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31)1965紀事(二)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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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來的路(31)1965紀事(二)

一  上海來了親人

1965年盛夏,上海隆重派出由副市長宋日昌為團長的「上海市各界人民慰問團」,慰問上海人民的子女來了。慰問團到達烏魯木齊後分兩路,上海靜安區政協副主席榮毅珍率第一分團去南疆,工商聯副秘書長吳志超的夫人沈慶齡率第二分團,來到北疆。【註】

【註】榮毅珍(1917-1997),上海政協副主席。吳志超(1914-1990),中國民建會副主席,全國政協常委。其父吳蘊初(1891-1953),中國氯鹼工業創始人,創辦天原化工廠、天利化工廠和天廚味精廠,全國政協常委。

榮毅珍和沈慶齡都是紅色資本家,可見官方心目中,支邊青年的動員對象,主要是「剝削階級子女」,這是階級鬥爭的政治需要。榮毅珍的大女兒胡尚凱,在9月15日上了比我們早三小時出發的另一列支青專列去了南疆,在農一師條件很差的勝利八場十一連。沈慶齡的老二吳興傑,和我同在奎屯。

身為中國首富家一員的榮毅珍的確不簡單,從小驕生慣養的榮家外甥千金也的確不容易。她身患嚴重胃潰瘍,南疆農場的生活條件比北疆艱苦很多,她又在基層生產隊。上海市委統戰部特地告知兵團領導,要對她特別照顧,在大家餐餐葫蘆瓜、窩窩頭的同時,生產隊單獨為她煮米飯,這叫一個革命青年如何吃得下? 她堅決要求和大家同甘共苦,對革命青年要求進步的表現,黨組織總是積極支持的,何況單獨為她一個人煮飯,也确實麻煩。

喝慣牛奶米粥的資產階級小姐的胃,終於被南泥灣戰士的家常便飯刺穿了,到新疆僅一個多月,她就潰瘍大出血,隊裡連夜用拖拉機把她送往幾十公里外的場部衛生院,在土路顛簸的途中,這個還沒來得及為革命作出多少貢獻的資本家的女兒,已經流盡了最後一滴血,為黨、也為她的母親,獻出了十八歲的青春生命【註】。

【註】1964年冬筆者從家信得知胡尚凱死訊,她的死顯然令官方很難堪,現今資料中胡尚凱的死期全被推後一年,有關部門煞費苦心統一了口徑。榮毅珍兒媳無錫人大副主任蘇紅平在人大官網寫文章說,她死于進疆一年後,上海市委來人通知榮毅珍,要求她低調處理,因當時正值上海動員青年支邊的高潮,榮毅珍同意不去新疆見女兒最後一面(《無錫人大官網》2007)。胡尚凱死了五十多年,她的隊長著文「懷念戰友」還說她死於1965年10月。(《歲月》2018)事實上1965年9月榮毅珍來疆時其女已死近一年。

榮毅珍在大會上說,為女兒走上革命道路、死在革命崗位上而自豪。這樣的母親,為了向她崇敬的革命表態,向她效忠的共黨獻媚,親手把女兒送上了不歸路。這樣的母親,這樣的女兒,這就是中國的資產階級。

 胡尚凱

1966年文革初期,林偉國給我貼出十多張大字報,其中一張這樣寫:「我們強烈抗議上海市委中的走資派和兵團的走資派勾結,讓資產階級的代表人物利用慰問團名義,來疆為剝削階級子女打氣,向無產階級示威,氣焰極其囂張,是可忍,孰不可忍!」

是啊,為什麼資產階級要把自己的子女送去新疆,拱手交給無產階級去改造、去專政?無產階級更加納悶,怎麼不反抗?怎麼不鬥爭?怎麼不你死我活呢?

中國資產階級的可悲,在其愛國病和軟骨病,中國儒家認為賺錢是骯髒的,阿堵是罪惡的,只有「實業救國」、「科學救國」、「教育救國」、「曲線救國」,才上得了台面。中國商人從來依附權貴,從來沒有獨立地位、獨力人格。創業者秉承中華民族最刻苦堅韌的血性,好不容易在三座大山擠逼下,到四十年代剛剛有了幾塊立足之地,長足的發展指日可待,不幸的是,接受過良好教育的新一代理應把中國加速推向現代文明時,「解放」了!解放區的天是明亮的天。

毛主席說了,保護民族工商業,長期共存,全體資本家和工人農民一起,向入城的「土八路」歡呼。受到毛澤東禮遇的第一代資本家,心甘情願地退出歷史舞台,軟弱無能的後代,在陌生的政治權威面前束手無策,滿足於苟且偷生的既得利益,陶醉於虛假空洞的社會地位。他們沒想過,共產黨今天給你的,明天會加倍地索回。他們不但喪失了產業,喪失了人格,甚至喪失了脊梁,喪失了靈魂。

中國資產者的悲劇是民族的悲劇。  

  中央來了親人

上海慰問團熱鬧一陣後,又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傳達下來,10月1日新疆自治區成立十週年大慶,中央派出政治局委員、副總理賀龍元帥率領中央代表團,來邊疆看望咱們啦!隨行的還有中央歌舞團和賀副總理的寵兒、多次為國爭光的中國乒乓球隊,來為我們表演 !

10月初,代表團從烏魯木齊飛到石油城克拉瑪依,然後車隊浩浩蕩蕩南下。一早,全奎屯兩萬子民傾城出動,在獨克公路到第一招待所沿途五公里兩旁,夾道歡迎。「熱烈歡迎中央代表團!」「向中央首長致敬!」「向來自各條戰線的代表致敬!」,口號聲,歡歌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

大家伸長脖子,翹首以待,望穿秋水,等呀等,已過中午,前面有消息了,先行的中國乒乓球隊,分乘幾輛華沙牌小汽車,已經到了五公里路口,停在路邊等副總理的車隊。我們的運動員們,莊則棟、徐寅生、李富榮、張燮淋、林惠卿、鄭敏之,他們在林帶裡打打鬧鬧,活蹦亂跳,可活潑啦 !賀龍副總理也該快到啦 !

