,那局势很快就会发生变化。双龙是咱们的根据地,现在变了,资源枯竭,如果群众关系和我们持续疏远的话,是不是根据地都没有意义了。尤其是刘县长被抓走后,群众对我们的意见很大,我们没有起到保护地方的作用,人家有理由远离咱们。”
刘武装说:“局势对咱们不利,实在不行的话,赶快向主力靠拢,看总部能否帮助咱们渡过难关。否则,只能散伙。”
张永利召集全体队员开会,讨论他们提出的方案,没想到,遭到了大部分人的反对。故土难离,大家不愿意外出作战。稍明白的人都看出来了,靠武力是无法解决问题的。假如联总方面不再追杀,散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连刘刚也说:“我看不如散了,迟早有这么一天。”张永利十分为难,他不同意散伙,但是又不能不尊重大家的选择。最后,他和刘武装决定,由他们二人出去去联络主力部队,其他人可以散伙,各人将枪带回家,什么时候集合再通知大家,但有一点,一定要把武器弹药保存好,以图再起。
有队员说:“不可能再起了。本来就是一盘沙子,撒到水里还能聚起来?”
刘武装说:“世事难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落草为寇的人还可能被招安呢。假如人家到乡下来追杀你们,你伸着脖子叫人砍?到时候,我不叫你,你们也会往一起聚的。大家回家后,互相之间多关照着点,有困难帮助解决,毕竟我们在一个战壕里摸爬滚打快一年了。好不好,各位珍重!”
随后,他将刚才借来的钱和物资,平均分给大家,宣布解散队伍。
这是个生死离别的场面,长时间在一起战斗,队员们彼此之间都有了感情,互相之间说了些平时都不太说的话,在夜色苍茫中,各奔东西。
较张永利,刘武装更是感慨,这支队伍是他一手组建的,许多队员是他领导的基干民兵,每人的脾气、秉性他都能说清。在一起训练作战,吃穿住行,打县城,人家把他从死亡线上拖了回来,一下子突然离去,让他心里十分不忍。张永利安慰他,“没啥,只要我们都能活着,总有团聚的一天。再说,他们也是本地人,互相之间的消息也能打听得到,不用担心他们的安全,放下武器就不是兵了,即使对方来了,又能咋样?抓赤手空拳的老百姓,我看他们没有这个胆量。我听说,支左部队最近在县城出入口设了许多哨卡,阻挡武斗队员出城,联总再来双龙街的可能性也不大。我俩回双龙街住上两天,再想办法找老杜他们,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打发走众人后,张永利和刘武装在驻地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他俩出发去双龙街。他们带的是短枪,衣服后边鼓鼓囊囊的,看起来不大自然。刘武装说,不如把枪背在挂包了,省得有人盘问。张永利觉得也是个办法,两人便收拾一番,将自己平时不需要的东西存放在主人家里,刘武装背了个军用挂包,张永利跟主人借了个褡裢,两人扮成赶集的样子上路了。
路上,刘武装感慨地说;“都解放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想过我们还会有今天,失群的孤雁,不晓得往哪里飞。昨天还是一支队伍,今天就剩我们两人,真个是树倒猢狲散,下一步咋办?”
张永利说:“在街里住一段时间,最终,还得去找组织。咱们都是有组织的人,究竟如何办,还要听上边调遣。我真羡慕刘刚他们,说走就走了,没什么牵挂,不像我们,无路可走,有家不能回。”
刘武装问:“去年到现在,你就没回一次家?”
“回了一次,住了半夜就被老婆赶出来,不安全。”他叹了口气,说,“李楠还怀着娃,也快生了,可我一点忙都帮不上。”
刘武装说:“要不,你回城里,投降他们算了。我想他们也是人,不至于要你的命。再说,投降也没什么,都是群众组织,严格说起来,他们也不能把你定成反革命。”
张永利说:“话是这么说,我要是投降了,将来县府的这伙人会把我撕碎吃掉,会认为我是叛徒。再说,投降也不是那么容易,你还得发表声明,要反戈一击,那样,我真成跳梁小丑了,这个事情不能做。我原来想,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做,熬日子,等上边出台新政策,看来,一下子也等不来。上次军方组织我们谈判后,我希望能立刻实现双方的承诺,可最终还是竹篮打水。我真的有些烦了,过一段时间,见到老杜我准备辞职,去伙房做饭,干点实际工作。这个破枪,背来背去,沉甸甸的,压人,有它以来,我开枪不超过五次,有什么用?”
刘武装说:“我跟你想的不一样。枪对我来说,就像生命一样宝贵,摆弄了半辈子枪,没有枪我活得不踏实。我这支枪是德国造的三号盒子,除了纪念馆有两把,到哪里去找?我一定把它留在身边。”
张永利说:“你现在嘴硬,这事情不由你。将来,时局变了,你敢私藏枪支?抓你个现行反革命。你要明白,有枪不能改变你是老百姓的本质,咱们的命运不在自个手里掌着,不要糊涂。我听说,你老婆在哪个大学里,你也回不去?”
刘武装哎了一声说:“人人都有难念的经。大学里不太平。再说,我岳父是当权派,天天敲着锣游街,谁敢回去?早先,老婆还有一半封信来,现在邮路不通,连信也收不到一封。我受伤时,想给她写信,可写了信到哪里去邮寄?快一年了,他们是死是活,连个音讯也没有。”
张永利连连叹息。说起游街,他立刻想到了刘县长。听人说,刘县长被联总抓去后,当天就被打死了。消息真实与否他无法证实,但如果是真的,这可成了他的心头之痛,两派中,这么多人都没能保住一个人,实在让人匪夷所思。他对刘武装说:“有人说刘县长遇难了,事情还没有落实,我看有点玄。那天我们离开时,真应该把他带走的,难道老高、常山菊他们就没有过问?”
刘武装说:“那么多人,谁能看得过来?这年头,死一半个人不是什么稀罕事。昨天我们散伙时,说心里话,我也打鼓,几十支枪就这么散出去没人监管,保不住会出甚事。你说的对,应该很快找到组织,把情况汇报一下。实在不行,叫老杜带人来收,愿意归队的人和别的分队编在一起,不愿意的,把枪收回来,要做补救工作。”
张永利忽然觉得这是个问题,他改变了去双龙街的主意:“你说的对,我没有考虑周全。这样,咱们不去双龙街了,调头向南,绕过中川,去走马驿。”
两人扯开步子,往东南方向走。第二天上午,他们到了走马驿。果然,老杜带着大部队在这里驻扎。
见到他们,老杜似乎很高兴,开口就问;“人呢?”老杜奇怪,“就你们两个?”
张永利说:“人散了,带不动,我是来辞职的,我们尽心了。”
老杜大怒:“胡说,马上要打仗了,你们把人解散了,这是唱的哪出戏?”
张永利回答道:“没吃没喝,东躲西藏,这种日子谁能过下去?再说,弹药也没了,枪械成了烧火棍。我俩过来给你汇报,派些人去把枪收回来,害怕以后出问题。”
刘武装也说:“我们准备带队员们找大部队,可没人愿意来,故土难离,他们舍不得老婆娃娃,都是一群农民,你能把他们咋样?”
老杜气得直喘气,骂道:“没人要枪干甚?你们瞎好也是个领导,就这么腆着脸回来?别人没把你们打散,自己把自己打散了。”话虽然这么说,但老杜心里呀明白,自己也遇到了和刘武装他们一样的问题。好在这里人多,没弹药可以互相调剂解决。他说:“去,先歇着吧,回头开个会,本来打算今天下午出发,那就往后推一天。”
下午,联指召开了支队长以上的干部会议,张永利、刘武装通报了解散双龙支队的情况。会议上,有人对他们进行了指责、批评,认为他们不能从大局出发,对队员们的管理不到位,首先是没有做好思想政治工作,战斗队的存在,是整个运动能不能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关键。老杜说:“口口声声说要保卫老人家,一遇到困难就装老鳖,把头缩了回去,这怎么能行?眼下形势严峻,我们刚刚占领了酒铺,将咸宋公路切断,准备迎接省城的支援。可是,有情报说,县城里的反对派们冲破支左部队的阻挡,对我们发动突袭。人家兵强马壮,武器精良,一旦开战,我们肯定是一败涂地。现在,双龙支队又在这节骨眼上出此问题,大家说咋办?”
刘武装连忙说:“我接受组织处理。要不我们现在就返回去,把人重新纠集起来?”
老杜说:“屁话!能来得及吗?马后炮,指望不上你们,明天去酒铺增援南二县!”老杜停了一下对张永利说:“刘县长叫联总打死了,这个事情要翻腾。你负责调查一下事件的前前后后,写个材料报省上。把这个事情弄大,让全国人民都知道,真他妈的无法无天了!”
刘县长遇难得到了证实,张永利心里一阵阵隐隐作痛。他不知道刘县长被抓去后遇到了什么情况,但这个事情应该搞清楚。他对老杜说:“行。我现在这身份,也不便进城去调查,等机会吧,也许会费些时间。你放心,我既然接受了任务,保证会完成。”
39 批斗死人
贺医生按照常山菊的指示,着手修理万三。他心里清楚,万三是个死老虎,在大众的眼里,他早就该死了。人们指责万三,一个小王八蛋,手里有枪,就敢寻仇杀人,要是手里有个大炮,会不会去炸天安门,手里有个原子弹,还不把地球炸翻?这种小人,活在世上是个累赘。同时,他们也指责支左部队,连杀人犯都不敢杀,还能管得住武斗队?支来支去,就是没有支老百姓。街里有些人,包括武斗队里的一些战士,对军方和联总处理万三的方法不满意,经常上门来找事,名义上是打探消息,实际上是趁着这个机会来教训这个小王八蛋。贺医生心领神会,叫人在以前为惩罚走资派、黑帮的搪瓷盆里注满了水,然后将已经干燥了的皮鞭浸在水盆里,摆在门口。来人提着鞭子,一边抱怨皮鞭太硬,不够软,一边笑嘻嘻地走过来,冷不丁地朝万三身上抽去。万三被打得嗷嗷叫,贺医生这才转过身来:“这是干甚?要文斗,不要武斗!”
来人说:“我当他死了,他还活着?咋个文斗法,让我学习学习。”
贺医生说:“要让他说清楚,为甚要杀刘县长?什么动机,谁指使的,是不是美蒋特务给他下达了什么命令——”
来人又扬起了鞭子:“说!不说把舌头给你抽了!”
万三浑身疼痛,呲牙咧嘴地求告:“你们赶快把我枪毙了,没人指示,我就想给父亲报仇。”
“他跟你父亲有什么仇?”
“我都交代了,三反中,刘县长把我父亲打成反革命分子,枪毙了。”
“你替反革命分子报仇,无法无天了?睁开你的狗眼,现在天下姓共,不姓万,不姓蒋!”刷地一声,鞭子又落到万三头上,又添一道血印。
贺医生说:“可见,你没有认识到犯罪的严重性,还得改造,接受批判。人想死容易,一根绳就吊死了,一碗水就呛死了。只是现在不能让你死,让你活着,难活上七八年。”
天气很热,贺医生觉得脸上痒伸手一拍,抹了一手蚊子血。他骂道:“甚东西,敢来咬老子!”随后,他叫人拿来两盒蚊香,正好,刘二跩来了,贺医生说:“房子里有蚊子,不要叫小万被蚊子咬,点两盘香。”
刘二跩将香点着。万三被绑在椅子上,没法活动。刘二跩把蚊香分别放在椅子跟前两边:“看看领导对你多好,好好交代罪行,想明白了叫我们。”说完,他和贺医生走出房间,将门锁上。
贺医生对院里的小混混们说:“明天再来。”
晚上,老高了来了。老高给刘二跩保证,不会放走万三,才被准许去见他。可是,万三头耷拉在胸前,脚下的蚊香已经烧完了。老高推了一把万三:“睡着了?”
万三没有动。老高仔细一看,着急地连忙喊道:“熏死人了。”
刘二跩说:“你喊叫甚哩,他这人命硬,死不了。”
老高将万三从椅子上解下来,给他松了绑,一股屎臭味直冲鼻子。万三没死,大小便失禁了。刘二跩说:“好了,明天不用给他送饭了。”
老高将万三拖到床上,想和万三说几句话也没有可能,万三仍处在昏迷状态,除了鼻息外,没有一处能动。人要活到这个份上,真不如死毬了。老高想。
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万三死了。万三用昨天老高替他解下来的绳子吊死在床头。看样子,他是将绳套先拴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将绳子的另一头拴在床头最高处的横档上,最后侧身翻下了床板。在屋外看守的哨兵报告给了贺医生。贺医生淡淡地说:“才几天,我以为还能抗一段时间呢!怂包!”
贺医生对刘二跩说:“叫老高通知队员,开现场批斗会。坏分子、杀人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要把他批臭,永世不得翻身。”
刘二跩昨晚和常山菊鬼混了半夜,连着打哈欠,不耐烦地说:“他都死了,翻不了身了。你批斗他,他也听不见。再说,批斗他也得有个说词,把人叫来,说什么,咋说?”
贺医生说:“刘县长不是你四爷吗?你代表刘县长的家属控诉他。”
刘二跩想起了万三曾经打听刘县长的下落,便把经过和贺医生说了。贺医生说:“对。这说明他有预谋,他是藏在咱们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想通过枪杀刘县长,向革命造反派示威和夺权。就这么说。”
后来,老高来了。老高听说让他集中人开批斗会,还有些奇怪,问贺医生:“死毬了,有这个必要吗?”
贺医生说:“必要大了,不让人晓得他自绝于人民,咋向群众交代?大家都等着这个结果呢。会上,你带头发言,你要把艾司令叫刘县长搞调查的事情说清楚,这是给刘县长补偿的最后机会了。”
老高想了想也对,点头答应了。
上午十点钟,批斗会准时开始,万三你的尸体没有被解下来,而由七八个人连床带尸首一起抬到院子里。联总在县城里的武斗队人员全部参加了会议,一千来人把会场塞得严严实实。联总大小头目,在主席台上就坐,有新闻记者带着能闪光的照相机咔嚓咔嚓地照相。贺医生主持会议,他宣布了万三的罪状后,领着大家呼喊口号。随后,让指定人员发言。
老高首先发言,他说,万三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令人震惊。万三枪杀刘县长,说小了是个人嫌狭报复,说大了他是对社会主义的报复,对党的报复,是对目前轰轰烈烈的革命形势不满。大家都知道,刘县长虽然靠边站了,但是谁也没有定性刘县长是走资派,充其量也就是执行过一些不正确的路线,是人民内部矛盾。组织上看得非常清楚,才给他开了特别证明,让他去帮助搞社会调查。现在,他死了,他死得其所,我们要给他正名!据我所知,刘县长在群众中有很高的威望,47年,他和北川游击队一次就打死了七个胡儿子。说实话,我当志愿军也是他送我去的战场。他死于非命,我非常悲痛。我失去里一个老上级,一个好朋友,大家也失去了一个好县长,请允许我在这里为刘县长脱帽致哀一分钟。说着,他将帽子摘下,垂首弯腰站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今天,杀他的人死了,这个人死的轻于鸿毛,他自绝于人民,就让他遗臭万年吧!”
常山菊对老高的发言很满意,不停地点头。心想,老高总算还识大体,顾大局,在贺医生带领人们喊口号时,她小声地和雷大头交换了一下意见。雷大头说:“也好,这样做,最少让群众知道我们是认真的,反映了民意,满足了民众的诉求。”
接下来是刘二跩发言。刘二跩不善言辞,说了半天后人们才明白,他说的只有一句话,就是万三杀刘县长是有预谋的,至于贺医生安排他说的话,他早忘在了脑后。后来,又有几个人上台发言,其中有程海。程海在这个事情上受到牵连,简单地说了几点认识,叙说了万三平时奸诈狡猾的一些事情外,提醒大家注意,革命队伍里也可能有坏人,大家一定要提高警惕。程海说,有人偷割战死者的生殖器,让革命队伍蒙羞,建议领导也应该把这个事情一查到底。我们是革命队伍,不能让这号人在里面浑水摸鱼,兴风作浪。
刘二跩感到一阵紧张。还好,贺医生请雷大头讲话,雷大头推辞让常山菊讲。常山菊对程海突然在大会上提出割毬这事非常反感,没好气地说:“没什么说的,散会。”
第二天,联总报纸刊出了张号外,将头一天开批斗会的情况做了个长篇报道。但是,报纸刚发出来半天,就接到军代表的命令:迅速收回,全部销毁。军代表说:“纯粹一帮子白痴,学伍子胥,鞭尸呀!”
伍子胥是谁?大部分人不知道。常山菊问老高:“日他妈,好心办了坏事,这个伍什么是干甚的?”
老高说:“古代有个剧目叫《文韶关》,为报复父兄被杀之仇,将仇人从坟墓里挖出来,用鞭子抽。”
“这和咱有甚关系?”
老高说:“解不开。”
常山菊想了半天没有想明白个所以然。后来,她又问老高:“听说你最近迷上了跳舞,有意思吗?”
老高立刻来了精神:“岂止是有意思,这是个最高境界的活动,我已经把它引进队伍里了。大家开始学习时,还不理解,跳着跳着,停不住了。一天跳两回,有人还跳三回。”
常山菊说:“有甚好处?这么热闹?”
老高总结了几条。老高说:“对个人来说,强身健体,净化灵魂,越跳越觉得离老人家近,越跳私心杂念越少;对社会来讲,活跃政治空气,增强文化氛围,增进团结友爱。反正,跳舞的好处说不完,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
常山菊笑道:“不是我感不感兴趣,是接到上头文件,要搞三忠于,四无限,全国人民必须这样做。”常山菊停了一下,又问:“我就弄不明白,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就能提前晓得?”
老高说:“差也。我又不是神仙,我是歪打正着。看人家跳时,被个熟人拉扯进去学会的。觉得这是个好活动,就引进队伍里。咱们那些人,一没事干就惹是生非,偷鸡摸狗,有这么个活动把队员们吸引住,也是件好事。”
“好。”常山菊说,“这个活动倒是可以叫人宣传一下的,回头我安排。还有,部队上这些人不好惹,天天逼着咱们交枪。谈判,和他们不能来硬的。我有个想法,快到建军节了,不行的话,和他们联欢一下,你带着人上台跳舞,这个事情做好了,会对咱们有些好处的。”
老高满口答应:“行嘛,这不难,我好好地选十来个跳得好的人上舞台,人多了不行。”
40 立功心切
常山菊对处理万三的过程甚为满意,只是,在批斗会上,程海的发言让她心惊肉跳。她是个敏感的女人,程海话里有话,一定有人知道了事情的内幕。她问刘二跩,“割毬的事谁晓得?”
刘二跩说:“全城的人都晓得,有传单呢。”
“我问的是,跟前有谁?”
“老高。”刘二跩说,“老高问过我,我没认账。”
常山菊想了想说,“要把嘴捂严,这事情无论谁问起,都不能承认,你不会说出这个事吧?”
“我说甚?”刘二跩有些恼火,“我肠子都悔青了,早晓得那是我哥,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下这个手。哎,这个麻大胖,不晓得抽什么筋,出这馊主意。”
常山菊接着说:“事情可能没完,程海在发言中又把这个事情翻出来,一定是听到了什么。老高会不会跟程海说吧?”
刘二跩摇摇头:“不晓得。不过,老高这人不翻舌头。”
常山菊说:“人心隔肚皮。我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这段时间,老高热衷于跳舞,你看有什么名堂没有?”
刘二跩又摇头:“不晓得。”
“没毬意思。你一问三不知,除了配种,你就不能动动脑子?”常山菊有些恼怒。
刘二跩有些错愕:“你怀疑他又怎地?就这么点事情,你抓住不放是什么意思?敢不是让我把老高也弄掉?”
常山菊说:“我没说这话。你哥的毬是你割的,跟我有甚关系?你要是觉得这还是个事,就多动动脑子;你要是觉得这不是个事,随你去,我懒得过问。”
刘二跩十分烦躁。常山菊无疑是在推卸责任。他本来就有些后悔,当初干这事时没听老高的劝阻,加上受害者又是他亲哥,只能是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现在,常山菊这么一盘问,心里不由的升起一股怒火,日他妈的,人家偷驴自己拔橛子,这是个什么事啊?他怒气冲冲地说:“你少说这些淡话,有错没错,我心里明白,你也心里明白。咱们是一根绳子拴了两个蚂蚱。你这么一句话就把事情推干净了?世上的事情有这么简单?你别以为我是个乡下人,有求于你,别把我惹急了,省得有天让你站着尿尿!”
常山菊说:“你他妈的是甚意思?威胁老娘?这事不是你干的还是我干的?我让你去割人家毬了?你吃了人家的嘴软,花了人家的气短,这会儿把责任往我头上栽,你还有点良心没有?”
刘二跩不说话了。刘二跩得承认,常山菊没有唆使他干这事,他对老高说奉首长命令时,是为拉老高一起去。整个事情是麻大胖蓄谋的。为这个事,麻大胖给了他二十块钱。但是,他心里明白,常山菊一定知道这事,可见,他们早就谋划好了,给个甜头,让他自己往里钻。自己是上了贼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呀!他觉得,陪在这个阴险的女人跟前,的确很危险,得想办法离开。可是,一旦离开,他享受的这些待遇也就没有了,将来的出路也许就断送了。大丈夫,屈伸自如才对,先忍下这口气再说吧。他说:“就这么点小破事,咱们不说它行不?再说,我割的是我哥的毬,我哥愿意奉献,关别人什么事?”
常山菊转怒为喜:“这才像个男子汉,不说了,来,让老娘亲一口!”
