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1)·伫倚危楼风细细》
柳永
伫(2)倚危楼(3)风细细,望极(4)春愁,黯黯(5)生天际(6)。
草色烟光(7)残照里,无言谁会(8)凭阑(9)意。
拟把(10)疏狂(11)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12)终不悔,为伊消得(13)人憔悴。
1. 蝶恋花:原唐教坊曲名,后用为词牌名。又名“鹊踏枝”、“凤栖梧”。双调60字,上下片各四仄韵。
2. 伫,长时间站立。
3. 危楼,高楼。
4. 望极:极目远望。
5. 黯(an4)黯:神情沮丧,情绪低落。
6. 天际:遥远天边。
7. 烟光:飘忽的光色。
8. 会:理解。
9. 阑:同“栏”。
10.拟把:想要,打算。
11.疏狂:狂放不羁。
12.衣带渐宽:指人逐渐消瘦。
13.消得:1.值得,能经得住;2.消耗,消磨(仅解“消”字)。
柳永(约987—约1053年),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柳永,字耆卿,因排行第七,又称柳七。柳永是崇安(今福建武夷山)人,生于沂州费县(今山东费县)(另一说生于济州任城县),他是北宋杰出词人,婉约派代表人物。柳永出身于官宦世家,少时学习诗词。宋真宗咸平五年(1002年),柳永离开家乡寓居江南,几年间沉醉于浅斟低唱的生活。在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之后的十多年时间里,柳永在汴京生活,他四次参加科举考试均落第。在此期间,柳永流连于歌楼酒肆,作品中包括一些较为低俗的艳词,为士大夫所鄙视,可能影响了他的仕途。屡试不中的柳永遂离开京城来到民间,十年时间里一心填词,创建颇多。仁宗景祐元年(1034年),年近半百的柳永进士及第,历任睦州团练推官、余杭县令、晓峰盐监、泗州判官等职,以屯田员外郎致仕,故世称柳屯田。柳永入仕很晚,品阶低微,但在各任均颇有政绩,是一位尽职的地方官。约仁宗皇祐五年(1053年),柳永在润州(今江苏镇江)去世,终年约66岁。
柳永是一位对宋词进行全面革新的词作大家, 也是两宋词坛上创用词调最多的词人。柳永大力创作慢词,拓展了宋词的表现形式。柳永的作品结构巧妙,善用铺叙,坦率生动,雅俗共赏。柳永对宋词的发展贡献巨大,其作品对后世词人影响深远。柳永是古代最早以创作诗词作品为生的人。他在世期间其词就广受民间青睐,有道“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
柳永自撰作品集《乐章集》,南宋时有9卷,已失佚。现存古本为明毛晋编《宋名家词》本,及清朱孝臧编《彊村丛书》本。当代唐圭璋编《全宋词》收柳词212首。
诗词作品影响力总体评分: 7.
唐风:柳永成年以后的人生大致可以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约从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至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年),是柳永寓居京师汴梁(今开封)求科举入仕的阶段。第二阶段从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年)至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年),这十年间柳永在民间闯荡、创作。第三阶段是景祐元年(1034年)以后的十几年,是他入仕为官的阶段。
宋雨:入仕为官的阶段被很多人忽略或是一笔带过。其实柳永一生都很看重进士及第和做官。有了这个阶段,即使官不大,他也觉得人生相对圆满。在那个年代,科举几乎是士子的唯一追求。对柳永这样的家庭背景来说更是如此。他们家代代做官,进士满门。
唐风:从他的《鹤冲天·黄金榜上》来看,他在落第之后似乎释然了,“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 他通过自我解嘲的口吻,试图从失败中获得解脱。其实他没有那么超然,科举入仕一直是他的梦想。这就是为什么20年后当他听说自己中了进士,马上写了一首《柳初新》,其中有:“杏园风细,桃花浪暖,兢喜羽迁鳞化。遍九陌、相将游冶。骤香尘,宝鞍骄马。”得意之态与“仰天大笑出门去”(李白)、“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并无二致。
宋雨:哈哈,我过去没读过这一段。不过他早些时候要想在汴京继续呆下去(已经呆了16年了),考它个十次八次好像也不行了。据说仁宗看了他的《鹤冲天》之后说,既然柳三变要当“白衣卿相”,那他还何必再考什么进士,让他专注于“浅斟低唱”好了。这相当于把他的科考之路给断了。
唐风:这几乎肯定是民间戏说。柳永第四次科考失败时仁宗刚刚登基,不过是一个12岁的少年。朝政多由刘太后通过垂帘听政来操办。这时的仁宗绝不会去关心一个经常出入于秦楼楚馆的落魄文人写了些什么。柳永应该是自己在京城里面呆不下去了。大概在柳永离开京城前一年,柳永在朝中任工部侍郎的父亲柳宜去世了。我猜想他在京城那么多年是得到父亲一些接济的。现在他失去了重要的经济支持,可能是他离开的部分原因。
宋雨:从柳永保留的词作来看,他在汴京这段时间里有很多写给妓女歌女的作品,有的格调低下,不同于一般赞颂歌姬舞女美色和舞姿。柳永那么多年考不上进士,是不是他自己甘于堕落,不专注、不自制造成的呢?