來了,來了,前面口號鑼鼓喧天,如山呼海嘯,大家不由血脈噴漲,推涌向前,車來了,敞篷「嘎斯」吉普車上一位首長高揚手臂,緩緩駕來,近了,原來是我們農七師計財處郭小陽處長,演習呢。不正說明首長真的快到了嗎 ?

剛靜下來幾分鐘,突然前面歡呼聲、鑼鼓聲大作,如山崩地裂,火山爆發,首長真的來了。說時遲,那時快,車隊瞬間就到跟前,魁梧的賀龍高高站在車上,檢閱三軍般向兩邊揮手,滿面笑容,器宇軒昂,氣象萬千,歡迎隊伍一片混亂,差點連口號也來不及,車隊已拐進了招待所。

  

中央代表團到達奎屯,左起王恩茂、賀龍、賽福鼎   

下一日,首長在小禮堂接見各單位領導,威震天下的乒乓健兒在大禮堂為奎屯人民作表演賽。每場半小時,可容一二百人,一天舉行了七八場,讓我們真正大開了眼界。

長木凳全搬到禮堂後面,空出前面擺放一張乒乓桌,大家都站在長凳上。世界冠軍莊則棟對世界亞軍張燮林,老將李富榮對徐寅生,女單冠軍林惠卿對鄭敏之,全是世界一流尖子,世界一流球藝,可惜不是世界一流的比賽,他們只是鬧着玩,你來我往,間中來幾個旋轉猛抽,博得滿堂喝彩叫好。

突然,我們背後發出一陣木凳折斷的脆裂巨響,回頭一看,後面幾排站在長凳上的觀眾,排山倒海、你擠我壓全倒在地上。比賽沒有停,莊則棟和張燮林吃驚地轉頭看了一眼,繼續他們的玩耍抽殺,觀眾也繼續他們的歡笑喝彩。十四比十五,十五比十五,十五比十六,十六比十六,精彩,真精彩 !     

賀龍副總理想得真周到,他給領導幹部帶來了中央的勉勵和指示,給基層群眾帶來了關懷和歡樂,副總理自己也勞逸結合,革命附帶娛樂。元帥一大嗜好是摟着年輕姑娘的纖腰,隨着「洪湖水浪打浪」慢悠的節拍,旋轉於舞池。

文革後著名作家白樺對我說過一段關於跳舞的軼事:當年解放軍初入北平,孫夫人宋慶齡先生以盛大舞會慰勞中共領導人,賀龍等一班沙場驍將,死都不怕,卻沒見過這樣的場面,一個也不敢出席。「我們那個」,白老師豎起大拇指,意為老毛,「我們那個說了,『文明哪,那可是文明哪』。」老毛帶頭學文明,眾將領跟着蓬嚓嚓,舞場翩躚倒是很快學會了,文明是否也同時學到手,歷史有目共睹。當年白樺是西南軍區司令賀龍的機要祕書,「我的工作就是成天出去,給他在文工團、青年團找舞伴,安排舞會。」賀司令這個嗜好經久不衰。

兵團領導知道老首長的癖好,不聲不響為他忙碌着,通知各單位選派舞林高手,出席特地為副總理舉辦的舞會。這事有點尷尬,自從「反右」以來,舞會早已在全國絕跡,在老百姓心中,跳舞屬於資產階級腐朽糜爛生活方式。    

我們這代青年,只在電影裡看到在靡靡之音中群魔亂舞的,都是流氓壞人。一二一正步走,還像個樣,跳舞可百裡挑不出一個來,原先會跳幾下的中年人,誰也不肯承認自己和「資產階級腐朽」有染。真難為了范教導員,他找到銀行唯一中年上海女幹部薛彩珠,個別談話,曉以指示,托以重任,薛連連搖手:「不行,不行,我不會跳舞!我怎麼會跳舞?誰胡說我會跳舞的?」但這不是一般的跳舞啊,這是陪中央首長呵,這可是政治任務啊,這是黨對你莫大的信任啊 !小薛同志。

舞會將在百貨大樓二樓大餐廳舉行,這是全奎屯唯一的地板大廳,可惜被農場職工的泥腳蹧蹋得不成樣子,地板磨盡了紅漆,像農工的手背一樣粗糙。顯然沒人知道地板是要打蠟的,弄來一桶滑石粉,灑在地上,拖、掃、擦,折騰了一天,據說行了,滑得很呢。百貨大樓經理陪郭處長來檢查,王經理剛走兩步,一個呲咧,跌個四腳朝天,差點把屁股摔成八瓣,說什麼也爬不起來,一旁的郭處長好不容易站穩腳跟,急得慌了手腳,要是摔了首長可怎麼了得!快,快,趕快洗掉 !

這邊亂作一團,那邊首長還在歡宴,各單位選出的十幾名革命舞女,盡可能以新疆標準打扮得花枝招展,排排坐,已等在大廳門口,只待首長酒興酣、舞興足,舞會就可開鑼。這一等,就等到十點半,首長喝大了,腳步踉蹌,站都站不穩,由衛士攙扶回房去了。這邊的女同志白等了一夜,解放了,松了一口氣,又似乎有點失望。郭處長深深喘口氣,如獲大赦。

第三天,中央首長上路了,帶着他那班嘻嘻哈哈穿球衣的弄臣。奎屯又回復了老樣子,為免影響首長休息而暫停了幾天的「東方紅」,又一早呱呱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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