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第三十七章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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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河从矿上来家,第二天就去城里给带姑发丧,闹事给拘留了。从拘留所回来这晚上,睡了觉,庆河说:“好不容易来家一趟,不能长待,又闹出这事,连孩子也没见上,已经超假了,明天就得回矿,对不住了。”小芳心里难过,但装作没事儿的样子,说:“咱两人,你不用说这。”庆河深深叹口气,说:“胜子姑正上着学来家,让大水冲走了,苦子姑考学让吴家槐害了,落了榜,后来又摊了事,灰心了,出家当了尼姑,寻思带姑熬出来了,没想到又死这么惨,我心里那味儿,不能提。”小芳说:“是啊,忒叫人难受了,这几个姑,命忒苦了。”小芳嘤嘤哭了,眼泪滴到庆河胸膛上,庆河说:“怎么哭了?”小芳说:“我想着,几个姑命够苦,咱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有个想法,说了,你别生气。”小河说:“什么想法?你说,说么我也不生气。”小芳说:“你别在煤窑干了,行吗?”小河说:“挖煤,不是好活,我也不想在那里干。可是,眼下,俩孩子都在县城上学,一个初一,一个初三,上出来早哩,得钱花了。爹娘常交代,说啥也得把孩子供出来,再不能让他们像老辈—几个姑是现成的例子,像咱自己这样苦了。可是,光靠几亩责任田,余几个钱,不够交提留的,我寻思,你在家里,多受点累,我豁上再干几年,难得把他姊妹俩供出来,我就家来陪你,哪里也不去了。”小芳说:“到那时候,你也成半大老头儿了。不过,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啥也不跟供孩子上学要紧。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你还是该咋干就咋干吧。”庆河说:“怎么,种责任田,太累?”小芳说:“不是。一是你干这样的活,挂着你,再就是,你这回来家,挺瘦的,还好咳嗽,咋回事?”庆河说:“那天我说了,可能是风呛着了。我干的是小煤窑,通风不好,一些人咳嗽,没事儿。”小芳说:“那你也得注点意。还有,你大会子不回来,……想你……”庆河又问:“是不是我不在家,有人欺负你?”小芳说:“那倒没有。你别问了,回矿吧,干活别管前不顾后的,强一注意安全。咳嗽的事,也得找大夫看看。”庆河说:“我一定当心,咳嗽的事,回矿就找医生看。”

庆河回煤矿了,小芳从心里想把他留住,可是,临了,还是得放他走,不去不行啊,供孩子念书,是天大的事,钱是硬的,没钱,拿么供?再苦再难,也得受着。庆河上煤窑挖煤七八年了,小芳在家里,种责任田,招应两个孩子,有爹娘帮着,再累再苦,她都不怕;想他,也能忍;这年月,男爷们出去干工,家里媳妇娘们最怕的是村里坏男人,小芳更是如此。那个狗不啃的偏头让她天天提心吊胆,庆河问她,她没跟他说实话。他干的是在地底下挖碳的活儿,不能分心,她怕他知道了,挂着她,出不好的事。