唐风:这个可能性应该不大。更可能是柳永不太适合科举考试的形式,尽管他写得一手好词。在北宋时期,士子在入仕之前,特别是在外宦游时,大多有跟妓女有往来。柳永的不同是他的词已经闻名京师。由于柳永的词经常被乐工和东家接受,歌女新词一唱,身价倍增。妓女如得到柳永品题的词作,也可以“移宫换羽,声价十倍”。于是柳永便写了不少请托之作,并从她们哪里得到润笔。这些词是柳词中格调较低的一类,但也是满足“顾客”需要。
宋雨:通过在京师的经历,柳永看到了自己在作词方面的能力和潜力。于是柳永在离开京城、混迹江湖的岁月里,成了一名“专业音乐人”,并且成了中国古代以此为生的第一人。十年间,柳永的足迹遍及大江南北,期间还于仁宗天圣七年(1029年)短期返回京师。短短几年光景,京城已物是人非,令柳永惆怅不已。
唐风:现在我们赏析的这首《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的具体创作年代不详。我认为最有可能写于他离开京师后的十年间。此间他大约40至50岁。在这个阶段,柳永思念他在京师的爱人,比如一位跟他保持了很多年关系的虫虫。在浪迹天涯之中,他也可能认识一些别的女子但不得不分开。柳永其实是一位多情也相对重情的人。他对勾栏瓦舍、秦楼楚馆里的女子的同情与尊重远超大部分同时代的士大夫,这个以后有机会再细说。
宋雨:【蝶恋花】是一个经典词牌,比短调略长,属最短的中调。两宋时期众多词人喜欢填写。我们已经鉴赏过晏几道和苏轼的《蝶恋花》。后面我们还要欣赏晏殊和欧阳修的《蝶恋花》。另外我们还要赏析五代词人冯延巳的一首《鹊踏枝》,其实【鹊踏枝】与【蝶恋花】是同一词牌。李煜的《蝶恋花·遥夜亭皋闲信步》首次把 【鹊踏枝】 易名为【蝶恋花】。此后人们一般就称“蝶恋花”了。
唐风:首句“伫倚危楼风细细”刻画了一个大致的环境,粗略如剪影。“危楼”即高楼。秦观的《八六子· 倚危亭》中的“危”字是同样的意思。“风细细”不带任何形象,暗示安静、清幽的环境。“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这一句的理解,语序应当是 “望极,黯黯春愁生天际”。词人极目远眺,一种黯然沉重的春愁油然而生。春愁明明是产生于心里的,词人却说是产生于天边(“生天际”)。
宋雨:远处究竟是什么引起了词人的黯黯春愁呢?原来是“草色烟光残照里”。春草萋萋,刬尽还生,暗示着感情的绵绵不绝。“烟光” 是在夕阳下飘忽的光色。“残照”二字暗示词人在高楼上伫立很久,日暮也不肯离去,更添了几分惆怅之感。我第一次读到这7个字,就赞叹柳永表现意向和起兴的技巧,引发的凄美之感实在是妙不可言。
唐风:然后,作者再把注意力引回到自身 —“无言谁会凭阑意”,这是一个设问句,问谁能懂。然而自己愁绪万千,沉默不语,或者无人可述。这样谁又能懂呢?作者就这般闪烁其辞,引着读者进入下阕。
宋雨:词的下阕的首句称为“过片”。过片的水准能很反映词人的水平。“拟把疏狂图一醉”与上片似连非连,但换了一个角度,他打算狂放一下。日常生活中一醉方休的原因有多种,但这里显然不是他乡遇故知和金榜提名时的痛饮。上阕已经渲染了春愁,所以此处醉酒的目的不言自明。
唐风:词人只是想要(“拟把”)一醉,但究竟是否实施不得而知,因为词人心里明白,“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的道理。如果导致惆怅的原因不能解除,那么一醉方休只不过是举杯消愁愁更愁。强颜欢笑根本不能解除痛苦。词人其实是理智的。
宋雨:“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 到此,词人终于表白自己的愁绪来自于爱情的 牵挂和对爱人的思念。词人宁愿为感情而消瘦、为爱人而憔悴。这像是一则执着的爱情宣言。小词到此戛然而止,令人回味。
唐风:最后一句“为伊消得人憔悴”中“消得”的释义有必要讨论一下。我过去读这首诗,觉得“消”就是“消耗”、“消磨”的意思。因对爱人的思念而茶饭不思,人消耗得憔悴,这不是顺理成章吗?这次再仔细看,居然发现我理解错了。而且更有一位高手、第一季“中国诗词大会”总冠军也犯了同样的“错误”。标准答案是“值得”。目前我看到的所有赏析文章都将“消得”解释为“值得”或“经受得起”。但我要问问,尽管“消得”在词典上有“值得”、“禁得住”的意思,把“消”理解为更接近其本意的“消耗”、 “消磨”,进而导致憔悴,有何不妥呢?
