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胡兰成文章
随翻随摘随忆 能感受得到 , 那块绕在南院上的云,又来了,看着厚。
岂止张爱胡说!打开胡兰成的文章,真的不会再去读九成以上的汉语文章。你知道他在胡说,可实在好听得要紧。慧根信根喜根…都是天花板级的张爱玲一听就是好几年,每一次都好几个钟头。
鲁迅杂文的深俨,都挡不住去翻读《今生今世》《山河岁月》《女子之美》之类的胡说说。俞平伯沈从文,也好读,但不是每句都好读。胡兰成就是有本领,每句写得你都要读,漏掉一句不致觉得若有所失,但有盛暑烈日下吃冰激凌,不小心掉下带nuts 的哪一块的感觉。读胡兰成,会觉得信妙笔生花挺写实。
胡笔如撬,说每一句打开一竅,夸张了;可读下几行,不为所惊乍,都会有点觉得自己在装。机敏在别处多少是形容词,读《今生今世》,则像头一次光脚走石子地,被扎着,被小确幸着。
《红楼梦》好,但得长大,得“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地悟;《张爱胡说》,则开卷收益,当场兑现,有如品陈酿,喝扎啤地“走一个”。“胡说”就是入口即有“这爽口”的文章扎啤。
走深,不一定经过“胡说”;想写得“灵”点,不妨听听他掰。
曾许久,晨风晓风里,独步苏州小巷,背着《呐喊自序》《纪念刘和珍君》《阿房宫赋》《谏逐客令》。近十几年来,常于无所读无所思时,会打开“胡说”。毋宁说,它是自己的抖音小视频,让脑子身子开小差闲溜达中得到不缺小惊小乍的小丰富。
百十年间,就鲁迅能cover “胡说”,张爱玲能俯视“胡说”。其他的,从俞平伯沈从文朱自清,到木心,莫言,李承鹏,钟阿城,陈丹青,差远了。中国人编百年文学史,不给木心一席,不对;不给胡兰成,也不对。简写本例外,但应在附注中留下一笔。
胡兰成写人写事,有从天灵盖到腳底心贯穿的聪明,给人的感觉:动脑不动心。他编辑人世沧桑,剪裁饮食男女。可手法实在太好,卖相实在招人。莫言写了三四页写得满头大汗才显出的才情,不及他的三四句间抖出的机灵。“胡说”帅,帅出了风头;“胡说”也被这帅耽误,成了个文章耍噱头。
“胡说”谈不上有思想,但《山河岁月》中思绪飞扬;“胡说”说不上高品质,但绝对有“宁读“胡说”的胡说八道,不听公家话的《反对自由主义》的彩头;“胡说”谈不上学识多深厚,但其看看封面,读读后跋,就能说出个自家产的义乌货色的本领,确有“高手在民间”的奇风异彩。
“胡说”文如其人,是文曲星下凡,但将人间烟火当大麻抽了;是不缺看不上黄金屋颜如玉的深度,可事到临头,却去花花肠子,收了张爱玲的三十万,丢下一句“不亏了”。
有道不写则罢,写,成不了《论语》,也不做骈赋那样的绣花枕头。其实,就过日子的实情看,不读《论语》,做不了济世精英而已。断了抖音小视频,真不知道现天下男女老少怎么度过这一天天的。“胡说”如斯,岁月静好。
附:女人之美。 ———- 胡兰成
女子的一生本来如花,有蓓蕾时节,初花与半开满开时节,一一皆好。乃至枝上一面开得炽烈,微风起处,落花綷綷如雨,飘落得一地,亦是奢侈得好,再以后花尽叶生,亦自有一种意思。
古诗:“五岁拜新月,七岁乞巧思,八九敬诸兄,人事知婉嫕,才及十岁余,秀茁如花枝,十一有志气,十二自画眉,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为君妇……”其后十七八,二十余,三十边,直到得像杨贵妃的三十八岁,一期有一期的风姿,皆是天然。而现在的女人是廿几岁了才来追慕少女,三十四十了才来追慕少妇,总是脱了班,所以不自然,变得妖里妖气。于不注意处,有社会人的邪恶与过时的凄惨。
