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青春的印迹-----大串联见证文革
到达上海几小时后,我们顺利地住进了位于四川中路的串联学生接待站里。
这个接待站是一幢占地面积不大的十一层楼房,我们串联队的四女五男住在九楼相邻的两个房间里。房间面积不小,比我们在新寨农中的寝室宽敞舒服多了。接待站为大家提供了单人床,我们四个女生宽松地住一个房间里,爸爸和四个男生的房间在我们对面。
我们入住的接待站有两个食堂,为这儿的串联学生提供一日三餐。一个厨房在顶楼,一个在一楼。我们到下后得知接待站还有早餐供应,大家放下行李后一起到顶楼吃了早餐,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选择了靠窗的床,谢萍的床在我的旁边,我和谢萍兴奋不已地跪在床上扶着窗台看窗外。我们从来没到过这么高的楼层,更没见到过这么多高楼大厦。窗外那看不到尽头的各式高低不一的楼宇房屋,令我们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跪着看完窗外的楼宇之后,我们站起来爬在窗台上看下面,发现左前方是我们到接待站时走过的四川中路,从窗台上低头看下面,我们的窗户正对着的墙根处,有一个黑色的小棚子,棚子外有个男人。我和谢萍好奇地盯住这个棚子和外面的男人,他一直在向四周张望,压根儿不知道我们在看他。
我突然生出一个引起棚子外男人注意的想法,告诉谢萍盯着他,然后跳下床,喝了口军用水壶里的水,再回到床上,爬在窗台上往下吐水。水吐出后,我和谢萍专心地看着下面的反应,那个男士很快抬头看到了我们,我们对他挥手打招呼,他伸出拳头向我们挥舞着,嘴巴一张一合的,好像很愤怒。我和谢萍感觉到自己的行为是极不受欢迎的,赶紧缩回头,把窗户关上了。
这个与这栋高楼相依相衬的黑色小棚子,让我产生了好奇心。我很想知道这个小黑棚子是做什么用的,里面有什么。我约着谢萍去看爸爸,想问他是否愿意带我们去看看那个小棚子。我们跳下床,到对面房间去找爸爸,他不在,房间里的一个男生对我说:
“你爸爸早餐回来就出去了,不知道他去到哪儿了。”
年仅十二岁的我什么都不会担忧或害怕,决定和谢萍自己下楼去看看算了。谢萍跟着我小跑着到了一楼,喘着气在大楼外面左右看了一下,确定那小黑棚子的方向后,就顺着大楼右边的墙根往前走去,很快就到了接待站大楼的墙角处。墙角离人行道几米处有一道宽大的简易木门框,门框的一边连着接待站的墙,另一边与人行道上一段砖瓦砌成的比我们高的的空花砖墙连接。透过这门框,我们看到不远处的那个小黑棚子,还看到小黑棚子前面的杂乱的坝子和对面的一栋显得破败的平房。此时坝子里有几个人正在往门框处走来,我和谢萍为了不让这些人注意我们,装作不在意此地的样子继续往前走,感觉没人跟着我们时,我停下来扭头看了一下,发现那几个人走的方向与我们的相反,于是叫上谢萍往回走。到那个门框前,我用人行道旁边的墙做掩护,透过刚好跟我们眼睛持平的空花砖墙的花窗往坝子里窥视,坝子里空无一人,小黑棚子也没任何有人的迹象,于是我们快步走到门框前,溜进门框后直接朝小黑棚子走去。
我们清楚地看到,这小棚子三面是用粗糙的废旧木板钉成的,正面留了个门框,有块缝隙很大的可以移动的木门靠在门框旁边,后面是我们入住的大楼的墙,棚顶是黑色的油毛毡。我们站在离小棚子正前方几步远的地方窥视棚子里面,映入我们视野的是棚子里堆得满满的厚厚的各式各样的大字报。我们看到一个年老的男人躺在大字报上,身上盖的也是大字报,他好像很虚弱,他旁边坐着一位年轻男人,感觉他们好像是父子。棚子不大,大部分空间堆满了大字报,靠路边的墙角有几样炊具。此情此景,让我和谢萍惊呆了!