河湾村的老百姓,刚分开种地头几年,家家户户高兴坏了,破上命好生种地,很快就不挨饿了,可是,上粮库卖粮食,求爷爷告奶奶,巴巴结结,粮库的人嫌这嫌那,变着法子扣钱,有几年,把钱给村里,村里扣下提留款,再给“社员”。粮食卖不上价钱,化肥,农药,用村里电机浇地收费,见风长,累死累活,一亩地,撇二三百块钱,孩子上学,老的长病,人情事事,处处花钱,家家让钱急得碰头的份儿,有心眼儿活泛的,就出去找活儿干,到外头,哪怕挣钱少,一个月的工资,能跟上一亩地的收入,谁在家里死靠?可就苦了家里媳妇娘们儿。多少年了,苦也罢,难也罢,一家人,老婆汉子,厮守在一起,很少分开,如今,老爷们儿走了,家里媳妇娘们儿招应老的,伺候小的,家里地里,累个臭死,吃苦的命,死活得撑。到了黑夜,一个人躺在铺上,心里空落落的,挂着男人,想念男人,日久天长,滋味儿实在难熬。村里有差事的,在近处有工作的男爷们儿,有那花心货,得架子了,打这点子守空房的媳妇的主意,见了,两只眼贼溜溜的,色迷迷的,嬉皮笑脸,说些不咸不淡的混账话,甚至伸手撩爪,弄得你脸红耳热,怕丢人,还不敢嚷嚷。偏头在村里当着民兵副连长,在吴家利包的砖厂上班,管着记工,发货,这货有名的“下头馋”,村里的空房媳妇,有的贪他给个三两块钱,或是在砖厂给派个轻活儿,有的就是胆子小,不敢拒他,也有的是久了没男人睡,经不住他勾引,各种因由,上他的道儿,他成了村里的“公男人”,有人暗地里给起个外号—“叫驴”。他在村里后台硬,谁也不敢怎着他。可他搞的女人再多,心里最馋的还是小芳,他年轻时就迷小芳,千方百计要找她,可惜小芳不待见他,跟了张庆河,这是偏头心里一辈子的恨事,如今,他混跩了,那张庆河成了煤黑子,常年不在家,偏头觉得机会儿来了,得空儿就往小芳跟前偎,套近乎,说轻了,小芳呲嗒他几句,说重了,小芳就骂他,让他快滚一边子去。有一回,两人在坡里碰着了,跟前没别人,偏头挡着路,不让小芳走,说有话跟她说。偏头说:“小河不在家,你自己种责任田,太累了吧?”小芳说:“累不累,用不着你管。”偏头说:“我不是管,是看你受累,心疼。”小芳说:“不劳你孝顺。”偏头又说:“张嘴就骂人。出这个力,也弄不几个钱,不如上砖厂,让如花婶子给你安排个轻活儿,到月头发工资,比你破死破活地干这些强一百倍。”小芳说:“你算完,我穷死,也不上你下巴底下讨漏水。”偏头说:“你别这么硬气,张庆河就那点儿本事,出憨力,下煤窑,挣几个钱?得了矽肺病,就完蛋了。”小芳说:“出憨力挣钱,比坑人强,你咒枉人,不得好死。”偏头说:“我是好意,你们不就是缺钱吗?没钱花,我帮你。”小芳说:“钱再多,是你的,我不带翻眼皮的。你又不是俺儿,俺凭么要你的钱?”偏头说:“看你这个绝情。好个芳妹妹,你不是不知道我对你的心,你就算可怜可怜我,跟我好一回,我死也能合上眼了。”小芳说:“就知道你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有老婆孩子,人五人六,当着村里的官儿,怎么不说人话?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村里,都三宫六院了,还不够?想找算我,你趁早死了那心。你来硬的,我让你吃现成的。”偏头说:“我对你不来硬的,就求你可怜。你一时想不通,我等着。”小芳冷笑道:“你等着吧,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每次被这黄子纠缠,小芳的心捽捽着,吓得要死,回家来,心还扑腾,晚上睡下,想起小河不在身边,受这欺辱,这种事,又不好跟老的说,越想越伤心,咬着被角儿偷偷哭,有一回,如兰听见了,起来,在窗子外问她“怎么啦”,她咽声说:“不知怎的,想起他姥爷了,没事儿,娘,你去睡吧。”

