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纳粹之后》楔子

如果我们将每一天都当作是生命里仅能够走过一次的一天,那么我们便能发现在这一层貌似灰扑扑的日常生活的帷幕之下,还是会有不少能够值得我们可以去愉悦和从中获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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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 子





Heber(黑柏)到临死前,都记得那个使他和儿子永远分离的深秋。

1929年10月24日星期四下午,远在欧洲的人们,和往常一样,就着窗外的金色秋叶,在桌边安逸地享用着饼干、蛋糕、咖啡或茶时,美国华尔街的股市突然崩盘。

紧接着,在周末之后的10月28日星期一和10月29日的星期二从广播里接连两次传来美国华尔街的股市再度发生一落千丈的暴跌消息,这对坐在德国莱比锡珠宝店里的黑柏来说,虽不至于惊恐到要像美国的市民们那样涌上街头,然而,对自己投入股市的钱将血本无归的恐怖,还是如一只看不见的毒蜘蛛般,慢慢地从脚心往额头上爬来。

其实,玩股票的人都知道,自9月以来,股市就犹如濒临死亡的人之回光返照,几番要死要活地大幅度起伏,只是,谁也想不到,从后来在历史上被标为黑色星期四的这一天开始,黑色星期一、黑色星期二会接踵而至。且之后的一个月内,都毫无反弹的迹象。

从报纸上和广播里,每天都可以读到某某名商巨头以各种方式自杀的消息。一战之后,全球范围内的经济大萧条就这样以史无前例的残酷面目拉开了帷幕。

经济学家及作家理查·M·萨斯曼(Richard M.Salsman)对当时的情形是这样描述的:“任何人在1929年中买入股票,而且一直持有的话,那么他/她就要白白待大部分的人生消失,才可赚回自己所亏蚀的。”而事实上是很多人都等不到那一天,就被各种窘迫给逼死了。

欧洲在经济上和美国捆绑在一起,从美国刮过来的霉运,很快就让失业和贫困如同腐臭的阴沟水般,开始在每个人的脚下蔓延。尤其是德国,脖子上还勒着一战之后的巨额战争赔款,同僚和朋友之间,一旦相遇,无不人人怨声载道。

在这一年的圣诞节前,天空下起了雨夹雪。雨雪霏霏中,寒冷的湿气很快使街上变得空无一人。

在英国伦敦Piccadilly Circus广场东南角上一家珠宝店楼上的办公室内,犹太商人Gabrielo Wallenstein (伽布利埃洛·瓦伦斯坦)利用着这无可奈何的空闲时间,向电话局要通了远在德国莱比锡的弟弟Heber(黒柏)家的电话。

“Shalom! 有个事情我考虑了很久,我们的股票亏损如此之大,能不能在明年的五旬节还吃到羊肉都不知道了。我准备把你的Benjamin 送到远东去为我们再开一家分号,一方面可以就近收取更为廉价的货源,另一方面,也可以设法周转起更多的钱。你认为如何?”伽布利埃洛问弟弟。

“这头小毛驴能行吗?”黑柏问。

“他马上就要满18岁了。我认为他可以。自从你把12岁的他送到我这儿,我可没少教给他。”

——瓦伦斯坦先生!楼下来订货的普尔茨太太问可不可以分期付款。先拿走货?——有个男声从话筒里传到伽布利埃洛的耳朵里。紧接着就听见黑柏说:

“我得下楼去店堂,可能的话让他走前回一次家。又来一个钱袋空了却想拿货的人。”说着砰地一声电话就被挂了。

伽布利埃洛耸了耸肩,用手摸着下巴的胡子,心事重重地皱起了眉头。

华尔街的崩盘,让全欧洲的商人都为之头痛。股票跌入低谷。抛售和不抛售都死路一条。他知道自己和弟弟的亏损也在不计其数中。如果要保得店不倒闭,另辟蹊径是最佳方案。

虽然,这意味着还得投下一笔本钱,但是他已经打听过了,远东,比如中国,和伦敦相比那真是什么都太便宜了。万一他和弟弟的店铺都得关门的话,他们靠着远东的投资,还不至于走投无路。只是让他担心的是,弟弟所在的德国,形势对犹太人很不乐观。

伽布利埃洛拿起管家送到桌上的德国《柏林日报》(Berline Zeitung)开始阅读。为了保持对家族之间各自所处环境和世态的了如指掌,哥哥在英国订阅了德国的《柏林日报》,而弟弟在德国订阅了英国的《镜报》(Daily Mirror)。

