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熟的人

五月的帕罗阿托，明媚灿烂。前往中国探望父母的路上，我在这个小城逗留几日，探望这里求学的小K。

小K是我的小女儿，虽然大三了，和校园里的面孔相比，她看着还是像个高中生，清澈的眼眸里总是充满了好奇、温良和纯真，像一只小鹿。小K皮肤白皙，头发天生浓密卷曲，瘦高却有些驼背，走路的时候脖子略微前倾。同龄的女孩或是热情奔放、或是娇羞甜美、或是神秘疏离，出落成这个年龄的女孩子特有的明眸皓齿，只有小K仿佛还滞留在孩子才有懵懂之中。她拒绝穿裙子，衣领敞口不会低于锁骨，偏爱黑白灰冷色。她不善交际，多年来总是徘徊在女孩社交圈之外，在人群里不太会被第一眼看见、恐怕也不会被多看第二眼。考大学前选择学校的时候，姐姐问为什么不选择家门口的芝大，她回复书呆子比较喜欢去芝大，姐姐没有片刻犹豫的说你不就是书呆子？她愣了一下，似乎从未想到自己在别人眼里原来是书呆子。

我在帕罗阿托租住的AirBB，房东是一个中年华人，精明干练，拉着家常，问候客人的背景，也许这也是经营AirBB的一种乐趣，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当得知小K在福校，眼中露出惊叹，赞扬之词接踵而来。这个反应不少见，小K非常低调谦逊，模样瞅着距离精英孩子的常规定义比较远。常有人问我怎么培养两个爬藤的孩子，大约他们不相信我只敦促过孩子吃完饭要把自己用过的碗碟放到厨房的水槽，却并不追问她们的学习。家里的要求是各自照顾好自己，尊重每个人的边界需求。对待小K，长期以来，我担心她的安全甚过其它，因为从小她就是个“事故”儿童，吃饭会抵达嘴前先掉到桌子上，拿杯子会摔到地上，骑自行车会被其他人撞倒，还不会游泳就直接跳到水里…这个孩子从小显示的是迟钝、笨拙、执拗，且这些特点颇为明显，以至于她提前被福校录取时，让身边的同学和家长颇为惊讶，因为她看上去完全不像常人定义的聪明孩子。但这样一个从小事故频发、看上去不太灵光的孩子，也从很小展示出一些其它的与众不同。

姐姐两岁的时候，已经能够用不少词汇说出自己的心愿。小K两岁的时候，只能费力地蹦一个字。当我担心她是否存在语言障碍的时候，两岁半的那个夏天，她突然开口讲一整个长句，主谓宾齐全，还有程度副词和定语，令我目瞪口呆。小K从小用奶嘴，养成严重的依赖性，两岁的时候我们开始发愁怎么戒掉。于是在她还不会开口讲话的时候，爸爸给她进行了一场严肃的“大孩子吃奶嘴丢脸”的谈话。第二天奶嘴收起来之后，她没有哭没有闹没有要。有一次不小心在厨房抽屉里发现一个没藏好的奶嘴，她默默地盯着奶嘴看，但什么也没说。三岁的时候，有一天跟姐姐生气，她严肃地告诉我，要离家出走。我认真地请求，如果她离开家，我会想念她，可不可以不要走太远？她充满同情地看着我，拍拍我的脸，同意我在前院的树下铺上毯子，放上书和水，就出走到树下看书。小K从小爱吃甜食，我下班去幼儿园接她的时候，常常会给她带巧克力或者甜甜圈儿，然后带上她再去接另外一个学校上学前班的姐姐。看着甜食就喜上眉梢的小K，从不会先享受美味。甜食紧紧地拽在她手里，一直等到姐姐到来，才会和姐姐一起享用。有一次，巧克力被握在手里太长时间，甚至化掉。她这种天生的“延迟享受”却全然不费力的特性很早引起我的注意，但这种能力在我眼里，来自于她善良的天性。五岁的时候，她去天津的大姨家过暑假，大姨出差，临时把她寄存到朋友的母亲家。她很喜欢吃老太太做的红烧肉，但当老太太问她是否喜欢这道菜，她支吾了半天，才矛盾地说，喜欢吃但不敢讲，因为怕老太太第二天又忙着给她做。一席话听得老太太心疼地把她搂在怀里。小K八、九岁的时候跟我们去英国、法国旅行，每次看到大街上、地铁站卖艺的艺人，都会掏空我钱包里的零钱，跟人家真诚地道一声谢谢。十一岁她第一次去日本，东京的某条大街上看到一位身着传统服装的忍者化缘，她说服我把兜里的零钱都拿出来，飞快地跑回到忍着身边，虔诚地递上手里所有的钱，双手合十。

小K不轻易哭。我从未看到她因为疼痛落泪，即便有一次她在商场里意外被突出的铁器刺进了左腿而皮开肉绽并被送到紧急抢救室缝合了9针，全程她没有喊痛也没有落泪，非常抱歉地看着我，因为带给我意外的麻烦。11年级的prom，我强迫她穿了裙子，那一次她落了泪。也是那一次，她的泪落在了我的心里，让我痛恶自己利用她对我的爱强迫了她自己的意志。我不会允许其他人这样对小K，但我自己却这样对待了她，多么可恶。我意识到她也许永远不会长成我希望的漂亮女孩那样，但她会成长为她自己愿意成为的自己，作为母亲的我，必须尊重她的选择并且持续珍爱她。家里所有亲戚，都很快认识到小K的善良。我们为她担心，仿佛看到一头单纯的小鹿随着年龄的增长正独自地不知深浅地迈入荆棘丛林。我们担心她的善良会让她被人利用，但是我们也知道不可能始终把她护在羽翼之下。在她成长和逐渐独立的路上，她恐怕将会经历很多愤怒、失落和悲伤。尽管一想到她受伤，会令我剜心般疼痛，然我知道不能因此插手她的生活。幸运的是，伴随她的善良，她还有与生俱来的坚强意志。也许她的善良会让她受到很多委屈和磨难，但是她的意志会让她迎风傲雪。一帆风顺的人生往往浅薄；尽管苦痛折磨着人，但经历苦痛的锤炼，人才会深刻，人生才有厚度。

小K从小喜欢有着神奇或魔幻色彩的骑士形象, 孙悟空、Perter Pan、Mr. Wanka, Naruto……至今未变。一直以来，我理想中的人物当是“侠骨柔肠”，而小K仿佛就是冥冥之中送到我身边的“柔肠侠骨”。她的纯真带给我们夏日缤纷的快乐，她的善良让我们在春暖花开中徜徉，她的意志令我们心疼又感激。这些年里，我总是感慨小K似乎处处都比同龄人晚两岁，后知后觉。这常常让她在同龄人中看上去迟钝且笨拙，难以出众脱俗。可我也知道，那是长着一颗金子般心灵的人。相比同龄人，她似乎需要更长的生长期。她不会是一年双熟的高产作物，相反，她需要冬天的沉默和泠冽蓄力，她需要春季融化的雪水灌溉，她需要夏日高阳的炙烤，最终她将成长为晚熟的秋麦，饱满而结实，充满沉甸甸的芬芳。

每个孩子，都是来给父母上课的天使。小K带给我无限的快乐，更让我看到自己的局限。所有令我曾经担心的“她身上的问题“，实际上是我自己身上问题的某种投射。这篇文章的名字，是受作家莫言的一本书的启发，《晚熟的人》，不过书中人物的晚熟和莫言心中期许的晚熟并不同。我的理解，是尊重孩子成长的节奏，尊重他们成为他们自己而非我们期望的人。世俗的我，需要培养耐心和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