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房东(再续篇)

       三  房东(再续篇)

         次日,他们俩在房间里在协议书上都签了字。就在他重返青海的前夕,他向所有的房客宣布:“由于他身在青海,很少回来,无法及时处理租房事务上的事,为此我特地请陈老师担任我的代理人,以后全权由他处理各种事务,希望大家支持配合,谢谢大家。”从此以后,陈老师成了我们的二房东。

         可是他们的合作好景不长,在他们合作不到几年的一九六四年,上海滩已经流传着地、富、反、坏、右的私有房屋都将要收归国有的小道消息。一般的老百姓并不在意这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消息,甚至根本不相信,因为解放了那么多年,几乎一直在搞运动,那些地、富、反、坏、右分子也几乎被折腾的差不多了,要收归的早就收归了。当然也有一些人比较关注这些看来不太靠谱的消息,他们常常被‘无风不起浪’的信条所左右,他们的嗅觉要比一般人灵敏、敏感。在我们这栋房子里,大部分人都不会把这些小道消息当回事,唯有二房东陈老师特别关注这一消息,而且他关注对了。像一个喜爱买彩票的人一样,中奖了。他在听到这条小道消息的时候有些震惊,虽然他不是房东,却是房东的代理人。而房东又属于此类对象的人,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都与他有关。但是他又想,现在只是个小道消息,没有必要先告知房东,也许是虚惊一场,反而让人取笑办事轻率。但他又相信‘无风不起浪’的信条,一定要把事情做在前面。他认为关键的问题是如何为房东保住前楼的使用权?倘若房管所来接管时,看到前楼空关着,毫无疑问将把它租借出去,这么好的房子可能会争着要呐。这样我如何向房东唐先生交代?正在这样不知所措时,突然想出一个锦囊妙计,乘着房管所还没有来接管,干脆自己先把前楼租下来,并办理好私房出租的一切手续。为了使事情更真实,必须暂时先搬进去住,待房管所来接管调查时,说明这栋房子的所有房间都已经租出去了,这样岂非为唐先生保住了前楼的房间!似乎觉得自己将此事做的天衣无缝,脸上露出了很得意的微笑。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事情办的非常神速。

         就在陈老师搬进前楼不到两个星期,唐先生可能也听到了什么风声突然回来了。那天正好是星期天的早晨。星期天是大家一个难得的休息日,一般在职人员都起的比较晚些,只有家庭主妇是家里‘买、汏、烧’的主角,早早去了菜场,其余的人可能还在酣睡之中。自从唐先生有了代理人以后,他确实比以前轻松了许多,回来时只管往自己的房间里走,用不着再与各住户打交道。他隔壁住的就是二房东,他会主动过来向他汇报房子租赁的一切情况。

         周日早晨,他从大门口进来,正好没有遇上什么人,连一直在天井里打扫忙乎的姨妈也不知去了哪里?直接往楼上自己的前楼走去。他用钥匙将房间门打开一看,看到了使他十分惊呆的一幕,不禁哇的一声叫了起来。上次他离开时,将自己的床、衣柜和椅子都用旧的被单盖了起来,待下次回来不用花大力气收拾,因为上海的灰尘特别多。可是眼前看到的是,床上正躺着一个正在酣睡的男人,此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二房东陈老师。陈老师突然被哇的一声惊醒,看到唐先生正在愤怒的看着他,预感到一个很难解开的误会发生了。陈老师迅速地起了床,与唐先生招呼并试图让唐先生坐下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可是唐先生气愤的狠狠的把门“嘭”一声的关上,迅速走下扶梯,陈老师走出来继续喊着:“老唐!老唐!“但没有下楼来,生怕惊醒这栋房子里的其他人。唐先生也没有离去,就在楼下的走道里,两眼虎视眈眈的望着楼上,出现了我那天回来时看到的那一幕。但终究被他的前妻训斥走了。

         后来据说在前妻的促合下他俩会谈了,并又和好了。陈老师明确表态说:“倘若此事纯粹是个小道消息,我一定会把前楼还给你的。并继续一如既往的为你处理租房的一切事务;倘若此消息属实,因为你的户口不在上海,恐怕很难为你保留住这间前楼;我暂时搬进来住,主要是为了造成前楼已被人租借的‘既成事实’,房管所就不再会把前楼出租出去。那你回上海不是就有个住宿的地方吗?尽管在房管所的花名册上是我的名字。再说,许多事都往往是无风不起浪,我害怕到时会弄的我们措手不及,我才出此下策。”说得唐先生和他的前妻连连点头称“是!”心里感激不尽。一场误解终于解开了,一切又都归于平静。唐先生依然住进了前楼,他走了以后,仍然让陈老师搬进前楼居住。这个“既成事实”将一直存在下去。