宋雨:我没有见过其他地方用“消得”的情况。我去查了一下,似乎“消不得(的)”的说法稍常见,意思是“抵不上”、“受用不得”。我查不到“消”字本身有“值得”的意思。我也认为把这个字理解为“消磨”、“消耗”很通顺,这至少应该是一解吧。
唐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两句特别有名,不仅因为它写得好,而且因为它在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寓意。王国维提出了一个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三境界”说。这两句话被比喻为第二重境界,即做学问者若欲成功,应像对待爱人那样执着和不惜付出。
宋雨:王国维的上述“三境界”之说以及分别以三句宋词作比喻,我读大学的时候就知道了,我觉得他很有见地。看来王国维挺看重柳永的。他在《人间词话》里面对柳永的评论多吗?他对柳永的总体的评价如何?
唐风:王国维对柳永的评价不多。感觉上他是尽量绕开柳永但又不能完全绕开。在评价柳词对长调的贡献时他说:"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 他评价柳永的《八声甘州》也很正面:“伫兴之作 ,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但总的来说,王国维对柳永的评价刻薄。他继续自古以来士大夫对柳永“格调不高”的批评,说“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 耳。”这种挖苦我觉得有些过分了。正因为如此,他居然把“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归为欧阳修的作品。似乎“轻薄子”不配写出这么好的句子。
宋雨:王国维虽然通西学,但中国旧知识分子的偏见与固执在他身世表现得很突出。比如1911年民国建立以后,国人纷纷剪掉辫子,连溥仪都剪掉了。而曾经做过溥仪老师的王国维却坚持不剪,不管是被人骂为“满清遗老”还是被学生斥为“枉为人师”,他都岿然不动。他就是要表现对大清的忠心,直到他1927年投湖自尽时,依然带着他那根长辫子。
唐风:王国维本人也是一名优秀的诗人、词人。他存诗近200首,词100多首。在他的词作中,最有名的恰好也是一首《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这是有一次长期在外奔走的王国维回到家时,看见妻子明显憔悴,不禁感伤作。
宋雨:这首词我过去就读过。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是精妙的名句,不少人很欣赏。然而我对整首词的立意却有些不以为然。当时他妻子年仅31岁,她身体不太好,又拉扯两个孩子,所以有些疲惫、憔悴。我不否认王国维对妻子的关爱。但对一位刚过30岁的女子,凭什么说她 “零落花如许”、“朱颜辞镜”?我看这口吻透着男权社会老夫子下意识的偏见。如果哪个女子也充满关怀地写丈夫头秃了,脸上出褶子了,廉颇老矣不能饭了,是不是也可以成为名篇?
唐风:哈哈,这个批评,已经超出了文学的范畴了。咱们这里仅限于谈词吧。两首词都是富有盛名的佳作。既然都是《蝶恋花》,又都跟爱情有关,或可以比较一下的。你觉得优劣如何呢?
宋雨:如果仅文字上看王词,无疑是佳作。有人比较“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认为柳永写得缠绵、柔和,“衣带渐宽”的比喻比“花辞树”的比喻更高妙,更能打动人心。但人各有所好,何况柳永那两句被《人间词话》做过“广告”。很多人其实喜欢直接的比喻,“朱颜辞镜花辞树”能打动很多人。我觉得两首词最大的差别不在这里。柳词似乎包含更多的信息。对此你怎么看?
唐风:你说的“信息量”的差别,我认为主要是词中包含意向多少的不同。王词意向较单一,基本上就是花和春代表年轻的容颜,词人为其不可避免的逝去而感叹,写得深切哀婉。而柳词却将短短60个字用到了极致。它包括了远近景物和个人感情、感受等多重意向,且个人感情和感受又在一句中分为多个方向和层面。因此,两首词比较起来,柳词明显是一首更为丰富和更有情致的作品。
宋雨:是的。这是佳作与杰作的区别,高手与大师的差距。柳永往往通过对诸多意象及其组合,在其作品中营造出深刻、高远的意境。能够在诗词的意向创造上达到如此境界者,古往今来屈指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