此时,就着黄昏前的最后一点明亮的光线,伽布利埃洛将目光落在了二版的一篇评论上。那是有关德国纳粹党对世界宣布的25条纲领的。

1920年2月24日的这一天,希特勒宣布了25条政治纲领,并将德国的工人党正式改名为纳粹党(全称“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德语:National Sozialistische Deutsche Arbeiter Partei,缩写为NSDAP)。

这个党对世界宣布了25条纲领之后,就开始一步步贯彻希特勒理论中的极端种族主义。今天伽布利埃洛所读的评论,具体来说,就是要复兴大统一的、纯日耳曼民族的德国。在这种口号之下,他和弟弟已经闻到很浓的对犹太人的火药味了。

伽布利埃洛把报纸又重重地扔回到桌上。这10年来,他对这份德国报纸是不看不放心,一看就生愁。

瓦伦斯坦家族在欧洲已经有了三代以上。虽然,他们知道犹太人在欧洲一直有着受歧视的历史。也明白这种歧视不仅仅是来自宗教的原因,也出于他们像吉普赛人一样,习惯散居于欧洲各国。并且,生存能力还极强地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大有要分人家一杯羹的样子。

但是,尽管如此,他们更知道,犹太人不像吉普赛人那样,在各个地方都只处于社会底层,做些杂耍算命、小偷小摸之类的行为。犹太人从有记载的旧约开始,就生来聪明,又很团结。经商的头脑和技能都一流,在各个国家的各个方面都融入社会上层,并处于精英地位。

所以他们也知道,正因为自己处处优秀,所以特别会成为众矢之的。每当一个国家出现危机时,那个国家的犹太人就很容易成为替罪羊。比如14-17世纪之间在欧洲历史上的黑死病大流行,就有人传说是犹太人污染了水源所引发的。导致在德国的美因茨,有1万2千个犹太人被活活烧死,在法国的斯特拉斯堡,有1万6千个犹太人被活活打死。理由都是冠冕堂皇的——为了阻绝黑死病的传播。

德国在一战后,忍受着凡尔赛条约的制约,勒紧裤带支付战争罚款,作为犹太商人的黑柏虽然要比普通的德国公民过得好些,但是他也不得不将年仅12岁的儿子Benjamin送到伦敦的哥哥处去学徒。也籍此来减轻一点家里的负担。

而希特勒在此时提出要复兴统一的纯日耳曼民族的德国,这让正处在经济危机里,饥肠辘辘的德国人像是看到了能走出经济大萧条的希望般,一呼百应地以为这样自己的国家就能够强大和富裕起来。这让他们兄弟两人都同时感到,犹太人将首当其冲地成了要实现此目标的阻碍了。

伽布利埃洛和黑柏都预感到头顶上的乌云将带来一场风暴,但是白天的太阳依然耀眼和温暖,夜晚的月亮也依然迷人和多情。每日的油盐酱醋茶等开门七件事也都依然井井有条地流水般地在眼皮底下走着,让他们对自己的不安,一时只能以放出Benjamin这条长线来抵消。

可惜的是,伽布利埃洛没有能够实现弟弟在挂断电话前的嘱咐,让Bejamin在去远东之前再回德国去看一眼。因为就在他将这决定告诉了Benjamin之后,犹太人商团内,就有一张从南安普敦(Southampton)到天津的船票要出手转让。原因是原本要坐这趟邮轮的主人,因股票下跌而导致一夜之间债台高筑,又气又急之下,脑溢血突发竟逝世了。他的家人为了筹钱举办葬礼,想以低于原价四分之一的让利来出手这张五天后就要开船的船票。

老谋深算的伽布利埃洛,又故意拖延了两天,到离开船的日子还有三天时,又压了6%,以便宜三分之一的价格为Benjamin拿下了这张船票,并将他紧急送往南安普敦。

Benjamin 携带一小包从叔叔库存里拿出来的各色宝石和首饰,在南安普敦上船。

船于下午16点30分启航,于第三天早晨8点抵达西班牙的希洪(Gijón)之后,一路经过唯够(Vigo)、直布罗陀(Gibraltar)、巴塞罗那(Barcelona)、奇维塔韦基亚/罗马(Civitavecchia / Rome)、那不勒斯/卡普里(Napoli / Capri)、雅典(Athens)、苏伊士运河(Suez Canal)、亚可巴(Aqabah)、迪拜(Dubai)、马斯科特(Muscat),于第30天抵达印度的科钦(Cochin)之后又经过槟城(Penang)、新加坡(Singapore)、巴生港 / 吉隆坡(Port Kelang / Kuala Lumpur ),于第41天再经过新加坡(Singapore)后,到胡志明市(Ho Chi Minh)、香港(Hong Kong)、厦门(Xiamen)、首尔(Seoul),抵达天津(Tianjin)。全程历时53天。

