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中國的四十年(35)訴抱負身不由己
我在香港辦移民有一個問題，我在香港持公務護照，那年頭局級幹部直接移民，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歷史上尚無先例。我每一步都向公司黨委書記朱副總、上海市委書記黃菊和市委組織部副部長吳敏華，事先報告，事後匯報。小人徐慶熊不斷從中作梗，他向上海市委上報「有人反映，如何如何」，向新華社上報「群眾有看法，如何如何」。
香港中資機在組織關係上屬新華社管，人事不屬新華社管。1990年3月下旬，上海組織部來電告訴我黃菊已批准，你可以去辦理。3月29日我去美領館，領事 Linda Donahue 站起來同我握手，要我作誠實宣誓，她開門見山問我：「你是不是中國共產黨黨員。」我笑說：「不是。我是資本家，想入也入不了。」她應該都明白，但仍禁不住對我在文革關牛棚很感興趣，反覆問我，我的敘說她未必理解。最後她說：「對你的申請，我本人同意。不過你拿的是公務護照，上實總經理又是高層職位，所以要請國務院Waive (豁免)。等批准後再通知你。」在我的公務護照上，有一個簽證類別編號：212(d)(3)(A)(28)。這是美國移民法中一個條款的編號，指的是凡共產國家官員不准移民美國【注】。我以公務護照申請，同這條款有抵觸，所以要國務院批准我「豁免」，才可獲得移民簽證。
【整理者注】九十年代後期起中國移民美國的官員越來越多，現在有移民身份的中共局級部級高官或親屬多如牛毛，從克林頓政府起，這個條款實際上擱置。
上海市委6月4日發出「滬委組(90)發字第90號」《關於章志鴻同志赴美定居的函》，致中共港澳工委組織部，明確我移民事務經上海市委、市府領導同意。6月底美領館來通知，我去辦妥了移民簽證。
拿到移民簽證後兩日，我陪黃週旋等幾個台灣商人去見上海市領導，7月5日我去黃菊家看他和他太太余慧文，黃叫他們的掌上明珠，獨生女兒黃凡（小平）出來介紹給我。他說黃凡已申請到洛杉磯一所大學入學許可，秋末將去洛城，希望我就近照顧。
黃凡很文靜溫柔和秀氣，她已經在上海機械工業大學讀完一年級，按國家規定讀到大三，就不許出國讀書。她因為要出國而中途輟學，還給機工大賠款四千元作補償。我充份理解這是小平父母，對他們女兒的前途和幸福的一個用心良苦的安排。我表示一定盡力關心照顧。
1990年8月29日我正式退休離開香港，小平比我遲三天到洛杉磯，我去接她暫住在我兒子家。此後我陪她去位於蒙特利公園市的大學辦注冊，找住所，又給她買了一部成色還算新的二手車，大致安頓下來。
兩個月後，10月14日，黃菊同上海海外公司總經理簫哲夫到洛杉磯，入住酒店後，下午我陪他去看了女兒的學校和住處。晚上請他們父女在中城希爾頓的蓮花廳吃飯。次日又一起遊覽好萊塢影城和迪士尼樂園。11月16日，小平、我和妻送他們上飛機回上海。次年余慧文也來看過她女兒，住在我家幾日。
1992年5月3日黃菊到訪舊金山，我和小平一起去舊金山看他。上海和舊金山在1980年結為姊妹友好城市，舊金山姊妹城市委員會主席 Gordon 和舊金山市長助理 James Fang（方以偉）接待。事後，Gordon對上海外經委派駐洛杉磯的楊國強【注】說：「方以偉看上了黃小平，你是否能介紹方給小平。」 楊國強說：「這事我管不了，你要和 Thomas Chang (我的英文名) 說。」Gordon來找我，說：「方以偉看上了黃小平，你是小平的保護人，有無可能由你介紹方給小平。」我說：「這事我得先問一下市長和他夫人。」我知道小平已有男朋友Kevin，所以我沒馬上插手。