但是,靠这个抚慰不了刘二跩内心的伤痛,刘二跩觉得自己空前的孤独。常山菊说得对,人心隔肚皮,没人和他交心,没人和他有共同语言。他理解,常山菊和他上床,是他在帮助人家解决生理需求,他就是早先拉的叫驴公子。他和常山菊没有感情,开始上床多少有些被迫;后来,也是为了寻求刺激;再后来,往往就变成了一种机械运动。变得索然无味。他甚至怀疑,有一天,会用双手掐住这个老女人的脖子,将其掐死!他甚至怀疑自己原来的想法是否站得住脚。他认为常山菊是他的贵人,自己的前途与这个女人紧密相连。可是,人也是会变的,真有一天,常山菊当上了县长,还会和他保持现在这种关系吗?可能性不大。自己是个农民,没多少文化,人家是县长,要想在一起,比登天都难。所以,长期在一起的可能性没有。退一步说,就算常山菊让他上床,最多也就是给他找个工作,让他在城里呆下去。而且,如果真有那一天,他和常山菊之间的关系也就结束了。到那时,自己能认可现状吗?常山菊会不会怀疑他管不住自己的嘴,胡说乱动,给她带来负面影响?再进一步,常山菊会不会对另外一个刘二跩说,这个人活着,我不舒服?到那时,找个理由,比如割毬的事,把他送上不归之路?如果出现了这种情况,他该如何应对?
刘二跩想了半夜,没想出个好办法。后来,他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手里提了把刀,追着一个人砍杀。但是,任凭他怎样努力,就是追不上那人。梦醒后,他反复琢磨,这是个什么意思。第二天,他把梦境给老高讲了,问老高这里有没有个说头。老高说,梦是反的,是不是有什么人让你挂念着?他恍然大悟。他妈的,你常山菊不是害怕我牵连你嘛?从现在开始,羊肉圪飥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我粘着你,我不但让大家晓得我跟你上床,还要让人家晓得,我干的每件事情都是你指使的。日他妈,赤脚的还怕穿鞋的?
此后,他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他和常山菊非同寻常的关系。不过,他不在老高跟前说,一时怕老高指责他,二是老高嘴严,话到他那里就结束了。贺医生爱听黄色笑话,爱打听别人的事,还爱传播小道消息。他对贺医生说,“他妈的,那女人真软和。”
贺医生瞪大眼睛,“龟孙,你说哪个女人?”
他拿腔做派:“就那怂嘛!”
贺医生说:‘刘二跩你真厉害,革命还没有成功,你就成功了!”
刘二跩说:“胡说,小心你的舌头!革命是革命,女人是女人,两码事。”
贺医生说:“你那点小玩意,不怕被人夹扁了?”
刘二跩说:“没听说,金刚钻还怕破瓷罐?”
贺医生赞道:“不错。金刚钻,有意思。”从此,刘二跩有了外号:金刚钻。
金刚钻是厉害,身手不凡。常山菊接到命令,要带队伍出发,攻打南二县的武斗队员。可在南关桥头,有支左部队的哨卡,无法让满载武斗队员的汽车通过。刘二跩领导一帮子持相同观点的市民,前去慰问军人。他们提着暖水壶,拿着瓷碗,借口士兵们在太阳下站岗辛苦,纷纷围上去给战士们倒水喝,说好听话,三五成群地将士兵们围住,然后迅速扯开路障,汽车加大油门,“轰”地从哨卡间驰过。刘二跩看着目瞪口呆的士兵,迅速扒上最后一辆汽车:“回见!”
车上的人一阵哄笑,喊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向城南出发。他们得到了情报,南二县酒铺一带,有联指的两个武斗队集中。联总头目决定,要对联指进行一次毁灭性地打击。车到中途停了下来,为了不打草惊蛇,让一部分人在一个叫扁村的地方隐蔽起来;另一部分人由常山菊带着,从东边绕到酒铺的南边,对联指进行一个前后夹击。谁知,这天晚上,前一队人马住的两孔窑洞让联指预先埋好的炸药炸塌,半边山塌了下来,一下子把二十多个人压死在了窑洞里。联总雷大头连忙找老乡挖尸体,但只能能挖出几具来。第二天,约定进攻酒铺的时间快到了,雷大头只好忍痛留一些人继续善后,自己带头前往酒铺。常山菊这队人昼夜兼程,早晨到达酒铺。联指不防,被别人从背后偷袭,一时乱了阵脚,纷纷逃窜。刘二跩没怎么上过战场,头一次觉得打仗这事很过瘾,他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大步子去追击敌人。他看见一人从一家农户墙上翻了过去,举枪便打。抵达大门时,拔出手枪,也不管有无目标,连连扫射,直打得听不见里面有动静时,才住了手。他进屋后,发现刚才翻墙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还有两具尸体倒在地上。一种杀生的快感油然而生,返身出来,朝街道西边继续追击。不久,西边也响起了枪声,雷大头又给撤退中的联指队员们一个迎头痛击。一时,街道上布满了尸体,没有死的人在地上嚎叫,有些人将枪扔下跪地求饶。战斗很快结束,刘二跩回到常山菊身边。
常山菊说:“真是条好汉。”
刘二跩受到了夸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嘻嘻地笑笑,没说话。
很快,雷大头和常山菊会师了。雷大头说了昨晚上被人暗算的事情,要常山菊带队伍打扫战场,不要久留,事后迅速撤退。他接到了最新情报,联指主力部队正向这个方向扑来。“人家听到枪响,一旦占领山头,可能要吃亏。”说完,带人走了。
常山菊吩咐人清扫战场,将死人的枪支收集到一起扔进汽车。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雷大头给他留下了八个俘虏。
怎么办?常山菊一时想不出个好办法。放掉俘虏,她相信,一会儿联指人马到来,这伙让你就会立刻拿起枪来追杀他们。他耍了个心眼,问周围的人:“谁去?”
没人应答,有点年纪的人都知道,杀俘虏这事有违公理,所以没人敢这么做。但是,杀红了眼的刘二跩立功心切,自告奋勇地跳了出来:“我去!”他要实现自己的构想,要让这个婆娘对他心存敬仰,做点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他提着短枪,朝那八个面朝山坡跪着的人的后脑勺挨个点击过去。
金刚钻,名不虚传。但是没人赞扬他,连常山菊也将脸冷冷地对着河边的柳树,命令:“撤出战斗!”
这次战斗说不上谁胜谁负,双方的损失已经超出了人们能承受的底线。盘踞在县城的联总领导们,为了给战斗队员们鼓劲打气,举行了规模盛大的追悼会。游行、送葬的人足有三四公里长,一时,哀乐低廻,哭声震天,向老人家诉说心情,讨要公道的人不乏少数。老高在人群当中,举了个大白旗,他的身后,跟着一群荷枪的战斗员,人人胸前佩戴着白色的纸花,个个臂上缠着黑纱。老高庆幸自己没有带人去打仗,庆幸自己还活着,这完全得益于常山菊让他排练舞蹈的结果。他听说了刘二跩在战场上的表现,心里有些不安。无知者无畏,这是一只刚出窝的苍头狼,不知死活,不明世事。他虽然不能说清楚这个小伙子的最终结果,但他大致能晓得,但凡是个有良知的社会,都不能容忍这种莽撞的破坏者。他开始对眼下的这种生活厌倦了。作为一个人,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他决心从现在起,当个革命的逍遥派,实在不行就回家去,哪怕被对方抓住。贺医生跟在他的右侧,也举了一面旗。贺医生问他:“你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心里有事?”
老高说:“我想回家。今天,我们为别人送葬,不晓得哪一天,别人为我们送葬。世事无常,早一点洗手为好。”
贺医生说:“不至于吧,把握住不要太过激烈,遇事往后躲一步。”
“那不由你。”老高说,这二十几个人,睡在窑里还死了。我看,我们两方是越打仇越大,现在是把过去打日本,打国民党的办法都用上了。人家两个人就能弄死我们二十多个人,这是地雷战、地道战里的人自为战的战术,这个战术最可怕,你遇到的人,说不准就把你收拾了。反过来说,咱们能打胜,使用的也是偷袭战、运动战的办法,夹击对方。我理解,打仗本来是宣扬强势,给对方造成一种压迫态势就行,现在变成了以杀伤对方为主要目的,这不正常。尤其是杀俘虏,我们打日本鬼子、美国鬼子都没有发生过,联合国宪章里有规定的。现在出种这事,太让人寒心。”
贺医生说:“我跟二跩说了,事情做得不好,那么多人都不动手,你抢什么功?二跩反说我,对他有成见,见不得他好。”
老高长叹一口气:“刘贫协这两颗儿,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割毬那事,我挡都挡不住。我就是不明白,他得了人家多少好处,这么死心塌地?我叫他出来,是来革命的,不是为某个人服务的,他咋就翻不开这个道理?“
“割毬的事他干的?”贺医生问。
“他事前来找过我,要我和他一起去。我说,不能做这样缺德的事情,他不听,说他自己去。事情弄大了,我找仝老师,想说说心里话,想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将来也有人知道实情。可仝老师胆小,已经成了局外人,我最终没说。后来,我问刘二跩,刘二跩一口咬死不是他干的。但是,从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来看,非他莫属,别人下不了手。”
贺医生说:“这话我信。许多人都在说刘二跩和领导的疯话,我问刘二跩有没有这事,他基本承认了。还说,他自己是金刚钻,那破女人就是个烂瓷罐。哎,他好像不忌讳别人说这事。”
“所以”,老高说,“这个人不晓得天高地厚。老百姓有句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时间到了,一切都报。小贺,你可要把自己拿捏好,上次处理万三这事,我就觉得你们做的不好。万三犯了罪,应该得到惩罚。但是,得有个程序,不敢自己私设法庭处置人,弄不好,将来会追责的。”
贺医生立刻紧张起来:“我没动手打他,别人打,我没制止。”
“你比刘二跩聪明。”老高说,“人家说我是老古板,可能有点对。我这个人见得太多了,好事坏事都经历过。自从上次被刘武装、和尚、王嘉仁放走后,我对社会的看法变了。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一成不变的,对与错也是有时限的,你现在正确,将来说不定有人要秋后算你的老账,现在错的,说不定正好是做对了。变化是必然的,而且时时在变化,就跟下过雨后河里的流水,你看着流动的都是水,其实流在前边的水和流在后边的水不是一个东西,前头的水泥沙多,后边的水就清澈。同样,对与错也是这样,是根据你的立场、观点确定是非标准,你不能保证你的水里不含泥沙。我想,我们就是含泥沙的水头,迟早是要被抛弃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因为,你给后边的水清扫了河道,清水要保持自清,所以你必须被淘汰。”
贺医生压根就没有想到,老高能讲出这么深奥的道理,说:“我看不出来,你肚子里有这么多文章,依你说,我们该咋办?”
“回去,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回去人家能饶了我们?”
“能吧。我想,我和别人没有死仇,大不了就挨几次批判吧。我听说,张永利把双龙街的武斗队解散了,这个人聪明,人家是大智慧,要向他学习。这样吧,我就这样走了,常山菊他们一定有看法。你不是和医院有关系吗,帮我开张有病证明,就说我有心脏病,我好去请假。”
“你确定要走?”贺医生问。
“哦,我必须走。回去先在家里呆着,往后咋样,看情况吧。”
送葬队伍走过大桥,在东关转了个圈往北去。联总领导决定,要把战死的人和过去的烈士埋在一起,原因很简单,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他们同样是为共和国献身的。
41 打道回府接着闹
联指的大部队晚来了一步,现场的惨烈状况让战斗队员们无法目睹。这是一场武斗以来最大规模的屠杀,杀人者不分对象,全然不管对方是否持有武器,抓到的俘虏有抵近射杀的迹象。老陈和张永利感到了事情的严重程度超出了想象。这已经是完全意义上的以打杀对方人员为目的的一场浩劫。张永利找到了几个目睹了现场的农民,了解调查战斗经过,记录下了当时人们的所见所闻,让人拍摄了现场的照片。当然,他有所不知,此前,联总有二十余人被炸塌的窑洞压死,对方或许是为了报复而采取的仇杀。这年夏秋之交,北方武斗有愈演愈烈之势,这个时候的派性斗争,完全与当权派没有了关系,仅仅成了以杀伤对方有生力量为目的的杀人事件。应该说,这种行为远离了革命运动的初衷,背离了上级制定的革命路线,没有权力机关可以制约武斗组织者,没有法律可以惩罚当事人。只要手里有杆枪,我就是法律,老子天下第一,变得不可一世。群众对此深恶痛绝,但是毫无办法。还好,大量的人员伤亡终于撼动了有关领导,中央专门为省里发了制止武斗的通告。几天后,两派群众组织的头目和政府机关的主要负责人,全部被省里叫去,在城南宾馆办学习班,每人签责任书,按时收缴武器。交了武器的人可以返回原单位闹革命,学生复课,工厂复工。对拒不执行命令的人,一律按现行对待。同时,野战军某部进驻延水县,迅速将县城内外的战斗据点包围,强迫武装人员缴械。一个月后,两派的武斗行为被彻底制止。
老高事前离开了武斗队,接到上级通知后,他第一个返回邮电所。随后,贺医生和刘二跩也回来了。刘二跩回来前,和常山菊进行了一次长谈,刘二跩提出让常山菊把他留在县城的请求,但遭到了常山菊的拒绝。常山菊说:“上头有文件,任何人不能留下来。武斗队解散后,腰里没枪,咱们和街里的老百姓没什么两样,没人优待你。我连自己前程都不知道,帮不上你的忙。”
刘二跩说:“你以前说的话不算数了?你说了要把我留下的。”
常山菊说:“你咋这么不懂道理?我能抗得过军队?天变了,你要是个明白人,赶快走。你要是不精明,立马就把你抓进去。你晓得什么叫现行?现行就是现行反革命,懂了吗?”
刘二跩哭丧着脸:“日他妈,真是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凭什么说我是现行?我立过功,一下子就成了反革命?”
跟这种人没道理可讲。常山菊皱着眉头,非常不耐烦地连番质问:“你立功?你认为那是好事?人家对立派说你迫害群众,你现在还敢说你立了功?你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刘二跩不解:“不是你让我杀人的吗?”
“我说让你去杀人?”
“你问:谁去?”
常山菊正色说:“我警告你,我说过谁去,但没有指名你刘二跩吧?我说过谁去,是让人把他们放了,没有让谁杀人吧?你少满嘴喷粪,别以为老娘跟你上了床,什么坏事都往我身上推。瞎了你的狗眼,老娘这辈子摸爬滚打,什么事情没经过,能叫你给唬住?你给我立马滚出去,否则,我叫人先把你狗日的抓起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刘二跩只好灰溜溜地跑回双龙街。他也看出来了,关键的问题是天变了。太阳挂在天上,看起来红彤彤的,但是地上的风吹过却冷飕飕。本来,刘二跩想藏支枪来着,但是所有的枪都有底案,瞒不过去,只好交了。没枪,人就怂了。可是,他天生长了不安分的心。不久以后,事情又有了转机。县里要成立革命委员会,军方、地方让按比例推举人选。县革委会组成人员主要负责人由三名军人(包括武装部一人),原领导干部二人,派别各一人组成,张永利代表县联指,常山菊代表县联总进入革委会班子。县革委会成立后,各乡镇便紧锣密鼓成立基层革委会,刘二跩自认为是有功之臣,想参加双龙镇革委会。但是,他前边毕竟还有老高,贺医生,他想和这两人谈谈,他们都是公家人,挣工资的,假如能把他推举进革委会,也能挣个二尺半穿穿。他满怀希望地去找老高,老高正在修理自行车。老高说:“这种事情不要问我,你去问丁书记,丁书记就要官复原职,将来谁进革委会由老丁说了算。我们算老几,不清算你就不错了,你还想着当官?”
刘二跩说:“为甚?上边要求要有群众组织代表参加。我想,群众组织代表应该是你。但是,常山菊说你革命意志衰退,不想革命了。你要是不想革命了,就把我推举上去。”
老高立马站起身来说:“你胡说甚?我咋能不想革命?我老高生是革命人,死是革命鬼,什么时候说不想革命了?常山菊说我革命意志衰退,是因为我看不惯她的做法。本来就是一个烂婊子,装得跟个正经人一样。这么个女人,我怎么能听她发号施令?刘二跩,不是我说你,你们一家子人,就没有一个有脑水的人。你老子一辈子糊里糊涂,别人说甚他信甚,自己就没个注意;你哥是个撞了南墙不回头的人,非要拿着命跟人赌,当时我喊着有地雷他不听,硬要往山上冲,结果咋样,人死了,毬也失了!你摸着良心想想,从打进了城后,你跟着那个疯婆子干了多少坏事?当着那么多人,你公开枪杀人。别人不长眼,看不见你的所作所为?犯了法你都不晓得悔改,还以为自己立了功。你这种人还想进革委会?革委会是干甚的,你懂吗?”
刘二跩被老高骂得脸色发白。他有心回骂老高,又觉得不妥,老高毕竟比他年长,况且他还得让老高推举他,只好讪着脸说:“你老人家说的都对,我脑子里缺根弦。不过,你老人家不加入,那咱们组织就把位子空下,让给人家?当年,可是你领着我们夺权的,我挂着章子满街跑,不就是等这一天吗?现在,终于可以让我们名正言顺地掌权了,你老人家又往后退。你退可以,你把我顶上去就不行吗?这对你来说又没少钱,没少肉,将来我还亏了你不成?”
老高没好气地说:“听你这话,我都脸红。给你说实话吧,当时造反夺权拉扯你进组织,是因为我跟前没人,势单力薄,要你们壮营哩,你真以为我把你当成块料?去,哪里凉快哪里歇着,我没工夫跟你磨牙,修好车我得送报去,老人家最新指示又来了,晚上要在南门外跳舞庆祝呢,到时候别忘了来。”
刘二跩挨了顿呛白。他琢磨,老高没有说自己不愿进革委会,老家伙是不是还有想法。他想,如果是这样,不如联合贺医生,先把老高搅黄了,再想办法。他心里想,不管常山菊多么不待见他,但毕竟是在一个被窝里混过半年时间,关键时刻,常山菊一定会说话的,人家毕竟是县里的副主任啊!
贺医生也不以为然,觉得刘二跩是异想天开,把双龙街的人扒着头数一遍,也轮不着你刘二跩。他说:“你解开个甚?上边也没说各公社的革委会都要有群众组织成员参加,如果真要这么做,那也得让老高去,老高是老革命,有威望,人家刚回来,就组织人学跳忠字舞,你咋能说他革命意志衰退?同志,革命是方方面面的事情,不是因为你打了两仗,就能确立你的威望地位。再说,你是农业社的人,跟人家公社成立革委会连边都沾不上,剃头担子一头热,你忙的算哪头的事?”
刘二跩被说得张口结舌,他咋就没想到还有着一层隶属关系?闹了半天,他这闹革命,都是为别人打露水啊!早知道这样,为甚提着脑袋去打仗呢?日他妈,这事情从开头就是个骗局嘛!他愣了半天,才说:“也不一定吧,照你说,农民永远是农民,你当医生永远是医生,那你革命为个甚?”
贺医生说:“说对了。我革命的目的很简单,没想过自个得失,我想的是保卫老人家。当时上头不说文攻武卫,我肯定不会去舞枪弄棒。我是个医生,一辈子就是救死扶伤。手术刀也割人,但那是救人命。真刀真枪杀人,那不是我的初衷。现在,既然上头让停止武斗,说明我们错了,我们和丁书记、刘县长他们以前犯的错误一样,犯了方向和路线性错误,要深刻反思,痛改前非。像你这种人,属于革命队伍中的投机分子,想通过参加派性组织为自己捞个一星半点好处,这是非常错误的想法,是革命组织中的阶级异己分子,社会不能容忍你,老百姓也不能容忍你。”
刘二跩再次受到数落,他感到自己快要发疯了。他不明白,人咋变得这样快?他得承认,贺医生指责他的话有些对路,但是,他不理解,革命和个人问题是两张皮吗?既然革命给他带不来好处,带不来利益,那革命有个毬用?他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里,见父亲正在安装铁锨把。父亲说:“小子,你逛够了吧?听着,明天上山修梯田挣工分,老子养活不了你!”
“爬远!别烦我!”他突然把火气发在了父亲身上。
父亲大怒。刘贫协提起木头把子,朝刘二跩身上抡了过来:“狗日的,你还翻了天不成,我看见你这个怂样子心里就有气!你不是要革命,要做伟人吗?有本事别回来!”
他肩膀上挨了一木棍,用手臂架开再次飞来的锨把,随后把锨把夺过来扔到坡下,心想,凤凰落架不如鸡,刘二跩,你真的就这样认命,怂下去?不,出水才见两腿泥,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他打定主意,明天去找贵人讨要主意。
刘贫协见儿子把木棍夺过去,心想,这狗日的不会再抡回来吧,刚想跑,却见刘二跩将木棍扔到了坡下,嘴巴就更加地强硬起来,他口无遮拦地骂街,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上,不知他要骂多长时间才肯罢休,直到和尚赶着牛从他硷畔经过时,才收了嘴。
和尚问:“一道梁都听见你骂人,骂痛快了?”
刘贫协说:“把人气得不行嘛,回来有一个礼拜了,一个工分都不去挣,叫老子养活他,世上有这个道理吗?”
和尚笑着说:“子不孝,父之过。谁让你生了他?你不养他,叫农业社养他不成?”
刘贫协叹口气说:“人都说枪子不长眼,一枪把这厮打死,也就不用我操心了,现在叫我咋办?这么大的人了,要在别人家里,都该成家立业了,他倒好,连自己的一张嘴也顾不住。这么长期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和尚,要不把他送给你,将来也有个人给你养老送终。”
和尚说:“你真是老糊涂,和尚能有儿吗?犯天条呢。他连你都不养活,还指望着养活我?叫我说,你不如把他送到强劳队算了,到强劳队他还有碗饭吃,没准改造几年,能给你修理好,就你现在这个教育方法,肯定是不行。”
刘贫协大怒:“和尚你放屁呢!你咋能想出这么个坏主意。你是哄着瞎子跳高崖,强劳队是甚地方,我儿能去那里?”
和尚笑嘻嘻地说:“舍不得?舍不得就好好调教。依我看,你儿再这么下去,离强劳队的门不远了!”和尚说的是实话。有关刘二跩在外地做的事情,早已传回到了双龙街,只是人们不在刘贫协跟前议论罢了。人们有理由认为,刘贫协这个儿禽兽不如,他居然能割下他一母同胞的毬,从古到今,谁听过这么骇人的事情?