除了挂念庆河,小芳的心都在俩孩子身上。两个孩子在本村上完小学,一前一后,上了城关中学。广培叔和迎莲婶子对孩子很关心。大孩子小磊虎虎势势,有主意,随他爷爷和他爹,认死理,二的小霞俊俊巴巴,细手麻脚,打小穰穰拉拉,脸皮薄,心里要强,论功课,哥哥不跟妹妹,小磊喜看“杂书”,文科功课好,数理化吃力,小霞啥功课都拔尖,星期天来家,低年级的小霞给高年级的小磊讲数学题,小磊有时候听不懂,小霞说:“你多用点心好不好?”小磊擓擓头皮,说:“不是不用心,是天生的脑袋瓜笨。”小霞说:“俺不信。你少看点武侠小说就行了。”小磊说:“别胡扯,我没看几本武侠小说。”小磊功课不好,是小芳的大心事,常跟小磊说:“孩子,爹娘文化不行,帮不了你,你可要照本儿地念,一定得上出来啊。”小磊说:“娘放心,我保证好生学,要是天生不是那块料,考不上学,我也要混出个人样儿来。”小芳听小磊这样说,心想,这也不是硬逼的事,就不说啥了。

就这样,又过了年把,小磊初中毕业,没考上县一中,只能在本校接着上高中,小河来家,跟小芳两人去找广培叔,问孩子的事,说:“听说,不上一中,考学没指望。”广培说:“也不能这样说,城关中学也有考上名牌大学的。孩子还小,多读点书,终归有好处,还是继续上吧。”小磊就接着上了。小霞功课一直是好样儿的。庆河虽然常咳嗽,为了供孩子,仍坚持在煤窑干,小芳在家,种责任田,喂猪养鸡,支应孩子,家里,外头,年头到年尾,出力流汗,也免不了流泪,日子就这样朝前过。谁想到,这年麦口里,小芳上南坡割猪草,竟在河崖跟前一个陡坡上摔倒在路上,过路的看到时,已经死得挺挺的了。张家一下塌了天。村里有人暗里喳咕,说,是偏头那个坏货在河崖里堵着小芳,不让走,小芳死命挣脱开,可劲跑,倒在路上了。

庆河来家给小芳发丧,疼得碰头打滚,哭得哑了喉咙,说不出话。上完五七坟,过晌午,小凤来了,非得去小芳坟上,庆河陪她去了,哭了一大场,回家来,如兰说:“孩子,小芳事上,没给你信儿。你怎么来了?客和孩子没来?”小凤说:“我听沙岭的人说了,难受死了,毛毛地来了。客和孩子来不了了。俺厂子干不下去了,工人放长假,就是下岗了,我跟孙桥生离婚了。”如兰说:“我的娘,下岗,再另找活儿干,怎么还离婚了?”小凤说:“你不知道,俺俩一块进厂的,他爹在化肥厂当临时工,工伤死了,家里穷,他娘下坡,在桥上生的他,他上俺厂后,我觉得他可怜,都是苦命人,两人走的近,他追得紧,我就答应他了。谁知他学了个喝酒的毛病,怎么劝也不改,下了岗,喝得更凶了,说轻了不听,说重了,还揍人。我恼了,非离婚不可,他没法儿了,就离了。”如兰问:“孩子归谁?”小凤说:“我一心想要孩子,可是孩子奶奶哭着求我,不让我带走孩子,我心软,松了口,把孩子给他了。”如兰说:“孩子,你往后日子咋过哎?过些日子,消消气,还得再合起来。”小凤说:“合起来?那万难了。”

过完五七,庆河要回煤矿,小霞说:“爹,你这回来家,咳嗽挺厉害,别再去挖煤了行吗?俺娘没了,你身体再不好了,俺姊妹俩咋办啊?”小磊说:“爹,别去了,我想好了,你家来种责任田,我出去打工挣钱,供小霞上学。”庆河生了气,哭咧咧地说:“小磊,你说么?我去挖煤,你娘累死在坡里,不都是为着把你俩供出来,不再当农民吗?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你这样,对得起你娘吗?”小磊和小霞都哭了,小凤在跟前,说:“河哥,你别生气,孩子是心疼你,我也听你老咳嗽,要不回来吧,再找别的活儿干。”庆河说:“小凤,你不知哪里事,我出去打工时,别的活不好找,就干了这行,苦点,可是挣钱多。矿就在山后,不算太远,来家也方便。现在,我岁数不小了,上哪找合适的活儿?不干,孩子咋供?工友大些咳嗽的,不碍事。”