【整理者注】楊國強，軍隊幹部子弟，1954年生于河北，文革中上海外語學院工農兵大學生，和楊潔褫、王光亞同學，畢業後進上海外經委。1993年任上海國際公司洛杉磯分公司經理，2006年調回上海，歷任上海市外事辦主任、中國駐芝加哥領事、中國駐愛沙尼亞大使，2015年退休。
1992年12月上旬我到香港後去上海，13日晚去黃家看望，我講了小平同Kevin的情況，他們很想知道 Kevin的家庭情況，我談不上什麼。93年4月底，小平媽媽余老師借一個公出的機會來洛城，考察女兒的男朋友，由Kevin開車陪余老師和小平玩了幾天。我邀了上海派駐洛杉磯的楊國強夫婦，請余老師吃夜飯，飯後到Bonna Venture頂層的旋轉廳吃果汁冰其淋。余談了她對Kevin的看法，認為Kevin同小平不配，余特別留意到Kevin開車時曾雙脫手，認為他不顧別人安全，家庭平平，小平同他結合，不會幸福。她希望小平同Kevin分手，囑我為小平另找對象，小平對她媽媽的看法不置可否。
這一年6月我去上海，黃菊夫婦一再強調要小平同Kevin分開，黃菊說：「要煞車，要調頭，但不要急煞車，要慢慢地，平穩地把頭調過來。」他要我教小平掌握好火候，還要我關心物色新的對象，他說：「層次要高一點，要門當戶對。」
我想到方以偉，我問了兩點：「一，美國人，美籍華人可不可以？」黃說：「可以，真的外國人也可以。」「二，從政的可不可以？」黃說：「可以，我不是從政的嗎？」於是我就提出方以偉。黃對方有印象，認為很合適，要我去推動，看發展再定。
我回美後和 Gordon、楊國強一起穿針引線，也與小平談了她父母的意見，在她同意下，我打電話通知 James Fang，他即刻飛來洛杉磯，請我們吃飯，我和妻陪小平到場，楊國強夫婦也來。方以偉自從認識黃小平後，每個禮拜六從舊金山飛來洛城和小平相會。不到半年Kevin自知不如，敗下陣來。「小朋友」（這是黃小平對方以偉的稱呼）已經勝券在握了。
1993年11月中旬，黃菊來舊金山參加「上海—舊金山姐妹城市」活動，這時他已是上海市長。我和小平飛舊金山，這次黃除了公務外，還有一個重要私務——對未來女婿進行考察。方以偉在丈人面前大獻殷勤，的確博得黃市長的歡心。黃的代表團、小平、我都住在舊金山市中心的聖法朗西斯酒店。11月12日晚飯後，黃、方、我三人在黃的套房會客室聊天，黃問了方的家庭情況，以及他的今後計劃。九點多方告辭，房內就我和黃兩人。黃對我表示，方各方面都是合適的人選，他說我是滿意的，不過還得讓他太太看一看。
在姐妹城市活動宴請時，我遇到了上海的老朋友裘宗渭，他原是上海機電局屬下一個工廠的工程師，被打成右派，後來為右派分子平反時與我相識。他兩年前移居美國，此時的身份是「北加州上海同鄉會」副會長。中國的所謂「外事活動」，領事館都會召集當地「愛國華僑組織」來捧場湊數。
回到房間，黃問我：「這些都是社會知名人士嗎？可以鼓勵他們回來發揮作用。」我說這些人都是上海退休老人，現在隨兒女移居美國，閒着沒事，美國華人有多如牛毛的同鄉會、聯誼會，好比上海公園裡老人一起打太極拳，也有些中年的，和你交換名片後，回去做生意可以方便些。黃菊笑笑說：「華人特色。」
當時社會上盛傳黃菊將調北京，我問他會不會調中央，以及今後的方向。房內只有我們兩人，他心情也好，說了不少心裡話，記錄于下：