42 天气变了要起风
十月,双龙街成立革委会,革委会领导成员基本上由丁书记、副社长常贵等原班人马组成,另外吸收了刘武装和老高作为群众组织代表,而仝老师、刘刚等人,则以生产队等基层委员的身份加入了革委会。这个名单也是县里派张永利前来反复协商,后报经县里批准而定下来的。刘武装原来就是党委委员,现在又以群众组织代表出面,被称为双料干部;而老高则是兼职,继续干他的邮递员工作,开会时来参加一下,身份没有改变。但是这个安排让刘二跩和贺医生大为不满,首先发难的是刘二跩。刘二跩曾经去过一次县里,找过常山菊,常山菊说,这是你们地方上的事,她刚进入领导岗位,位子不稳,不便出面指手画脚,让刘二跩回去后和老高、丁书记、张永利等人协商解决。刘二跩清楚,老高已经讲过了,肯定是不行。以前他以为老高不愿意干,谁知老高笑纳了。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别人嘴上说干革命不为自己都是言不由衷,遇上升官提拔的事,每个人当仁不让。他找丁书记,丁书记说,你把夺走的权归还回来。刘二跩不知道旧章子在哪里,自然找不回来。便说,这事你得找老高,我交给他了。然后又说:“别人闹革命都封官,合算我闹革命就是白闹啊!”
丁书记说:“你闹革命我没意见,也没见你伤一只眼,断一条腿。尤其是群众对你意见很大,你游手好闲,不出山劳动,生产队长拿你没办法,你这种人进了革委会,革委会就得烂摊子!”刘二跩见丁书记不松口,心想,张永利是代表县里来的,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说话一定算数,便去找张永利谈心,述说自己的遭遇,述说自己对革命的忠诚。张永利说:“好嘛,积极求进步这是好事,加入革委会不行。群众对你意见很大,你在武斗中干的一些事情组织也有所了解。不过,这也没什么,年轻人犯个错误,对时局认识不清,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你得好好反思,造成这些错误的根源是什么,是什么人指使你干这些事的,想清楚了,给组织交待了,组织是会给你出路的。另外,你得努力劳动,革命运动搞得轰轰烈烈,人家争着上山修梯田,你不去,还把铁锨把扔到了沟底。现在是要抓革命,促生产,你连这最基本的事情都不想干,还能进革委会?进革委会是要吃苦,带领大家为社会创造财富,不是图虚名。解开不?”
在张永利高深的道理面前,刘二跩只有听的份。他没办法,也没有能力反驳。心存疑虑的他从张永利的窑里出来后又去找贺医生。
贺医生沉着脸,正在喝酒精解闷。市场里没有卖酒的,好在医院里还留着一瓶瓶的酒精,贺医生将酒精用凉开水稀释后时不时地喝上几口,以排遣心里的郁闷。贺医生心里不平衡,他感觉到自己一下子从主人变成被人丢弃的孤儿,不进公社领导班子,就游离于组织之外,没有了归属感。形势变了,不再像以前,一人举旗,也算有个自我展示。现在不行,再敢举个旗旗去趟县城,一定被抓个现行。他想和丁书记谈谈,要求组织给他分配个工作。丁书记说,你是医生,有单位,有岗位,如果你是个党员也行,可以考虑让那个你做些党的工作。可你不是党员,我们没法考虑。全公社出去武斗的人多了,也不能让武斗队员都加入领导班子。如果这样,何必要解散武斗队呢?另外,据有人反映,你还有一支枪没交,你得赶快交出来。在革委会成立大会上,要举行个仪式,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你自个掂量掂量。贺医生看丁书记板着脸,一幅公事公办的样子,心里恨得发痒。心想,要是放在以前,一个耳刮子就让你服帖下来。可现在不同了,走资派又活过来了,又开始欺压群众了,闹了半天革命是竹篮打水!还有,最要命的是,他咋晓得我还有支枪?这枪还是在酒铺战斗中他从一个死人身上搜出来的,六四式手枪,刚列装的新式武器。他甚至没敢让别人看见,一直偷偷地藏着,怎么就走漏了风声?贺医生心里清楚,不说别的,就因为这个原因,他进领导班子是绝对不可能的了。说不定,因为这事还可能成为历史遗留问题。看来,不交是不行了。贺医生有文化,贺医生做事不像刘二跩那么愚蠢。他在想,怎么能变被动为主动,把自己私藏枪支的事情变为响应上边号召,积极主动上交武器的办法。正在发愁时,刘二跩来了。
“你来干甚?”
刘二跩说:“我闻见了酒味,你让我也喝几口。”
贺医生说:“酒精,不是酒。”
“酒精你也敢喝,不怕烧死?”
“烧死毬朝天,老子活够了,不如死毬了好。”他又喝了一口酒精。
刘二跩看出来贺医生心情不好,便打劝说:“毬,想开些,进不了革委会算毬了,那也不是个蜜罐子,有老丁在,甚时候也没咱们的好日子过。”
“你去找了老丁?”贺医生问。
“找了。”刘二跩说,“狗日的把我训斥了一顿,该死!”
贺医生说:“把你训一顿不算什么,他抓住我的把子了,说我藏了支枪。”
刘二跩说:“你有枪?给我。”
“为甚要给你?”
“让我把狗日的一个个都弄死!”刘二跩说。
“放屁!”贺医生说,“你把他们弄死不要紧,连累了我,我也得死。”
“反正大家都得死,迟死早死一毬样。”刘二跩说,“不对,我也就这么一说,你可不敢去检举啊!现在出了事,没人肯保我。连老高看见我都躲着走。要说,老高这个人也不够意思,他要进班子,也不跟咱们商量一下,人家还举手投票呢,他悄悄地把自己推举出去了。我们闹腾了半天,都给他使劲了。”
贺医生取了个杯子,给刘二跩倒了杯酒精:“喝,接着说。”
“死不了吧?”刘二跩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别毒死我。你想死,我还没活够。我还想有朝一日掌双龙街的大权呢!”
“废什么话?”贺医生说,“寡妇梦毬呢,尽想好事。你刘二跩就是双龙街的搅屎棍。你掌了权,鸡犬不宁。你干了那么多坏事,政府不对你下牙爪就对得起你了,还想着掌权?以后别说这些漏气的话了,叫人家笑话。你好好学习人家仝老师,拉了那么多车煤,拉出个委员来,便宜叫逍遥派捡了,大红桃让这个家伙摘了,这是个甚道理,你想过吗?”
刘二跩伸长脖子将酒精喝了:“没想过。这酒还行,不太辣。”
“这就叫以柔克刚。他妈的,知识分子就是有心眼,他用一碗烂烩饼挑起了双龙街的两派争斗,造就了一个革命旗手的形象。后来,又以一个劳动者的面目出现,博得了张永利和你们农业社里人的同情,认为他是一个与工农结合,改造好的知识分子,所以要拉他入革委会。人说,狗尿到头上才交好运,也没见有狗尿他得头啊!”贺医生说,“我想着就来气,日他妈,咱哥们提着脑袋出生入死,竟然抵不上一个煤贩子,这是什么世道呀!”
喝了两杯酒精,刘二跩有些脸红脖子粗:“要不,咱们找他理论理论?”
“扯淡!”贺医生说,“你找他有甚用?让他把委员让给你?不成,真正管事的人是张永利,张永利和以前主事的刘县长只差半个官阶,权在他手里掌着,这个人和咱有仇,他是联指,反对派,肯定不会把一碗水端平的。说小点,他是不公平;说大点,他就是在有意报复。我看这个事情还是得去找老高,要让老高认识到问题的实质和严重性。否则,靠咱两没有用,人家根本就没把咱们往眼里放。”
刘二跩觉着贺医生的话句句在理,嚷嚷着说:“不喝了,找老高,找老高去!”
老高在参加会议,张永利主持讨论成立革委会的事宜。他说,目前,革命形势一派大好,武斗被有效制止后,全县上下欢欣鼓舞,人民群众终于盼来了安居乐业的好时光。但是,革命尚未成功,大家还须努力。根据上级指示,下一步的斗争方式主要是抓革命,促生产,要清理阶级队伍。武斗结束了,文化大革命没有结束。文化大革命是个长期的战斗任务,我们知道,事情能到今天,大家都作出了努力,不容易。所以,放弃以前的观点,不管你是联总还是联指,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要听老人家的话,三忠于,四无限,这是运动的中心。这一点,老高你有经验,有些必要的活动要组织进行,比如跳忠字舞要继续,各村各队要修忠字台,有条件的地方要为老人家塑像,要造声势,要把运动搞得有声有色。
老高说:“没问题,这个事情交给我,我保证做好。”
张永利说:“要注意,革命就是集体领导,有事大家一起讨论决定。当然,要听丁书记的意见,他是主要领导。另外,刘部长,你得盘查清点散落在群众中的武器,这也是个大事情,必须做到无事故,无遗留,群众无怨言。”
刘武装说:“好,我带头,我手头有一支二十响,先交了。不过,作为武装部长,我想问,民兵组织要不要恢复,这些问题还得要领导出指示,我们照办。
张永利说:“先收枪。这项工作结束后,考虑成立民兵小分队,维持地方稳定。但这个小分队必须和革委会保持一致,不得持派性观点,这是原则!”他停了一下接着说,“群众反映,双龙街这一年多来赌博成风,有一些人输得倾家荡产,还有人索性把婆姨输给人家,这个事情要管。这是四旧,是歪风邪气,一定不能容忍。革委会成立以后,我们要把主要精力放在促生产上。六四年老人家就提出了学大寨。这两年来,这个运动执行的不够好,我看,全县先从我们这里开始,要学出个结果来。如何做,老丁你们写个报告,将来报县革委会。如果可以的话,将向全县推广转发。这两年,有许多农业社散了,名存实亡,我看王嘉仁领导的双龙社就搞得很好,虽然上山的劳动力少了,但是粮食产量增加了,也没有出现逃荒要饭的人,而且还利用冬季农闲时坚持修地打坝。这是好事,要组织整理材料,革委会成立后百废待兴,我们需要这样的典型人、典型事。要割资本主义毒草,必须留好社会主义的苗。要知道,任何时候,正气树不起来,歪风邪气就打不下去。当然,在清理阶级队伍时,不能搞扩大化,不能将人一棍子打死。在这点上,我们犯的错误太多了,这个事情老丁一定要把控好。”
老丁说:“明白。你一下子说了这么多,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干,急了肯定要出错的,我们努力干就是了。”
张永利说:“那好,我就说这些,谁还有想法,请发言。”
仝老师说:“我有点建议。早前我们夺权时考虑不周,给当时的工作造成了些影响。能不能给我们个机会,向广大群众认个错,取得群众谅解。早知道革命的进程是现在这个结果,何必要夺权呢?”
众人附和。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老高他们夺了权后,没有正经办过一天公,现在,仝老师把章子从和尚那里取了回来,是不是也需要有个仪式,向革委会移交呢?老高说:“责任在我,当时是我主张夺权的,既然大家有这么个要求,检查由我做,我给群众赔情道歉。仝老师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非常勇敢,自己深受重伤,还不忘保护政府权力,做出了非凡的努力。要是没有他得保护,不定权力会落到什么人手里,做检查的人应该是我。”
丁书记马上说:“你们这样做,无疑是否定革命成果呢。章子回来了,事情就了了,以前的事不提了。大家团结一致,齐心协力为新的革委会做贡献才对。”
姜还是老的辣。张永利也觉得丁书记讲的没错,上边并没有否定夺权行为不对,那就没人敢说夺权行为是错误的,这个事情碰不得。他接着丁书记的话说:“我赞成老丁的意见,此一时,彼一时,当时你们夺权是运动的需要,现在把公章拿回来也是革命进程的体现。仝老师这个建议不妥。咱们现在成立的革委会,确实要巩固,不能一边革命,一边对同志们进行清算。以后,这种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讲,是非曲直,群众自有公论,好不好?”张永利看看别人再没什么意见了便宣布散会。
走出会场,老高被贺医生和刘二跩挡在了大门口。“有事?”老高问。
“当然有事。”刘二跩说,“你高升了,连我们抬轿子的人正眼都不看一眼,我跟你要一个公道。”
老高问:“什么公道,你说。”
“我在咱们组织里出力多还是出力少?”
老高说:“现在没有组织,说这话犯忌讳,有话直接说。”
刘二跩忽然觉得没话说了,该说的他先前已经给老高讲了,便支吾了一下,推贺医生:“医生,你说。”
贺医生嘴里冒着酒气,张了两回口才说:“我对你们这种安排有意见。”
老高有些生气:“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满意,没有捞到稻草?这是公社的安排,由不得我,也由不得张主任。有意见,你给老人家去提,不要跟我胡勒勒,我不爱听。从今天起,该干吗就干吗,贺医生好好上你的班,你要是还和以前那样吊儿郎当,沈院长不仅会扣你工资,闹不好会开除你。扛了几天枪,没什么神气的。扛枪是革命的需要,不扛枪也是革命的需要。现在革命需要你动手术刀,别的事情你就不要考虑了,要相信组织。”他扭过身子对刘二跩说,“还有你,从明天起上山修梯田。张主任说了,王嘉仁在困难时期能团结农民,使粮食产量不减反增,全县要树立他为榜样,你要是再敢给他下巴颏支石头,小心清理阶级队伍时把你管制起来,强迫劳动!”
刘二跩急了:“凭什么要清理我?我又不是黑五类,响当当硬帮帮的贫农子弟,清理到和尚头上,也清理不到我头上。”
“谁说的?”老高说,“我看你就是地富反坏右中的第四名,坏分子。要不你明天到街上去打问,有两个以上的人说你是好人,我就给你平反!”
“你血口喷人,过河拆桥!”刘二跩喊着叫着,“日你妈,人怂遭人欺,马怂遭人骑,我这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贺医生看老高说话这么强势,知道再争下去也无趣,连忙拉着刘二跩离开。老高的话里透露出一些信息,他敏锐地扑捉到形势变了,武装斗争结束了,另外一场战斗即将打响。他开始害怕了,丁书记是话里有话呀,他要是敢把枪藏下去,下一个革命对象一定是他。他觉得周身发冷,腿脚有些不听使唤。刘二跩问:“你咋啦,犯羊羔疯?”
贺医生说:“我,交枪去。”
“为甚?”
“起风了。”
43 谁敢说老人家花了眼?
张永利觉得安排双龙镇领导班子的工作比预想的结果要好。班子里的主要领导基本上由原领导担任,这样安排的好处是这些人业务熟悉,成员之间的关系也比较融洽,只要把派性问题控制住就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为这个事,他提前做了工作,首先找老高谈心,然后把老高和刘武装等人叫在一起,让他们各自谈了自己的看法。他想问题最大的是老高,老高毕竟还有一帮子人,结果却出乎意料。老高说,要不是刘武装抓住他又放掉,这会儿早就命丧黄泉了。虽然对方持不同观点,但从个人关系上讲,人家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事情不光他要记一辈子,还会让他的子孙们记住这段恩情。老高感叹自己,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他鬼迷心窍了,做了一些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武斗后期,他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决定洗手不干,请假离开武斗队,这个事情贺医生可以证明。现在,让他当委员,他觉得问心有愧,如果领导觉得还有更合适的人选,让别人当。他当不当,一定会干好本职工作。老高的表态让张永利有些感动,张永利当即让刘武装表态,刘武装做了自我检讨,认为当时不该组织人打跑老高等人,说自己如果以派性组织出面当选委员,可以放弃;如果以军方出面,他愿意接受。刘刚也说,他是农业社的人,不参加最好,如果组织继续让他当民兵连长的话,他接着干就是了。只有仝老师不愿意,仝老师说:“我是局外人,早就当了逍遥派,让逍遥派当委员,群众会咋样看?如果革委会里需要知识分子代表的话,我推荐宋校长参加,人家资历老,又稳重,我当委员不名,正言顺。”
张永利说:“文化革命是大家的事,每个人都不能游离在外,没有逍遥派,你这个命题不成立。况且,双龙街的革命是你第一个站出来的,这个事情众所周知,至于后来没有参加派性,有各种原因,有个人的,也有社会的,我们不去分析它。革委会是一个新生的政权,要体现它的革命性,如果没有群众组织的代表参加,清一色由过去的老干部组成,就背离了革命的初衷,就会让群众认为我们是新瓶装老酒,换汤不换药,这是个原则问题。现在组织请你出山,也是基于这个考虑,是一项政治任务,仝老师你再考虑一下。”
仝老师想了想说:“你都把问题提高到政治层面了,我还能有什么想法?”
事情定下来后,张永利去见王嘉仁。
王嘉仁说:“恭喜你,高升了,副主任是个甚官?”
张永利脸上有些发烧,他知道,王嘉仁在取笑他,便说:“什么官?跑断腿,说烂嘴,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说好话。我现在求你来了。”
“求我?有甚事求我?”王嘉仁说,“你敢不是刚上台就催粮要款来吧?”
“不是”,张永利忙说,“催粮要款有老丁,我是来给你通知,让报社来两个记者,给你整理个材料出来,让你当模范。”
“别,”王嘉仁说,“你是打算把我架在火上烧呢?我有甚光荣的事情值得人家学习?种地就是农民的本分,再平常不过了。”
张永利忙说:“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人人都干好自己的本分事情,国家的发展就更快了。上级要求抓革命,促生产。我理解,抓革命是个号召,促生产才是本质。想想,如果生产搞不好,天天打打闹闹,老百姓能满意?国家能发展?所以,我们以后的工作就是促生产。这两年,不管外面环境多么严酷,你们坚持种地打粮,用实际行动支援了革命运动,稳住了民心,这个功劳是巨大的,我已经报请了革委会的主要领导,大家一致认为要对你们这种行为给予表彰,你好好准备一下,记者过两天就来。”
王嘉仁还是有些不理解:“你开玩笑吧,我在安排生产时,没说过要怎么革命的话,现在我也不会说,你让我编瞎话?这不和大跃进吹牛皮一样了?”
张永利说:“你就实话实说,假话有人替你说,这个不用你操心,主要是宣传一种精神。搞革命嘛,如果生产一团糟,老百姓流离失所,那叫什么革命?那是跑土匪。你们没有这样,说明你们大方向是正确的。老王,搞清楚了,这也是政治的需要。我们干部、群众都一样,都是革命棋盘上的一颗棋子,需要你过河时你就得过河,就这么个简单道理。”
王嘉仁不说话了。张永利知道老王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建议,便转了话题:“你对公社革委会领导班子的安排方案有什么看法?”
“你让我说实话,还是说假话?”
“当然是实话。”
“你不该把老高放进去,他就是一个搅屎棍。”
张永利吃了一惊:“他不是挺有威望的吗?再说,他是那一派的头啊!”
“因为他有威望所以更臭。老家伙不省心,爱出风头,迟早有一天会把双龙街又搅得乱糟糟。”
张永利奇怪:“从何说起?”
王嘉仁说:“没有他,双龙街的革命动静闹不到这么大。没有他,兴许刘县长还死不了。人常说,葫芦配南瓜,臭鱼找烂虾,他去了城里,有常山菊支持他,才敢仗着胆子回双龙街。他回双龙街干什么?明摆着是来报仇的,要不是刘武装打败他们,还不准发生什么事呢?”
张永利问道:“不是你当时放他跑的吗?”
王嘉仁说:“放他跑是因为他好歹是一条命,我也是在帮刘武装,我要是不放他跑,刘武装就会背负一辈子罪名,都是本乡本土的人,没必要弄得你死我活。没想到,放了他,倒把刘县长害了,他要是不给刘县长开条路,刘县长不可能回双龙街,不回双龙街,也可能就死不了。”
张永利说:“你这话说的有些差池。刘县长的死和两派组织没有关系。我做了调查,实际上,两派都想保他,是让人钻了空子,公报私仇,说穿了是一种阶级报复。这个罪过你不能记在老高的头上,他也是好心,不愿意看刘县长被人当猴耍。说到老高会把双龙街搅乱,你给我好好分析一下,让我提前有个预防,安定团结的局面来的不容易,千万不能出乱子。”
王嘉仁说:“我也说不清,只是有一种预感。这个人不省心,一有风吹草动,他就要成精。比如说,这跳舞的事,一天都不拉,你扭来扭去有甚意思?革命就这么个闹法?他还没上台,就来跟我说,要我组织社员去跳舞。我说,农民主要是劳动,你组织市民、学生跳就行了。再说,我们硬胳膊硬腿的,怎么跳?干一天活回来再去跳舞,能受得了?我听刘二说,他还去找和尚,让和尚跳舞,这不是闹天大的笑话吗?和尚是干这种事的人吗?你有空给他捎个话,农业社是一级机构,让他少插手我们的事。当了委员更不能指手画脚,按你们的话说,当领导要为民服务呢。我们是人民,他应该为我们服务才对!”
张永利有些为难,跳忠字舞是他的安排,是他给老高下达的任务,王嘉仁是不是在转弯抹角给他提意见?他只好说:“这是运动中的一个形式,全国上下都这样,不弄不行。这样吧,你们看情况办,太忙了,少跳几回;不行的话,叫一些婆姨女子去跳。我同意你的话,但这个话不能往外说,这也是个政治问题。”
王嘉仁有些生气:“我就怕你说政治问题。一讲政治问题,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少讲些政治行不?少讲些政治,反革命就全出笼了?”
“不能”,张永利说,“老人家说,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政治也一样,不讲政治,天下会乱。”
王嘉仁说:“我和你尿不到一个壶里。我看越讲政治天下越乱,不信,你等着瞧。你现在当了主任,我跟你说话就有了距离。我讲的是实话,你讲的是虚话;我讲的是心里话,你讲的是官话。我就不相信,你说个实话就这么难?你说了实话,老人家就能杀了你不成?他在延安时就说过,实事求是,现在那石碑还在纪念馆里。我看,不是他老人家说错了话,是你们这些歪嘴和尚念错了经。给老高捎不捎话由你,他要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来骚扰我们,看我叫社员们想个办法把他得腿卸了!”
张永利无声地笑笑说:“我提醒他就是了。不过,你也不要为难他,他做的工作也是上边安排的,你们互相体谅一下,事情就好办了。你刚才提到和尚,我没看见他,他最近还好吧?”
“没见他有甚事。他那人心大,又不惹是生非,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你跟他说,叫他小心一些,念经烧香的事情不要叫人看见。一旦叫人告上去,很麻烦。”
王嘉仁不以为然:“没有人跟他过不去,他走路都怕踩死蚂蚁,还有人要在他头上垒窝?”
