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51) 殘酷剝削
章榮初雖然做紡織厰已經十年，自知在管理上是外行，因此對金思義廠長非常尊重，在榮豐紗廠建廠的七十五天中﹐幾乎每天和金廠長談到深夜﹐有時就一起睡在蘆席棚裡﹐用幾隻木箱拼起來當床。
他們討論了有關材料﹑原料﹑產品質量等等方面﹐如何開源節流，一點一滴都詳詳細細研討﹐談得最多的是關於用人，尤其管理人才。需要多少男工﹐多少女工﹐怎樣可以少用工人﹐怎樣可以減少支出。
金廠長提出﹐選擇員工時要以工作能力為主要條件﹐寧可薪俸比一般廠大點，一定要用有能力又勤快的人，宗旨是決不多用一個人﹐千萬不能為了人情而多用人。
章榮初問他﹕「比如有兩個人﹐一個很聰明很能幹﹐但過去有污點﹐如曾經有作弊貪污﹔另一人很規矩﹐但很笨﹐這樣兩個人你看用哪一個﹖」
金廠長說寧可用這個聰明而有污點的人﹐章榮初問為什麼。
金思義說﹕「這個人有過污點當然不是頂好﹐但正因為我們已經知道他有缺點﹐一方面可以處處提防他﹐一方面可以了解他為什麼要貪污的根源﹐假如他為了家累重﹐負擔多﹐入不敷出﹐我們可以針對這方面來幫助他﹐假如為生活腐化﹐那我們可以指出他﹐誠誠懇懇來勸導他﹐用他的時候先同他談﹐告訴他我們知道你以前的事情﹐今天為什麼再用你﹐就是要給年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用真誠的態度來感化他﹐要相信他會改好的。在一個工廠工作﹐利用他的聰明智慧﹐辦事能幹﹐廠方得到他的益處是無法計算的﹐假如用一個又規矩又呆笨的人﹐廠方因他的呆笨而損失﹐也是無法計算的。何況還有一重危險﹐因為我們認為他規矩而信任他﹐萬一這個人拆起爛污來﹐正因為我們沒有提防他而爛污會拆得更大﹐我曾見過許多老實規矩人拆了很大爛污的。」
金思義對用人方面提出六點辦法：
(一) 目前戰事尚未結束﹐上海各廠多數停工﹐從蘇﹑錫﹑常一帶逃難來上海的棉紡業工人很多﹐我們利用供過於求的機會﹐工資可以壓縮一點﹐不愁沒有工人來做。
(二) 非技術性工作可以招收幾十名藝徒工﹐供給膳宿﹐發放理髮洗衣等零用錢﹐伙食每人每月約五元﹐零用錢每人每月二元﹐每個藝徒每月只化七元。如果招一個小工﹐每天工資至少要五角五分﹐每月十六元五角﹐藝徒每人每月可省九元五角﹐四十個藝徒每月就可省三百八十元。藝徒不需要招考﹐可以由親友介紹﹐一方面在親友方面賣個人情﹐一方面可以省錢﹐一舉兩得﹐而且由親友擔保﹐他們不會鬧事。藝徒規定學習時間為兩到三年﹐中途退出或犯廠規被開除﹐保證人賠償飯費。由于他們年紀輕﹐向上心切﹐工作效率不會比小工低﹐還可由技術人員每天給他們上課﹐將來滿師可以留廠工作。
(三) 安裝機器必須要技術工人﹐可以從各地逃難來上海的工人中挑選﹐金廠長有很多無錫常州來的舊同事，經驗豐富性格和善﹐作為長工錄用。
(四) 對于一般工資﹐正式工資定得低一點﹐賞金名目花色多一點﹐如出勤獎勵﹑夜飯費﹑加班工資等等﹐這樣的方式﹐表面上看起來工資雖然低一點﹐但工人實際收入並沒減少﹐但起了鼓勵的作用。還有一個好處是﹐萬一花紗倒掛(棉花貴棉紗賤)的時候﹐可以不追求產量﹐取消獎金﹐不加班﹐夜飯費也可以取消﹐這時只有低工資﹐廠裡的負擔就減輕了。
(五) 招收女工問題﹐目前急於開工﹐非招收熟手不可﹐她們的工資決不可低於一般工資﹐因為她們是熟手﹐工資低了招不來﹐寧可定得高一點。等到兩班車全部開齊之後﹐可以招用大批生手養成工來頂替熟手﹐因為熟手工人她們家累重﹐事務多告假也多﹐就可以解僱告假多的熟手。養成工的工資比熟手工人便宜得多﹐幾年之後﹐工資支出至少可以減少五分之一﹐這是一個長遠打算。養成工都在十五六歲﹐年青力壯﹐沒有結婚﹐家累不大﹐沒有分娩停工﹐沒有壞習氣﹐工作方法是我們訓練出來的﹐將來效率比熟手工還高。
(六) 工資是先做後付﹐並且規定每個工人要把半個月留存在廠裡﹐叫做存工﹐到辭工或解僱時才發還﹐萬一工人犯廠規或弄壞東西﹐就在存工裡扣錢賠償。
金思義廠長發表的六點辦法﹐當然是「殘酷剝削」，三十年代中國，沒有平等觀念，沒有工會組織，金思義的建議其實是各廠大致差不多的。章榮初聽得頭頭是道。
中國早期的工商資本家，基本上都來自農村，章榮初本人就是二十世紀初的「農民工」，他們在上海的發跡，又建立在對後來農民工的「剝削」，這是中國現代化進程的基本模式，直到二十一世紀，這依然是中國經濟發展和城市化最基本的模式。很多今日的大老闆總強調自己來自農村，靠拼搏才有今日成就。
農民進了榮豐廠，進了大上海，再也不會回到農村去了，他們和二十年前的章榮初一樣，成為新一代上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