我上調中央，有可能，中央要年青一點的，懂經濟，有政蹟的，國務院要副總理。但我不想去，太複雜，京官難當，我對政治無抱負。明年看來還不會動，我想再幹兩年就激流勇退。不想去北京，理由不好說能力不夠，你在上海有政蹟，不能這麼說。只能推身體不好，退下來去經商。邦國有抱負，明年他可能先上去，上海還要安排，不能兩人一起走。我把市長、副市長班子准備好，才可走。（我插話：恐怕不由你自己作得了主吧。）也確實身不由己。所以再幹一、兩年，布置好，後年要求退下去經商，不再從政。
江（澤民）要把華東省市安排好。現在浙江、江西省委都是上海去的，江蘇也要換，徐匡迪去。此人口才好，一大套頭頭是道，但抓實事不行，跳得太快，經驗有局限。准備接上的副市長人選不錯，過一、兩年就可以換上來。江在文化、宣教等四個部門已安排，中宣部某某，人民日報某某，社科院劉吉，都是上海人，新上海幫。朱（鎔基）到北京，一開始不少人認為我平平庸庸，朱也說他佈置的工作，我給走樣了。但這兩年，尤其是今年，成績就顯然了。他來上海，我對他說，不是把你的計劃走樣了，是情況變了，不得不按變了的新情況作新部署，結果是你的計劃還是完成了，完成得更好了。他這次來就肯定了，說上海一天一個樣，一月一突破，一年上新台階。朱為人主觀，作報告總是我怎麼，我怎麼。我是把功勞歸大家，有差錯我承擔。這樣大家幹事放心。我說 「我們」，從不說「我怎麼」。我同邦國極融恰，他管黨務，我管行政，互相支持配合。現在副市長、委辦對我句句聽，工作順。
鄧（小平）每年來上海，同他接觸多了。他對我有瞭解，他指示也明，好辦事。最近我引鄧小平說的「發展才是硬道理」寫了一篇文章，從四方面分析：一，機遇，從時代特徵看，現在是百年內最後一次發展機會，不能放過，要抓住；二，速度，社會主義要有速度，但要的是有效益，有質量的速度。外省發展增加 50%，是空的，無效益，速度再快也是虛的。廣東看來飛快，但對全國無多大影嚮。上海龍頭帶動長江三角洲，才是舉足輕重；三，動力，改革是動力，必須堅持；四，協調，法律法制要完善；抓治安，整頓秩序，才能穩定，促進改革，速度和發展。鄧很欣賞這文章。
江對我支持。朱（鎔基）有才幹，但同小平思想有出入，所以鄧用李（鵬）來制約朱。李這人不會幹事，但重要會議到場，他不點頭不行。所以李不會動，朱有可能兩年後要動。現在下面上面阻力不少，分稅制地方不高興，各個部不少受朱批，也不高興。朱自己明白，但他本性難移，冤家不少。他沒有鄧江也不好過。
看來中央過幾年會調整。國務院要有管經濟的新的副總理，我想激流勇退，但也確實身不由己。所以再幹一、兩年，我會要求退下來去經商，不再從政。萬學遠【注】在浙江辦事難，最近省委兩個副書記改選下了台，又有江的支持，萬的日子好過多了。李肇基也不管事，淡化一下，過幾年退下來，就可出去。對他會放的，不過真的出去，國外無勞保，子女能供養與否也難說。江在部隊有威信，升了不少人，沒有軍隊支持不行。鄧走了，可能會亂一下。
最後黃談到當時熱門電影《北京人在紐約》，他說北京人對此片反感，說貶低了北京人。黃認為影片中一句對白「紐約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是戰場」很深刻，他說中國現在也是戰場。
【整理者注】萬學遠(1940-)湖北黃崗人，上海交大畢業後歷任上海市團委書記，上海市政府秘書長兼辦公廳主任，1992年調任浙江省長，1997年任國家人事部副部長，2008年當選全國政協常委。
筆者與黃菊在舊金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