“我是让你提醒一下,他是个聪明人,能懂得我的意思。下一步要清理阶级队伍。解放都二十来年了,能有多少阶级敌人?运动一来,就有些人胡抓挖,咱们有过这种教训。我给老丁说了,不能搞扩大化,可是防着防着就收不住了。”
“哎。”王嘉仁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以为武斗结束了,一切都好了,可以安心种地了。弄半天,还是不太平啊!得,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不算数,你们上边叫我咋办我就咋办。运动嘛,总该有个头啊,这咋像河水一样,一波推着一波?你说,你都是主任了,县里边的头头,你也管不了这些事情,我们平头百姓有甚办法?老人家花了眼,就看不清这个世道?”
突然,从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谁说老人家瞎了眼?你敢说老人家瞎了眼,我看你才瞎了眼,敢在阴暗的角落里骂老人家。”
两人大惊失色。王嘉仁大怒:“你狗日的敢在门外偷听我说话?”
来人是刘二跩:“我偷听了咋样?你对老人家不忠,你就是阶级敌人!“
张永利正色说道:“胡说!老王说老人家花了眼,你想污蔑谁?我在这里坐着呢,又不是你一个人长耳朵。“
刘二跩说:“说花眼也不行,老人家万寿无疆,咋会花眼?“
两人哭笑不得。王嘉仁心虚,他有点被吓坏了,连忙说:“我不对,不该议论老人家。你说,你来干甚?”
刘二跩说:“我要当队干。我有功,当不了公社干部,还不能当队干?”
王嘉仁说:“不行。队干是选举制,有人选你你就当,没人选你,我做不了主。”
张永利也说:“刘二跩你不要胡搅蛮缠,我上次跟你说过了,你屁股后面可是有一摊屎,你要是敢跳出来,首先抓的就是你。不要以为你抓住别人的片言只语,就想兴风作浪。老人家看得清,你这种人就属于跳梁小丑。”
“什么叫跳梁小丑?”
“就是不务正业,上蹿下跳!”
“那我就当跳梁小丑。”刘二跩说, “下午,我就写张大字报贴出去,揭发你们的罪行。你以为你当了官,我就怕你不成?天底下我就怕老人家一个人,别人在我眼里就是个毬!”
刘二跩走了。刘二跩脚步刚刚地下了坡。
两人面面相觑。王嘉仁一个劲地叹气,怪自己太天真,没说对话,惹下这一身骚。王永利劝他:“瞎和花在咱们方言里发音一样,有时候也要说假话。我看刘贫协老了,一直想放后生一马,给他个学好向善,重新做人的机会,他不珍惜。他干了那么多坏事,群众、武斗中死者家属不停地告状,都把告状信写到省里了。现在,上头事情太多,还抽不出精力来管这事。关于他杀人的事迟早得给群众一个交代,再忍一段时间吧!”
“要不,给他个生产队长当当,兴许能让他改了毛病?”
“不行,这种人得寸进尺,你满足不了他。”
“万一他真的把大字报贴出来咋办?”
“贴就贴,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应答。他这人人品差,没有群众基础,人家也不会相信他。”
“万一有人问起呢?”
“就说刘二跩要当生产队的领导,给你抹黑呢!”
“这不是红口白牙地说瞎话吗?”
张永利说:“好我的老哥哎,这就是政治,不说假话能干成事情?”
44 五七干校
常山菊当了县革委会副主任,按说是大喜事,但是她却高兴不起来。她觉得事情来得太突然,让她没有思想准备。况且,刚宣布了任命书,立即就开始了工作,更让她觉得是老虎吃天,无处下爪。开会中间,她经常走神,不能完全理解别人说话的意思,不断地产生误会,甚至开完会,都闹不清楚解决了些什么问题。有一回,老田安排她做一个发言,谈谈个人对派性问题的反思,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提前找人给她写了个发言稿,背了两天,刚说了几句就卡了壳,只得拿着稿子念,但是有几个字不认识,念错了,引来了一阵阵哄笑。她非常气恼,可又不敢发作。加之周围的人被遣散后,也没人给她出主意想办法,原来县政府和她一派的那些人,一看大部分人官复原职,面孔立刻变了。她感到了空前的孤立,甚至觉得有人叫她常主任都是对她的蔑视。
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她找麻大胖讨教经验,麻大胖说:“最好的办法是光点头,不说话,别人说什么你就跟着说什么,不提意见,不反对。也是,让个炊事员当县长,也是四五不着六。”
常山菊恼了:“你他妈的也嘲笑老娘?”
麻大胖说:“我不是嘲笑你,你不是当领导的料。我给你出个主意,你跟领导说,自个政策水平低,要求派你到党校学习上一段时间,总会对你有帮助的。一来。不用参加会议,二来迅速提高自己的文化修养。既然当官是个长期的事情,还是赶早给自个打个基础,要不迟早会被人踢出来的。”
常山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便去找县里军方负责人老田谈。
老田说:“我也看出来了,让你当副主任有些勉为其难。专门去党校学习,现在条件不具备,党校没恢复。这样吧,最近县里准备成立“五七”干校,要不你去负责,主要是管理那些现在没有结合,有问题的老干部,组织他们进行劳动改造,学习上头文件,这对你来说比较合适,如果你没意见的话,组织出个文,你就走马上任。”
常山菊立刻同意了。这对她来说就是解脱,也是个出路,最少,不要每天看别人的白眼。她欣然前往。
“五七”干校就在县城南面一个叫沟门子的地方,有两排石头窑洞组成的大院。县里所有靠边站的干部都集中在这里进行劳动改造,各行各业的人都有,主要任务就是种地,养猪,修梯田,打坝。早晚的政治学习雷打不动,然后就是让各自检讨自己的错误,接受大家的批评教育。常山菊觉得,这里的空气忽然好了许多,一是没人监督她了,可以干一些自己认为力所能及的事情;二是有大把的学习时间。她听人说,要掌握上头的政策,先要理解上头文件的精神,把文件精神领会了,你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自己文化水平低,也就是个小学肄业生,不如先从学文化开始。她找了本小学生字典,一天学一两个字,坚持背字典,领会每个字的使用办法、释意、读音等。每天在早请示前,晚上在晚汇报后,她都在大门外一颗柳树的路灯下背字典,以避免有人来串门打扰她。她的这个举动,得到了许多老干部的称赞,人们普遍认为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于是,她的老师也就悄悄地多了起来。当然,也有些趋势附炎的人热情地帮助她,她也不拒绝。几个月下来,她发现自己有了进步,看报、读书不再困难;开会时也能说个一二三。这对她来说真是个奇迹,一个大的飞跃,她这才理解,为什么同样是造反派,张永利比她吃香,原来是有原因的。
她和张永利的关系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在有派别之前,他们之间没有根本的冲突。在实施“三结合”破产后,她利用了一部分人对县委县政府走资派的不满情绪,顺利地将人拉里出来,扯旗造反。曾有一度,她试图拉张永利入伙,但被张永利拒绝了。她知道张永利看不起她,也是因为她没文化。当然,身份是一个因素,张永利是科班出身的干部,她是个伙夫,人家没有理由相信她。之后,他们再没见过面,直到制止武斗学习班上,他们才又坐到了一起。张永利说,他早就对武斗厌烦了,提前把双龙武斗队解散了。她忽然觉得,张永利有政治头脑,有先见之明,佩服之心油然而生。她问张永利:“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回家呢?”张永利反问她:“我能回来吗?被你捉住还有命吗?”常山菊笑了:“其实,你回也就回来了,谁也不可能把你杀了。”
张永利说:“说不来,刘县长好好的,不也被你们杀了?”
常山菊说:“这你就不客观了。刘县长的死是个偶然。万三说为报仇等了十多年,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恨到那个程度,总会有机会的。我们犯的最大错误是不该给刘县长提供让万三抓住口实的机会。事后,我们惩罚万三,也算是给刘县长报了仇。”
张永利说:“我从报社印刷厂拿到了一个号外,是你们批斗万三的,这事情是你组织的?”
常山菊立刻警觉起来,因为这个事,她受到了支左队长的斥骂。她问:“你现在问这事,有什么意思吗?”
张永利说:“明人不说暗话。虽然我们现在坐在了一起,但有些事情还是要弄清楚,要对历史负责。迟早有一天,会有人问到这个事情。万三有罪无罪是另外一个问题,但就你们这种做法,会遭到全县人民唾弃的。谁想出这个主意拉着死人开批斗会,犯天下之大忌,外国人知道了会怎么看。我们已经进入到社会主义了,不是停留在中世纪,同志!”
常山菊不解:“知道就知道,帝国主义怕什么?哎,什么叫中世纪?”
“野蛮时代!”
常山菊不吭声了。常山菊现在明白了军代表为什么咒骂他们的做法了。她连忙说:“那不是我的责任,上边有头开会定下来的,大家都野蛮,我能例外?”
因为有军方强大的压力,这个会开得比较成功。后来,在宾馆散步时,常山菊又遇到了张永利。她得到了消息,军方征求她的意见,安排县革委会人员的组成情况,她问张永利有无可能进去领导班子。张永利说:“有可能。老杜进了地委班子;陈主任是老干部,保留了原来的职务;县联指再没人选了,让干就干吧,只要别打闹了,我也愿意做些利于团结的事情,赶快结束吧,老百姓受不了,我们也受够了!”
常山菊说:“县联总推荐我,我怕拿不下来。这么大的官,我当不了。”
张永利说:“当不了,跟着人家学。要我说,我们两派都可以不参加,可代表不依,说这是政治需要。既然这样,就尊重他们的意见,最多也就是聋子的耳朵,当个摆设罢了。顺其自然,哪天不行了,他们会处理的。”
常山菊放下心来。常山菊觉得,在黑暗时刻,张永利给她拨亮了灯。所以,常山菊对张永利有几分感激,与老高、贺医生比较起来,张永利才是个人才!
“五七”干校的学员按口管理,每个行业编一两个班,实行学员自己管理。学员成分复杂,纠纷也不断,经常有人上门来告状。这天上午,公交口一位姓姜的老头来告一个姓傅的人,说老傅偷吃猪食。
常山菊感到很奇怪:“猪食能吃吗?是不是神经出了问题?”
老姜说:“不像。他每天都捞着吃。他吃了食,猪长不肥就该怪我了。”
常山菊说:“你先回去,让我了解一下再说。”随后,她去了猪圈,在老姜喂猪时,真的来了个人,伸手进猪食槽里拿东西往嘴里塞。常山菊问:“咋回事?跟猪抢食?也不嫌脏?”
傅老汉吓坏了,连嘴上的污物都没来得及抹,连声说:“我有罪,我罪该万死。”随后,用手掌打自己的嘴巴。
常山菊觉得这事很是蹊跷,把傅老汉带到自己房里,拿毛巾让对方擦嘴,老汉不敢,用袖子抹了抹嘴巴。常山菊说:“不要害怕,你慢慢说。”
傅老汉看了她一眼说:“我饿。不吃猪食,就得饿死。”
常山菊说:“别人都不饿,你饭量大?”
“不是”,老汉看这个女领导没什么恶意,慢慢道出了原因。原来,老汉是公路局的前任局长,被打成走资派后,一只没有得到解放。县里办了“五七”干校后,单位便把傅老汉送到了干校。送到干校也没什么,来干校的人多了,但是,来干校之前,新任局长规定,每天只给他四两粮票。来干校的人伙食要自理,老汉给灶房交的粮票少,自然就得饿肚子。没有办法只能找各种吃的东西往肚子里塞。开始捞猪食时,饲养员老姜没说什么,时间长了,老姜也有意见,认为傅老汉的行为影响了自己的进步,便找领导告状。
常山菊自认为心硬,砍砍杀杀的事见多了,但是对傅老汉遇到的遭遇,心里有些隐隐作疼。她本能地觉得,这种风气不能长,如果送来干校的人都是这个待遇的话,过不了半年,就会有人饿死。饿死人这是个大事情,上边也一定会追责的,而且首当其冲的就是她。处于一种自保的意识,常山菊立刻召开了一个全体管理干部大会,要求管理干部们排查各自班组的学习情况,弄清楚有多少学员不能带足粮票。按月供规定,行政干部是二十九斤半粮,四两油,半斤肉;技术干部月供三十二斤粮,油、肉标准相同。不够的,一律回原单位追讨。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有近三分之一的学员都有差额。常山菊把这事提交给革委会。老田把这些单位的领导叫来臭骂了一顿,责令他们立刻补齐学员的口粮标准。老田骂:“娘的屄,你把社会主义当成了周扒皮?有问题干部送干校学习是让他们提高觉悟,自我改造,不是让你们趁机压榨人。以后,谁再敢这样做,先把谁送到五七干校去改造!狗日的,纯粹是为新生的革委会脸上抹黑!”
常山菊的这一举动,无疑给干校的学员们带来了福音。虽然,三十斤粮还是吃不饱,对对老傅这样的人来说,就是起死回生。人们忽然觉得,这个传说中的杀人魔女,并不那么可怕,最少还是有些人情味。常山菊也从人们的眼神里读出了大家对她的感激。她开始整顿食堂,对炊事员进行严格管理,不许克扣学员口粮。有时,给学员打饭时,亲自站在旁边监督。同时,她打电话叫麻大胖弄些高温猪肉、猪下水支援干校。一时间,学员的好评声四起,学习、出工劳动的热情高涨。偶尔,还能听到人的笑声,下棋的吵闹声,甚至有干部被单位解放了,要重返岗位前,专门来向她道谢,感谢她在这段时间的周到照顾。常山菊忽然觉得,做官其实也简单,肯给人干些实事,也能够得到别人的理解与尊重,也有了一种成就感。连麻大胖也夸奖她:“晓得了吧,困难时你给人家一个馍,能让人家记你一辈子。”
常山菊说:“解开了。干点实际工作比坐在机关大院好。咋样,最近情况如何?”
马,麻大胖哭丧着脸:“毬不顶,那东西好像也不管用。”
常山菊警告他:“快找个地方埋了,小心出事。这要是出了事就是大事。”
麻大胖不以为然:“过了这么长时间,谁还记得这点小破事?”
45 刘二跩贴出大字报
刘二跩果然吧大字报贴到了供销社的铺板上。大字报司空见惯,人们已经不以为然了,但是刘二跩贴出的大字报还是让一些人感到有些新鲜。刘二跩飞溅这唾沫星子,向众人叙说事情的经过。有人开始发问:“谁能证明人家说过这话?”
刘二跩说:“天地良心,我亲自听见的。我还和他们对质过,他们承认说不是瞎,是花。”
又问:“那也就是一般说的个话,不能就说人家骂老人家。你把这个话写出来,就是接着别人的口骂老人家,我看你后生就够现行的了!”
刘二跩被人倒打一耙,觉得很恼火,我不写出来,不是没法揭发他们吗?他们骂老人家不是现行,我写出来咋就变成现行了呢?”
那人说:“人家骂人我们没听见,你写出来我看见了,不但看见了,你还站在跟前讲解,你不是现行是什么?老人家眼睛好不好,是你这种人评价的吗?”
当然,也有为刘二跩鸣不平的,说刘二跩这个事情做得没错,对坏人坏事就要斗争,不得姑息。刘二跩便越发嚣张起来,他看见对面杨裁缝家外边放了个搪瓷垃圾盆,便拿起来当锣敲,一边敲一边喊:“快来看,快来看,王嘉仁和张永利是反革命分子!”他期待着王嘉仁和张永利的出现,但人家压根就没有理他。他喊了一阵子,嗓子都有些哑了,还是没有人招理他。后来,刘贫协来了。刘贫协径直前去,三下五除二,将大字报从铺板上撕了下来:“滚回去,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人家是不是反革命有政府管,关你屁事?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怂样子,还有脸写大字报?”
刘二跩又一次败下阵来,不是他说的事情不重要,而是人们对大字报这种形式失去了兴致。他又看错了形势。不过,他还是不死心,他宣称,要去县里,找新生的革委会反映情况,王嘉仁和张永利他们说反动话,咒骂老人家,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不配当领导。后来,他一想也不成,在县里,管事的还是张永利,告不倒,不如先去公社,在丁书记、全社干部面前先去骚张永利的面子。他相信,只要他闹下去,一定有结果的。他看人们都走了,赶紧将他老子撕碎了的大字报又拾了起来,捏着一堆纸片进了公社院子,然后,在地上将纸片尽可能地拼在一起。
刘武装走过来问他:“你干甚呢?”
“我揭发反革命。”
“谁是反革命?”
“自个看,都在上面写着呢!”
其间,又来了几个人,大家看后都议论起来。干部们总是比街里的群众聪明一些,看是有关张永利的事,有人很快就溜了。但也有人向刘二跩提问,问这问那问细节。刘武装的头有些大,他说:“你把大字报收起来,这里不是贴大字报的地方。”
刘二跩说:“我没贴,在地上放着。”
“地上放也不行。”刘武装说,“你在混肴是非,扰乱视听,这么做,你有什么目的?”
“没目的,我就是要让大家晓得有这么回事。”刘二跩变得聪明了。
“没目的,就立马走人,这是办公重地,你要是再这么胡搅蛮缠,我叫人把你赶出去!”
“我又没犯法”,刘二跩说:“我等着你给我上铐子呢,你敢吗?”
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刘武装也拿他没办法,正发愁时,老高来了,老高听说了刘二跩贴大字报的事,去大街上没找着后,追到公社院子里。老高对刘二跩说:“你最好收起来,你这是破坏安定团结局面的不法行为。王嘉仁和张永利是不是犯了错,要由上级部门管,用不着你搀和。自个一屁股屎还揩不干净,天天乌眼鸡一样瞪别人,你也不称称自己有几斤几两,胡跳腾甚?”
刘二跩反驳:“我是革命群众,我为甚就不能跳腾,只许你们放火,就不许我点灯呀!”
老高说:“我可是把好话给你说尽了,你不要逼着我把你的那些事抖漏出来,后生,凡事好自为之!”
刘二跩弯下腰,将纸片收拾起来,不声不响地走了。不过,他还是不明白,为甚张永利一当官,别人的屁股一边倒地坐在了张永利那边?
这个事情虽然没掀起什么大的风浪,但私下在双龙街还是有些议论。有人认为,排除刘二跩的人品不说,后生揭发的事实可能存在。古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对老人家有看法的人不在少数,不敢说不等于不想说。也许,张永利和王嘉仁在议论某个事情的时候,碰巧被刘二跩听见了。但是,刘二跩找王嘉仁要干甚?有人去问王嘉仁,王嘉仁说:“刘二跩说他打过仗,立了功,要当生产队长。”
“你让他当了?”
“我没有这个权力。生产队长要选举,你们要是选他当队长,我没意见。”
这个话,再次反馈到了刘二跩的耳朵里。刘二跩觉得他来硬的是行不通。与其这样,不如先退一步。众人劝他的中心思想是让他安心劳动,或许这也是条路,好好地表现一段时间,也许人家会觉得他是浪子回头。浪子回头金不换,仝老师就是个榜样,不妨试一试。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刘二跩上山劳动了。这个季节,农业社主要劳动力都放在东岗梁修梯田。刘二跩要表现自己,干起活来很卖力,这大大出乎人们的预料,不明白他怎么就变得这么快,以至于怀疑,王嘉仁和王永利私下给了刘二跩什么承若?伙伴们也在取笑他:慢点,小心闪着腰!还有人说,没见你怎么劳动过,腰杆子咋这么硬?刘二跩不搭腔,一心要用实际行动改变人们对他固有的看法。当然,最高兴的还是刘贫协,刘贫协看到儿子终于回心转意,在意外之中也有些欣慰,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但他还是留了个心眼,修梯田是个力气活,干两天可以,能不能长期坚持,真说不来。他劝儿子,慢点干,出力气也是个细水长流的过程,水一下子流完了,续不上。刘二跩有些烦,他不希望老子在他跟前指手画脚,便说:“你能不能不说话?我不出工你不满意,我出了工你还是不满意,多干一会儿能把人挣死还是咋的?”
刘二跩的话立刻赢来了一片赞扬声。王嘉仁说:“不错嘛,你也能成块好料。修梯田造好地,是给子孙谋福呢。听说,你在城里时很风光,跟我们也说说。”
刘二跩说:“你不要没话找话,我干活是凭良心干呢,我既然挣着工分,就得出力。你跟我提城里的事,给你说你也不懂,那是真正的搞政治,你晓得,万三咋死的?不用动一根小指头,他狗日的就乖乖上吊了。”
王嘉仁问:“万三是你弄死的?”
“胡说甚呢?他自个寻无常了。不过,我四爷的仇也算报了。你们都说我不好,我不好能给县长报仇?你们好,谁能做到?”
众人面面相觑,王嘉仁说:“小子,还是你狠!我说你咋要抓我的现行,弄半天,你是不是也想把我弄死?”
刘二跩说:“你说什么话,我没有这个想法。我是出于公心,到现在,我也没有觉得我做错了。你们这些人穿一条裤子,我斗不过你们,但不代表你们就对,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里。”
王嘉仁说:“我说不过你。你手里捏着真理,那我们就是歪理了。既然你正确,就给我们说说,今后的形势会怎样,让我们提前有个思想准备。”
刘二跩说:“我不告诉你。有了思想准备,就抓不住你们的尾巴了。”
刘二跩的话让大家有些愕然。狗日的,看起来干活还不错,肯出力,可心眼坏着呢,这往后,谁还敢在他跟前说话?万一他抓住片言只语,再让他写个大字报出来,那还了得?
刘二跩忽然觉得自己把话说错了。得罪一两个人可以,你要把大家都当成敌人,那将来谁还会投你的票,给你举胳膊?他连忙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不要误会,乡里乡亲的,和为贵,和为贵。”
僵硬的空气似乎得到了一丝缓解。但是,不少人开始防备他了。这家伙,绝对不是个省油的灯。王嘉仁叹了口气:“狗改不了吃屎,坏东西,心里不晓得想什么鬼主意呢!”
几天以后,报社的记者呼延和老兰来到双龙街,专门来采访王嘉仁。生产队条件简陋,丁书记便把采访地点放在了公社院里的一间客房里。两位记者问了王嘉仁一些情况,让王嘉仁谈了一些对运动的看法及自己在组织农业社社员生产中遇到的一些困难。王嘉仁直言不讳。他说,在武斗那段时间里,农业社社员少,组织生产比较容易,有本事、能踢腾的人出去武斗了,没本事的人除了干活也没有别的出路。加之,我们实行了新的分配办法,人们干活肯出力,感觉到那时候比现在还好过些。
呼延记者说:“你可以这么认为,但话要我说,事情都有它的正反两面,这正说明,运动激发了社员的生产热情,也表达了社员对老人家的热爱之心”
王嘉仁不知道接下来咋说。呼延记者又提示:“你刚才说到新的分配办法,能说详细些吗?”