叔叔伽布利埃洛已经向他详细交代了上岸后的步骤。这些话,在这53天里反复地被他在脑海中咀嚼,已到了烂熟于胸的地步。

踏上天津口岸后,他第一步就去找了当地的犹太人商会。商会的会长说找店铺开店这是需要一点时间的,让他先在天津玩两天。

不料,这一玩竟被他玩出了个中国女人金宝丽。过了不到一个礼拜,这个金宝丽就牵线帮他找到了一家店铺。这可是叔叔所事先没有交代过他的步骤。

他是在天津国民饭店内的皇宫舞厅里认识了金宝丽的。国民饭店建于1914年,里面的皇宫舞厅也是天津第一家对外营业的舞厅。当金宝丽开始在舞厅陪舞的时候,天津已陆续有了二十多家各种不同的舞厅。她天资不错,皮肤白而细腻。当Benjamin见到她时,她已经像一只流萤般,在两三个不同的舞厅里当过陪舞女了。

金宝丽是那种早熟的女孩。月经来得也比同龄的女孩子们早。当别人还兴趣盎然地用一根绳子绕在两只手上互相玩着挑梆梆时,她已经开始打扮自己了。似乎她天生有着一种吸引男人的魅力,很快地身后总会有各式各样的男人尾随。令她既得意又恐慌。

父母就早早做主让她在18岁时就嫁了个小包工头。原本幸福的日子从此便开始了,不料,男人是个短命鬼,结婚还没有三个月,在建筑工地上竟然被掉下来的一根毛竹砸中了头顶。当场倒地。不省人事。两天后便死在了医院里。

小包工头没留下什么财产,只有一点微薄的积蓄,她在家里做了两年寡妇之后,便必须出去找钱了。20岁的她,凭着一付姣好的模样,和不怕男人触摸的老道,就在朋友的举荐下,进了当时正流行的舞厅。暗中想如果能够碰上一个中意的上流社会的人,就把自己的下半辈子给嫁了,不也两全其美。

Benjamin走进舞厅的时候,是个周三的晚上。舞厅里面客人不多。

看惯了老熟人的金宝丽和其他舞女们,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个浑身冒着股生猛新鲜劲的年轻人。于是都暗中盼着他来找自己。只不过他却一屁股坐下来后,并不急着跳舞。只是在那里,看着舞池。有点拘谨的样子。

于是大班便让金宝丽过去招呼。看看是什么情况。金宝丽在舞厅里早跟着大家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英语。她拉着Benjamin走进舞池之后,就发现这个年轻人有着很正统的绅士风度。并不像是个花花公子。于是便心下暗自欢喜。

她不知Benjamin对她的感觉是如何的。总之,他们很快就熟悉了。Benjamin告诉她来天津是想找一家店铺。金宝丽便马上在头脑里,将自己在舞厅所认识的老熟人们都闪了一遍。积极主动地对他说自己可以帮他。这倒出乎了Benjamin的意料。

没多少天后,金宝丽便给他带来了一条消息,说在估衣街上有一家小铺面要出让。Benjamin就约了商会的会长一起去看。

铺面的位置在天津的东北角和大北关之间,会长一看就说好。Benjamin也就马上决定要。金宝丽又顶着老熟人的名头,帮他压了点价。让Benjamin进而又动起了让金宝丽留在自己身边,帮忙打理店铺的的念头。此时后话。

单说,Benjamin在天津落地一个月后,就开始以从伦敦带过来的各色可做首饰的宝石为基础,开了一家Wallenstein家族在中国的第一家分号——天津宝石行。

叔叔说,我们犹太人,要么不做生意,要做就要做同行业里最最好的,也即货好、价好、信誉好。叔叔知道他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要建立家业是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因此,替他将方方面面的事,包括店铺要找在哪种地方等等,能交代的都交代给侄子了。

Benjamin靠着从叔叔那里学会的经营方式,谨慎收购,大方出手。以次货标高价,良货标底价,高货标平价的方式,让人人觉得自己得了个大便宜,即便是那些被标了高价的次货,也因为他有一张说来头头是道,能够说服对方看到这货虽有微瑕,但也有其独特而非凡的收藏价值的嘴,两年后便编织起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可靠的客户群和进货渠道。

