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征收了,快七十岁的大哥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大哥哭了。
大哥对我说,“我都流了两次眼泪了,现在每天去老屋看一下,住了快七十年的地方,怎么舍得?”他的声音哽咽着。
我安慰大哥说,“大哥,你别急,老屋地方建高楼的时候,我们就在老屋的地方买房子,兄妹们买在一栋楼,我们就又会住在一起了。”
大哥变得急燥起来,“我已经快七十了,不想多谈。”
我怕他按断电话,急切地说,“只要耐心地等一等。”
大哥的声音停了一下,说,“我不愿再多说什么…”,他声调低下来没有再说下去,匆忙断了电话。我感觉我遥远的安慰显得苍白无力。我想他又流眼泪了。
大哥经受过很多艰苦的日子。在大饥荒的年代,他饿得爬在公共食堂的地上拣掉下来的饭粒吃。十三岁时去别人家当学徒,白天的事情做完了,再做晚上能做的事情。夏天炎热的晚上,田野里蚊子到处哄哄叫地咬人,他借着月亮的光芒给师傅家挑水浇菜地。父亲晚上走十几里路去看他时,他一个人还在菜地里。父亲生前常提及这件事时说心里很难受。但大哥说起这些艰苦时没有伤心的情绪,相反,他有着一种挺过了困难日子的骄傲。
但在这一次房子征收的事情上,大哥的灵魂像被抽走了一样。
我想了一下,打电话问侄女,我说,“你爸爸现在搬到高楼里和你哥住在一起,他每天还是要去老屋的地方。据我知道,路程比较远,他怎么去的?”
侄女回答,“可以搭公交车,老年人免费,但他不坐公交车。他要自己骑自行车回老屋的地方。这样他随时都能来去自由。房子过两天就要全部推倒。”
我站在窗口望着窗外,喉咙堵住了似的,仿佛看见老家只剩一堆破砖瓦砾,房子毁了,田地都废了,一片荒凉。我的眼睛模糊了,我能想像大哥的心情。
二十多年前大哥建了这栋楼房。那个时候楼房还不多,正值改革开放承包到户,农闲时可以到外面自由做事赚钱。大哥大嫂找了去湘西张家界做泥瓦工的事情,那时张家界在建大工程,赚了一点钱,再加上养猪养鸭养鸡种菜的收入建了这栋楼房。不仅是大半生的辛苦也是一辈子的感情积蓄。楼房建起后,一楼有间房窗口朝南,冬暖夏凉,大哥把与二哥住在一起的母亲接过去住了这间最好的房间。
老家周围到处是高楼,像一片片水泥森林。但大哥现在征收的钱如果买了楼房再装修就剩不了多少。而且不能再种菜种稻子养猪养鸡养鸭,每一粒米每一根蔬菜都要买。他们也不愿为儿女增加负担,想留着钱为逐渐年老的身体病痛作安排。所以大哥大嫂不敢买房。侄儿于是把他们接到他的楼房套间一起住。母亲就仍然和暂时还未拆迁的二哥住在一起。
大哥说楼房外面看起来高大整齐,显得漂亮,但高楼实在不好。夏天简直热得受不了,自来水的颜色像渗杂的污水,老屋的井水好,他们仍然回老屋用大塑料桶提井水做饭菜烧开水喝。大哥不喜欢这样的高楼。
我忧虑地问侄女,“骑自行车要多长时间?”
“至少四五十分钟。”侄女回答。
我沉默了,大哥快七十岁的人了,路上车多,总是有开车不守规则或者不小心的人,还有一段凹凸不平的泥路,骑自行车不安全!我心里想明天再打电话劝大哥不要骑自行车,或者至少必须小心谨慎。
可是还没有等到第二天,还没有等到我劝说,大哥就躺在医院里了。
事情是这样的:
因为第二天乡镇就会派人去把房子推倒,大哥与我断了电话后就直接骑自行车去了老屋。侄儿后来也开车带着大嫂回去想再看老屋最后一眼。大哥一心一意想在老屋的地方多留一会儿,不愿意坐侄儿的车一起回去。他一个人留在老屋门前,直到天黑了的时候才不得不走,那时又下起了大雨。侄儿见他天黑下雨还没回家,就打电话找他,大哥说骑着自行车时被后面一辆小卡车撞了,他跌倒在路边了,背脊痛,不能动。大哥在大雨中躺在路边动弹不得!
侄儿找到大哥,对开车的人刚责备了一句,大哥忍着痛马上阻止侄儿,“不要对别人不礼貌!他又不是故意撞的,天黑下雨谁都难看清。”
这就是我的大哥,一个善良朴实做苦力的农民,他只有小学文化,他是让我无比尊敬的大哥。
大哥的下背脊骨被撞断了,住在医院里做了骨科手术,我打电话问他病的情况,他不多说话,只说,“快好了,快好了”就断了电话。侄女说大哥从手术室出来时痛得直喊叫。不与我多说话是因为痛,他想闭着嘴,忍住痛不出声。
大哥很能忍住疼痛。前年他得了肺病,没有哼一声。痛得实在受不住了才说要去医院检查一下。结果出来,肺已经积水三分之二,病很严重.
大哥伤口逐渐愈好的时候,我与他聊天。
我问,“大哥,听说你从手术室出来麻药失效时痛得直喊叫。”
大哥沉默了一下,声音低低地哑声说,“推出手术室不是最痛的时刻,在车撞了我倒在地上的那一刻最痛。”他的声音里似乎犹含着痛.
我想大哥这一次承受了多大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