王嘉仁便一五一十地把增加工分分配,减少人均分配的策略、办法说了一遍。呼延记者说,这个事情可以探讨。记者又问:“听说,武斗队驻双龙时,擦枪走火,误伤了你的儿子?”
王嘉仁心里立刻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不想让人揭他这个伤痛,便说:“个人事情,都过去了,咱们不提这事。”
兰记者当即表示:“可见,你这个人高风亮节,在个人遭受如此大的打击下,还能顾全大局,实在不容易。我们都是过来人,对这种情感上的事情体会最深。这个事情跳过去。接着说,在当时那种苦难环境里,你有没有想过撂挑子?或者自己去开荒中地,走南路?”
王嘉仁直言不讳:“想过。我想,那样的话自己可能更自由一些,粮食也能多收几斗。可是,农业社这一百多户人,人人都要吃饭,不能光让我吃饱饭,叫别人饿肚子,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亏得我没这么做,要不就成了农业社的罪人了。”
两位记者大为感慨:“你这个人不光是个好人,还是个有责任心的人,是农业社真正的顶梁柱,带头人。这样吧,我们还得住两天,去采访一下别人,照些相,有事情还会随时找你的。”
王嘉仁如释重负地从公社院里出来,妈的,这一关算是过了。”
果然,记者来了后,王嘉仁发现,刘二跩时不时地往记者那里跑。他估计,刘二跩会在他与张永利的谈话上做文章。记者写出的文章影响面宽,如果真的为这事上了报,不光自己麻烦,恐怕张永利也会跟着倒霉。隔墙有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他想找刘二跩认真谈谈,又觉得不妥,害怕刘二跩蹬鼻子上脸。张永利叮咛他,别理这件事,可他心里还是不踏实。
两位记者采访了两天,又上山照了相。临走时,呼延记者小声问他:“刘二跩说的事,有无根据?”
果真让王嘉仁猜着了。王嘉仁说:“没有的事。我们正在讨论工作,他突然闯进来,平地给我们捏圪堆,这话我敢说吗?”他觉得自己心跳加快,脸一定很红。
呼延记者说:“我们不追究这个事情。既然要树立典型,一定要完美。你得把握住一点,一旦上了报,你的一言一行不仅仅代表你,一定要谨慎,人家不会用农民的标准来要求你。”
他真的有些心怂了,求告呼延记者能不能不上报。说实话,他不想当典型,树大招风:“你们把我抬得越高,我将来会跌得越重。”
呼延记者说:“这事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你。”
46 双龙街成立革委会
不管如何艰难,革委会总算成立了。开成立大会那天,四乡各农业社的社员和街里机关干部、学校的人都来参加了。热闹程度赶上了往昔的过庙会。开会前,老高组织一批精干的人员大跳忠字舞,唱语录歌。其他人则敲锣打鼓,喊口号,歌声此起彼伏,震得山洼洼回响。刘武装带着民兵,维持会场秩序。各生产队的农民们整队进入会场,按指定位置入列席地就坐。主席台上有县里来的领导,包括张永利和常山菊。会议由丁书记主持,他宣布了一些会场纪律、注意事项后,大会正式开始。按会议程序,第一项是向老人家致敬,呼喊三遍万寿无疆。接下来,宣布由过去的武斗队员自愿上缴武器弹药。其实,这个工作早就做了,刘武装按照上次会议纪要,已经将个人手里的枪支造册登记。枪也已经收回来了。为了体现完全彻底,自觉自愿,在会前,临时安排一些队员们再次表演一回。首先,他把自己身上挂的盒子枪拿下来,在群众面前展示了一下,放在有红色桌布的桌子上。随后,贺医生等人也将枪支摆了上去。这个过程走完后,张永利讲话。张永利高度表扬了双龙街两派参加武队队员们响应上级号召,主动积极上缴武器,与派性决裂的革命行动,认为这是保障全公社安定团结的前提。他说:“这才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今后,我们的路还很长很长,新政权的诞生,标志着我们的运动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希望全公社人民在革委会的领导下,遵照老人家的指示,抓革命促生产,走出更坚实的第二步、第三步来。国家要富裕,要更加强大,人民生活要提高,这些事情都要人来做,大家说是不是?”
群众一哇声地回应。随后,会场里有人带头举胳膊,喊万岁。一波口号声平息后,张永利向大家讲了目前的形势和任务,阐述了继续将革命进行到底的艰巨性和长期性等问题。然后,由新任革委会主任老丁做了表态发言。各行各业代表都表完态后,举行了挂牌仪式,宣告了从这一刻起,瘫痪了一年多的双龙镇人民公社有了新的管理机关。
刘二跩看见了在台上就坐的常山菊,心里好像有个打翻了的五味瓶,有心上去和常山菊说几句话,但是看着对方板着铁板一样的脸,心生畏惧。他相信,常山菊一定看见他了,因为他就在群众队伍的前几排坐着,而且发现常山菊的眼光有意无意地朝别处看。有一段时间,他忽然感到了自己的猥琐,不要有非分之想,人家现在是领导,是县一级的大领导,他还是个农民,一个被人说三道四灰头灰脸的小人。辉煌的过去不代表有辉煌的未来,刘二跩非常伤心,他的自尊心让他有些无地自容。凭心而论,他也确实努力了,他干了一些旁人不敢干的事情,可为什么人家栽的苗常能开花,自己种的树却发不了芽?开会中间,张永利说了些什么,他丝毫没有听进去,他期望着常山菊能说几句,哪怕表扬他一句也好。可是,常山菊除了宣布领导班子组人员名单外,多一个字也没说。刘二跩想,不能就这样完事,他得找个机会,要把常山菊堵住,要说明他的诉求,最少,也要让常山菊知道张永利和王嘉仁他们行为不端。他认准了,闹革命,一定要闹,你不闹什么也得不到。想到这里,他起身提前离开会场,专门到送县里来的汽车跟前守候,等待常山菊。
功夫不负有心人,常山菊果然被他堵住了。常山菊问:“你是不是在等我?”
他老老实实回答:“是。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说一下。”
常山菊不想让别人听见他们说话,把刘二跩拉到一边说:“长话短说,你看人家都等着我。”
刘二跩问:“你没把我忘了吧?我发现你连看我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常山菊皱皱眉:“说正经话,个人事情不谈。”
“我不理解,人家都能捞个一官半职,我白跟你了?”
“这不由我,能不能被提拔被任命,与个人表现有关,这不是一两个人能定了的,你们地方上的事,我做不了主。张永利把你的情况跟我说了,你最好安省一点,把自个弄进班房里,我真的没办法救你。”
刘二跩非常生气:“我咋就不安省了?他们关上门骂老人家没罪,我揭发他们还有罪啦?”
常山菊说:“我不想和你争论。这个事是非曲直如何,我也不能听你一个人说。再说,人家关上门谈话,你怎么就能晓得?”
“我偷听的”,刘二跩直言不讳,“我不过就是要当个生产队长,就这么难?”
常山菊说:“难,也不难。这全靠你自个的努力。官可以干一阵子,不可能当一辈子。你要有能力,自然有人选你;你要不行,谁敢把这么大的事情交给你?好了,我得走了。”
刘二跩不死心:“我想上县里揭发张永利和王嘉仁。”
常山菊说:“那是你的自由。”
刘二跩说:“你不是主任吗,我向你反映。”
常山菊说:“我现在只管五七干校。别的事情你跟我说没用。实在要反映,你去找军代表老田,大的政治问题,由人家执掌。”
常山菊走了,刘二跩心里升起了一线希望。原来,烧香走错庙门,这种事情是大的政治问题,要由大领导管啊!”
革委会成立后,丁书记根据以往的经验,利用冬季农闲时间召开了公社的“三干“会议,安排上边下达的各项工作。会议开了两天,各队都把自己的情况汇报完后,又集中了一些带有普遍性的问题进行了讨论,制定了一些解决方案。安排生产容易,各队的队干们驾轻就熟;但是在搞革命得问题上,各说各的,每人都有一套,很难统一。直到会议结束,也没拿出个方案。从丁书记自己的感觉来看,较以前,实干的事情少了,务虚的事情更多了一些,尤其让他头疼的问题是宣传革命思想与发展生产的关系摆不平。按张永利的说法,抓革命是纲,促生产是目,纲举才能目张。要革命生产两不误,但实际上很难做到。为了及时传达上边来的各种精神,老人家的最高指示,老高专门组织了宣传队,要将消息送到家户,送到地头,经常是半夜三更地敲锣打鼓地去宣传。有时,宣传队刚刚回来,又有新指示来了,闹得宣传队员们疲惫不堪,搞得群众一夜无眠,第二天下地打瞌睡,出工不出力,有怨言也不敢说。老高还找人给各个村子设计了忠字台,督促人家修建,工程进度不一。有些队经济基础差,没钱买水泥、石灰,常常跑到公社来诉苦,公社也没有这笔开支,老高就认为公社不支持他的工作,经常是吵得面红耳赤。另外,刘武装也不闲,随着清理阶级队伍的逐步深入,不断有人被揪了出来。刘武装学习外地经验,把这些人集中在一起,进行思想改造,由民兵们押着,到各村游村示众,弄得人人自危。他想起了张永利的提醒,不要搞扩大化,提醒刘武装要把握好政策,这么下去,也就和武斗差不多了。刘武装说:“这是文斗,和武斗有根本区别。送来的有一些是地富,还有一部分人是反革命分子、贪污盗窃、有前科的人。”
丁书记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也不是咱们能甄别的,这样搞下去会影响生产的,开春后,谁去种地?国家的公购粮还交不交?我们不能年年吃返销粮啊。你和老高这一文一武让我难以招架,我真不知道该咋办?”
刘武装说:“全国一盘棋,人家这么做,你不做不能吧?再说,送来的人都是各村里选出来的村盖子,有问题的人,不收不行,收了就得管理。至于你说的是不是搞了扩大化,我也不晓得,政策由各队执行,也不好判断。我的意思是,既然要改造他们,总的有个样子,实行军事化管理,对他们要求严些,否则起不到应有的惩戒作用。”
丁书记忧心忡忡:“我听说,把刘二跟和尚也打成坏分子啦?一个老红军,一个五保户,怎么能拿他们开刀呢?”
刘武装说:“你得问王嘉仁。我听说,有群众反映,刘二跟和尚偷饲料,队里连着养死了两头牛,他们要负责任。”
“哎。”丁书记长长地叹了口气:“人都会死的,牛就不会死?那要分析牛是怎么死的?病死的,还是饿死的?因为死了牛就把人打成坏分子,这合理吗?”
刘武装也很为难:“回头我把王嘉仁和刘贫协都叫来,你当面问他们,生产队的事情,我真的说不清。”
下午,老丁抽个空去了生产队。王嘉仁愁眉苦脸:“牛死了,牛肉社员分着吃了,开春后,这地怎么种,我实在是想不出个办法来。”
老丁说:“安排种地的事你自己想办法解决,我管不了。你们以什么理由把两个老人搞成阶级敌人?他们有什么罪,要这么对待他们?要晓得,刘二闹革命时,你还穿开裆裤呢!”
王嘉仁叹了口气说,“说来话长。”于是,他把经过跟丁书记讲了。原来,秋后队上有天死了一头牛,实际上牛也老了,死就死了,大家都没当回事。后来,刘二跩反映,说刘二跟和尚偷饲料吃。我问,你怎么晓得他们吃牛饲料?刘二跩说,他亲眼看见刘二炒黑豆吃,不信你就去问刘二。我问刘二,刘二说有这事,他和和尚铡草后,在豆秸里收拢了半升黑豆,炒熟了没事往嘴里扔几颗。我对刘二说,你以后再不要做这种事情了,豆秸是集体的,里面夹着的黑豆也是集体的,有人反映你们偷吃饲料,这个做法不好。我以为这个事情就算完了,没料到,过了几天又死了一头牛,刘二跩一口咬定牛被饿死了,要求斗争刘二跟老和尚破坏生产。
丁书记感到很无奈,事情并不复杂,就是他们吃了半升黑豆,也并不至于把牛饿死,这里一定有深层原因。他问:“刘二跩就是个搅屎棍,他要斗谁就斗谁?”
王嘉仁说:“有人给他撑腰呢,听说县里有个常主任,跟前有老高,前几天,老高说各队设个政治队长,这个事情没人愿意干,刘二跩自告奋勇,别人也就顺水给了他个人情,我也有责任,我看他最近也能上山劳动了,跟前还常有一些年轻人围着,也想发挥他一点儿作用,谁晓得,一上台就管不住了。”
丁书记说:“你这个人没有政治头脑,现在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你说咋办?”
王嘉仁实说:“我没办法。现在这个弄法,我也害怕。因为一句话,那个狗东西给我贴大字报,还要把我弄成个阶级敌人。要不是大家宽容,我这会儿也在强劳队呢。目前这个局面我控制不住。一个队里有那么三两个人跟你胡搅蛮缠,神仙也拿他们没办法。老丁你现在掌管着公社的权力,你要是不采取个措施,由着性子让他们闹,我也不干了,谁有本事谁去干。我早先就跟张永利说过,不敢把老高这种人弄进班子,他不听,要顾全大局,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丁书记说:“是谁决定把刘二跟和尚送强劳队的?”
王嘉仁说:“是我决定的,我不把他们送去,他们会天天挨批斗,时间长了,生命不保。你也晓得农村这情况,户族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35年闹红时,王家和刘家相互杀人,紧张关系几十年了都没有弥合,每到一些关键时点,两族之间多少要闹出些事来,再加上一些外来户的推动,有时候上山劳动都是东一头,西一头的。这回这事情是他们刘家人主动揭发的,刘家人理短,不敢公开为老汉叫屈,把老汉往死里整呢,你没见过那批斗会,就差点让两个老汉坐飞机了。刘二跩那伙人无限上纲,说两老汉对运动不满,饿死生产队的牛,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你说,牛死了,还没弄清是什么原因死的,他就给老汉扣帽子,说饿死的,这不是置人于死地吗?”
“刘贫协是什么态度?”
“刘贫协说,他的儿子不省事,他管不了。怪我不该让他当政治队长。”王嘉仁问,“县里要求各农业社要配政治队长?”
老丁说:“不统一,有些地方有,大部分没有,县里没有发文。”他忽然警觉了,莫不是老高要借机发展自己的势力?他说,“我得问问老高,不敢这么个闹,农村的情况很复杂,邻里、户族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弄不好会出大乱子的。咱们有过这种教训,搞了个四清,死了多少人啊?你哥不就因为二百块钱说不清,跳崖了吗?回头我跟刘部长说说,要特别关照一下和尚跟刘二,千万不敢让老人们想不开。”
当天下午,丁书记吧刘武装找来,问了下强劳队的情况,告诉他一定要把握好分寸,送来的人不一定是坏人,没来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好人,不管对谁都不能使用暴力或人身攻击,不要让他们互相揭短,不搞自我批评,最好不要带着他们去村里游乡示众。他说:“我们不了解情况,这些人有罪无罪你无法判断。再说,我们不是执法部门,谁也不能过度使用手里的权力。”
刘武装明显地感到丁书记对他工作的不满,心里很不舒服,心想,我是按你们上边的指示去干的,反过来怎么怪罪起我来了?可他碍着面子,不好反驳,说:“我知道了,按你说的去做就是了。”
丁书记又说:“当心点刘二跟和尚,他们被送来,背景很复杂。王嘉仁说,主要是让你保护他们的,人老了,能不劳动就别让他们劳动,实在不行,让他们洗个菜,刷个锅什么的。你也晓得,刘二跩这个人不是东西,他手里有了点权,说不定就是报复别人呢。有工夫了,你了解一下他在外面做了些什么事情。我觉得,他这种人才是应该进强劳队,假如咱们把好人关起来,改造批判,那坏人就更猖狂了。张永利当时说,清理阶级队伍不敢搞扩大化,我看现在就有点扩大了。你相信有这么多的阶级敌人?”
丁书记的这些话,让刘武装的脑子有些开窍,也是,一个和尚,谁也不敢惹,谁都可以骂上几句的人,能成阶级敌人?还有刘二,老红军,解放到现在,国家都按时发放抚恤金,政府都承认他是有功之臣,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阶级敌人?相反,这个刘二跩公然枪杀战俘,怎么摇身一变就主宰了别人的命运?刘武装说:“你让我想想,好像是不大对劲。怪我,当兵时间长了,光知道执行命令,没想过该不该执行。我们是不是继续往错误路线上走?”
丁书记说:“大路上也有岔路,注意不要走到岔路上去。”
47 风水轮流转
刘二跟和尚被关进强劳队,让双龙街街的人有些不知所措。在众人眼里,这两个人是最本分,最引不起人注意的人。街里的市民们也有一些慌乱,他们当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四二年边区大生产时从榆林等地来的移民,没什么根底。经过几十年的辛苦劳作,得到了本地人的认可,基本上融入了当地的社会里面。现在这个形势,让不少人颇为担心,害怕人们调查他们的三代出身,社会关系,牵扯出许多是是非非,一时变得谨小慎微。而当地人,多少与刘二又有些联系,开始为刘二抱不平,找公社革委会,找王嘉仁要求调查生产队死牛事件,还刘二跟和尚一个清白。一个社会怎么可以没有法律,几个人揭发说别人有问题,被揭发者就要受到调查,受到不公平待遇,那岂不造成人人自危吗?仝老师在得知这个事情后,在惊讶之余,也感到有些不解,不管咋样,这两个人是他得救命恩人,他得去探视一下。这天下午,他买了两包点心和两盒烟,去关押劳改人员的武装部院子里看望两位老人。刘武装没有为难他,就让他跟两位老人见了面。
和尚显得很淡定。和尚说:“这地方乃是非之地,你不该来。”
仝老师说:“我相信你们不是反革命,如果你们成了阶级敌人,天下谁是好人?”
刘二阴沉着脸骂:“娘的屄,老爷都是快死的人了,给老爷抹了这一脸黑。”
和尚说:“你有个好孙子,我也跟着倒霉。“
刘二骂道:“都怪刘贫协这个瞎怂,养了这么个儿,武斗咋不把你这个祸害也给消灭了,留下他害人。“
仝老师劝说:“想开些,只要不做亏心事,神鬼来了也不怕。我这就去找丁书记,我相信党不会冤枉好人。”
刘二说:“别去,找也没用,党经常冤枉好人人呢。四七年,生生地把王强给枪毙了,人家是老党员,建立双龙街第一个支部,领着我们打下天祉园,功臣,也没能躲过小人的陷害。有句话说,豺狼当道,安问狐狸,古今是一个理。”
和尚说:“没事,在这里也行。除了名声不好,别的也没什么,到哪里还不是要劳动?也不晓得那些牛驴咋样了?”
刘二说:“死了利索!他娘的,喂了一辈子牛还喂出一个反革命罪。我听说,刘贫协接着喂牛。昨晚上,我才想明白这个道理,闹半天,人家吧咱们关进来是让刘贫协接手呢,我先前咋就没看开这个道理?”
和尚说:“刘贫协也不是个好东西。前些天,他骂刘二跩,说管不住,要送给我,我说最好送到强劳队。没料想,人家没进去,把我弄进来了,现世报,怪我多嘴。”
仝老师说:“我估计不一定和刘贫协有关,都知道他管不住儿子。根子在老高那里。老高不提出设政治队长这主意,农业社也轮不上刘二跩说话。我得跟老高去谈谈,让他管束一下刘二跩。我晓得,他手里捏着刘二跩的短处,别人说话不管用。”
和尚说:“谁说也没用,这是大气候,咱们刚进来,今后还有人会来的,人多了好,热闹。”
刘二说:“你还非要把这个反革命帽子往头上戴?不嫌沉?”
“反革命不反革命就是个说法,不要往心里去,谁也给你戴不上。”和尚说。
仝老师安慰了两位老人几句,告辞出来。他径直去了老高的办公室。老高正在看报纸,见仝老师来,说:“来得正好。你看这报纸上,又来新精神了,咋个闹法,你给我出个主意。”
仝老师说:“你的主意就够多的了,还要新出?你看你把这些人运动得成甚了,白天晚上跳舞,请示报告,斗完这个斗那个,还不嫌乱?我找你有个重要事情,刘二跟和尚被关进强劳队,你晓得不?”
“晓得。”老高说,“他们弄死了农业社的牛,又偷吃黑豆。没冤枉他们。”
“你咋知道牛是他们弄死的?”
“不是他们,还有谁?”
“刘二跩不会弄死牛?”
“没有证据说牛是刘二跩弄死的。”
“是没有证据,可是说刘二跟和尚弄死牛也没有证据啊!”
“他们偷吃了半升黑豆。”
“少了半升黑豆就能饿死牛?人家说,草膘料力水精神,牛不吃草才会饿死,吃不吃黑豆没关系。再说,刘二养了近二十年牛,这牛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间死了,你不觉得这里有问题吗?”
老高不言语。
仝老师说:“刘二跟和尚被关起来后,刘贫协当了饲养员,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夺权?所以,有理由认为,刘二跩为了家庭利益,设局陷害刘二他们。”
老高说:“你这个想法太奇怪了,为了抢个喂牛权,害死两头牛?”
“所以,”仝老师说,“这个事情跟牛没有关系,跟政治有关系。你让刘二跩当政治队长,他要是不造出一点政治事故来,无法证明自己的正确,无法确立自己在农业社的地位,也无法树立自己的权威地位,所以导演了这么一出闹剧,让别人服从他的指挥。”
老高还是不大相信:“他大概没有这么复杂的头脑吧?”