那个年轻男人很快就注意到了我们,他站起身来看着我们,我感觉到了他盯着我们的愤恨的目光,赶紧拉上谢萍离开了。
那男士的眼神让我感觉有些紧张甚至害怕,我们快把离开了那个大门框。在回接待站的路上,我感觉到有人在后面追我们,但没敢扭头看,不由自主地把快步变成了小跑。谢萍没我那么紧张,她快步跟在我后面。我听到“呸”的一声,突然没了被追赶的感觉。我放慢脚步等谢萍,她走到我身边,转身把背对着我,我看到她的衣服后面从中心到衣服下摆的中间部分全被水弄湿了。我还看到了那个年轻男人的背影,他突然回过头来盯着我们,得意地向我们挥舞了一下拳头。我的感觉是对的,是他含着一口水在追我们……
此后在上海的日子里,我们再不敢单独走过那里,更不敢去探究那个小黑棚子了。但那个年轻男人的眼神和行为,让我们一直怀恨在心,我和谢萍不时会从窗户上扔垃圾下去报仇。这件事我没告诉爸爸,也没告诉任何人,只有我和谢萍知道。
到上海后的当天晚上,爸爸把学生们召集到他住的房间里开会,告诉大家我们不到北京了,他已在接待站登记了返回贵州安顺的火车,但得等十五天左右才能离开上海。
爸爸的学生们对不去北京没有提出任何问题或异议,他们对爸爸的决定表示了信任和尊重。我也不在意爸爸不去北京的决定,因我已经开始想妈妈,想回家了……
在上海的日子里,我们住的接待站的食堂留给我们的感觉是:这个接待站做饭的人只会煮面条粥,因为接待站一日三餐都只有面条粥,那是把面条弄短与大白菜煮在一起的糊,不同的是中饭的面条粥干一些,有时候会吃到一点儿猪肉末而已。
到上海的第二天上午,一早起来,大家都很兴奋,跟我们住一个房间的两位姐姐约我们一起去顶楼吃早餐,我们拒绝了。她们与几位男生一起去吃早餐,然后结伴外出了。我不想跟爸爸的学生们一起行动,约着谢萍跟我一起到爸爸住的房间里,想叫爸爸带我们一起就餐,然后跟他一起外出游览大上海。
我们轻手轻脚地走进爸爸住的房间,看到他站在窗户边吸烟,竟然不知道我们到了他身边。我本想弄个大动静,突然拥抱他一下,让他表扬我没自己乱跑。但我抬头看到了爸爸浓眉紧锁,若有所思地吐烟圈的神情,没敢碰他,站在他身边怯怯地叫了声“爸爸”。爸爸看到我,灭了烟头,微笑着把我搂进怀里,抚摸着我的头,轻轻地叫了声“平儿”。我依偎在爸爸胸前,感觉到爸爸好像在叹气,我什么都没说。爸爸问我们为什么不跟哥哥姐姐他们一起去玩,我告诉爸爸:
“我想跟你一起去吃早餐。”
爸爸点了支烟,穿上妈妈为他缝制的短棉外衣,带着我和谢萍下楼,走到接待站对面的小餐馆坐下,爸爸点了三碗羊肉清汤和三个烧饼,我们一起吃了美味的早餐。
早餐后,爸爸带我们到小餐馆旁边的小摊位上,给我和谢萍买了些切成节的甘蔗,要我们拿回寝室里慢慢吃。我们一起回到接待站,爸爸没说话,显得心事重重的。到我们的房间门口,爸爸告诉我们他有事要办,要我们以后跟哥哥姐姐们玩。此后的日子,我和谢萍有时候会跟爸爸的学生们一起外出闲逛,有时会自己在接待站里玩。
爸爸的学生们好像很理解他,他们总是特别关照我,总是尽力带我和谢萍跟他们一起行动,尽量少让我去注意爸爸。可每天回到接待站,我都会先到爸爸的房间去看他,每次都看到他在闷闷地抽烟。每次我去看爸爸,他都会疼爱地搂着我,摸着我的头告诉我:
“平儿乖,睡觉去吧。”
爸爸到上海后,判若两人,他没有了过去常有的幽默风趣,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且总是显得忧虑重重闷闷不乐的。我看到爸爸的学生们都很尊重他理解他,对他不去北京的决定没有任何异议或不快,我也没做令他担心或生气的事啊。我甚至想到刚到上海那天,我和谢瓶的行为以及谢萍被小黑棚子里的人吐水湿背的事可能会让他生气,可我们没告诉任何人,爸爸怎么会知道呢?我对爸爸的变化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天,我怀着试探的心态凑在爸爸耳边悄悄问他:
“爸爸,你怎么啦?你生气了吗?”
爸爸好像突然回过神来,看着我详装没事地说:
“爸爸很好,爸爸没事,你乖乖跟哥哥姐姐他们玩,爸爸就开心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爸爸,只好记住他告诉我的话并相信:只要我听爸爸的话,自己好好跟他的学生们一起玩儿,他就没事,就会开心了。
此后在上海的日子里,我和谢萍常常会跟着他的学生们外出闲逛,在街上买零食吃,漫无目的地四处游逛,累了就回到接待站的房间里,躺在床上休息或悄悄去爸爸房间窥视一下他。我发现在上海的日子里,爸爸抽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烟雾缭绕中的爸爸,显得心事重重,焦虑不安。他对任何地方任何事都没有了兴趣,他不时会匆匆外出然后匆匆回来,似乎一直在焦急地期待着回家的日子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