 

庆河回煤矿继续干,不到半年,撑不住了,干不动了,回家了。临走,庆河找煤窑老板,说:“我身强力壮来煤窑,干了这些年,身体垮了,回家,成废人一个了,矿上反正得有个说法儿。”煤窑老板低着头,看桌上的文件,头也不抬,说:“你在我这里,好几年了,人不变老?身体有点毛病,正常,谁不长病?你有什么证据,身体不好,是挖煤落下的?我交代财务,多给你一个月的工资,回家吧。回家歇歇就没事儿了。”庆河说:“我给你出这么大力,身体毁了,多给一个月的工资,就打发了,这也忒拿着人不当人了。”老板来了气,说:“怎么,要无理取闹吗?行不行,不行,连这一个月的工资也没有。你快走,别在这耽误我办公。”庆河气得肚子要炸开,可是知道闹也没用,只好回宿舍收拾东西,工友说:“咱在这里干,没签过合同,闹也没用,原先走的,上县里市里找,哪里也没给说话的。”有工友说:“你还看不透?这年月,农民工,就是不用电机拽的机器,会说话的牲口,没人拿着当人。”有的说:“还不跟机器,机器坏了得赶紧修,也不跟个牲灵,老板家的狗有了病,急赶急地找兽医,工人病了,撵回家算完,反正农民工多的很,再另招就是了。”一个老工友说:“没法儿,别惹气了,吃哑巴亏算了。”庆河只好卷铺盖回来了。

庆河来家,张广坪跟他说:“没小芳了,你身体不好,别单过了,咱合起来,你歪拉着,能干,就上责任田转转,干不了就不干,我出去打零工挣钱,供这俩学生。”小风听说庆河有病从煤矿回来了,来看他,跟如兰说:“娘,你跟爹和河哥忒不容易了,我有个想法,反正厂里也干不成了,我不走了,伺候河哥。”一句话把如兰说愣了,说:“闺女,你这是说啥话?这万万使不得。”庆河知道了,说:“小凤,不许再说这话,你再说,哥就生气了。”小凤哭得一屈一个疙瘩。张广坪跟如兰商量了,去镇上找了小凤她叔,两人把孙桥生喊来,孙桥生给小凤道了歉,爹娘和她叔劝着,小凤对孙桥生说:“只要你改了,我听老的的,还跟你过。”孙桥生说:“我要再不改,你弄死我,我不带反犟的。”小风跟孙桥生走了,听人说,本县一些在苏州摆摊儿卖青菜的,不少混钱,两人把孩子留家里,去苏州了,过了两个来月,孙桥生给张广坪来了信,说,大爷大娘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一辈子不忘你们的恩情,还给邮来了一百块钱。张广坪和如兰算去了一件心事。