“老高同志”,仝老师说,“咱们打这么长时间交道,对他的为人,我了解,你也了解。早先,要当公社革委会委员,没有达到目的;接着,要当生产队长,经过一番较量,又没有大到目的。他没有死心,一直在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他先把刘二、和尚当鸡杀了,给王嘉仁看。我敢断定,过不了多久,如果政策不变,农业社下一个进强劳队的就是王嘉仁,不信你等着瞧。”
老高说:“还是你水平高。你说的这些情况我压根就没有想过。刘二跩当政治队长的事是他们农业社自己定的,跟我没关系,不要出点事就往我头上栽。你提醒了我,也许刘二、和尚的问题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严重。和尚这人心地善良,连肉都不吃,不可能杀生,牛肯定不是他害死的,如果牛的死跟他们没关系,半升黑豆不至于被打成反革命。刘二跩这人不善,跟着常山菊学了一身瞎毛病,这个人有污点,本来是不该让他当政治队长的,不知道王嘉仁当时是咋想的。这样吧,咱们一起去找丁书记,说说情况,不行的话,以咱们两个委员的名义,把他们俩保释出来。”
“行。”仝老师同意了,“这也是个办法。”
两人扑了个空,丁书记不在公社。丁书记接到县里通知,和刘武装去黄陵县开清理阶级队伍现场会,刚走。老高觉得这是个问题,刘二跩可能在这件事情上做过了头,用人家时尚的话说,犯了左的路线问题。老高对仝老师说:“要不,你先回去,我去见一下刘二跩,问问情况?”
仝老师说:“我下午没课,一起去吧。”
两人去农业社,在经过饲养院时,遇到了刘贫协。仝老师忽然觉得有种悲怆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为了这么一点利益,至于将两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弄进强劳队?世间上竟有这么气量小的人啊!他端直冲刘贫协说:“老汉,享福啦?”
刘贫协瞪大了眼:“你说这话甚意思?”
“没意思”,仝老师说,“你儿给你谋了个好活儿,不用上山日晒雨淋。”
刘贫协急了,这仝老师是话里有话啊。他说:“你可是知识分子,有文化的人,不能胡说。那两货走了以后,牛没人喂,我替几天。”
仝老师笑了笑说:“我是为你好,小心些,再死个牛,你也得进强劳队。”
刘贫协被吓坏了,他突然意识到,眼下喂牛这活成了定时炸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老高问:“你儿呢?”
“好像是在队部开会呢。”
老高说:“大白天不下地干活,开什么会?会不能放在晚上开?”
刘贫协还没有从惶恐中回过味来:“谁晓得呢,你问他去。”
两人在队部找到了刘二跩。刘二跩召集了几个年轻人,正在讨论如何深入开展清理阶级队伍的办法。他引导大家把矛头指向了老队长王嘉仁。刘二跩说:“最近大家对送刘二跟和尚进强劳队的事情议论纷纷,认为这个事情是小题大做,可能把两人冤枉了。我想了一下,这事情做得不大妥当,依我们的意见,死了牛,一定得有人担责任,批斗他们几回,让他们认识到错误就行了。王嘉仁提出,要将这两人送进强劳队,这一送,不但阻挡了咱们对这两人的批判斗争,而且让群众觉得我们做得太过分,把一个五保户、一个老红军打成阶级敌人,有违人情。大家想想,这个事情上,王嘉仁是不是在捣鬼。前段时间,我给王嘉仁贴大字报,揭发他骂老人家的事还没完,现在,他又来这么一手,这明摆着是和咱们唱对台戏,也是在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大家说有没有这个问题?”
有人说:“这好像和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搭不上边吧?”
“我觉得有联系。”刘二跩接着说,“他把这两人送走后,生产队的牛、驴就没人喂养,没人喂养不就会继续死吗?牛、驴都死了,这不是破坏生产是什么?开春怎么种地?”
众人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便问他如何解决。其中有人问:“你不是让你大喂牲口了吗?这么大的农业社,还能让牲口饿死?”
“是”,刘二跩说,“绝对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我让我大喂牛,是对贫下中农的放心,这么重要的事不交给可靠的人,大家都跟着倒霉,风水轮流转,从长远看,王嘉仁这个队长也该换换了。老人家说,青年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生产队的权应该由我们年轻人掌才对。大家翻翻王嘉仁的祖宗八辈,看他还有没有见不得人的事,都给他抖搂出来。他是个明白人,不用我们多说,会乖乖把权交出来。”
老高和仝老师站在外面听得目瞪口呆。仝老师想破门进去,老高见刘二跩提到王嘉仁的事情,便拉住了仝老师,这会儿,当他明白刘二跩果真是在策划打倒王嘉仁的阴谋时,再也忍不住了,一脚踢开了门,嘲里边喊:“不相干的人都出去,刘二跩你给我留下!”
大家吃了一惊,不晓得他两人来此地的目的,有些紧张。有人以为老高和刘二跩有个人恩怨,寻仇来了,便劝说:“高叔,有话慢慢说,我们在开会。”
“屁!”老高怒不可遏,“开会?你们是在开反革命会议,密谋篡党夺权,瞎了你们的狗眼,革委会刚成立,容不得你们这么嚣张!”
刘二跩说:“你神气什么?这里是农业社,你管不着!”
老高说:“我管不着你,有人管得着你。我今天来告诉你,我和仝老师两个革委会委员决定联名举报你,让组织审查你,双龙街最该进强劳队的就是你。”
刘二跩不服气:“别用委员压我,那是聋子的耳朵,没用。”
老高说:“没用?我让你看个有用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在刘二跩眼前晃了晃说:“看看你干的坏事,你以为别人都是瞎子?”
刘二跩立刻蔫了几分:“过去的事,我说过,跟我无关。”
老高说:“你说跟你无关就无关了?你把你哥哥的毬割了,送给麻大胖泡酒;你上常山菊的床是你自个给人说的,你这个人才真正罪该万死!群众说,运动就是引蛇出洞呢,你这条毒蛇终于出来了。我坦率告诉你,马上立冬了,你出来也活不了几天。不信,走着瞧!”
刘二跩脸色铁青,老高当着众人的面将他得皮剥得一览无余,让他感到无地自容时也有些恼羞成怒,他吼叫:“你不要血口喷人,刘二跟和尚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你们是在替他报仇,这叫公报私仇,和万三的性质一样。我现在不是你们派别的人,对我发号施令没有用。我哥咋死的,你最清楚,别想在这里倒打一耙。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要既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刘大跩是地雷炸死的,有目共睹!”
“地雷是谁埋的?”刘二跩强硬起来。
老高被噎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仝老师看不能心平气和地谈话,这么吵是吵不出结果来的,便说:“都冷静些,有些事情回头再说吧。”拉了老高往回走。
老高脚步踉跄地跟着仝老师出了们,他往地上吐了口痰,大骂:“日他妈,捉王八被王八咬了一口!”
仝老师劝道:“不要急了,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心急了,好事也办成坏事了。”
48 浪子果真能回头?
刘贫协曾经为儿子自豪了一段时间,他觉得儿子终于浪子回头了,碍着尊严,嘴上没夸刘二跩,心里还是喜滋滋的。尤其是刘二跩当了政治队长后,他高兴得到饲养室去炫耀,问刘二要酒喝。
刘二说:“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你晓得政治队长是干甚的?”
刘贫协说:“不太清楚,跳跳舞,喊喊口号吧?”
“错了。”刘二说,“那是个整人的活儿,我去公社领优抚金,丁书记跟我说,”政治队长,一方面是组织政治学习,另一方面是搞阶级斗争,整人。“
刘贫协说:“那也没甚,整的是坏人,又不整好人。”
和尚说:“你儿是个坏人,坏人能整坏人?坏人整的都是好人。”
刘贫协说:“你胡说甚哩,我儿就成坏人了?就算他以前有毛病,现在不是学好了吗?你也盼着我儿有点出息行不行,非要一棍子打死不成?”
和尚说:“你儿子一上台,我就快倒霉了。他又要把我当软柿子捏啊!不信你等着看。”
刘贫协说:“我偏不信。真要是那样,说明你心里有鬼。”
和尚说:“我有鬼?和尚是专门治鬼的,我不怕他。”
刘二说:“和尚说得没错,你儿不是个省油的灯,你还是随时敲打着。你已经死了一个儿了,就剩这个独苗,再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家香火就断了。”
刘贫协急了:“二大呀,你好坏也是我的叔老子,你咋能说这种话?那二跩不是咱刘家子孙?我本想着来让你夸他几句,你真让人扫兴。算了,我走了,跟你们这些人在一起,闹心。”
刘贫协走了。刘贫协肚子气的鼓鼓的。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都戴个有色眼镜,刘二跩浪子回头,干活卖力,跟村里人关系也好了,这些变化人家咋就看不见?只是后来事情的发展让他也有些莫名其妙,一步一步,真没脱离开刘二跟和尚说的轨道。刘二跩不仅打倒了和尚,连刘二也打倒了。这个事情让他感到有些害怕,隐隐约约觉得刘二跩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人了,变得连他也认不得了。有一回,他试探性地问刘二跩,刘二是你爷爷,你下这么大牙爪,为了甚?他成了反革命对你有甚好处?刘二跩回答说:“你不懂,这是政治。”
刘贫协又问:“队里那么多人,你不能找个有毛病的人弄?”
刘二跩说:“革命嘛,要大义灭亲。再说,找个王家的人,我一下子扳不倒。”
和尚说对了,的确是柿子专拣软的捏。刘贫协出于对儿子的惧怕,再不敢多嘴。这狗东西,万一大义到自个头上,不也得顺着他?他渐渐地对儿子的行为担忧起来。斗争刘二跟和尚时,他都害怕刘二跩对两个老人进行暴力攻击,每次都站在两人跟前,心想万一有谁上来动拳头,他会迎身而出,让拳头先落在自己头上。人老了,扛不住打,弄不好,就得出人命。还好,开会前王嘉仁都会宣布纪律,要文斗不要武斗,让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后来,把两人送到强劳队后,他得心反倒放了下来。再出事,那就跟儿子关系不大了。现在,仝老师的几句话让刘贫协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他真的没有想过,养牲口会有这么大的风险。晚上,刘二跩做完晚汇报回来后,他给儿子说:“我不当饲养员了。”
“怎么啦?”刘二跩问,“谁说什么了?”
“仝老师说,再死牛,我就成反革命了。”
“你不会让它不死?”
“牛要死,谁挡得住?他又不是人,能听人劝说。”
刘二跩想了想说:“不会的,已经死了两头,还能死?除非得了传染病。不过,——”刘二跩忽然说,“牛不会死,可有人要它死,能不死吗?现在阶级斗争这么复杂,要是阶级敌人破坏,比如投老鼠药,下铁钉,牲口肯定要死的。不行,我得找刘刚,让民兵给牛站岗!”
刘贫协吓坏了,他的恐惧程度进一步提升:“这喂牲口的活我是坚决不干了。民兵晚上再点个火,我跟王嘉仁的儿子下场一样。小子,见好就收,社会不能这么闹,谁有本事叫谁闹去,你赶紧给我退出来。”
刘二跩笑了笑说:“就你这胆子,能干成个甚?不想当饲养员你给王嘉仁说去,这事不归我管。”他忽然有了个主意,就是要造成一个恐怖气氛,人人自危。当然,他老子也不能例外。农业社的牲口没人喂,都饿死的话,他王嘉仁就是长了八张嘴都说不清,还想当标兵呢,差得远呢!
刘二跩去找刘刚,要刘刚派民兵给牛站岗。
刘刚说:“发神经啊!有给老人家站岗的,没听说给牛站岗的。”
“你敢把老人家和牛一起比较?”刘二跩黑了脸。
刘刚说:“我比了咋样,你把我也打成反革命不成?”
看来,来硬的弄不成,刘二跩缓和了一下口气,说:“牛是农业社的宝贝,开了春要耕地,万一出个事情,咱们集体不是受损失了吗?我这也是好心,其实,这事王队长管,跟我没关系。”
刘刚说:“听你这话,好像是牛非死不可。我就奇怪了,上次死的那两头牛不是你弄死的吧?”
刘二跩忽然恼了:“你怎么这样说话?你凭什么说我搞破坏?”
“你刚才说的啊!”刘刚说,“你刚才让我给牛站岗,那就说明,你晓得有人要搞破坏。再说,你没当政治队长前,队里好好的,没出过一件事,没死过一头牛,你当了队长,连着死牛,有理由相信死牛的事情跟你有关!”
刘二跩的头大了,他知道这是刘刚在故意刁难他,他很生气:“别血口喷人,这种事情不能信口开河,说话要负责任。”
“这会儿想到负责任了?”刘刚说,“你把二爷送到强劳队,你说过负责任的话了吗?你以为你是块料,政治队长是个狗毬。我告诉你,石家坪的政治队长鲁四,愁着抓不到阶级敌人,自己拿敌敌畏放到饲养场的猪食槽里,把猪毒死后,抓饲养员当阶级敌人。后来,供销社卖农药的人检举揭发了他,都被抓到县里去了。这种人才是阶级敌人。你现在想学他,还是他向你学的?你们政治队长不是一起开过会吗?反正,今天你说的话我记着呢!今后队里牲口出了问题,我肯定检举你。你不要以为我们是堂兄弟,就由着你胡来。好坏,我是公社革委会委员,说话分量比你重。”
鬼怕恶人。刘二跩感慨,老高那关都闯过来了,却在刘刚这条臭沟里翻了船!他连忙给刘刚赔不是:“我敢情是多管闲事了,意见我提了,派不派民兵是你的事。我给你说句实话,二爷跟和尚去强劳队不是我的主意,是王队长定的,我没反对罢了。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去找刘武装,让他把两人放回来?”
“放回来叫你们接着斗?”
“不斗他们,我干甚?政治队长不就是管政治吗?”
刘刚说:“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斗贺医生。贺医生干下坏事了,你抓住他,让他好好游游街。”
“你跟贺医生有仇?”刘二跩说,“贺医生跟我不沾边,有医院管呢!”
刘刚说:“我跟贺医生有甚仇?给你说件事,下街里的铁栓胳膊上长了个毒疮,晚上疼得不行,去医院想叫贺医生给他开刀放脓,结果怎样,他去医院找贺医生,正要敲门,听见贺医生在家里晚汇报呢,就等了两分钟,顺着门缝里看进去,见贺医生光着屁股站在地上给老人家汇报。”
“汇报甚呢?”
“汇报他要干房事呢,请老人家批准。”
“干了?”
“干了。”
“有这事?”刘二跩立刻兴奋起来,“这不是污蔑老人家吗?”
“谁说不是?”刘刚说,铁栓说了这事后,我很气愤,这明明是亵渎老人家的反革命行为。是不是老高让他干甚事都得汇报?要是这样,老高就有问题了。“
刘二跩正想报老高骂他的仇,马上说:“这事你别对人说,我带人去抓现行。抓住了连夜审问。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刘刚说:“我才不管这事呢。我又不是政治队长。要不算了,贺医生可能一时没有想到,他跟咱也没冤没仇,放他一马。”
刘二跩正愁抓不住新的革命对象,怎么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他嘴上答应刘刚:“你说得对,贺医生是个好人,不动他。”可心里做着另一番打算。
王嘉仁感到了空前的压力。他觉得事情越来越难办。不说安排生产,应付政治学习的事,光是送刘二跟和尚去强劳队,就有种打掉牙往肚里咽的隐痛。他实在是看不惯刘二跩等人的做法,三天一小斗,五天一大斗,大有不把两个老人整死不肯罢休的架势。可是,现在事情发生了变化,经刘二跩私下里的散布,流言蜚语满街道飞,硬说他执意要送两个老人去强劳队,死牛的原因尚未查清,就急着把老人们往阶级敌人那方便推,可见,王嘉仁这人的心大大地坏了。后来,有人又翻出了老账,说四七年被政府镇压的王强是王嘉仁的大大。这下问题严重了,这就意味着他变成了血仇子弟,成了黑五类。王嘉仁想不通,他不太了解王强的事发经过,就去找刘二打听。刘二当年跟王强一起当赤卫军,对当时的情况应该了解。
刘二说:“有这事。你大大被人陷害了。当年,双龙供销合作社是县里的模范供销社,你大大和高生亮是负责人。四七年胡宗南上来时,要埋藏一些布匹物资,怕被敌人拿走。那天晚上,你大大在街里叫了几个人把物资藏了起来。胡宗南被打垮后,发现物资被人偷走了。边区政府派人来调查此事,有人揭发是你大大偷走的。后来,在你大大家的柴垛里发现了一匹布,调查员认定作案的是你大大,定了个监守自盗的罪名,当时就正法了。后来,我们才得知,偷东西的人是当时掩埋物资的胡姓兄弟。他们怕事发后追查出来,往你大大家的柴垛里塞了一匹布。”
王嘉仁说:“政府没给他平反?”
“兵荒马乱,谁顾上为个死了的人平反?”刘二说,“世上屈死的人多了,他不是头一个,我也不是最后一个。”
王嘉仁心慌了:“你老人家可不敢想不通。我来是和你们商量,要不,把你们接回去吧。我现在压力很大,你那个孙子把我套住了,他到处说是我把你们硬送进强劳队的,和尚,你们收拾东西跟我回去。”
和尚说:“我不回去,刘二,你要回你回。我在这里自在,回去要挨批斗。”
刘二说:“没那么容易。请神容易送神难,没个说法,我不是和你大大一样了?”
王嘉仁急的直挠头:“我给二老跪下了,你们救我一命行不?我把你们接回去,我就辞职,这个烂官我不当了行不行?”
刘二说:“那是你的事情,跟我们没关系。再说,你也没有权力叫我们回去,刘武装不发话,我敢出去?”
和尚说:“要不,你也搬个铺盖进来。刘武装对我们不赖,到哪里也是做营生,这里人多,热闹。‘
王嘉仁突然灵光一现,这也是个好办法。他说:“和尚,你智慧,这一两天我就来,日他妈,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刘二说:“和尚你尽出瞎主意,老王不是反革命没资格进来。”
王嘉仁急了:“我自己自认为我是反革命行不行,我骂老人家瞎了眼,现在你们听清了,老人家瞎了眼!我是反革命!”
刘二起身,一巴掌搧在王嘉仁的嘴巴上:“胡说甚哩,找死呀!”
王嘉仁被刘二一巴掌打清醒了,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从强劳队出来往家走。经过公社门口时,他想进去找丁书记谈谈,生产队怕是要垮了;他要跟丁书记说,武斗都没有打垮农业社,现在,顶不住了。但是,丁书记和刘武装没回来,他只得顺着街道往回走。随后,他被匆匆赶来的刘贫协挡住了:“老王,我跟你说个事。”
王嘉仁说:“我心烦,没工夫听你磕牙。”
“当紧事!”刘贫协说,“我不当饲养员了。”
“为甚?”
仝老师说:“再死个牲口,我就会被打成反革命!”
王嘉仁说:“仝老师懂个屁?他是教书的,能解开农业社的事?”
刘贫协说:“仝老师和老高一起来的,好像说的在理,和尚跟刘二就是例子。”
王嘉仁灵机一动,说,“正好,你不喂牛我喂牛,我正想当反革命呢!”
刘贫协吃惊地长大嘴巴:“你没病吧,那谁当队长?”
“你儿。”
“你敢把大权给他?”刘贫协说,“那是个生葫芦,这么大个摊子交给他?”
“我不给他,他会把我整死。给你说,等丁书记回来,生产队改选,我来当饲养员,我不怕当反革命,但得让我一家人活着,听清没?”
“你自个说去”,刘贫协说,“算我没说,我继续喂牛。”
“为甚?反悔了!”王嘉仁说,“你不是要辞职吗?”
“我眼红你当反革命!”
49 老高请回领袖像
老高给双龙街人民做了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用他得话说,就是给双龙街街的人民带来了福音,从此,双龙街街人民与老人家的距离更近了。
事情的起源是这样的。有一天晚上,老高做了个梦,梦见太阳红彤彤的,满天的红霞,有人朝他缓缓走来,他看见那人伟岸高大,气宇不凡,对着他微笑。他越看越眼熟。当他认出对方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激动,高兴,以至于手舞足蹈起来。老人家看他来了!他高兴地扑过去,紧紧握住老人家的手,眼泪夺眶而出——正在兴奋当中,他被推醒了,老婆问他:“梦靥了?呼喊甚呢?大半夜吵得人睡不成觉。”
老高这才从梦境中醒来。老高遗憾地说:“你把我的幸福时光破坏了,我梦见老人家和我握手呢!哎,憨婆娘。”
老婆说:“做个梦,有甚稀奇的,我还梦见过捡了一百块钱。”
老高说:“梦和梦不一样,你的梦不值钱,我的梦金不换!”
后半夜,老高兴奋得睡不着觉,一直琢磨这个梦的意思,人家说梦是反的,会不会是老人家提醒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不过不大可能,老人家面对着他微笑的样子,给了他一种自信,一种力量,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精神慰藉。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学跳忠字舞的时候那一刻的感觉,好像立刻感悟到了某种启示。第二天一早,他匆匆地去忠字台前做了早汇报,然后胡乱吃了些东西,等头班公交车来时,去了县城。中午,他用补发的工资,在县工艺品公司请了一尊半米高老人家的瓷质半身胸像,坐下午班车回到双龙街。
老婆说:“你有病,得花多少钱?”
老高说:“你别管,这不是钱不钱的事。”第二天,他叫贺医生帮他安放。老高决定,将这尊塑像贡献给双龙人民,将老人家安放在忠字台上。这样,每次跳舞、唱歌时,大家的目标就更一致了。古时候还修庙塑神呢,没有个崇拜对象,早请示晚汇报空对空,汇报的不就被风吹了吗?”