         看来,陈老师对政治很具敏感性,或者说有先见之明。因为,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我国社会上的所谓地、富、反、坏、右总是被首当其冲。经过了历次的政治运动以后,他们几乎被剥夺了一切。只有上海解放初期的赎买政策,使他们保留了一些私有的东西,譬如房屋和一些财产。说实在的,就此赎买政策,使他们在生活条件方面要稍优于一般的老百姓。但在政治地位、言论自由等方面受到很大的限制。即使所剩无几的一些东西也随时有被剥夺的可能,这是陈老师的看法,也是他比别人的高明之处。

         在文革势如破竹的爆发之时,他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没有多久,我们附近的房管所人员果然下来对我们这栋石库门房子进行调查,他们往往直接找房东或代理人调查,因为这些房子的租赁花名册都他们手里。下来的人也只是房管所里一般的办事人员,只是例行公事而已。核对一下房屋的实际数量和客户名单,然后编制成他们的花名册,顺便核实一下住户是否持有上海户口。一栋私人住宅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变为了公房。无意中陈老师又成为了类似于楼组长的角色,陈老师当然很乐意担当起这个角色。因为,虽然这栋石库门房子成为了公房,但他知道,楼组长的角色对他很重要。

         文革期间,唐先生虽然已经改造期满,但仍然受到文革的巨大影响,从党的阶级斗争和唯成分论的观点,可能他还被视为专政对象,有好几年没有回来了。陈老师一个人住着这栋房子最好、最大的两间房间—前楼和西厢房。而住在这里的有几户人家,有众多口人的住户,却都住在十多个平方米的小房间里。他们并不是付不起房租而愿意挤在小房间里,而是大家都是老邻居了,以和为贵不吭声而已。一旦他们知道还有一个单身汉占据着两间最好最大的房间,他们感到公平而闹到房管所去,显然他是理亏的,毫无疑问他得乖乖的交出其中的一间房间来,而且很有可能要他交出的是前楼。但是,在这寸土寸金的上海,谁愿意将煮熟的鸭子给飞了?这是人的自私本性,无可厚非。而且,人的胳膊总是往里拐的,他当机立断让自己的妹妹一家三口搬了进来,住进了前楼,自己仍然住在西厢房里。这里的房客只能看着他们正大光明的搬进来,心里还暗暗的佩服着陈老师的聪明才智。

         后来,再也没有看到房东唐先生回来过,我们这里的人几乎已经将他忘却了。但在改革开放前夕的某一天,房东突然回上海,他当然知道这栋石库门房子已经永远不属于他的了。他在上海已经可谓举目无亲。即使他知道自己的亲生骨肉还在上海,并已经长大成人了,但他对自己的女儿充满了愧疚和罪恶感,怕牵连和影响女儿的前程,怎么的也不会去找他自己的女儿。历年来所受到的种种磨难,至今还心有余悸。他只能去找他曾经的代理人、朋友—陈老师。

         他以一个很卑微的造访者的身份,开黑漆大门,为他开门的再也不会是他的姨妈,而已经换成了宁波外婆,当然她不认识他,但听说他是楼上陈老师的客人,让他进来。他上楼走到前楼门前,在门上轻轻的敲了几下,门缓缓的只开了一个,缝里露出一个年轻妇女局部的脸,妇女见到是个陌生男子,马上要关门,唐先生忙说:“对不起!我是来找陈老师的。”妇女关着门告诉他:“陈老师住在隔壁厢房里,他下午六点钟才回来。”他谢过那妇女就走了。

         到了晚上七点钟左右的时间,他又一次来到这栋石库门房子,直接走上二楼,叩着前厢房的门,陈老师已经知道叩门的是谁,迅速地将门打开,迎接唐先生进门,并问候:“好久不见了,你可好?”对方耸了耸高兴地说:“还好,现在总算有机会回上海了。而且我们的领导对我说,以后你只要有本事,可以长期待在上海生活、发展。继续享受这里的退休工资。“但他接着又说:”只是我初次咋到,请老兄多关照。“陈老师慷慨地指着他的床铺说:”即使世界容纳不了你,这张床铺却永远容纳得了你。“一下子把唐先生感动的泪流满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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