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里的几次梦魇

武大被杀后武松回家，半夜灵堂武大鬼魂现身很有点《哈姆雷特》的意思，看起来像是武松活见鬼，其实写的是一个梦。

武松听王婆说哥哥死了，重设个灵堂，自己铺张席子睡在武大灵桌子前。“ 约莫将半夜时分，武二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口里只是长吁气。武二爬将起来看时，那灵桌子上琉璃灯半明半灭。”此时武松还是清醒的。

随后他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说哥哥死得不明，随后就开始做梦了。《金瓶梅》里写梦从来都是跟现实无缝衔接。“说犹未了，只见那灵桌子下卷起一阵冷风来。”面目模糊的武大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对武松叫冤：“兄弟！我死得好苦也！”武松怀疑武大死因，故有此梦。

“武二看不仔细，却待向前再问时，只见冷气散了，不见了人。武二一交跌翻在席子上坐的。”这一段是武松梦醒的过程。他见了武大，赶着去问，梦中的他站起来去追，“一跤跌翻”，回到现实。

武松因为这个梦，第二天就去访查武大死因，破了心中疑案。

李瓶儿跟武松正相反，她因频频梦见西门庆嫁给了蒋竹山。

西门庆因受蔡京等被弹劾牵连，偃旗息鼓在家里焦虑误了娶李瓶儿。李瓶儿等他不来，梦魂颠倒。“到晚夕，孤眠枕上展转踌蹰。忽听外边打门，仿佛见西门庆来到。妇人迎门笑接，携手进房，问其爽约之情，各诉衷肠之话。绸缪缱绻，彻夜欢娱。鸡鸣天晓，便抽身回去。妇人恍然惊觉，大呼一声，精魂已失。”

这本是李瓶儿想西门庆的绮梦。

张爱玲在《小团圆》里写九莉梦见邵之雍，“拉着她的手，把她往屋里拉，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醒来以后，九莉快乐了很久。”邵之雍就是胡兰成。张爱玲生日那天从平鑫涛（琼瑶老公）处得到七千美元稿费和胡兰成的死讯，写信给夏志清说“难免想到生日礼物”。

反目成这样偶尔梦到从前，还能快乐很久，李瓶儿跟西门庆分开没几天，关于他的绮梦就成了噩梦，害得她“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才子佳人的小说里，李瓶儿这个典型的“相思病”症状或哀艳凄美使人同情，或“衣带渐宽终不悔”令人感动，到了《金瓶梅》里用俗眼一看，就是“阴阳交争，乍寒乍热”，不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而是随便什么药都治得好。

这个梦后李瓶儿走了一段弯路终于嫁给西门庆，鲜花着锦一番热闹之后，儿子被潘金莲暗算，李瓶儿病重，又开始做噩梦。

‘’李瓶儿夜间独宿房中，银床枕冷，纱窗月浸，不觉思想孩儿，唏嘘长叹，恍恍然恰似有人弹的窗棂响。李瓶儿呼唤丫鬓，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来，倒趿弓鞋，翻披绣袄，开了房门。出户视之，仿佛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儿叫他，新寻了房儿，同去居住。李瓶儿还舍不的西门庆，不肯去，双手就抱那孩儿，被花子虚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吓了一身冷汗，呜呜咽咽，只哭到天明。”

这个梦如金风渐渐的九月天气一样十分凄凉。

李瓶儿死后西门庆两次梦见李瓶儿，一次李瓶儿“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乱挽乌云，黄恹恹面容”；另一次“雾髩云鬟，淡妆丽雅，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轻移莲步，立于月下”。看书的跟西门庆一样又惊又喜之后，随着李瓶儿的蓦然消失陷入无边的失落。

潘金莲把“梦是心中想”和“喷嚏鼻子痒”放在一起，说得俏皮又轻描淡写。

潘金莲从不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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