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于六年前的西元一八)
(前文)
亡父五十年祭(1):一问三不知
亡父五十年祭(2):走为上计
其二:苦中有乐
不容置疑的是,我们的逃难绝对无法与中东石油皇朝的公子王孙落难相比。在柳州避难的那半年左右的时间里,两个家庭大大小小的十来口人就生活在姑母家那一大一小二三十平米的平房中。到了晚上,我们父子三人便挤在一张加宽了些许的单人小床上,表哥和表姐多是晚饭后步行五六里回到他们中学的学生宿舍过夜,而母亲和大姐则是借宿在姑母邻居黄妈妈的家中。更加不尽人意的是,姑母阴柔慎微的外表与性格自小就让我对她从内心里打怯,而我调皮好奇的天性也驱使她始终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懂事以后我才弄明白,其实我们终生都应该感激姑母和她的一家。不为别的,就为她们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把我们收留接济。
作为一个刚过五岁的孩子,我当时自然无从体会得出父母那时的忧虑和苦楚,只是觉得离开了那个以校为家,以学生为中心的生活环境,父亲终于有些空暇多给我讲些极有意思的趣闻旧事。从父亲的口中我学到了晏子使楚这个典故,自此之后就对这位战国谋士的急智韬略佩服得五体投地。从父亲那里我还知道了古人在思辨中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简洁犀利,期待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在群儒的重围下四两拔千斤地一剑封喉,利嘴一张就使争辩的对手无力还口。除了书本上的故事之外,父亲还不时穿插一些自己亲历的轶闻琐事,让我童年的记忆也接点地气。至今残留在我的脑海里就有他从桂东南的家乡到省城桂林上大学时乘坐燃炭的汽车因为长距离无座的劳顿,还有他随车闯过土匪出没的地域时连大气都不敢多出的遇险经历。
在客居柳州的日子里,我另外一个乐趣便是给父亲当一条小尾巴,拖着两条不太争气的小腿跟随着他在一个没有公共汽车的城市里东奔西走。我们曾经一同去邮局为他的集邮爱好买过些新版的邮票,父亲也因为替我购买一个漂亮小巧的金属卷笔刀而带我跑了两趟其时已经营业无常的百货门市。偶尔我们还从柳州城南走过摇摇晃晃的柳江浮桥去光顾那远在江北的柳侯公园,瞻仰完公园中唐宋八大家之柳宗元的衣冠冢后再由铁路大桥走回家中。由铁路大桥步行过江确实有点惊心动魄,因为铁桥两旁的人行栈道虽说也是高出江面二三十米,靠着主桥的一侧却是没有任何遮拦的空隙。依照我那时的胆量,我想过江的时候我很有可能是老老实实地趴在父亲宽厚的背上,在夕阳的余晖中望着自己在江面上长长的投影直抽冷气。
跟着父亲还偶有口福。有一次,我们因赶不及回家的饭点而下了一回馆子,在一家貌似机关食堂的地方买了一份小笼包子。其实那时我对包子极不感冒,总觉得那是一堆食之无味的面砣砣。但这家的小笼包子就是与众不同,一口咬下去之后竟也让我满嘴生津余香留齿。为此我日后也曾师法我们伟大事业的曾经掌舵人老佛爷同志,满怀执着地学着她去找回在西狩长安路上饥肠辘辘啃窝窝头时那种不可名状的惊喜,但到头来终归还是失望铩羽。
当跟屁虫的最高奖赏当属随父亲一起远足桂林,他和母亲年轻时的求学之地。我从未过问过父亲去桂林的主要目的,现在猜度他很有可能是在为未来的出路而问计于那里的故旧。得助于父亲往日教出的高足,我们得以借宿到己经改为高等学府的靖江王城里。我在城墙后门箭楼简陋的通铺上进入梦乡,在独秀峰的倩影下品味暮春中旧时王府的光怪陆离。虽然那时学府早已停下功课去闹革命,在寂静的校园里我多少还能感受到一股久违的书卷气。我极爱学府食堂里热气腾腾的饭菜,只恨它为了进一次餐还得撒开小腿来跑出个二三里。
父亲办事之余还带我走遍了桂林城里的大小名胜。形似大象的象鼻山自然是孩子们的至爱,我见了之后也恨不得将它搂入自己的怀抱。紧跟其后就是那朴实无华的骆驼山,它的身影能轻而易举地把你的思绪从郁郁葱葱的南国带到黄沙弥漫的戈壁,咣当咣当的驼铃一直在你的脑海里回响不已。我们一同行走在桂林的群山秀水,父亲不时给我指点出山石上在抗战期间被日寇炸毁的国军碉堡遗迹,由此引出了坚守七星岩的八百将士在敌人施放的毒气里全体殉国的英勇壮烈。虽然那时我还只不过是一个混沌初开的孩童,一页页沉甸甸的历史却自此长留在我幼小的心灵里……
自古无巧不成书,我们桂林之行的巧合便是刚从七星岩出来就遇到了我从未谋面的本家堂姑。生长在小康人家的小姑自幼楚楚动人,江山易帜后自然就成了刚刚翻身的贫雇农家中同龄后生垂涎三尺的猎奇。根正苗红的姑丈本是桂东南红色机器里坐着八抬大轿吃小灶的人民公仆,可武斗一开便也没了藏身之地,到头来还得和平民百姓一样躲避千里。其时的小姑虽然己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的美貌与风韵依旧能够使我为之眼前一亮,为自己能有这样的一门亲戚而倍觉神气。当年的举止我早己遗忘,只记得最终的结局就是自己因凑近乎的企图未能得逞而落了个哭哭啼啼。好在知其子莫如其父,父亲并未因此而过分地责备过我。日后的读书中偶得少帅学良将军“自古英雄多好色”的佳句,我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从小就具备那种做人间豪杰几乎必备的潜质底气。
父亲还带着我走进当时家乡方圆几百里也都还没有的动物园,在那里我生平第一次见识了骆驼大象这样与桂林的名山遥相呼应的大个子。我喜欢斑马身上反差强烈的黑白条纹,可看到园方给它们喂上一大堆让我十分生厌的胡萝卜之后心里就多少有些微辞。我更钟爱长劲鹿那夸张的身驱,还有它们身上斑斓好看的花衣。过了好多年之后我才真正地弄明白,其实我这次桂林之旅的意义既不在于遭遇过凶狠吓人的老虎,也不是因为结识了狡诈多端的狐狸。对我最为紧要的就是,这样的游历给我攒足了在同龄人面前炫耀显摆的资本,更为日后自己在举国乌云压顶的大势下被人打翻在阴沟的历练准备了精神胜利的魔力神功……
(下文)
亡父五十年祭(4):走进深渊
亡父五十年祭(5):生离死别
亡父五十年祭(6):拥抱父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