贺医生说:“这个东西娇贵,不好弄,叫刘二跩带几个人来帮忙。”
老高纠正他:“不能叫东西,领袖像,不敢瞎说。”
贺医生忙说:“说错了,掌嘴,我去叫刘二跩。”
“别叫他”,老高说,“他那人吃了疯狗肉,见谁咬谁,我去公社里搬些砖头,再修个底座,你看好了,不要往开打包装,不敢出事故。”
老高叫了几个人,搬了几十块砖,又提了半袋水泥,几个人不一会便将底座修好,然后将塑像安放端正,又在下面用水泥勾了缝加固后,将一块打红布盖在像上。老高说:“好了,通知宣传队员们,召开升座仪式。”
半个小时后,人们陆续到齐,老高去公社,把正在办公的干部们都叫出来,一同参加升座仪式。老高对大家说:“我请了一尊老人家的塑像回来,以表达我对老人家的崇敬与衷心。老人家的到来,是全体人民的福音,会给我们带来祝福,会指导我们在金光大道上奋勇向前,继续革命,永不停步。同时,也拉近了我们同老人家的距离。”随后,他将红布缓缓地揭去,一时,全场里山呼万岁,喊声雷动,万寿无疆的呼喊声响成一片,随后,专门用来跳忠字舞的留声机喇叭里放出了音乐,大家激情澎湃地跳起了忠字舞。
毫无疑问,这是双龙街今年来最大的事情,在灰头土脸的街头,突然间出现了这么一尊艺术品雕像,立刻使往日灰暗的街道蓬荜生辉,光彩耀眼,尤其是冬日和煦的阳光照在老人家洁白的身体上时,发出了一种幽幽的神圣的光芒。人们跳舞跳累了,歇下来,还会对老人家痴迷地看着,不肯离开。无疑,老高做了件好事,老高揣摩出了老人家的意思,也揣摩出来大家的心事,双龙街早就应该有这么一尊雕像了。县城桥头的太和山下早就矗立起了雕像,双龙街的人反应慢,到现在才想起来。美中不足的是,这尊像有点小。不过,这没有什么,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说不定,过几年,双龙人民会在东梁岗上敬建一座几十米高的巨大雕像,让坐在飞机上的人都能看见双龙街,让没进双龙地界的人都能感受到老人家的阳光雨露。
一整天,老高寸步不离雕像,他老觉得事情好像没有做完,一会儿用水洗洗这里,一会儿用布擦擦那里,一会儿又觉得地面不平整,拿铲子一寸一寸地往过平整。其间,不时有人前来瞻仰,答复别人的一些问询。这个雕像不便宜,花了他三个月的工资,要是买成小米,大概有一石四五斗,够一个人吃一年。这个事情他不能对人说,这不是能用钱来衡量的,自己会永远地珍藏在心底。只是后来,有个老婆拿来一只香炉,要执意放在老人家面前时,他开始发怒了:“拿走,你这是搞四旧,老人家不需要这个!”
老婆婆不依:“我这个炉子传了一百多年,没舍得往出拿,让我也敬点心。”
“不成!”他的脸黑了下来,“老人家会怪罪你!”
老婆婆不理解,但最终还是踮着小脚走了。老高忽然觉得,事情都有两个方面,看来,还得给各队的政治队长讲明,崇拜老人家天经地义,但绝不能把迷信神仙的那一套搬出来,老人家有四个伟大,神仙永远比不上他!
晚汇报后,老高早早就睡了。实际上,他早就有个愿望,要给双龙人民做点贡献,只是不知道该从哪方面入手。现在,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满心舒展,很快就入睡了。睡前,他想着会再次梦见老人家。可是,刚睡着,便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了,有人叫喊他:“快起来,出事啦!”
他吃了一惊,一骨碌爬起来,想是不是雕像被偷走了?他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推开门,见喊他的人是刘二跩。刘二跩带了几个人,中间还夹着两个衣服不整的人。外面光线不好,他一时没看清那两个人是谁。
“怎么啦?”他问。
刘二跩说:“我一下子给你说不清,先让我进屋子里面去,外边冷。”
老高叫老婆点着灯,然后让刘二跩进去:“窑小,盛不下这么多人。”
刘二跩进屋后跟老高说了事情的经过。原来,他听了刘刚的话后,注意观察了几天贺医生。医院坐北朝南,由两排窑洞组成,东西两个方向有围墙,最前面的一排窑洞面对大路,侦查起来毫不费力。只要将窗户纸用舌头舔开一点,就可以看清楚里面的一举一动。
贺医生是个精力充沛的人,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和老婆行房。而且行房前,总是要站在老人家像前汇报,举着拳头宣誓。而且,行房时和常山菊一样,不关灯。他越看越有气,便叫了几个人,把贺医生两口子抓了个现行。
“人在外头,你看咋处理?”
老高的热血忽地涌上了头顶,事情咋变得这么荒唐?他一方面觉得刘二跩这人胆子也忒大了,竟敢闯进别人家里抓人;另一方面觉得贺医生瞎好也是个知识分子,怎么干这种事情还请示,不是痴呆就是神经病!他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处理这个事情,指责哪一方都不妥。他对刘二跩说:“人是你抓的,我没能力处理这事,弄不好会出人命的。我惹不起你,你自个看着办。”
刘二跩说:“你不是领导吗?委员白当了?”
老高说:“我当委员又不是你选的。再说,你们行动前也不问我一声。你抓人家现行时,想的甚?”
“他们侮辱老人家。我还管错了?我想送他们进强劳队。”
老高说:“那你送去吧,跟我说甚?”
“强劳队不收,强劳队的人说刘武装没回来,没人敢做主。”
老高说:“我也做不了主,你们走吧,我还要睡觉。”
刘二跩忽然燥了:“日他妈,弄半天,这革命时哄人呢。我好心好意抓了两个坏人,你们还他妈的三推六二五。你不管算毬了,人在你门外,冻死了活该,谁让他们侮辱老人家的!”说完,留下战战兢兢的两个人,带着他的人走了。
老高叹了口气,把两人叫回屋里,取了两件衣服让对方披上。贺医生的老婆眼泪流成长河,除了哭泣,一句话也不说。老高安慰了两句后问贺医生:“你真的请示了?”
贺医生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不是安排早请示晚汇报吗?老夫老妻睡在一起,干这事犯法?日他妈的,这个二货不除,我们永无宁日。我真后悔,交枪前给狗日的打个黑枪!”
老高说:“你说这些话没用。狗东西跟我也闹崩了。实践证明,刘二跩就是双龙街的害群之马,得制约他一下。你们先回去,给你婆姨宽宽心,等老丁和刘武装回来后,想个办法把他狗日的送进强劳队。要不,会闹得一条街鸡飞狗跳。”说话间,沈院长来了。沈院长听值班医生汇报了事情的经过,非常震惊,他径直指着老高的鼻子骂:“羞先人呢!你闹革命,闹到人家炕上去了?有哪一条规定让你的人私闯民宅?这和土匪有什么区别?”
老高说:“你先消消气。这事不怪我,我事先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我的人咋会被抓到你家里来?”
这会儿,老高就是有八张嘴也说不清楚,沈院长在气头上,人家有理由发火。老高说:“你不要冤枉我,我也是蒙在鼓里。事情经过如何,你问贺医生,我说不清楚。”
贺医生说:“我也说不清。不知道为甚,他们闯进来就抓人。”
沈院长说:“丢死人了,走,跟我回去。”
老高对沈院长说:“回去多说几句宽心话,这个事情也不要往外传。以后,还是要注意一些小节。弄不好,一个喷嚏就感冒。眼下形势很复杂,我左右不了。咱们还是等丁书记回来,兴许,他们能带回来新的精神。”
贺医生怯怯地问:“就这么算了?”
老高忽然生起气来:“你还想咋样?让我说你做得好,让全国人民向你学习?在外头混了这么长时间,一点长进都没有?滚!”
贺医生夫妻俩跟着沈院长灰溜溜地走了。老高晓得,事情没有完。刘二跩的脾气他晓得,不可能就此罢休的,说不定,明天就给你扣个包庇反革命分子的大帽子,让全双龙街的人都知道是他老高放走了贺医生两口子,和阶级敌人穿了一条裤子。哎,真他娘的闹心!
这晚,老高没有睡着觉,自然也就没有梦见老人家。他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人上了年纪,思想跟不上趟,也许刘二跩做得没错,有道理。老人家说,革命的道理千条万条,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他也曾这样认识问题,可是在现实生活中,他似乎向人情世故妥协了,变得圆滑了,变得谁都不愿意得罪。平心而论,贺医生夫妇犯的是严重的政治错误,说轻点是个人私事,方法不当,说重点就是把矛头直接对准了老人家,没有人敢给他们网开一面,自己的这个行为,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如果丁书记他们回来,真要追究其这件事来,说不定会把他的委员资格拿掉。贺医生也是,一个知识分子,怎么可以忘乎所以到这个程度?老高经常看报,偶尔还能知道一些传阅范围很小的内部通报。他见过一则报道,说延长县的一个青年农民,早上出山干活时去解手,随手撕了张报纸当手纸,没想到,那是张印有领袖像的报纸,被人举报,当即被抓到县里,判了八年刑。还有,运动初期,省报有一篇社论,题目是: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人们看报时,举着报纸,发现纸老虎三个字正对着老人家的像。这件事,招来了全省人民的愤怒声讨,报社大门被群众砸烂,群众要求揪出幕后黑手。后来,要不是支左军队出面解释,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持什么观点,在对待老人家的问题上,这就是红线,谁也不敢逾越一步。否则,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明天,刘二跩要是追究起来,他该如何对付?他一时也想不出个好办法来。
夜里下了场雪。早晨起来,漫山遍野都被雪覆盖了。老高起得很早,咯吱咯吱地踏着积雪,先去给老人家除雪。这是当务之急。但是,当他走近雕像时,忽然看见一条黑狗翘着腿在雕像下方撒尿。这一发现非同小可,老高怒不可遏,拾起块石头把狗赶走。狗撒尿是在标示领地,行走路线,如果不及时清理,他下回来时,还会撒尿的。老高跪在那里,用扫帚先将被狗尿过的雪撮到一块儿,远远地扔到沟底下,然后细心地为雕像清除积雪。他忽然觉得,这个事情做得有点傻,为什么要买一尊雕像回来呢?上边没有人安排他做这个事情,他是在给自个找麻烦呢。万一哪天有人不小心把雕像弄破了,这责任该谁担啊?老高觉得身上发冷,他觉得自己的思维要像这冰冻的积雪一样凝固了,手脚变得迟缓起来,匆匆忙忙地将雕像身上的积雪清理后,回到家里。
老婆怪他:“这么早出去,也不嫌冷。那个东西放在那里丢不了,没人敢动!”
他忽然咆哮起来:“闭上你的臭嘴,什么东西不东西的!”
老婆吓得再不敢吱声,不明白老高的火气从哪里来。后来,当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时,连忙说:“我嘴拙,不敢说了。”
半晌,老高才蹦出了一句话:“木匠做夹,自作自受呀!”他头一回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了忧虑。不是他怕累,也不是自己不够勤快,只是担忧自己这个匆忙的决定后边,带来了许多危险的不确定因素。
后来,他听到了生产队的敲钟声,随后,刘二跩派人来找他,说下雪天,不忙,正好有机会批判斗争贺医生夫妇,问他要人。
“人呢?”
他没好气地说:“谁晓得,冻死了吧!”
“冻死啦?冻死也得有尸首啊!”
老高大怒:“老子不是给你们看家护院的!”
来人吃了一惊,急忙回去给刘二跩汇报。不久,刘二跩亲自光临。刘二跩说:“你要是把他们藏起来,我跟你没完。包庇反革命,这罪大了!”
老高骂道:“你直接把老子打成反革命算了!我告诉你刘二跩,你嚣张不了几天了,你以为天下是你的,你以为别人拿你没办法?瞎了你的狗眼,等丁书记回来,我立马把你送强劳队!”
刘二跩说:“你现在送也行,不撒泡尿照照,你有这本事吗?刚才,王嘉仁辞职了,我当了农业社社长,双料干部,怎么样,你不让我当委员,没啥。我自己努力的,社员同意我当社长,你还想管吗?”
老高呆若木鸡,事情发展如此之快,完全出乎他得预料,他半天说不出话来。看着刘二跩那神气活现的样子,真想上去搧他两个耳光,可是,他举不起手来。
刘二跩说:“我知道贺医生在哪里,他逃不掉的,钻到老鼠洞里,我也会把他用尿灌出来。”说完,刘二跩带人,下坡过河,朝医院去了。
医院尚未开门。刘二跩朝贺医生家走去。已经闻讯赶来的医生、护士都跑过来。沈院长挡住刘二跩:“你要干什么?”
“我要抓贺医生和她老婆!”
“他老婆上吊了!”
“上吊是畏罪自杀,自觉于人民!”
沈院长说:“你不要欺人太甚,过有国法,家有家规。他们犯了法有政府,轮不到你们处置!这是医院,公共场所,你要是敢胡来,我这些人也不是吃素的!”
刘二跩说:“咋,想打架?老子见多了,你动我一指头试试!”
沈院长朝他的职工说:“抄家伙!”立刻,全院的职工人人收持铁锨、木棍朝刘二跩他们围拢过来。刘二跩有些心慌,自己人少,打起来肯定不是对手。他故作镇静地说:“要文斗,不要武斗。贺医生夫妻犯了罪,你这样对待革命群众是反革命行为,包庇坏人!”
沈院长说:“我看你就是坏人,给我打!”说着,自己上前去,一拳头打在刘二跩的鼻梁上。刘二跩的脸立刻开了花。众人也纷纷向刘二跩抡起了棒子。一时,被打的人哭天喊地,乱哄哄地滚下坡去。
沈院长朝着逃跑的刘二跩喊:“狗日的再敢来滋事,老子打断你的腿!”
50 武斗再起双龙街
全县的武斗结束了,双龙街街又发生了冲突。这事情非同小可,公社干部立刻把情况汇报给县里。县里的主要负责人和丁书记一样,在黄陵县开会。消息传到丁书记耳朵里时,他感到非常恼怒,这才出去几天,后院就起火了?他赶紧打电话问情况,常贵副社长说:“你最好回来,弄过不好情况会失控的!”丁书记请示了县里领导,带着刘武装往回赶。但是路上有积雪,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刘武装只得在半路上找个邮局,给老高打通了电话,问了下情况,让老高通知刘刚,出动民兵,无论如何不能让刘二跩带人再冲击医院,一切问题等他们回去解决!
贺医生的老婆还在抢救中。那天从老高处回来后,贺医生就觉得老婆的情绪不大对头。他开始没在意,以为女人家脸皮薄,经不起别人羞辱,安慰了几句:“天塌下来我顶着,有罪我一人担!”老婆没有说话。后半夜,他听见门响,问老婆出去干啥?老婆说上厕所。地上有尿盆,还出去上厕所?他等了会儿还不见老婆回来,赶忙去厕所找,发现老婆已经吊在了厕所的房梁上。他大声喊叫,快来救人!自己抱着老婆的腿脚往上顶,希望能让脖颈的绳子松开。但没能做到,直到人们赶来,几个人才把女人解下来。贺医生听了听胸膛,还有心跳,赶忙叫人做人工呼吸。半小时后,人活过来了,但是极度虚弱。沈院长指导医务人员输液,想办法挽救生命。这一切刘二跩并不知道,刘二跩以为沈院长打他,是为庇护自己的员工找借口。
刘二跩吃了亏,他绝不肯认输。他有十个、百个理由认为,这是阶级敌人对革命群众的不法行为。他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回到队部后,找了几十个年轻后生,制定了攻打卫生院的方案。刘二跩告诉大家,去的目的主要是要人,如果沈院长不松口,就采取武力劫持。随后,他们在河滩的柳树上砍了几十根一米多长的木棒,每人抗在肩上。刘二跩给自己头上包了块白布,让队员们整队出发。经过街道时,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口号,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卫生院方向前进。
刘刚接到了刘武装的命令,紧急调动了公社跟前几个村的基干民兵。他们现在没有枪,每人扛个铁锨,布置在了医院外围,以阻挡刘二跩。老高也在这里,老高抱怨刘刚:“你明明知道那是个二货,给他说这些事干啥呢?”
刘刚说:“我就是随便说说,他就当真了。”
老高不停地叹气:“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看怎么收场?”
刘刚说:“你放宽心,水来土挡,兵来将挡,有我呢!”
“真打啊,你不怕犯错误吗?”
“什么错误不错误,现在没有是非,王队长干了几十年农业社社长,硬是让他逼得下台了。要是这回制不住他,下一个倒霉的就是我。”刘刚说,“我征求了族里人的意见,党既然不除这祸害,我们自己除。你往后闪,打死他跟你无关!”
老高吓出一身冷汗:“你可不敢这么想。刘武装说,维持住秩序就行,等他回来处理。”
“等他回来,黄瓜菜都凉了。这冰天雪地,要回来得两三天,到那时候,就没有这个卫生院了。”刘刚说:“我就不相信,天下还没有个公理了?”
老高赶紧说:“这事也不全怪刘二跩,贺医生做得也不对,要不这样,我动员贺医生,让他接受批判,你看行不?”
“不行。”刘刚口气坚决,“我早知道你高登云不是个好人。当时,依我的意见,把你交给那伙学生。刘武装放了你,我晓得是放虎归山,肯定出问题,你要是死了,现在还有这些事吗?”
高登云说不出话来。刘刚的话里有合理的成分,刘二跩是他栽培起来的,刘二跩今天能走到这一步与他有很大关系。他求告刘刚:“是我不对,我有罪,我辜负了老人家的期望。我去说服刘二跩,实在不行,让他把我弄死算了。”
“那是你的自由。”刘刚面色冷峻,“你告诉他,他要是敢来,我一定让他有来无回!”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性质完全变了,已经不仅仅是包围与攻打卫生院的单一事件了。卫生院沈院长也觉得吧事情弄大了,弄复杂了,于是把贺医生叫到办公室,关上门谈话。
贺医生说:“责任在我。但是,他们也不能私闯民宅。再说,中央通告里明确说,不能垮行业垮部门革命。我有问题,也不归他刘二跩管。我可以出去,让他们批判斗争,但是,这个事情还希望你为我主持个公道,一个混混,想斗谁就斗谁,那社会还有没有秩序?”
沈院长松了口气,“有你这个态度,我去跟他谈判。我尽可能保护你。但是,事情弄得太大了,可能对你不利,一沾上老人家的事情就敏感,没人敢公开声明支持你,你得有个思想准备。”
贺医生不言语,贺医生心里十分痛苦,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方,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他这个人大大咧咧惯了,不太注意小节,但是,对于刘二跩这样对他落井下石却十分不解。不管咋说,他们曾经在一个战壕里作过战,在一个锅里吃过饭,不念战友情分,也不至于要他的命啊!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老高在里面捣鬼?也不像。刘二跩把他们交给老高时,老高很不赞成这种做法。那么,只有一条理由可以解释,就是刘二跩野心极度膨胀,要不择手段地主导双龙街。他觉得,自己要是承认了错误,就是帮助刘二跩达到了罪恶的目的。刘二跩不但可以顺手把他送进强劳队,他得在监牢里呆半辈子。不能束手被擒,应该绝地反击。他对沈院长说:“不妥。首先,犯这么大的错误,我不能承认,后果严重,我背不起。其次,我认了错,就连累了你,就等于给你戴了个包庇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对你也不利。再次,事情过了,他除了把我们抓去后,也没留下什么证据把柄。我可以向众人说,是刘二跩这伙人有意陷害我。”
沈院长皱起了眉头:“你说的话还有人信吗?”
“我捏着刘二跩的短处。刘二跩杀了八个俘虏,我看见了。当时我就在跟前,常山菊问谁去,他自告奋勇去执行的。他跟那女人睡了半年觉,讨好常山菊呢!”
沈院长深深地叹口气:“我以为你们出去是革命呢,原来干的都是伤天害理的事呀!你可以这么说,可现在没人能证明,也没有人主持公道。他要是想杀人灭口的话,你去了就会被弄死。”
贺医生想了想说:“有这个可能。如果他把我弄死的话,他也就死到临头了。要不这样,你跟刘刚说,我可以去接受批判斗争,但要民兵保障我的安全。他们只要不上手围攻我,说什么我都不承认。”
沈院长说:“也行。我找刘刚谈谈。”
刘刚不同意。刘刚说:“韭菜一行茄子一行,各是各的事。我们是来保护卫生院的,贺医生有没有错误,我无从判断,但刘二跩借着要批斗贺医生围攻卫生院,他是冲击公共机构。卫生院关系着全公社人民的健康问题,让他打砸了,老百姓到哪里去看病?人民没有了生命保障。刘二跩枪杀俘虏的事情属实,尸体都是我们埋的,张永利让人照下了照片,还有见证人。这个事情他赖不了,可如何处理,是政府的事。现在,当务之急是不能让他冲击卫生院。”
沈院长着急上火,他说:“你们就不能不打斗啊?”
刘刚说:“打不打由得了我?人家打上门来了,回你家里去,外头的事情你不管行不?”
沈院长说:“我怕你们弄出大乱子来呀!”沈院长嘴上这么说,但他心里清楚,一场恶斗可能就在眼前。也怪他,是他先打了刘二跩,如果他当时不那么冲动,也许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返回医院,对所有人员做了安排,将人集中在两个窑洞里,叮咛,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准出去。然后,让每个人找件器物,以防不测。
贺医生哭丧着脸问:“没谈通?”
沈院长长长地嘘口气:“都他娘的偏执狂!”
双龙街地方小,发生什么事情,来一股风就会刮到每个让你的耳朵里。当刘贫协得知儿子要带人攻打卫生院时,惊吓得小便失禁。他没顾上换裤子,赶到下街去阻挡儿子。但儿子根本就不理他,一把将老汉推到了墙角。他结结巴巴地说:“儿呀,你这是明目张胆地犯法,老天爷不容你。你要当队长,不是都当上了吗,你干这事有甚好处?”
刘二跩非常气恼:“你懂个屁!这是和反革命斗争呢。国家大事你也要管?赶快回去喂你的牛去!”
老汉拦不住他这个倔的像牛一样的儿子。他不晓得刘刚带着民兵在医院里等着他儿子的到来,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要出大事。仅仅为抓一个贺医生,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这队人每人都提着木棒,有人头上还戴着柳条帽,一幅杀气腾腾的样子。老汉在万般无奈之下,想到有一个人,也许刘二能让刘二跩回心转意。刘二是实际上的刘家族长,虽然成了反革命,但威严还在,刘二下个命令,利用家法,将刘二跩先绑起来。刘二跩当了队长,官再大,也是刘家的人,族人处罚他在情理当中。
刘二不见他。他求告看门人:“你再去说说,他不说话,出大乱子啊!”
门卫再次进去给刘二传话,不一会儿,刘二出现了。刘二披了个烂棉袄,冲刘贫协说:“我是反革命,你寻我干甚?”
刘贫协结结巴巴地说了刘二跩要闯祸,带着人去打卫生院,如果不制止,事情会越闹越大。念在二跩是刘家子弟,恳请刘二发个话,让族人把二跩绑回来,以免发生意外。“二大,你老说个话,我带着人去绑他!”
