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七十年 —— 记亦泣亦歌的人生旅途(18)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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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大饥馑(1)

    1959年12月中旬的一个黄昏,大雪纷飞朔风凛冽,我刚从食堂吃完饭回到宿舍,身上积满雪花的二姐匆匆地推门进屋。她把我喊出去,告诉我父亲来信了,说家乡饿死了许多人,父亲也面临饿死的危险。她这次到场部来是给父亲汇钱的,刚才她敲开了邮局的门,和人家商议用电汇的形式给父亲汇了七十块钱。她估计父亲半个月左右就能到这里,到时候让我带父亲回七队。

    二姐嘱咐完毕后,又冒着大雪匆匆地走了。我劝她不要走,说这风雪天在外走路危险,万一迷了路、遇见野兽乍办?二姐说她是随队里的马车来的,马车在路口等着呢。我将二姐送到路口,看着二姐上了马车。马铃声很快地就消失在风雪中。父亲能来得了吗?不会饿死吧?这个问题不能不想,但想也没用,听天由命吧!我双手笼袖伫立在路边,雪花落在身上,堆在帽沿上,积聚在笼着的双臂上,我的心也同雪花一样冰凉,但却没有流泪。沉痛和悲伤于我而言已属家常便饭,饥饿、疾病、贫穷、寒酸一直伴我而行,许多难关我都挺过来了,男人为什么流泪?更何况自我能够独立思考开始,就立下了志向:只要活着,决不向困难低头,绝不因艰难而流泪,一定要活出个样儿!这个性一直延续到改革开放后,我买了一盘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磁带才有所改变,当我听了这个交响曲的第二乐章,就情不自禁地流泪了。这第二乐章所描述的痛定思痛和集聚力量的过程,仿佛宣叙我在屡屡遭受挫折后,带着创伤养息身心时的心态。由此我由衷地敬佩这位音乐大师,他精准到位的描述,和我的思想产生了共鸣,进而使我不忘初衷,奋勇向前。我坚定地相信,也热忱的渴望能够进入第四乐章那狂欢的境界。

    学校的背后,有一个和缓的山坡,那是放爬犁的好地方。放爬犁就是拿着爬犁走到坡顶,头朝山下趴在爬犁上,用脚一蹬,爬犁便沿着雪道顺山势而下,速度逐渐加快,眼看快到终点的时候,用脚刮地,让爬犁转弯减速,最终停下来。这项活动挺刺激的,许多同学都想玩,但苦于没有爬犁。我的爬犁是胜利屯的一位同学送我的,她说他们村里的孩子最喜欢玩这个。

    这天中午放学后,我正在和同学一道放爬犁,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说有人找我。我把爬犁交给一个没有爬犁的同学,就飞奔而下,快到宿舍门口,我看见一个人站在墙边朝我笑。这是谁呀?我正要进宿舍,听到那人说:“家恕,我来了。”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疾步向前,仔细看看父亲后,仍然惊愕不已。不就半年时间吗,怎么变成这般摸样:皮包骨头的脸,乌黑乌黑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没有一点生气;露在外面的双手,简直就是柴棒。我咬咬牙扑上去,紧紧地抱着父亲。感觉到父亲摸着我的头,然后一点一点往下摸,先摸我的棉袄,再摸我的棉裤,之后问:“你穿这些,不冷吧?”我退了一步,说不冷。父亲又弯下腰,摸了摸我的棉胶靰鞡,问冻不冻脚。我说不冻脚。我想起这正是中午,父亲肯定没吃饭,就说:“我大爷,我们吃饭去!”父亲迟疑地问:“到哪吃饭?”我说:“去食堂呀!”父亲有些迟疑,但还是跟我走了。