以前的女子,十二三岁就已是大人,如林黛玉初到荣国府时时十二岁。出淘得早,可比一枝鲜花清晨初阳里就开起,有长长的日子。现在女子高中生还是幼稚,等读了大学出来,又是社会人了,结婚又迟,及至有蓓蕾开花已是半下昼了。林黛玉的美,是人世礼仪生在年青姑娘的志气与新鲜里。现在如日本女子,是出了学校,要进公司做事了,或要出嫁了,才开始学礼仪,但已是二十几岁的人了,虽学的礼仪,亦是不能与她的心思,与她的肌肤生在一起的了。日本女子到了二十几岁才开始穿和服,已和服与她的人不能生为一个风姿,何况礼仪。她只能有社会人的老巧与不合年龄的妖魅。
中国旧时女子之美,多见于诗。诗里多是写到红妆二八年为止。《红楼梦》里写王熙凤的美,是写她从十八岁到廿一二岁。宋人画本与宝卷与平话里的官人娘子,便是好似碧天迢迢里的满月。李清照的画像,刻在她的词集,画她三十一岁时手执菱花,比少女另是一番清远秀抜,平实而丽冶。京戏里的王宝钏,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而她十八年在寒窑,养儿待夫,有志气如新。中国旧时的中年妇人,是使你对她生出敬意,人世的庄严里却有着一片私情美意,如仙凡之思。
以前女子十四五岁就出阁,这个作法也是对的。女儿在娘家时是娇客,出嫁是她一生做人的开始,许多事情是个未知数,要她至心至意的去创造。而如今的女子迟婚,先在那里就职趁钱,成了个社会人,等到结婚,锋头已经钝了,再没有那样人生的新鲜了。
男女之爱,父子之亲,朋友之义,一颦一笑可以是千秋万代的感激,但是不干生理学的事。太阳于人的兴发,可以是无际限的,如唐诗的一句“落日满秋山”,又古乐府的“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这里的人世的无际限即是不朽,而与人工卫星所观测太阳的报告很少有关系。中国是现世真有不朽的东西,故可以不需要宗教。
女子是花,而男人则是光,女子的美好要男人的光来照耀。武则天比慈禧太后好,是武则天曾在李世民身边服事过,及她临朝,亦当初创业佐命诸人尚存,朝廷与外面的天下世界有男人的庄严,而慈禧太后之时则满清已没有了好男子。
从来写贵人家的男女情事,多是肮脏的,如贾珍贾琏贾蓉他们。可是亦有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真真人如天仙。至于历朝宫廷的淫乱更有一种惨,也容易生厌。但是文明太后(注)的恋爱真有像平民的喜气。两人相对时,在于男人的面前,文明太后亦只是一个女人。她这样的英气,而此刻对她心爱的男人,说出话来惟是这样自己人的说话。她不学人家妇人女子的修饰,此刻却亦会生出爱娇,说话任性。她是这样的对于男人有尊敬。她的爱不作前后的打算,那糊涂是她的明白事理与旷达为一。(小文 注:“文明太后”指北魏冯太后,北魏中期一系列改革的实际主持者,并对孝文帝改革产生重要影响)
男女之爱必要是结婚,若不能结婚,心里终有所不尽,如乐曲的非声尽意不尽,即意尽声不尽。但如中国的古诗与乐曲亦有戛然而止,几于没有起讫,而能声意俱收尽者,所以古来每有恋爱仙凡之说。文明太后于她所爱的男人,当然是不能与之结婚,她一要能不妒忌,不破坏人家的家庭,二要能不妨害彼此的人生态度与日常工作事情,饶这样亦依然可以是恣情任性的相爱。
譬如在电车中逢见一个生得好看的女子,待要起什么念头,到底什么念头亦未形成得,而单这一刻的相对不相识,—— 如梁武帝问对朕者谁,达摩曰:不识,—— 亦已够想她个十年八年,乃至留传千古。
若是同时爱两个男人,那是不可能想象会得好,但也许可以非常好。因为凡她所做的,皆有着天地清旷,人世风景的壮阔。
晴雯最亲者宝玉,但她满足于只是自己与宝玉这样接近的同生同在于大观园的好日子里。晴雯是抱有未有名目的大志,她对宝玉之情都大到是未有名目的,所以无人可以抢得。她不但对黛玉不妒忌,对袭人与秋纹麝月等她亦不妒忌。在这点上,晴雯是还更高过黛玉。