店铺在金宝丽的帮忙打理下,也像估衣街上一颗小珍珠般,散发着诱人前往的光芒。

几乎天津所有要买首饰的人,都会到这里来转上一圈。奇怪的是,Benjamin也总是有办法让她们“找”“得”到自己所想要的东西和价位。

这个诀窍,在金宝丽眼里,总是琢磨不透。而Benjamin也不对她说。只是在生意做完送客人出门之后,看着她嘿嘿地笑。

1933年春,Benjamin写信给在英国的叔叔和在德国的父母,说在中国的落脚之地已经替他们准备完毕。欢迎他们随时过来。

这封信,在坐着邮轮抵达欧洲时,已经又过去了三个月。他不知道此时的德国,情况究竟如何。众多的银行已经在经济危机中倒闭,资本外流严重,马克已无力支付凡尔赛和约所规定的债务,于此年1月开始掌权的希特勒,决定推翻凡尔赛条约。父亲的信没有来,叔叔的回信倒先来了,叔叔在信里告诉他说:“欧洲很多银行都已经在经济危机中倒闭,德国的资本外流很严重,马克已无力支付凡尔赛和约所规定的债务。希特勒已经于年初获得全权,他决定推翻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凡尔赛和约对德国所作的军事和领土方面的限制性规定。他首先制定了‘协调’政策,让方方面面都与纳粹的目标保持一致。甚至获得了大部分天主教和新教教士的支持。而这个‘协调’政策对在德国的犹太人很不利。”叔叔嘱咐他好好保持住业绩。

叔叔的信任,让他倍感轻松。虽然德国家中迟迟没有信来。但是,他按照叔叔的话,集中精力在自己的生意上,时间就这样很快地又过去了一年。

在这一年里,他通过天津的犹太商会,陆续知道了德国的总统保尔·冯·兴登堡于1934年8月去世,希特勒掌管了总统大权,还知道德国的军队已宣誓效忠希特勒。并且德国还颁布,根据“元首原则”,希特勒可以不受国家法律的限制,自行决定政策。

Benjamin更加专注地埋头在宝石的王国里。

来自德国的家信于1935年年底终于姗姗来迟。

信中父亲黒柏告诉他说:“德国颁布了《保护德国血统和德国荣誉法》,禁止德国人(指具有德意志民族血统者)和犹太人结婚或有性行为。禁止犹太人雇佣45岁以下的德国妇女为家庭佣工。所以,家中有两位年轻的女店员离开了。

所有人被分成德意志血统、二级混血儿(四分之一犹太人)、一级混血儿(二分之一犹太人)和两种犹太人(四分之三和四分之四犹太人)六个不同的等分。

一级混血儿如果想要和德意志血统或二级混血儿通婚的,需要结婚许可证。而犹太人被禁止和德意志血统以及二级混血儿通婚。而我们家族,我是四分之四的犹太人,你母亲是一级混血儿,你和弟弟妹妹们都属于四分之三的犹太人。也属于一级混血儿。不能和德意志血统的人通婚,连二级混血儿也不可以。所以以后你们若要恋爱得先搞清楚对方的血统。

纳粹的外交政策是认为强大的日耳曼民族应该向东欧和苏联扩张,因此第三帝国的人口政策是鼓励‘种族纯正’的妇女生育更多的‘雅利安’后代。舆论中出现犹太人和吉普赛人被认为是‘劣等种族’。应该从国土中被清除的倾向。”

父亲嘱咐他好好地在远东开拓他自己的事业,不要惦记他们。

父亲的信,如一片乌云,顿时笼罩了Benjamin的心。他有一种后路不妙的感觉。原本一心想在叔叔那里,学徒满后有朝一日可以回家帮忙父母打理家业,后虽然被叔叔安排到天津,还是想以后有朝一日可以回家的,而现在看来,似乎远在欧洲的家已经没有了能够让他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气了,这迫使他不得不从更长远的目标来打造自己在中国的生意。

“卖糖葫芦来——糖——人儿!”从街上传来小贩的吆喝声。

Benjamin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楼梯上又传来了一声声金宝丽上楼的脚步声,那鞋底敲打在老旧的木质板面上的摩擦声,带来了一股温厚和踏实的感觉。金宝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的手中端着一个摆有红茶、牛奶和黄沙糖的盘子。阳光从房间的窗户里正好投射到她的脸上。她体贴而又柔和地望定了自己……

这个景象,后来Benjamin一想起金宝丽,便自动地浮现在眼前。

(选自穆紫荆长篇小说《活在纳粹之后》2019 布拉格文艺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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