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3) 我的父母
我的出生除了感恩上帝創造﹐也感恩父母生育。
1942年他們結識時﹐父親尚在上海聖約翰大學讀書﹐母親就讀東吳大學商科。母親出身銀行世家﹐外公馬久甫的姐夫潘履園1915年在天津創立浙江興業銀行天津分行﹐我母親也出生在天津﹐外公幾兄弟都在各大銀行任職﹐外公後調任浙興銀行南京分行和杭州分行經理。
1943年春我祖父親自到浙江興業銀行﹐托浙興銀行董事長徐寄廎作媒﹐向同為浙興董事的我外公提親。
1944年4月8日父母的婚禮在上海麗都花園舉行﹐證婚人徐采丞﹐是時杜月笙為避日寇已離上海去重慶﹐徐是他留在上海的代表。儘管父母是自由戀愛﹐但當時習俗仍要有男女雙方介紹人﹐男方介紹人徐寄廎﹐浙江興業銀行董事長﹑上海銀行公會理事長﹔女方介紹人項叔翔﹐浙江興業銀行總經理。徐采丞和徐寄廎兩位都是我祖父榮豐紗廠的常務董事(掛名董事長是杜月笙)【註1】。
以我家當時的經濟及地位﹐婚禮完全可以極盡奢華﹐但儘管華麗隆重﹐賓客上千，卻只備茶點﹐不設酒席。此一是蔣介石提倡節儉新生活運動的遺韻﹐二是我祖父的「先生」杜月笙帶頭的風氣。
杜家總帳房黄國棟記敘﹕「杜月笙的子女都已長大，五個兒子及一個女兒的婚事都在麗都花園舉行，只設茶點招待，每次來賓千餘人，花費還是很大。杜月笙六十壽辰，也在麗都花園舉行。杜要求節約，每席僅六個素冷盤和一大鍋光麵，飲料由可口可樂公司和中國啤酒廠奉送。那天除來賓六千餘人之外，來要飯的乞丐也有三千多。又在牛莊路中國大戲院義演三天，開支由杜負責，南北京劇名角全部盡義務，全部收入捐赠慈善機關。」(黄國棟《杜門話舊》，《上海文史資料選輯》第54輯《舊上海的幫會》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麗都花園是當時上海著名的私人花園俱樂部﹐杜月笙的把兄弟高寶鑫在那裡開設麗都舞廳，乃舊上海四大舞廳之一。麗都花園現為上海市政協會址。
當年祖父向外公提親時﹐按當時習俗和外公交換了父母的生辰八字﹐雙方回家請相士測算﹐看看是否匹配。結果一測母親的八字﹐竟然只有四十七歲陽壽﹐算命先生的話﹐聽過也就算了。祖父很開通﹐只要父親願意﹐他沒再說什麼。
1968年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10月16日下午﹐父親在單位突然接到造反派命令﹐回家取了簡單行李﹐和母親告別即刻出發﹐不知去向﹐生死未卜。第三天一早母親心情悲涼﹐突感絕望﹐不如一死了之﹐正當她把一張凳子放在窗前準備跨出一步時(我家住五樓)﹐有人敲門﹐是鄰居周女士﹐說我父親來電。這時家裡電話已被拆除﹐我父親被押送到郊區一工廠監督勞動改造﹐第三日他偷偷在公用電話致電鄰居家﹐父親說﹐任何時候我都不會尋短見﹐你等我回來。這一天﹐離母親四十八歲生日還有半個月﹐相士預言的生死一劫就這樣跨了過去。
母親結婚的陪嫁物中有一輛英國自行車和一架名牌「斯特勞斯」鋼琴﹐文革時鋼琴被造反派抄走﹐文革後才取回﹐當時這架鋼琴由上海音樂學院分配給著名作曲家陳鋼(《梁祝》作曲者之一)使用﹐陳鋼說﹐文革後期他的所有作品都是在這架鋼琴上寫出的。
父母結婚時收到的各式禮品中，保存到今天的只剩一幅油畫「大理花」。這是中國雕塑大師張充仁(1907-1998）經歷文革「洗禮」僅存的四幅油畫之一。1935年張充仁以第一名在比利時皇家美術學院畢業歸國，任之江大學教授﹐開辦「充仁畫室」。我父母結婚時，他在我家畫了這幅寫生，配上一個華麗的金色畫框，作為給我父母的結婚賀禮。這幅畫一直掛在我家客廳，文革時我三弟在畫上覆蓋了「光焰無際」的油畫「毛主席去安源」，幾次抄家都未被發現，才得倖存，現保存在美國我三弟家。
父母婚禮上﹐母親的伴娘是她表妹張錫瑾﹐其丈夫王光復﹐中國前國家主席劉少奇之妻王光美的五哥﹐當年是駐滬國軍空軍上校﹐抗戰中他擔任中國空軍三大隊七中隊隊長，曾擊落九架敵機﹐獲空軍英雄勳章。1948年他率隊飛赴台灣﹐任空軍作戰處少將處長，1965年退役後移居美國。抗戰勝利六十周年時，他們受邀去北京和王光美相見，受最高級國賓待遇，中國政府向王光復頒授了抗戰老戰士勛章。真是一忽階下囚，一忽天上人，王光復說：「如果我民國三十七年留在大陸，恐怕命也沒了。」【註2】
度盡劫波，柳暗花明，我父母和他們在達拉斯重逢﹐已是相別六十三年之後的2007年。
父母晚年皈依基督教，他們在香港教會醫院謝世，安息在杭州灣畔的基督教墓園。
【註1】徐寄廎 (1882-1956) 浙江永嘉人。長期任上海市商會會長、銀行公會理事長，及浙江興業銀行董事長，直至1952年浙興被合營。項叔翔 (1904-1971)杭州人。浙江興業銀行董事總經理，「解放」後任全國人大代表等。徐采丞(？-1954) 原是《申報》董事長史量才的得力幹部﹐處事穩重﹐淡然寵辱﹐深得杜讚賞。後成為杜月笙最倚重的助手﹐當時杜門有「內務萬墨林﹑外交徐采丞」之說。抗戰時期﹐筆者祖父章榮初的上海紡織印染廠被日寇佔據﹐1938年他開設榮豐紗廠﹐原為獨資﹐徐采丞代表杜月笙來參觀後﹐杜和徐采丞、徐寄廎出資參股﹐章榮初把企業改為有限公司，請杜為董事長﹐他自己和兩徐為常務董事。
【註2】王光復(1916-2008)病逝達拉斯，中華民國駐美武官和北京駐休斯頓總領事致詞，馬英九﹑吳敦義等題輓聯，棺柩覆蓋國民黨黨旗，以基督教儀式安葬于達拉斯。
筆者父母結婚照和結婚證
筆者父母和王光復夫婦(2007達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