2

庆河来家了,成了痨病腔子,干点活儿就喘不开,没办法儿,为了供俩孩子上学,张广坪去县城建筑工地打工,他原来会泥瓦匠活儿,如今年纪大了,工地上讲定额,他干不了了,只能当小工,推砖,活灰,被人吆三喝四,出力不少,拿钱不多,为了多混点,卸车,他抢着干,卸水泥,大些人嫌脏,不愿干,他不嫌,工地上来了水泥,人家喊他,他一溜小跑,赶紧干。有一天中午,小磊和小霞兄妹俩上工地来找爷爷,有人指着工地一个棚子,说:“你爷爷在哪里卸水泥,去吧。”他们来到水泥车跟前,见爷爷正弯腰低头扛着一大袋水泥进那棚子,车上水泥卸完了,爷爷从棚子里出来,低着头,拿了扫帚朝车上爬,去扫车厢,小磊和小霞齐声喊“爷爷”,爷爷让水泥迷眼了,没看见孩子,忙停下,用脏手擦擦眼,看见了他俩,说:“我的孩子,你俩咋来了?”小磊说:“今天是星期六,快考试了,这星期,不回家,来跟你说一声,也是来看看你。爷爷,你就干这活儿?”张广坪说:“不,平日里干壮工,推砖活灰,来了车才卸车。”小磊说:“怎么就你自己卸车?”张广坪说:“卸别的车,人多,卸水泥,都嫌脏,还有个人也愿意干,他今天没来,就我自己干的。”小磊说:“他们这不是欺负人吗?咱也不卸。”张广坪说:“不是欺负人,卸水泥给的钱多。”小霞哭着说:“爷爷,俺老师说,俺爹的病是在矿上吸那些煤粉得的,叫矽肺病,你卸水泥,没一点防护,得吸多少水泥面子?你再病了,咱家就全完了。爷爷,咱不干这个了,给再多钱,也不干了。”张广坪慌了,忙说:“霞,好孩子,不碍事,你爹是天天下井,我在这里,有给的口罩,戴一霎,就憋得慌,我嫌耽误干活儿,就没戴。好,以后我一准戴口罩。别担心,爷爷身子骨好着哩。”又转头对小磊说:“小磊,你俩别当回事儿,天底下,什么活儿不是人干的?记着,回家别跟你奶奶和你爹说我卸水泥的事。”小磊气鼓鼓地说:“爷爷,不是说不说的事,是你不能这么不要命地干了。”小霞抓住爷爷的手,晃荡着,说:“好爷爷,咱不干这个了。”张广坪说:“你看你俩,庄户人哪个不这样干?这是好哩,搁到以前,想干,还出不来哩。出力,吃苦,才能挣钱,都这样。你俩回学校吧,”

晚饭后,小磊来小霞教室找她,同学们都出去玩了,教室里就小霞和同班女同学梁金燕对着头拉呱。梁金燕是河湾村老书记梁仲山的孙子梁红星的继女。文革时梁红星还是个毛孩子,上了偏头一帮坏小子的当,烧坏了毛主席像章,成了小反革命。多大了,也找不上老婆,改革了,才娶了个外庄的寡妇叫蔡翠萍,比他大,带来这个闺女。蔡翠萍跟了梁红星,年多,生了个小子。梁红星心眼好,对金燕像亲闺女一样疼,自己出力吃苦,供她上学。梁金燕和小霞从小学到中学一直一个班,两人很要好。梁金燕年龄比小霞大,肯学习,但基础差,脑子不好使,小霞常帮助她。中午小霞看爷爷回来,一个劲掉泪,金燕一边陪她掉泪,一边劝她。见小磊来了,说:“你兄妹俩说话吧,我出去背单词了。”小磊说:“金燕真用功。”金燕说:“脑袋瓜不灵,不用功不行啊。”说完就走了。小磊说:“小霞,你也别光难受,我想过了,我学习偏科,咋使劲学也白搭,放了假,我就跟爷爷和爹说,出去打工挣钱,供你上学,不让爷爷出来干苦力了。”小霞说:“那不行,你是张家的男孩儿,不上学了,去打工,爷爷和爹肯定舍不得,要不上,咱都不上。”小磊说:“小霞,你别傻,我不是大公无私,是从实际出发,念多少年,花一些钱,还是脱不了出去打工,不如早出去。你太小,出去干不了活儿,功课好,将来准能上大学,挣钱孝顺爷爷奶奶和爹。”