到了食堂,我对炊事员说我父亲来了,要在这儿吃顿饭。炊事员看看我父亲,二话没说拿了三个馒头递给我,还给了一块辣疙瘩。父亲坐在饭桌旁,大口大口地吃,那吃相,仿佛没有咽喉似的。炊事员见状,倒了一碗水递给我,又指指父亲。我把水端到父亲面前,让父亲慢慢吃,还说这发霉的麦子磨出的面粉,不好吃。原来,农垦战士不懂如何储藏粮食,致使小麦发霉,这种面粉做出的馒头有一股怪味道,同学们都不爱吃。父亲却说,没味道呀!很好吃。三个馒头吃完,父亲仍然吧嗒嘴,看样子是没吃饱。我又去向炊事员要,炊事员看看父亲,一下子又给了五个。父亲又吃了三个后,把剩余的两个装进了口袋。他走到窗口,向炊事致谢。炊事员问父亲从哪儿来?父亲说从安徽五河县。炊事员又问老家挨饿了吧?父亲叹口气,没回答,拉起我说我们回家吧!

让同学替我请假后,我和父亲踏上了去往七队的路。路上,父亲和我说起了家乡的大饥馑。我听得心惊肉跳。下面我把听到的复述一遍。

由于1958年秋种推广过度密植,1959年的夏收严重减产,社员分到的粮食有限。有的人家精打细算,把分到的粮食按等份分开吃,再配上瓜菜,总算勉强熬到秋收。而那些不知节制的人家,很快就处于饥饿状态,饿死人时有发生。哪知道夏种时,公社还是坚持旱改水,结果凡是改水稻的旱田再次绝收,致使旱季作物整体歉收。秋收分到的稻谷、红薯和豆类,大约在10月份就被吃光。接着就扒尚未完全长大的胡萝卜吃。胡萝卜吃光了就吃山芋秧子和胡萝卜缨子。总之,凡是能吃的东西全部吃光。

11月份,发生了一件怪事。大队干部们接到上级通知,说有的社员家偷偷储存粮食,一定要把偷偷储存的粮食搜出来。那天,大队长在接到通知时,眉毛皱了皱,叨咕了一句哪家还有粮食呦!这句话被站在不远处的父亲听到了,他本想回去把放在坛子里的仅有的几斤黄豆重新收藏,但看到大队长身边还有几个人,想想作罢,家徒四壁的屋子,又能往什么地方藏? 哪知道大队长却对父亲说:“大老奎,你不回家收拾一下吗?”这是递话给父亲。父亲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还有什么东西要收拾啊,门上连把锁都没有。

这天,大队上真的组织人挨家挨户地搜索所谓偷偷储藏的粮食,当大队长一行几个人走到我家门口时,跟随大队长的一个人说,大老奎家还能有什么?有什么他也会装在身上。就这样躲过了一劫,存下了几斤豆子。我曾问父亲,如果那几斤豆子被搜去了,你会饿死吗?父亲说不敢讲,那几斤豆子可以让我多活十几天。他说一个人一天只要有三两粮食,就可以保住性命。按照父亲的话,如果那天有的人家的粮食真的被搜去了,这些人真是造大孽!

乐闲人 发表评论于
回复 'abcdaren' 的评论 : 其他地区的苦难,都是几个重灾区波及的,
乐闲人 发表评论于
回复 'wumiao' 的评论 : 谢谢关注!亲身经历闷在心里难过,不如吐出来。
乐闲人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超然看众家' 的评论 : 谢谢关注!
abcdaren 发表评论于
想不到安徽1959就已经饿死那么多农民!我们陕西59年还过得去,到1960年才开始受苦挨饿, 到61、62年最惨,野菜都拔光了,面朝黄土背朝天,还大旱,洗脸都没水,留给可怜的几颗苗。半砬馒头是我们心中最可爱的又得不到的东西。村干部还不让逃荒,只好在窑洞里等死。幸好山里找到一株野杏子树,又小又酸,救了好些个人命。
二胡一刀 发表评论于
就文学城里还有不少毛粉说三年饥荒饿死人是反共势力编的谣言呢。
wumiao 发表评论于
记录下来这一切吧,因为我们没经过的人只是听说很可怕,但是你们是见证者,你们是他们最怕的人,好好写,好好活着,谢谢。
超然看众家 发表评论于
所谓三年自然灾害其实就是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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