我一向非常看重晴雯,却不曾把来深刻的想过,更没有把宝玉的对她来深刻的想过。今经天文一提,我才来仔细想了,想得欢喜起来,而觉得张爱玲这所说的并不懂得宝玉,也不甚懂得晴雯。
宝玉见着晴雯即是见着未有名目的黛玉的人了,只是觉得亲是有的,却未有适当的感情与言语。这就是宝玉的对晴雯了,怡红院里日常晴雯的人在眼前,是像十八相送的路上梁山伯与祝英台在一道,眼前的就是最最亲的人了,但是他胡涂了。与晴雯,是宝玉在神前与最素朴的黛玉相见,他觉得不是这样的,甚至与自己不相干,所以会说出“明儿你自己当家立业”的话。
男人能无,女人能有。男人多毁,女人多成。有而非无,成而不毁,则历史之机熄,所以西洋与印度的宗教皆恶女人。可是非有何无,不成何毁,所以中国文明于此但曰“男尊女卑”,而不恶女人。女人是属于一切有部,因此被当作财产,与玉帛归在一起,固然不对,但是男尊则女美,事实如此。我向来相信《红楼梦》里贾宝玉的女清男浊说,很觉得高兴,如今我才有了与他相异的见识,又是很高兴。
从来是战争与新朝的开启出美人,大破坏当时与直后,是男性发挥的极致,所以女性也清扬了。而承平时则一切都有着了,一切都规定了,如此就成了女人的天下,男卑则女恶,入于历史的沉滞。在于现代福祉国家的日本,今天虽尚随处可以看到好女子,亦只是一个照眼觉得好,不足托以心腹之事。
我觉太古女人文明,当时的女人最美,那是自足的,女人的绝对的美,不为对于男人。后世女人为对于男人而妆成的美,虽然更艳,更女性化了似的,但是变得小了,是女人的变得有一种哀意的美。在衣裳上就最看得出来。巫女的冠饰与衣裳不但那式样,便是那颜色亦是自足的绝对的女人的美,不为对男人的。
铃兰听风 发表评论于
拟了 2 个假设:
1) 都是我不好 ---- 这五个字, 若然胡兰成对张爱玲说了, 他还算识数.
2) 忘记我吧 ---- 这四个字由胡兰成之口说出, 会很滑稽, 竟断定爱玲无法忘怀?
事实上, 是张爱玲主动和胡兰成分手, 终是她不要他了 ---- “我是不喜欢你了, 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 我是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 你不要来寻我, 即便你写信来, 我也是不看的”. 无言的结局. 真该将胡渣渣扔去大观园, 让他娶妾宿妓, 好了.
初初相遇, 一个是老道的老司机, 一个涉世未深却尽写男女情事的年轻女子, 俩人同时动了心, 被文字 / 才情吸引, 那一种千万年千万人之中的相遇, 还是蛮颤动的. 几乎所有人都将爱玲的文字和性情 (孤芳自赏) 标签 “自恋”, 唯胡兰成喻之为赏心悦目的 “跋扈” .
短视频 / 抖音的抖机灵, 类似 “胡说”. 这触觉, 如狙击枪的准星, 瞄得准准的, 铃兰佩服.
宁读 “胡说”, 不听公家话. 此心性, 几人能有? 况且, 他的文章不尽然是耍噱头, “每句写得你都要读”.
听他说苏青, 这一段蛮别致的 “她会说俏皮话, 但她的俏皮话没有一句不是认真的. 她长的模样也是同样的结实利落; 顶真的鼻子, 鼻子是鼻子, 嘴是嘴; 无可批评的鹅蛋脸, 俊眼修眉, 有一种男孩的俊俏. 无可批评, 因之面部的线条虽不硬而有一种硬的感觉. 倒是在看书写字的时候, 在没有罩子的台灯的生冷的光里, 侧面暗着一半, 她的美得到一种新的圆熟与完成, 是那样的幽沉的热闹, 有如守岁烛旁天竹子的红珠”
闲时客串一下他的迷妹, “小惊小乍小丰富”, 好玩的.
你说《胡说》是扎啤, 走一个. 我说《姚说》: 晨起柠蜜茶, 能饮一杯无?