放了暑假,小磊跟爷爷奶奶和爹说他要跟同学一起出去打工,如兰当时就哭了,庆河说:“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张广坪说:“别怪孩子不争气,这正见出他有志气。他功课不好,不愿念了,是怕花冤枉钱。”庆河说:“要不就不上了,在家待年把,出去见见世面,学点技术。”张广坪说:“我一心让孩子上学,是觉得当农民忒苦了,下辈人无论如何得脱出这个农门。你在外头挖煤这些年,见过一个干部的孩子挖煤的吗?我干建筑,除了管事儿的,干活儿的全是农村的,邮电局,电业局的来工地,干活儿出力的,都是农民工,带班儿的,指料的都是正式工,拿钱多的是那些不干活儿的。现在县里卖户口,七千块钱一个名额,我寻思给小磊买一个。”庆河说:“县里当官儿的想钱想疯了,想出这坑人法儿。当官儿的孩子不花一分转非农业,农民的孩子转户口,花钱买,这是他娘的什么理哎?”张广坪说:“什么理?咱问谁去?”庆河说:“七千块,上哪弄去?”张广坪说:“我去找你广培叔和青田爷爷借。一定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张广坪去找张广培和刘青田借钱,两人都说县里这个办法是“胡闹”,还说,县里就那么几个小厂子,都不景气,现在好赖把人塞那里,以后下了岗,他就不问事儿了,最好别花这冤枉钱。张广坪说:“当农民忒苦了,我寻思,怎么也得抓住这机会,让俺孙子转成非农业户口。”他们听张广坪说的可怜,都借给了钱。张广坪借钱回来,跟小磊说了这事,小磊很高兴的样子,说:“这个机会儿不孬。”小霞高兴得直蹦,说:“太好了,俺哥提前脱农门儿了。”第二天,张广坪要带着小磊上县城,说:“我跟工头儿请了假,带你去交钱报名。”小磊说:“你别耽误工了,我从村里开介绍信了,也知道卖户口交钱的地方,自己去办就行了。”张广坪看看小磊,心想孩子真是长大了,能办事了。就给他钱,让他自己去了。天快黑了,小磊没来工地,张广坪想,孩子报名不顺利吗?怎么还不回来?正要出去找小磊,张广培骑自行车来了,上来就说:“广坪哥,你从哪里弄的钱,怎么小磊把钱还给我了,还让我得空把青田爷爷的钱转给他,说用不着了。让我跟你说一声,他跟一个同学一起去看一个老师了。”张广坪说:“坏事儿了,小磊这是出去打工了。”

半个月后,小磊给家里来了信,说买户口花钱太冤枉了,那么多钱,怎么还?他长大了,不能看着爷爷奶奶和爹为他受更多苦了。他把爷爷借的钱还给了广培爷爷和青田老爷爷,找一个同学的父亲借了路费,从学校里带上行李,跟同学一起出来打工,已经在江苏一个县城找到了工作,挣了钱就往家寄,爷爷奶奶和爹不要挂着他。如兰不住地流泪,说:“可怜的孩子,还没长大,就出去干活儿了。”张广坪说:“干活儿倒不是孬事儿,就是买户口这机会儿生生地瞎了,过这个村,没那个店儿了,小磊又得当一辈子农民了。”

 

一家人正说着,村里大喇叭响了,吴家槐凶声恶气地宣布,镇计划生育小分队明天入村,配合村党支部搞突击行动,凡育龄妇女,全部进站检查,其中计划外怀孕的一律“人流”,计划外生育出逃的,家属三天内必须把人叫回来,对抗者,严加惩处。如兰一屁股坐炕上,说:“我的娘,小贞跑外头躲着,寻思甭管是男是女,在外头生了再回来,任打任罚随人家。搞‘突击’,不知怎么作害。小贞不知能过这一关不?”庆河说:“为了多要个孩子,就豁上挨呗。反正也不该死罪。”如兰说:“小水跟村里走得很近,还是党员,兴许有点面子。”庆河说:“哼,面子?里子也不顶屁用,该咋整咋整。”张广坪说:“小水黑天得过来,听听他啥想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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