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460) 脱皮

【到了成都,我们住在文芳的家。对于这个二姐,文燕向有怨言,说她自私自利,缺乏亲情,自己当年跑到北大荒来,她连送都不送一下。及至见面,两人却异常亲热,让我觉不出有任何嫌隙,似乎文燕对她的怨只是冰山之一角,冰山的其余部分全是爱。

文芳在铁路局研究所工作,是一名能干的工程师。从住房条件可以看出,单位待她不薄。她和吴俊贤类似,靠本事吃饭,平时谨言慎行,群众关系良好,这种人在运动中比较容易过关。说实话,我挺喜欢文芳的性格:识大体,干练通达,不感情用事,有点女中丈夫的劲头。文燕应该多向她学习学习,不过这是奢望。

在文芳家,我还与大姐文岚幸会。为了见到自己的小妹,她专程从邛崃赶过来。文岚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妇产科大夫,当初文燕若没有在一队搞到房子,铁定会去她那里生孩子,小刚也就不会成为痴呆儿了。所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搞到这间房很难说是一件好事。

我们在成都盘桓两周,过完年,正准备离开时,文岚却发现文燕有了身孕。这是临行前我在炕上做老婆工作的结果,实出意外。我们本打算等小斗5岁时再要一个,没想到因为林若兰的缘故,让老二提前跑到这个世界上来了。对于老二来说,小刚的去世是一个福音,因为北大荒的生活条件太艰苦,我们从没想过要第三个孩子。

这一下打乱了整个旅行计划。三姊妹商量一宿,最后告诉我:要把小斗放在大姐家寄养两年,让文燕能够安心生下老二,喂到断奶。一队托儿所那么差,小斗回去再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得了?文燕要是受了刺激,恐怕肚子里的这个也保不住了。当然此乃极端情况,可小刚的前车之鉴就在那里摆着,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极端的事不会发生。上回小斗在炉门前跌倒,文燕梦中惊厥过两次,醒来后在我的怀里哭个不停。我知道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会有多大的痛苦和恐惧!作为丈夫,我必须保证这个家的安全。我已经错过一回,绝对不能再错第二回。所以我很痛快地接受了这个方案,尽管把小斗在半道撇下还是令我不舍。

临走那天我们起得很早,由文芳送行,而小斗则由大姐搂在被窝里熟睡。因为要寄养在大姐家中,前两天我们有意让儿子和大姨妈多亲近。我和文燕离开时,最后回望了那张大床,只瞧见儿子露出的半个脑袋。大姐微微抬起头,挥手示意让我们赶快离开。在去车站的路上,乃至在接下来的千里迢迢的旅途中,我心里总感到空荡荡的,文燕可能比我更甚。

由于是年初三上的车,车厢内旅客稀少。我和文燕面对面各占一个三人长座,相当于享受了卧铺待遇。然而却坐卧不安,老猜测这时儿子该起床了,一睁眼肯定要找妈妈,大家又会怎样哄他——他的众多兄姐必定围着他团团转,帮他度过头几天的难关。小斗长到这个岁数,已经很清楚爸爸妈妈的重要性,其他人想要取而代之谈何容易?一想到他哭喊着要爸爸妈妈,我的心就会揪起来。火车开出后头几站,每次停下来,我都有一股冲动,想要跳下去往回坐,把儿子重新带上路。

可能对成都的气候不适应,临行前我得了重感冒。两位姐姐在分手时塞给我几包常备药,其中有SMP(磺胺)。为了快点将病治好,路上我加倍服药,没想到却坏了事,全身奇痒难忍,并开始脱皮。次日快到西安站时,我想起了正在该城支左的老战友陈令铎,打算下车看望他,同时治病。但是万一他不在怎么办?毕竟事先没有联系。与文燕合计了一下,她说再坚持坚持,到苏州后马上找医院求治,应该还来得及。于是继续前行。在列车上,每隔一阵我就要钻进厕所里,使劲抓挠一通。抖抖衣裤,地上立刻白花花一片,看得我直瘆的慌。

好容易熬到苏州,这时全身的皮已经脱了一层。我与妻各背一个四川背篓,出了站,到相门桥丝绸工学院,进了二哥的家。二哥与二嫂见了我这副模样,惊叹不已。二哥马上带我去校医院找大夫。听我讲完发病经过,大夫嘘了一口气:“你这病叫做‘剥脱性皮炎’,起因就是随意加大药量——看来你对磺胺本来就有些过敏。所幸你没继续服药,脱皮发展到脖颈就停止了。要是发展到头部,那你的头发和眉毛都保不住了,还可能送命!”瞬间,我在脑中见到自己被扒掉一层皮、做成人类解剖标本的模样,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这是我第二次得上严重的疾病,上一次还是18年前在朝鲜打石头时手部发生感染。两次得病都相当无厘头,在最不经意的时候把我撂倒。至于其他的悬乎事,则贯穿了我的一生,只要有一件没躲过去,我就完了。我的性命如同风中的一盏油灯,在飘忽不定中继续闪亮着,直到上帝最终决定将它熄灭。不过正因为上帝说了算,大部分时间里我并不特别关注这个事实。】

2024-5-4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