刘二说:“我不发话你也可以去绑他,你是他老子,国有国法家有家法。你的儿子你管不了,推到我这里,我能管得了?我要是能管得了他,也不至于落到反革命的下场。我也看开了,你这个儿,迟早会送命的,谁也救不了他。他实在想死,也别拦他,他死了,大家都省心了。”
刘二的话让刘贫协有些绝望。但是,他还是不死心:“二跩还年轻,兴许能回头。你老人家再给他一个机会,给他留一条生路吧!”
刘二骂刘贫协:“你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咋这么不省事?你儿不给人家活路,人家能给他活路?实话跟你说,族里让人来问过我,大家举胳膊表决,准备借这个机会除害呢。我没给你说,是怕你经受不住打击,你就剩这一个儿了。我还劝大家手下留情,闹革命,不要闹得自己窝里斗起来,众人不听我的话,我也挡不住。你睁眼看看,从他回来后,街里有一天好日子没有?好好的农业社,让他搅得鸡飞狗跳,逼得王嘉仁跑来要当反革命,进强劳队。你眼瞎了?你儿子做了这么多坏事你看不见?现在你来求我,批斗我时,你连个屁都不放,跟着人家举拳头。要不是王嘉仁把我弄到强劳队,我早就叫你儿给整死了。现在用上我了,我不是反革命了?一个反革命敢发令将革命小将绑起来?你要有这本事,你去挡你儿;没本事,拔根毬毛吊死算了!你这种人,活在世上也没用!”
刘贫协挨了骂,没有达到目的。他心里清楚,刘二跩让老汉伤心了,刘二跩用死牛的事抹黑了老汉,老汉在记恨刘二跩。他想求和尚,可和尚在刘二跩眼里更没地位。眼下还有一个人,就是王嘉仁,可是,王嘉仁的权被刘二跩夺了,王嘉仁能见他吗?
王嘉仁接见了他。
王嘉仁正在打麻绳。
刘贫协说:“忙着哩?打绳干甚呀?”
“上吊!”王嘉仁说:“你都成太爷了,找我干甚?公事免谈,我不是队长了。”
刘贫协连忙给王嘉仁道歉:“二跩不懂事,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他一般见识,他也就是闹腾几天,真叫他当队长,他挑不起这个担子,你放心,半个月后,我保证让他把权力交还给你。”
“放你的屁!”王嘉仁说,“你以为我这么眼明这点权?我巴不得早早让人夺取呢!你儿夺权是次要的,整人才是真的。你说贺医生离他八竿子远,他寻人家的事干甚?人家日屄给不给老人家汇报,他怎么就能晓得?再说,天天要早请示,晚汇报的。农民嘛,包括干部,汇报完了,黑咕隆咚的,不日屄干甚?哪条法律规定说弄老婆就成反革命了?晓得不,你儿子日了半年常山菊,跟那个烂婊子学了不少瞎毛病,把城里人那一套拿回来对付乡下人,手段比人家还残火!他把贺医生的老婆逼得上了吊,现在还要抓贺医生去批斗,有点人味没有?真个是一副毒蛇心肠!这会儿你还为他求情,你让我去干甚?让他用棍子把我打倒在河滩里?”
刘贫协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求你给他说说,叫他不要这么闹了。你威信高,二跩后面有一大部分人是你们王家的人,你把你们的子弟叫走了,二跩光杆一个,也成不了气候。”
王嘉仁忽然想,这老家伙心眼够多的了,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个选择。真的打起来,双方谁也占不了便宜,他撇下拧了半截的麻绳,说:“走!”
51 这个年头谁不疯?
老高把刘二跩等人拦在河滩里,他正义凛然地吼喊:“都给我站住,谁要是敢武斗,先把我打死!”
刘二跩推开了他:“闪开,我们找贺医生,跟你毬不相干,不要没事找事。”
老高说:“找贺医生用得着带这么多人吗?看你们气势汹汹的样子,想吃人啊?贺医生犯了错误,有人家医院管,跟你们农业社没关系。叫你的人回去。我带你去见贺医生。”
刘二跩说:“不能这么便宜了他,我的头都被打破了,卫生院就是反革命的老窝,这个老窝不端,双龙街的革命无法进行。”
老高说:“你不要这么极端,国共还有个谈判的时候,你就不能和人家心平气和地谈谈?你刚上台,把事情弄大了,出了人命,对你有甚好处?双龙街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来之不易,你一边说要革命,一边破坏安定团结,究竟是为甚,要达到什么目的?”
刘二跩说:“哪有这么多废话,破坏团结的是他们,我被打成这样了还有罪?老高你有没有个是非观念。人家公然侮辱老人家,你能允许?好,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你把贺医生弄下来,二十分钟后没消息,我们就冲上去抓人!”
老高说服了刘二跩,他估计,要说服贺医生也难,都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谁也不把谁往眼里放。但是,既然刘二跩开出了条件,不妨尝试一下。时间紧迫,他赶紧往坡上走。几分钟后,他站在了刘刚面前:“我们去和贺医生谈谈,让他接受批判吧?”
刘刚说:“我不管。你自个去说,你们曾经是一派的,敢不是串通好了,我一离开,他冲上来咋办?”
老高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人心向背,个个怀里揣着刀。罢了,自己腆着老脸说去吧!他叫开了沈院长的门,贺医生正好在里面。老高说:“我跟刘二跩说好了,只要你接受批判,他们不再攻打卫生院。”
贺医生问:“我为什么要接受批判?”
老高愣住了:“你不是犯错误了吗?”
贺医生说:“嘴是两张皮,由他说呢!他说我犯错,我就犯错了?不错,我是进行了晚汇报,我是跟老婆干了那事,但这中间有联系吗?没有,这是两个互不相干的问题?什么叫早请示?就是请示一天中要做什么事,想什么问题;晚汇报,就是向老人家诉说一天干了些什么,是不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了,还有什么不足的地方需要弥补。这跟老婆上床有关系吗?”
老高被问得哑口无言。这是两个性质完全不同的问题,怎么能捏在一起呢?原来,自己并不清楚这里头还有这么多学问。他有些底气不足:“那你说咋办,刘二跩说,你要是二十分钟内不下去,他们就攻上来!”
贺医生说:“让他们来。我的仇还没报呢,黑天半夜的,他冲进我家,把我们抓起来,逼得我老婆上吊,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你告诉他,我拿杀猪刀等着他!”
沈院长说:“老高,你是明白人。贺医生是不是反革命,有政府管,有新生的革委会。刘二跩要是觉得不服气,可以去革委会揭发。这么明火执仗,和土匪的做法无异。他要是真敢来攻打我们,打死他没人给他喊冤。明人不做暗事,你把我的意见转达给他。”
高登云又一次败下阵来,他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说谁不对都不行,谁也不肯听他的话。他返回河滩,给刘二跩转达了沈院长的意见,说:“老子管毬不了你们的事。躲开点,清闲!”说完,撇下刘二跩等人,回自己的邮电所。老高痛苦不已,从来都正确的他,现在怎么就会处处碰壁?”
等王嘉仁和刘贫协赶到河滩时,刘二跩正准备组织冲锋,沿河两岸站满了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人。刘二跩朝众人喊:“闪开,把路让开,木棒子不长眼,误伤了谁也别怪我!”嘴里虽然强硬,脚步却不往前去。老高最后传达的沈院长的话让他有了几分怯意,他知道自己这么做,一是无理取闹,二是人家有准备,不怕他攻击,三是对方有民兵当后盾,打起来,民兵一定会帮着攻打他们的。双方力量悬殊,冲突占不了便宜。但是,也不敢就这么撤退,丢了面子,以后说话没人听。该咋办,他有些举棋不定。
王嘉仁说:“一个农业社还不够你折腾?闹到这里来了。北京天安门没人占,你想不想去?”
刘二跩说:“少说四六不着调的话,你给我离远些,我是队长!”
“好小子,算你狠。”王嘉仁冲着队列里的人喊:“给我听清楚了,姓王的人出来站在一边!”
人们奇怪地看着他,没有人动。王嘉仁过去,冲一个后生的屁股踢里一脚:“过去!”随后,他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贺医生有没有错误,有公社革委会管,跟你们没有一点关系。姓王的子弟听清楚了,谁要是不听我说,小心你娘死了,你老子死了,你死了,王家人不得戴孝,不许出殡,不许进祖坟,我说到做到!”
王嘉仁的这一招太厉害了,农村人谁违背了家族的规定,谁就是给自己掘后路,就和你被组织排挤出去一个道理,风险太大了。一时,人们互相看了看对方,垂头站在另一边。
王嘉仁下了命令:“丢掉木棒,各自回家,再敢生事,家法伺候!”
哗啦啦,人都走了。刘二跩和他的两个干将傻愣愣地站在河滩里,不知所措。后来,他看见刘刚带了几个人朝他过来,怕对方攻击他,才将棍子丢在一边,骂道:“日他妈,老人家你看清没有,老子要闹个革命咋就这么难?”
立刻,有人前去,拾起木棒就朝刘二跩身上抡。刘刚说:“狗日的,你敢骂老人家,给我打,往死里打!”
刘二跩被打得狼嚎鬼叫:“我没骂,我不敢骂老人家——我错了,我骂了,我不是有意的。老人家,你饶了我,你救救我,救救我。”
刘贫协想扑在儿子身上挡驾,被刘刚一把提拎起来:“滚开!”
没有人救他,老人家看见他挨打,但爱莫能助。后来,还是刘刚动了恻隐之心,给他留条小命:“架起来,送强劳队!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辱骂老人家,翻了天了!”
王嘉仁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局面搞得不知所措。他问刘刚:“这么做合适吗?”
“合适。”刘刚说:“不抓个现行,他就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俩去接和尚跟我二爷,开会给他们平反。你辞职的事,革委会没批,不算数。以后该干吗还干吗!”
刘贫协说:“我怎么办?”
“你去问老王,我管不了。”
丁书记和刘武装回来后,事情已经得到了平息,两人绷了一路的紧张神经得到了松弛。公社的干部们向他们汇报了事情的经过,纷纷赞扬王嘉仁、刘刚处理事情果断,制止了一场恶性事件。丁书记也很满意,他说:“上面开现场会,提出了清理阶级队伍要稳、准、狠,处理刘二跩就是稳准狠的好案例。可见,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看得清清楚楚。关键是我们要有个强有力的手段来消灭一切有碍于革命进程的不和谐因素。”他很快召集各队干部,传达会议精神,要求各队不失时机地与阶级敌人开展无情的斗争,揪出破坏人民财产的打砸抢分子,揪出隐藏在人民中间的阶级敌人。“人家南二县,只有十来万人口,就揪出了近三千人,比较起来,我们的步子迈得小了,速度慢了,大家得想办法赶上去。当然,这不是说要搞扩大化,也不是让大家不加甄别地揪斗人。揪斗人不是目的,目的是通过揪斗,促进我们的生产。最近,报纸上准备发表我们双龙社王嘉仁的先进事迹,希望大家能够仔细地阅读,组织社员学习。拖了这么长时间才发表,也是有斗争的。有人认为发表这样的文章是以生产压革命。这个看法不正确。抓革命为的是促生产,如果生产上不去,就说明你的革命没有抓好,所以这两者是相互联系的。我们要和中央绝对保持一致。另外,通过双龙社处理刘二跩这些武斗队员的过程也可以看出,这批人中,一些人闹革命的目的不纯;有的人为了达到个人目的,不择一切手段。要把这批人纳入调查范围,有问题的要剥夺他们的政治权利。会议上明确指出,必须严查因派性关系而结合进革委会的人员,问题严重的一律送交法治小组审查,该杀的杀,该关的关,革委会的权力绝对不能落到一小撮领导打砸抢的坏头头手里,要还人民群众一个公道。”
刘武装的精神负担特别沉重。刘武装参加了会议,他了解会议中人们提出的各个敏感话题。他是武斗人员无疑,他是以武装部长被结合进了公社革委会的,但无法改变他参加派性组织、参加武斗的事实。在参加会议之前,他一直都没有想过,自己是在为一条怎样的路线在拼杀。政治这张脸,也就变得太快了,快的让他有种卸磨杀驴的感觉。这么下去,以后谁还敢积极工作?他找丁书记谈心,谈自己的担忧。
丁书记说:“群众运动,要正确对待。那个时候也许你们是对的,现在,经过实践证明是错了。错了就要敢于承认。没有什么,人的进步就是在否定之否定中不断地得到提升。个人有什么想法都可以,但一定不能影响工作。现在的工作千头万绪,人手严重不足,你得赶快将民兵组织完善起来,要加强对民兵的训练,苏修亡我之心不死,上头要求尽快举办外语培训班,准备打仗。不行的话跟刘刚商量一下,把刘刚从农业社挖出来,以农代干,由我们给他发工资,让他管理劳教所。这个小伙子责任心强,能胜任这工作。”
刘武装心想,你说不影响工作,我整天提心吊胆的,不知道那一天会被上边撤职,能安心工作?可话说回来,谁让自己当时那么积极主动呢,人家仝老师半途退出了革命,也没见损失什么,活得比他安逸多了。刘武装留了个心眼,做事放慢步子,说不定,哪天又会清算今天做的事情。他给丁书记建议:“公社强劳队的意义不大,都是些农民,你赶着他们上山干活和在队里干活也没什么区别,不如把强劳队取消了,把人大放回去,让各队自己管理。实在罪重的,像刘二跩这种人送县里,由上级组织处理。我们将强劳队这个包袱背下去,会越背越重。”
丁书记想了想,有道理,便问:“成立强劳队有文吗?”
“没有。是我们出去参观,学习外地经验办起来的。”
丁书记说:“赶快撤了,包括刘二跩,也放回他们队里去,让队里管束。我还以为你们接到了武装部门方面的通知才办起来的呢。还有,老高搞得哪一套有上级文件没有?”
刘武装说:“好像也没有。报纸上发文提倡这么做,没有接到行政文件。”
丁书记把手拍在桌子上:“你们是不是革命热情太高了?有这么自以为是的吗?物极必反,过度的作为,带来的只有灾难。你把老高给我叫来。”
刘武装说:“来不了,老高疯了?”
“什么?老高怎么会疯呢?”
“昨晚,他把老人家的像打烂了……”
老丁叹了口气:“唉,我们都疯了!”
尾声:扯淡
三月的一天,刘二跩被枪毙了。刘二跩的犯罪事实清楚,法院(政法小组)审理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他交代了所有犯罪行动的所有细节,以及所牵扯到的人。常山菊因组织武斗,致多人死亡,被关押起来待审。麻大胖以指使刘二跩凌辱死尸罪被判八年有期徒刑。后两人的事情没有公开披露,只在刘二跩的审判书中略略提了一下。
同时,张永利也被免职了,调到地区知青办,比较起来,张永利是此类人的善终者。他上任前,专门前来看望了双龙街的老朋友。几个人坐在老任的食堂里吃了一顿饭,说了些离别之后的体己话。说话间,自然提到了刘二跩,提到了高登云。张永利问:“老高病好了没?”
王嘉仁说:“就那样,天天围着忠字台转,也活不了几天了。“
“为什么?”
“他连我都不认得,见谁的面只会说,你有罪,我有罪。”
张永利唏嘘道:“其实,老高是个好人,可惜跑得太偏了。”
刘二说:“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和尚说:“人好过了头,不成神,则成鬼。”
“为甚?”刘二问。
和尚回答:“解不开!”
吃完饭,出得门来,外面又下雪了。开了春的雪下得纷纷扬扬,漫山雪花飞舞,张永利情不自禁地吟了一句诗:春风不暖鹅毛飘。谁知老和尚接了一句:何谓雪片似鹅毛?仝老师说:“和尚你真有学问,我也凑一句:鹅毛从来不是雪。”老和尚说:“扯淡哦!”
众人一阵爆笑。
四十年后,在商海里摸爬滚打的张永利摇身一变,成了真正的大土豪。有天他突发奇想,想起了在双龙街这段生活的冷暖情怀,征得当地政府和群众的同意,在忠字台原址上修建了一座方尖碑。方尖碑的上首浮雕了老人家的侧面头像,方尖碑的背面下首篆刻了一首诗:
春风不暖鹅毛飘
何谓雪片似鹅毛
鹅毛从来不是雪
BULL SHIT
从此,双龙街有了标志性建筑。
说不定,五百年后,双龙街会更名为BULL SHIT镇。谁知道呢?
2014年3月25日,第一稿
后记:
草民的狂欢
通常说,老百姓最关心的事莫过于柴米油盐酱醋茶,但是,有一个时期,这个说法是错误的,老百姓最关心的是革命,人们天真地相信,老人家会万寿无疆,会带领我们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看起来这好像不切实际,但事实就是如此,只要你不是黑五类、黑九类,命里注定你就得在这辆战车上兴风作浪。这大概是我们经历过这次运动人的共识,在老人家这面旗帜下边,不管你是哪一派组织,作为个体的你,必须有个归属。否则,你将被革命洪流席卷而去,让你上天不能,入地无门。我们面有菜色,饿着肚子,却要挥舞着胳膊,有气无力或声嘶力竭,总得装一个样子出来。害怕被人扣上一顶沉重的帽子,压得抬不起头来,进而打入另册。
当然,也不完全是这样,在这个前提下,条条道路通罗马,你还有其他的选择,你可以让自己变得凶恶,无产阶级实行的是群众专政,自己管理自己,你只要胆子大,出手够狠,自然就有人拥戴你,你手里就会拥有一点小小的权力,这点权力,就可能改变你的生活条件,让你不再饿肚子,使用好了,还可能让你的命运发生根本的转机。我的周围,就出现了不少这样的人,我的几个同学,就因为打了人或挨了打,被结合进了革委会,摇身一变,成了县里的县团级(当时不这样叫,叫革委会副主任),这个改变非同小可,当他们再次翻脸,各人另立山头时,拥戴者趋之若鹜!这种现象就像一股电流,很快从城镇传导到了农村。农村里的人毫不示弱,平素活得强势一点的人、有想法的人、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人,按照自己的革命观点,分别投靠各自的组织,举旗游行,扛枪吃粮,一时也混得腰圆肚胀。人说,饱暖思淫欲,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也变得司空见惯起来,这时候,保卫老人家不过是一个障眼的法术罢了,人们在这个团体的利益当中尽情地狂欢。只是,运气好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还得在原地闹革命,原地的革命激烈程度不比城里,但也足以让人惊心动魄,平时很低调的人,也会变得张牙舞爪,也会将身边的亲朋好友,甚至家人,跟自己有过过节的人划入另册,轻则批判,重者捆绑,再重者送去劳教。敢造反,就能享受造反带来的快乐。运气再差一点的人,跟他们摇旗呐喊,这是主动的,也是一种被迫的追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谁也不想自己被碰得头破血流。革命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说干?但是,游行过后,批判罢别人,肚子依然饿得难受,为了有食吃,得勒紧腰带,上山受苦,从土里刨食。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很快有聪明人发现,大大小小的走资派被打倒了,人民不再受人管束,荒着的地可以开垦了,种的粮食成为私有;买卖可以做了,挣来的钱可以名正言顺的装入腰包;古戏也可以演,赌博可以明目张胆地进行,烧香拜佛也没有人干涉时,大家惊呼,这个社会咋会变得真么嫽!这真是举国上下的狂欢,不管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不管你的本事有多大,都找到了自己合适的舞台,文化革命,让群众的革命热情得到了极大的释放。可惜,事情也不完全这么好,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打斗事件层出不穷,真枪实炮对垒,假如你被对立派抓住,基本是有去无回。甚至连在乡下避难的干部,也不能幸免。我最好的朋友的父亲,无端地被造反派抓去,无端地被人打死。镇子里的一个邮递员,当了俘虏后,也被人凌迟而死。连我的一个同桌,也被武斗队员的伤害致死。粮库,商店被抢空后,让许多吃商品粮的人无食果腹,让我们一般的人,买张纸,买管牙膏,都得费尽周折。我们虽有怨言,公开场合并不表露,一是不敢,二是不想,困难总会过去,光明就在前头,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但能解放我们自己,还能解放全人类!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等到这场革命临近尾声时,我们这才发现,国家变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破筐,我们比以前更穷,腰勒得更紧。我们这才明白,革命的埋单者竟是我们自己。老人家依然坐在金山上,还在与他的接班人争斗,只是力气不足了,万寿无疆的预言可能实现不了。事实也是这样,当有一天他死去,躺在冰冷的水晶棺材里,全国人民抢天哭地的哀嚎时,他许明白了这个简单的道理,无产阶级可能解放不了全人类,无产阶级是一群社会财富的创造者,也是一群社会秩序的破坏者,他们的表现,取决于社会制度的制约,对他们的放任,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而此后的事实也证实了,一个安定团结的中国,才会立于不败之地,才会迅速地发展壮大,人民不但能吃饱穿暖,还可以过得舒心踏实。人民有尊严,国家更有尊严。
其所以写这部书,也就是基于这种想法。人都有毛病,喜欢怀旧,也容易健忘。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事时有发生。骂社会不公平,骂腐败之风盛行,不自觉地搬出文革,论证当年社会如何如何地清廉公平。说实在话,我不能苟同,文革不仅仅有当权派,有牛棚,真正深受其害的是大部分的基层民众。在一个看似人人都可以表达政治倾向的年代,人民群众受到的磨难难以想象,并不是有些人幻想的那样公平。全民贫穷不代表没有腐败,只是程度不同罢了。我写的这个故事,不敢说完全真实,但可以保证,大部分故事都有依据,这得益于我诸多的朋友和同事,他们有意无意地将自身的遭遇和耳闻目睹的故事讲给我听,加上我自己的经历,按当时的政治进程为线索构架而成。当然,我必须坦陈地告诉大家,假如文中的某件事发生在您身上,那是一种巧合,不必在意。地域取自于我熟悉的地方,以方便我的叙述描写,没有实质意义,不必考究,全民运动,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类似故事。
唐人白居易有诗云:“可怜今夜鹅毛雪,引得高情鹤氅人。”此情此景虽然壮美,但说可以,且不可当真或痴迷。过去的荒唐已成往事,我真诚地希望,从今往后,类似的悲剧再不要上演。
作 者
2015.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